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大哥”的狂奔之路

晁磊 马静

“12345”作为政府服务热线，是政府密切联系群众的纽带，“12345，有事找政府”已成千家万户的共识。然而在山东省菏泽市巨野县坊间，却流传着“12345，有事找老唐”的口头禅。

老唐何许人也?为何在当地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扬威之战

1992年，21岁的老唐退伍后，被分配到巨野县基层工商所工作，他热衷于混迹社会，追求个人权势。

1996年8月25日，老唐的妻嫂因买衣服与章缝镇一服装店店主发生矛盾并互相撕打，后来通过村干部进行了调解，但没有及时拿到赔偿费。老唐知道此事后，召集了九人，准备了四把不锈钢砍刀，驱车40余里赶往章缝镇，考虑着“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打”，借此为自己树立威势。双方见面后，老唐态度强硬：打架的事处理不好就砸门市！话不投机，引发争执。

老唐一拳将店主的父亲打倒在地，一众人在店里见人就砍，致使店主哥哥的头部、耳朵、后背、手腕等多处受伤。当时正好赶上章缝大集，现场人流如织，很多群众亲眼目睹。事后，被害人被迫调解，并“主动”到公安机关请求撤案。老唐等人光天化日之下持刀砍人，未被追究刑事责任，在社会上留下打架斗狠、有势力的印象，因此“一战成名”，在当地成为有影响力的人物。

自2002年以来，老唐通过拜把子、收徒弟等方式，网罗了一批社会闲散人员，随着势力越来越大，人员越来越多，老唐解决问题能用武的就不用文的。

2003年3月22日晚发生的一件事，凸显该组织打架斗狠、逞强争霸，成为老唐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初步形成的标志性事件。

当晚，杨某、王某二人小便时，被在二楼经营歌城的老唐发现，以小便离歌城太近为由张口就骂，四五个手下闻声赶来。二人自知惹不起，始终未敢吭声只想赶快脱身，对方却拦着他俩骂骂咧咧不让走。王某觉得与老唐相识，便上前求情，却招来随手一耳光。老唐的手下立即会意，围上二人拳打脚踢。杨某拿出手机欲报警，被一拳打落在地摔坏。虽然当时围观群众较多，但无人敢过问此事。经医院诊断，一人腰部骨折，一人耳膜穿孔。

>>时维建检察长为组长的“5·21”专案团队出庭公诉 作者供图

事发后，被害人报案，老唐找中间人调解。由于两位被害人都是上班族，“不敢与这帮人叫板，惹不起只有躲，想调解完赶快结束”。二人象征性收取些医药费，虽然这事在当地炒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在老唐面前逞能，就是让他下不了台，他心里会“不舒服”，总要找机会教训一下。他与李某立平时谁看谁都不顺眼，谁也不服谁。2007年3月，为了显示自己的能量和势力，老唐想摆个“鸿门宴”，约李某立出来揍一顿，给他个下马威。结果被识破，李某立说：“我知道你想干啥。”为防止对方带人前来，老唐提前做好“和他干一仗”的准备，先是安排徒弟购买了砍刀、棍棒，又召集徒弟及从郓城、济宁等地的100余人、50余辆车。如果对方带人过来，直接上去就砍。巨野公安机关获悉情况后，到现场制止、处置，当场扣押了两辆车和砍刀、棍棒，并对部分参与人员行政拘留。“二立约架”事件（老唐姓名中有个“立”字）虽因李惧怕老唐势力、没敢去现场而未激化，但当年威震巨野、影响恶劣。

2008年12月6日，老唐因犯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9年。在监狱服刑期间，仍不思悔改，违反监规与他人打架，也没耽误他收徒弟。2011年6月的一天，老唐找到监区仓库保管员，想在仓库内吸烟、吃肉，保管员以监狱有规定为由予以拒绝。老唐恼羞成怒：“你是外地的，不听话、想挨揍啊!？”说话间，一拳打在保管员脸上，将其打倒在地，又踹了一脚。保管员站起来就跑，老唐就拿着一根棍子在后面追，直至跑到监区长办公室才肯罢休。老唐在监狱内名声大噪，当时很多服刑人员都唯老唐马首是瞻，在狱内又收徒五人。还有服刑人员专门伺候他起居，叠被子、挤牙膏、递毛巾等。老唐在监狱里非常霸道，没有人敢惹他。监外徒弟多次违规探监，监管人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2014年1月23日，老唐被假释，考验期至2015年12月12日止。出狱时，众弟子放鞭炮庆祝，大规模为其接风洗尘一月有余。即使在假释期间，也不惜和别人争强斗狠。2015年9月30日晚，老唐听说儿子被打，召集近二十人驾车赶到事发现场，在儿子明确指认打人者的情况下，不分青红皂白、是非曲直，将打人者与拉架者先打一顿再说。其中一名受害人的父亲与老唐不和，为防止对方报复，老唐的徒弟迅速召集了八九十人，并准备了钢管、木棍等器械，准备械斗。“我根本不用说，徒弟们就会集合人。如果这点默契都没有，哪有资格做我的徒弟。”徒弟对师傅的办事手段了如指掌，师傅对徒弟的处理方式感到满意。最后，受害方没敢要赔偿金，就签订了和解协议。老唐派出一个徒弟去投案，被行政拘留了30天了事。

