新见傅斯年《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考述

2020-06-15 22:25吕德廷
敦煌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傅斯年敦煌

吕德廷

内容摘要:新见《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记录了傅斯年于1926年8月下旬至10月18日的活动。1926年傅斯年归国前夕在法国国家图书馆阅读敦煌文书的笔记及归国途中所写的《巴黎、罗马、那波里行旅补记》《航行日记》。傅斯年查阅敦煌文书,抄录与摹写,并写下阅读心得。这些敦煌文书成为傅斯年归国后讲授课程的材料,查阅敦煌文书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敦煌学的发展。该笔记也有助于了解傅斯年归国前后的活动。

关键词:傅斯年;敦煌;敦煌写本集

中图分类号:K825.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0)04-0074-07

Abstract:The Newly Discovered Reading Notes of Dunhuang Manuscripts in Paris records Dunhuang scholar Fu Sinians activities from the end of August to October 18, 1926. The main body of the text is composed of Fu Sinians reading notes on Dunhuang documents he found in the National Library of France, as well as the authors travel memoirs Further Thoughts after Traveling to Paris, Rome, and Naples, and Diary of a Voyage, which was written on his return trip to China. Fu Sinian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Dunhuang documents he discovered in Paris, the research he conducted on these manuscripts included extensive transcription and reading notes. Furthermore, these Dunhuang documents became an important part of his teaching material after he returned to China. It can therefore be said that Fu Sinians experience with the Dunhuang documents in France, by passing through his curriculum to further generations of Dunhuang scholars, has had definite significance in promoting the development of Dunhuang studies. In addition, the reading notes he took during this period are helpful for understanding the activities of Fu Sinian at the time of his return to China.

Keywords:Fu Sinian; Dunhuang; collection of Dunhuang manuscript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傅斯年(1896—1950),字孟真,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目前对傅斯年著述的搜集,以欧阳哲生编《傅斯年全集》最為丰富。2011年,《傅斯年遗札》增补了大量信件。另外,部分傅斯年的信件、文章也陆续得以公布、整理。2017年,我们有幸得见一册尚未公布的傅斯年笔记本。其主要内容是1926年傅斯年在巴黎阅读敦煌文书的笔记和归国途中所写的日记,总约1万字。该笔记有助于我们了解傅斯年归国前后的活动及学术成长轨迹。

一 笔记简介

该笔记为圆背硬面线装本。封面为布面,上有钢笔题写《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内封面再次题写“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并题“民国十六年九月”。笔记内容为1926年之事,故此题签应是1927年补记。笔记内有空白页一张,其他为方格纸张,共116张(232页),幅面规格为21.8×17.3厘米。笔记第22—47页为《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其中第31、43页空白);第49、50页为《巴黎、罗马、那波里行旅补记》;第92页为1926年9月28日、10月7日傅斯年的体重记录以及三位归国同行者的联系地址;第93—116页为《航行日记》。第213—215页为购书清单。其他页面空白。该笔记夹有两页纸,一份为1926年12月22日“British & Foreign Bible Society CASH SALE”(英国圣经公会),上有9种《圣经》相关书目及价格,并有傅斯年在上海的联系地“上海福生路俭德会七十三号”;另一份为“借出书”清单。

笔记主体是傅斯年阅读敦煌文书记录《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及归国途中所写《航行日记》,《巴黎、罗马、那波里行旅补记》内容较少。

《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记录了傅斯年阅读的16件敦煌文书。对于篇幅较小的文书,傅斯年抄录全文;篇幅长的则抄录文书前后数行,并叙述文书中间部分的主要内容。另外,傅斯年对文书也有初步研究,笔记中有其阅读文书的心得。

《巴黎、罗马、那波里行旅补记》作于归国途中,“开船后逾五日,自得一间房子,遂得工作。十月一日补记起”。该补记仅有两页,仅记述了他到法国前几天波折以及与胡适相见的情况。紧接着他写“在巴黎三星期,可记的事记如下”,但下面仅有“与适之先生谈”,具体内容未记录。

《航行日记》,傅斯年记录了归国途中生活、读书以及参观的感想。日记内容起于1926年9月26日,至于10月17日,并非每日记录。不少日记是补记,如9月30日补记前5天的行程,10月8日补记1—8日的情形。11日至15日下午,仅记“时过后不及补记,亦稍读书,但究竟不如始所愿者”。17、18日补记16日的内容。日记中记录较详细的是《十六日下船短游小记》,是在科伦坡参观佛寺的见闻和感想。之后,由科伦坡、经香港而抵达上海的行程则未记。

二 笔记所见傅斯年留学归国前后的活动

《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记述了傅斯年1926年8月下旬至10月18日的活动。

(一)1926年8月下旬与胡适约定于巴黎相见

《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的写作应源于1926年胡适与傅斯年的巴黎会面。1926年傅斯年担心母亲的身体,准备结束在柏林大学的留学,计划“坐九月末的船回国”[1]54。1926年8月4日,胡适抵达伦敦,之后出席中英庚款委员会以及搜集敦煌文书中的禅宗、俗文学及社会经济类的材料。8月5日,傅斯年给胡适写信,信中提到,他得知胡适将来欧洲,准备去巴黎与胡适会面,“早就听说你先生快到欧洲来,我们都欢喜的了不得。昨天接到信片,知道真来了,皆不及一见,然而或者不久可以见面。……九月中在法国,或者我们可以在那里遇到”[1]。8月18日,傅斯年再次给胡适写信,称其因资金不足,希望能在巴黎与胡适相见。“最盼望是能在巴黎和先生一见,因为这正是一个最不可多得的机会。你先生的工夫不自由,我的钱抄不自由,所以虽然九月里我差不多都是在巴黎,却也甚为难可以去英国一回。至于明年回到中国,见面上更不自由。”[2]胡適于8月21日前往巴黎,8月26日开始查阅伯希和劫取的敦煌文书,9月23日回到伦敦。胡适在巴黎共住34天。

(二)1926年9月1日—22日于巴黎参阅敦煌写卷、畅谈学术

9月1日,傅斯年到达巴黎,即与胡适相见。对于此次见面,傅斯年和胡适均有较为深刻的印象。傅斯年写给罗家伦的信中提到“其所以到了巴黎,花了不少钱,全是仙槎(何思源)误我。……幸有一赔偿,即是和老胡同在巴黎住了三星期,谈了无数有趣味的事”[3]。胡适在1926年9月1日日记中写道:“傅孟真来,我们畅谈。晚上还是大谈。”[4] “我们两人同住一个地方,白天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看敦煌卷子,晚上到中国馆子吃饭,夜间每谈到一两点钟。现在回忆起当时的一段生活,实在是很值得纪念的。”[5]

关于二人当时交谈的内容,胡适晚年回忆傅斯年曾对他说:“中国一切文学都是从民间来的,同时每一种文学都经过一种生、老、病、死的状态。从民间起来的时候是‘生然后像人的一生一样,由壮年而老年而死亡。”胡适认为“这个观念,影响我个人很大”[6]。另外,傅斯年还谈到“民间文学有四个时期”[7]。

胡适巴黎之行的目的主要在于调查敦煌文书中的禅宗材料,傅斯年《巴黎、罗马、那波里行旅补记》记载他到巴黎的前几天曾与胡适有深入畅谈,“后来他就秩叙的去读书,这谈遂不如从先之专一了”。胡适去法国国家图书馆不到三天即找到P.3488《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过了几天又发现几件与神会相关的文书。

胡适查阅法藏敦煌文书的同时,傅斯年也应在该图书馆抄录敦煌文书并写阅读笔记。傅斯年《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中记“此图书馆,我去三次。”根据胡适日记,9月8日,傅斯年在敦煌文书中查阅过《碎金》,“傅孟真见一卷子——,是此书全本”[4]399。据《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可知,傅斯年记录的敦煌文书有16件,分别为:P.2643《古文尚书第五》、P.3016《天兴七年于阗回礼使寿昌县令索子全状》等及背面、P.2569《春秋后语》等及背面、P.3077藏文《普贤行愿王经疏释》及背面、P.2717《字宝碎金残卷》、P.3152《淳化三年(992)八月陈守定请陈僧正等为故都押衙七七追念设供疏》、P.2710《蒙求》、P.2709《赐张淮深收瓜州敕》、P.2639《老子道德经残卷》、P.2762《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仅抄目录)、P.3078《散颁刑部格卷》、P.2847《李陵苏武往还书》(抄录内容实为P.2498《李陵苏武往还书》)、P.2913v《张淮深墓志铭》等、P.2212、P.2204、P.2225(此三件为佛教文献)。由上可见,傅斯年查阅的敦煌文书主要集中于四部书及社会经济类文书,对佛经关注不多。如P.2212、P.2204、P.2225,仅在卷号后说明此三件文书为佛卷,而未抄录内容。对于P.2639,提到正面《道德经》的起止,对背面则记录“反面为佛教之书,未及细读”。他除抄录汉文文书外,还抄有P.3077(即P.tib.151)中的藏文题记。