该组织实施的多次违法犯罪活动，搁置不处理或刑事案件降格处理，助长了老唐等人的嚣张气焰，给群众造成巨大心理压力，在生活严重受到影响的条件下仍不敢招惹、不敢报警或被迫同意调解。也有部分群众看中他们的强势地位，崇黑用黑，有事主动寻求保护或帮助，政府政务公开的热线“12345，有事找政府”，在巨野当地流传成了“12345，有事找老唐”，严重降低了政府威信。

管理之道

“在巨野名气大、徒弟多、有生意，拜他为师不受欺负有面子，惹了事能摆平，跟着他能挣钱”是很多人拜老唐为师的目的。徒弟拜师看中的是势力、跟着他混吃混喝混社会，他收徒是要壮大势力、扩大名气。老唐为师出有名，曾拜菏泽某拳派传承人为师，但并“没练过什么拳，也没教过徒弟什么拳”。

每次收徒弟，都会举行拜师仪式，有引荐人、主持人、见证人，众弟子到场祝贺，新徒弟行跪拜礼、签拜师帖，上香时发誓遵守“十大门规”：团结师兄弟、不欺师灭祖、不另拜他门等。虽然门规中有不打架斗殴、不吸毒赌博等正能量的东西，但老唐本人多次带人实施暴力犯罪、吸毒、贩毒、赌博，实质就是以此为幌子，吸引社会闲散人员归顺于其门下。至2018年案发时，名下弟子达80多人，甚至有政府工作人员、村委会人员参与其中。

为树立绝对权威，老唐对徒弟“恩威并施”。每逢中秋节、春节及老唐生日，都要举行大型聚会。平时，组织成员谁家有喜忧大事，其他成员必须随份子、帮人场。如有成员不参加，则在微信群内点名批评，超过规定次数不参加的则被清除，以增强组织的凝聚力和成员的归属感。

组织成员违反组织约定，老唐便采取威胁、殴打等暴力方法进行管教。在老唐的办公室，备有三角橡胶带，专门用于教训徒弟。做错事要挨打，不听话要挨打，未经其授意或允许、做坏事提他的名字也要挨打，而且打得轻了也挨打。徒弟秦某的朋友在白金汉宫KTV闹事，秦某没出面制止。事后，老唐让他跪在地上，指使大徒弟用三角带抽打秦某，看着大徒弟不用劲，老唐夺过三角带用力抽了大徒弟一下，教他怎么打；唐的三名徒弟酒后在白金汉宫闹事，老唐亲自“赏”每人一顿耳刮子……

发现对自己不忠心的成员，老唐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达到教训当事人、威慑其他人的效果。听说袁某是“墙头草”、与他的对头交往密切，就将袁某约出，开车带至县城南新河边一树林，让徒弟挖坑要将其活埋。自己对袁某殴打辱骂，用编织袋将袁某从头向下套住，推入坑内填土。袁某由于惧怕不敢反抗，经一再认错哀求，老唐才肯罢手。虽然是想通过此事立威，但袁某感到“这让他很丢人，是一生的耻辱”。

对表现好的徒弟，则视情奖赏。给姚某10%的大有建材股份，价值约200余万元；给大徒弟提供一套住房，承诺开发后将回迁房相赠，并在建筑生意上为其谋取70余万元利益；有的徒弟因犯事入狱，凑钱看望其家人……