(三)1926年9月26日乘船归国

自9月1日起,傅斯年在巴黎住了22天,9月22日晚离开巴黎[4]473。9月26日于意大利乘船归国,乘船之前游览了罗马等地。傅斯年在与罗家伦的信中说“船由意大利开,所以我竟逛了罗马、拿波里与邦贝故城。船走了三十多天,方到上海”[3]。归国途中经过埃及塞得港(port said)、斯里兰卡科伦坡等地。傅斯年在船上补写了《巴黎、罗马、那波里行旅补记》,并写作《航行日记》。

三 从笔记看傅斯年其人

胡适曾用十四个“最”字评价傅斯年,认为他是:“人间一个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记忆力最强,理解力也最强。他能做最细密的绣花针工夫,他又有最大胆的大刀阔斧本领。他是最能做学问的学人,……他的情感是最有热力,往往带有爆炸性的。”[8]此评价虽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也反映出傅斯年出色的学术能力和率真的性情。

傅斯年笔记是傅斯年30岁时所写,从这本敦煌文书的笔记中可以看出傅斯年整理文献的方法和敏锐的学术洞察力;其中的日记也是傅斯年感情的直接流露。通过考察笔记内容,可直观了解当时傅斯年的学术经历与心路历程。

(一)细密的工夫

搜集敦煌文书材料,摄影可最大程度保留文书内容,其次才为抄录。因资金有限,傅斯年主要是抄录敦煌文书。其记录的方式也不同,有的是全文抄录或摹写、有的是抄录起止行并叙述中间部分的内容、有的是抄录文书的法文目录、有的仅用简单的文字概述文书的内容。其中完整抄录的有P.2709、P.3077v及P.3152,主要因为这3件文书字数较少。对于P.2709《赐张淮深收瓜州敕》,采用摹写的方式,与原件相似度较高;对于P.3077v,傅斯年抄录了文字部分,并摹写了文书前端残缺的情形,较清晰地记录了文书缺字或残字的情况。

除上述3件文书外,傅斯年多抄录文书起止行的文字,或者抄录主要内容。如P.2643《古文尚书第五》,傅斯年先记录该文书编号2643,在数字下注名《古文尚书第×》,旁记“起盘庚上,如下”,即摹写该文书前3行,再记“迄微子之命之末”。

为反映文书原貌,他尽可能详细描述文书状况,如P.3016中出现了印文“寿昌县印”,他记录了印文位置:“方印右至伏维之下,上至大夫二字间,下至子全状之间,左至卷接处。”

因敦煌文书基本为手写本,存在俗体字、异体字以及错别字等情况,影响了文字释录。根据《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可知傅斯年录文准确率非常高,有些释录可为一家之说,如将P.3016中第7行“兆南山”释为“兆狁南山”。对一些异体字,傅斯年则据实抄录,如P.3016《天兴七年(956)十一月于阗回礼使索子全状》第4行,“睿泽天波共同”中的“睿”,傅斯年抄为“”;第48行“索子全”中的“子全”为花押,傅斯年摹写为“”。

当然,傅斯年虽然有深厚的旧学功底,但其录文也有个别误录及漏写的,如P.3016《天兴七年(956)十一月于阗回礼使索子全状》第7行“帖然皎靖”,他将“皎”误抄为“皓”;第16行为“朝之臣节为”,傅斯年抄本“臣”后漏“节”字。

(二)极强的理解力

傅斯年閱读的敦煌文书均有残缺,对于残损的文字,则尽量根据上下文或文意补正,如P.3077v“大回鹘国平李氏”中的“”字残缺,傅斯年在该字下批注“广字”,是根据广平为李氏郡望所补。此文书末行为“右骨仑小失父母兄弟乐在向北回鹘手”,傅斯年在“乐”字左侧批注“落之伪也?”。

除文字释读外,傅斯年还对文书性质、顺序及文书反映的历史进行了初步探索,如对于P.2709,傅斯年认为“此必当时皇帝手写文也。一查出张淮深为何,一帝时人则知是谁写者”。

P.2913背面的《张淮深墓志铭》记录了张淮深祖父及父亲的姓名、张淮深的官职及逝世年代。对于张淮深之死,傅斯年提到“盖诛死也。待考”。他应注意到墓志铭中的“公以大顺元年二月廿二日殒毙于本郡,……葬于漠高乡漠高里之南原,礼也。兼夫人颍川郡陈氏,六子:长曰延晖……并连坟一茔……其铭曰……政不遇期。竖牛作孽,君主见欺。殒不以道,天胡鉴之?”目前可知张淮深及其六子死于政变,“张淮鼎取代了堂兄淮深,自立为节度使,他很可能是这场政变的幕后主谋,利用张淮深与其庶子之间的矛盾,怂恿张延思兄弟发动政变”[9]。傅斯年虽未详细考察政变的过程,但已敏锐察觉到张淮深死于非命。

(三)强烈的爱国情怀

1942年12月,傅斯年在大病之后,回到李庄史语所,给胡适的信说:“病中想来,我之性格,虽有长有短,而实在是一个爱国之人”[1]326。傅斯年的这种爱国之情,在学术上表现为高呼“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10]这种民族感情在该笔记中的《航行日记》中也有体现。回国途中,傅斯年不能忍受西方人谈论中国的不好。“闻丹麦人Mosoin对二德国人(我一与之熟、一与之略谈过)大谈印度不成。我已觉不怿,后又闻他谈上海……最不行……行刑……一支烟卷……等等”。傅斯年一定要加入他们的谈话,但大家说话没有间断,傅斯年不能重提他们说的上海之事。第二天,傅斯年找丹麦人聊天,询问上海行刑的情景,并向他解释上海不应有砍头的行刑方式:“如此刑法虽今日以政治紊乱之故,远道容须尚偶然有此,而如上海则甚不能想象其有。盖自民国来,军刑以枪、民刑以绞机也。”并说“外国人关于中国事之宣传,纯带浓色彩。”

归国途中,傅斯年参观了科伦坡的佛寺,由此产生感慨,认为:“这个庙太欧化了……盖欧洲人之商化加上本地人的文化而成。此最可厌物也。”对于中国艺术,傅斯年感慨:“中国人在历史上累次证明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民族。佛教艺术自中央亚细亚入中国后不久即生世界绝大艺术之一‘唐艺术……到了宋朝的艺术更纯粹按照中国人的风趣嗜尚思想、感觉而为之,即在纯粹的佛艺术也。这样一放神思之独立,遂使汉土艺术成世间寥寥几个最大艺术之一个。大哉天汉,永寿斯文。”同时,他又不满于当时的中国艺术:“然而现在的汉土则何有者,一方面则固有之艺术以不能吸收以开生面,而已经死了;一方面则‘出新者无神思力量,犹哥仑布佛寺之为殖民地艺术也。”

(四)对浪费光阴的自责

1926年9月5日,胡适在日记中评价傅斯年“这几天与孟真谈,虽感觉愉快,然未免同时感觉失望。孟真颇颓放,远不如颉刚之勤。”[4]383傅斯年对罗家伦说起和胡适相处的情形,“他骂我,我也不曾让了他”,或许指胡适批评傅斯年“颓放”。《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中,傅斯年记述当时阅读敦煌文书的情形:“此图书馆,我去三次,实在所看书时间不及一日半,抄成上写各事。甚愧。此次居巴黎二十二日,未曾利用时光于读燉煌,亦未游览。非谈即懒,何以为容。回国后必设法去读京师图书馆存本,更必设法与颉刚重到欧洲一读之。”可见,傅斯年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并颇为自责[4]399。