>>辩护人出庭辩护 作者供图

组织成员违法犯罪后，老唐会帮助出谋划策，减轻罪责、逃避处罚。2005年6月3日，老唐侄子替他管理长城俱乐部期间，因怀疑服务生偷窃摇头丸、手机及钱财，便纠集四人用钢管殴打，致使受害人昏迷、死亡。“打死的是男是女？”“怎么打死的？”“几个人打的？”“几人知道这事？”老唐了解详细情况后，教唆侄子等人“把尸体装进麻袋、绑上石头，扔到像黄河那样的大河里”。后尸体被拉到德州境内抛至引黄干渠中。德州警方侦破了此案，依法追究了相关人员的刑事责任，老唐又未受到法律制裁。即使被害人母亲打听到老唐也参与了，也不敢举报反映。

敛财之术

老唐利用其强势社会地位不断向经济领域渗透，谁挡他的财路，他就收拾谁。

2004年，老唐经营的国创运输公司向巨野县公路局供应砂石料，因供的砂石料质量差，收料员把关较严，没有及时收料，被唐怀恨在心，指使手下伺机教训收料员。2004年7月15日7时许，在县公路局料场附近，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收料员身边，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车上的两个年轻男子拿着铁锨把追打，致使大腿骨两处被打断、右胳膊被打伤。此事弄得公路局人心惶惶，停工了很长时间。直到两名打人者突然找上门说要包赔损失，收料员才知道自己被打是谁指使的，不得不与他们达成调解协议。至今收料员仍心有余悸、害怕再次被打击报复，不敢挺直腰板作证。

2005年3月，老唐想承包东方宾馆美容院从事违法犯罪活动，被宾馆老板婉言拒绝。3月11日晚，老唐安排侄子召集了8人，驾驶两辆汽车，蒙面持械进入了宾馆停车场。老唐用砍刀架到门卫的脖子上，其他人在停车场内砸坏17辆汽车玻璃及宾馆玻璃幕墙，直接损失21200元。之后，他们又采取尾随跟踪等方式，在闹市区手持木棒追打东方宾馆美容院的两名女服务员。东方宾馆是巨野第一家星级宾馆，竟然发生车玻璃被砸这事，在当地产生了很坏的影响。

老唐成立的“国创公司”主要经营砂石料、运输车辆挂靠等生意，当时挂靠的运输车辆有100多辆。一是因国创公司名声大，二是可以少交养路费等费用。更令人看重的是，很少有人找“国创”的麻烦。挂靠车辆每月定期交钱，大车每月五六千元，小车每月二三千元。造成了当时在巨野如果大货车不挂靠到国创公司，就无法正常行驶的情况，在货运行业形成了事实上的行业控制。

2013年12月白金汉宫KTV营业，唯一的当地股东宋某某拜师后，老唐介绍其多名徒弟去KTV当保安、看场子，宋某某借助师兄弟的威力开始插手歌城管理。其师兄弟先是闯到温州籍股东办公室，用不带帽的钢笔威胁“老实点，不听话就打死你”，吓得该股东几天后回了温州。此后，老唐的徒弟又酒后在歌城宿舍滋事，拿刀要砍另外两名浙江籍股东，二人连夜逃走，低价转让KTV，老唐顺势接管获利57万元。

2017年9月，当时二江土石方工程有限公司是县里生意最好的渣土公司，老唐为了控制巨野渣土运输行业，以有事相商的名义，把公司负责人约到家中，分文不投强行挂靠。后在老唐等人的胁迫下，其他渣土运输公司纷纷被打压，多家公司退出该行业，对县城内渣土运输形成了垄断和控制。

从1999年至2007年，老唐带领多人通过贩卖毒品、开设赌场，经营迪吧、俱乐部、洗浴中心等娱乐场所，用违法犯罪手段聚敛了巨额经济利益。出狱后，用非法拘禁、非法侵入住宅等暴力或软暴力手段从事要账业务，欠账人一听是老唐在帮人要账，招惹不起，都想办法尽快还钱，因为“欠谁的钱也不能欠老唐的钱”。老唐等人先后经营了白金汉宫歌城和大有建材，同时仰仗其家族的新华建筑公司，承揽建筑工程等生意，为组织的发展壮大奠定了经济基础。

最终之路

2018年1月30日，菏泽市为期三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拉开序幕，全市公安机关把打击锋芒对准群众反映最强烈、最深恶痛绝的各类黑恶势力犯罪。6月，菏泽市牡丹区人民检察院接到公安机关的商请，希望对这起涉黑案件提前介入。该院迅速成立以时维建检察长为组长的“5·21”专案组，提前介入引导侦查。