归国途中,傅斯年的生活基本为读书和打牌。他在途中读了不少书,如简·奥斯汀的《艾玛》、James W.Gerard的My Four Years in Germany、丹麦人Otto Jespersen的 The Philosophy of Grammar等。傅斯年在9月15日的日记中也提到一位外国船员“惊我读书多,甚觉惭也”。除读书外,下棋、打麻将是他途中的重要娱乐方式。与傅斯年同船的还有三位中国人,他们常一块打麻将。在此之前,傅斯年并不会打麻将,一旦学会后就乐此不疲,这很有可能耽误了读书时间,对此他常有愧疚感,这种自责常流露于日记中。9月26日上午上船,“十月一日晨零时三刻抵Port Said。……这几天中未曾利用时光,只下了好些棋,深悔”。10月1日“几乎尽日下棋”。3日“黄君迫学马雀,一知壶法,乃大好之”。4日,“是日几乎打了一天牌。”8日“午饭后又打麻雀至茶时,茶后写日记并略看Jespersen数页书。晚上又打麻雀,记过一次”。“十五日晨起稍看了些消遣书,即发愿写一篇制汉语法之提议。不幸午饭过后到茶前又打麻雀牌。”对于博弈类游戏,有研究者认为:这类“游戏本身产生有强烈的刺激性……参与者沉迷于其周而复始的单调模式之中”[11]。此次旅途中,面对棋牌的吸引,傅斯年乐于其中,也有所追悔。

四 调查敦煌文书对傅斯年学术的影响

目前可知,早在1921年傅斯年就已见到敦煌文书。1920年,蔡元培赴欧美考察大学教育及学术机关研究状况,次年5月10日,曾带领刘半农、傅斯年参观大英博物馆,“访齐勒君(Giles),见示敦煌石室中所得古写本。有切韵四卷,小公主信一纸,唐时历本二叶”[12]。当时傅斯年的关注点并不是中国文史,而是心理学以及物理等自然科学。1920年8月1日,傅斯年写信给胡适,感叹在北京大学六年“一误于预科乙部,再误于文科国文门”,并计划“此后当专致力于心理学,以此终身”[2]16。“这种心态留欧期间大概没有大改变”[13]。至于这些英藏敦煌文书对傅斯年产生多大影响,我们不得而知。结合《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以及傅斯年归国后的讲义、制定的历史语言研究所的规划,可以发现1926年在巴黎阅读的敦煌文书成为傅斯年归国后的教学资源,影响了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建制。

(一)敦煌文书是其讲授课程的材料

1926年12月,傅斯年接受朱家骅邀请,赴中山大学任教,任文学院长与国文、历史两系主任,开设《中国古代文学史》《尚书》《陶渊明诗》《心理学》等课程。《中国古代文学史讲义》也多次引用1926年查阅的敦煌文书。

傅斯年《论伏生所传书二十八篇之成分》认为解决《尚书》的问题较为困难,“今虽有敦煌写本残卷使我们上溯到隶古定本,又有汉魏石经残字使我们略见今古文原来面目之一勺……然如但顾持此区区可得之材料,以解决《尚书》问题之大部分,颇为不可能之事”[14]68-69。《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中第一件敦煌文书即为P.2643《古文尚书第五》,傅斯年抄录文书题记之后,接着写道:“此卷甚多奇字,远比东汉魏晋以来刻文难认,岂东晋以后之所为谓古文尚书者,如是写以流传耶。待与唐石经一较”。

《五言诗之起源》的第二部分为《论五言诗不起于李陵》,傅斯年认为:“李陵故事流传之长久及普遍,至今可以想见,而就这物事为题目的文学出产品,当然不少的(一个民间故事,即是一个民间文学出产品)。即如苏李往来书,敦煌石室出了好几首,其中有一个苏武是大骂李陵(已是故事的伦理化)。有一条骂他智不如孙权。”[14]206-207傅斯年在《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已有感慨:“此卷甚有趣,乃李陵劝降苏武答责以六大罪也。陵书有云‘将黄石公之略,尽孙权之计。”

傅斯年在北京大学讲授《史学方法导论》,强调:“史料的发见,足以促成史学之进步,而史学之进步,最赖史料之增加。”[15]“近来出土之直接史料,足以凭藉着校正或补苴史传者。例如敦煌卷子中之杂件,颇有些是当时的笺帖杂记之类,或地方上的记载,这些真是最好的史料。”[15]115-116傅斯年所說的笺帖杂记应包括笔记中的P.3016《天兴七年于阗回礼使寿昌县令索子全状》、P.3152《淳化三年(992)八月陈守定请陈僧正等为故都押衙七七追念设供疏》等文书。

(二)重视敦煌文献研究

1928年5月,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已强调敦煌文献的价值:“到了现在,不特不能去扩张材料,去学曹操设‘发冢校尉,求出一部古史于地下遗物,就是‘自然送给我们的出土的物事,以及燉煌石藏、内阁档案,还由他毁坏了好多,剩下的流传海外,京师图书馆所存摩尼经典等良籍,还复任其搁置,一面则谈整理国故者人多如鲫,这样焉能进步?”[10]6可见“作为史语所领导人的傅斯年,在创所之初就提出尽一切办法搜集、扩张材料的立所宗旨,因此,自然而然将作为新材料的敦煌写卷尤其是北图藏卷视为重要研究对象”[16]。

1928年夏,“大约八九月间,傅斯年在上海与陈寅恪碰面,商讨史语所筹建事宜,在陈寅恪的建议下,才有‘请陈援庵先生在所中组织“敦煌材料研究”一组事”[16]240。至于何人首倡将“敦煌材料研究”单独设为一组尚不明确,但至少可以知傅斯年加强了对敦煌材料的重视。

1928年10月23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式成立。1929年6月,史语所迁至北京,机构也进行了调整,合并为史学、语言学与考古学三组,第一组从事史学及文籍校订等,第二组从事语言学及民间文艺等研究,第三组从事考古学、人类学、民民族学研究。第一组的主要工作三项,“一、编定藏文籍、敦煌卷子、金石书等目录,二、整理明清内阁大库档案。三、研究历史上各项问题。” [17]

史语所第一组“以甲骨文、金文为研究上古史的对象;以敦煌材料及其他中央亚细亚近年出现之材料,为研究中古史的对象;以明清档案为研究近代史的对象。”[17]但敦煌材料分散于英、法等国,大部分未经整理,傅斯年在史语所第十七年度报告中指出:“手抄影照者,亦多非系统工作;即就巴黎草目论,误处缺处犹多,其他更去整理就绪远矣。”[17]17因此他编制敦煌文书目录作为敦煌研究的重要任务。

傅斯年在查阅敦煌文献的过程中参考了伯希和编制的目录。1908年,伯希和劫取敦煌文书,“返回法国后,即已开始着手进行敦煌文献的编目工作。”[18]1920年,曾编制所获部分敦煌写本目录,目录内容为P.2001至P.3511。傅斯年所查阅的敦煌文书均在此编号内,其中整段抄写P.2717、P.2762的法文目录,对于P.2710亦标明:“目录云:此书日本当存。”傅斯年非常认同伯希和编制敦煌文书目录之举。1935年,傅斯年作《论伯希和教授》一文,力为劫取敦煌文书的伯希和辩护,其中一条为:“巴黎所藏,早经伯君编目,公开阅览,学人便之。伦敦及印度所藏,至今不出目录,观览亦复不易。”[19]

1925年,陈垣先生将北平图书馆所藏敦煌文书目录编为《敦煌劫余录》[20],但未刊印。1929年春,史语所邀请陈垣编纂敦煌文书目录,于是陈垣“重理旧稿,删其复出,补其漏载,正其误考”[21],1931年3月,作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第四种出版。傅斯年推动了《敦煌劫余录》的出版,促进了敦煌研究的深入发展。

余 论

《巴黎燉煌写本集读记》(图1)是1926年傅斯年归国前夕于法国国家图书馆阅读敦煌文书的笔记。傅斯年查阅敦煌文书源于傅斯年与胡适约定在巴黎相见,1926年9月1日—22日住于巴黎,与胡适畅谈学术、查阅敦煌写卷。傅斯年共去法国国家图书馆三次,查阅敦煌文书。对于敦煌文书,他采用抄录与摹写的方式,大多未完整抄录文书内容。傅斯年阅读敦煌文书后,多写下阅读心得。这些敦煌文书成为傅斯年归国后讲授课程的材料。傅斯年成立史语所后也极为重视敦煌材料,将敦煌材料及其他中央亚细亚新发现的材料作为研究中国中古史的研究对象。傅斯年认同伯希和编制敦煌文书目录之举,加之敦煌文书收藏分散、未能系统影印,于是将编制敦煌文书目录作为敦煌研究的重要任务。在史语所的推动下,《敦煌劫余录》作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第四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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