据检察官马永刚回忆：初见老唐，他并不认罪、态度强硬，辩称自己仅是“好逞能”，还放言：“谁要说我是‘黑社会’，那得跟谁好好理论理论！”

认定黑社会性质组织需要同时符合四个特征，即组织特征、经济特征、行为特征、危害性特征，缺一不可。虽然老唐等人是以涉嫌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被立案侦查的，由于该案涉案人员众多、跨越时间长、犯罪行为相互交叉……现有证据对认定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还有欠缺，最大的问题是组织特征、经济特征不明显。

经专案组讨论，按照“不拔高、不凑数”的要求，先以涉嫌寻衅滋事罪将老唐等人批准逮捕，引导公安机关继续补充侦查证据。

老唐的律师提出：老唐2007年因非法持有毒品罪入狱，2014年出狱，因此入狱的七年间组织活动是中断的，没有延续性。

“没有延续性就意味着该组织不符合组织特征，可能只能追究其出狱后所犯的罪行，入狱前的很多事就有可能过了诉讼时效。”时维建检察长介绍。

办案检察官赵艳婕在细细审阅数量庞大的证据时，眼前闪过的一句“听说他在监狱里还收了徒弟”证人证言引起她的注意。狱中还在收徒，组织活动何来中断？赵艳婕立即建议公安机关补充侦查老唐狱中服刑情况，掌握了服刑期间收徒数人、对前来探望的徒弟面授技艺以及妻子在狱外代为发号施令的事实。

由于老唐拒不认罪，他的徒弟也一一翻供，致使经济特征取证困难。检察官和侦查人员决定从老唐的“徒弟”入手，逐个击破。检察官掌握了大量证据后，再次提审老唐。有着多年反贪工作经验的房灵国副检察长“拉家常”式的讯问技巧，让老唐的态度渐渐缓和。

赵艳婕在40余本卷宗里察微析疑、寻找蛛丝马迹的工作同步进行，终于在一张巴掌大、字迹模糊的小纸条上发现了建材公司的巨额流水记录。针对经济特征证据短板，赵艳婕列出详细补查提纲，从歌城、渣土车、讨债公司、建材公司四条线出发，引导公安机关固定、完善证据，共形成补充侦查卷宗60余册，查出老唐在娱乐、基建、运输、金融等行业，通过违法犯罪活动攫取巨额利润、支持组织活动的事实。

2018年9月26日，老唐等24人因涉嫌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贩卖毒品罪、容留他人吸毒罪、开设赌场罪、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聚众斗殴罪、帮助毁灭证据罪、非法侵入住宅罪、非法拘禁罪、伪造身份证件罪被移送审查起诉。其间，因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退回补充侦查两次；因案情重大、复杂，依法延长审查起诉期限三次。菏泽市公安局牡丹分局于2019年2月23日再次移送审查起诉，两次共收到侦查卷宗110余册。

同时，针对办案过程中发现的保护伞线索，专案组及时移送有关部门处理，向该县公安机关发出强化监督制约的检察建议。公安机关第一时间给予回复，相关人员被立案批准逮捕1人，纪律处分7人。

2019年10月22日至10月25日，老唐等人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案一审开庭。庭审历时4天，24名被告人及其35名辩护人到庭参加诉讼。牡丹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及各界群众80余人旁听了庭审。

牡丹区人民检察院起诉指控：该组织2002年以来，大肆实施各类违法犯罪活动30余起。其中贩卖毒品10余次、寻衅滋事3起、非法拘禁4起、非法侵入住宅1起、故意伤害1起、聚众斗殴1起、帮助毁灭证据1起、伪造身份证件1起、其他违法行为9起。

2020年年初，牡丹区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判处老唐有期徒刑25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其余23名被告人分别判处十二年至一年不等的有期徒刑。老唐等人不服，提出上诉。8月20日，菏泽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二审判决，维持原判。

没有人是天生的罪犯、魔鬼，他们也曾是父母的天使，也有机会成长为社会栋梁，却因一念之差走上歧路，并深陷泥潭、不能自拔。当冰凉的手铐戴在手上时，才追悔莫及。正如房灵国副检察长在发表公诉意见时所说：“混社会当‘大哥’，听起来风光无比，但挥霍的是黄金岁月，伤害的是亲人朋友，带来的是自由尽失，与铁窗相伴。”

悬崖勒马，迷途知返，永远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