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一场

2020-06-22 13:24梁剑箫
山西文学 2020年5期

有部电影,叫《大鱼》,讲述了父爱。爸走后,我仔细地看了一遍。爸自然和电影中的那个父亲不同。世界上的每个父亲,都独一无二。我爸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童年·亲子

我出生约四五个月时,爸找来录音机,留痕了我作为婴儿的生命片段,时长约两盘磁带。多年后,我认真仔细地听过三遍,有一细节至今清楚记得:

磁带里,爸对妈说:“尿布臭死了,你赶紧拿去洗了。”

妈跟我说过,当时你爸负责洗尿布。不知为何,磁带里的爸失职了。或许,他忘了旁边正放着录音机,无意中暴露了本性吧。

儿时对爸的印象,离不开“伏案”和“读书”。那时写字用稿纸和钢笔,常常可见他伏于桌前,一格格填字,至于填何内容从未想过询问。书房里总是摆着一张大圆桌,上面堆满了书,高高叠起,如古埃及金字塔,只在桌子边缘处空出很小一块区域,用来写作。长大后,曾去过一次周汝昌先生家,室内书桌摆放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那个画面。

爸离开了书桌,便去读书,几乎没见他从事过做饭擦地等家务劳动。洗碗是例外。那时的我,便以为男人惟有读书高,并保留此想法到上大学。直至大二暑假回家,妈见我每日极像爸,终于开口说若长此以往,将来就算娶到媳妇,也难免不招火。我从此开了茅塞,原来男人也是要做家务的。结婚后,我主动承担了洗碗的重任,水平提升很快,虽偶有瑕疵,终究表扬远多于批评;也积极拖地擦桌子,质量却始终不高,上不了太好的台面,甚至惨不忍睹。经过严肃的批判性思考,细究根由,我找出了问题所在:爸擅长洗碗,我耳濡目染,渗入血液,成为碗筷大神,在情理之中;其余家务,皆非爸之所长,我悟性不够,也情有可原。

原來,基因遗传竟如此强大。

后来,我问爸,为何你不爱干活?总让妈干?爸不正面回应,抛出一尾音蛮长的感叹:

“那多省事啊!”

这感叹,我琢磨了很多年,每每思之,总觉得非常精辟,颇得人生三昧。

爸是高手。

爸洗碗时,喜欢长叹和自语,主要包括一句表白和半句未说完的话。表白是“我爱你”,半句话为“我再去找找我的……”长叹和自语每次可能单独出现,也可能同时亮相。初次听来,莫名其妙,问何解,换来的只是他略显诡异的笑。时间久了,我们便也麻木不仁,任他自语。

这长叹和自语,我也琢磨了很多年,从未成功破解。不过,今天总算找到了密钥。那是爸去世前两个月,和他的学生、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赵勇叔叔访谈,曾说:“中国文化的本质是诗。中华诗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我听完明白了,爸的本质,也是诗。诗是爸的核心。那些不自主的表达,都是诗意性格的流淌。爸血液骨髓里的诗情,不知何时起,就和他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贯通一生。

成年以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也不时叹气和自语,赶紧自查自纠,总算改了过来。

我有自知之明。我的本质,可不是诗。

小时候,我喜欢和爸一起读书。他读文字书,我读小人书。他给我买了三个版本的《西游记》小人书,每套我读了不下十遍。他从未像有些中文系教授教育孩子那般,逼着我从小念三字经、背唐诗宋词。他很少管我的学习,每次只要是他去开家长会,我都如释重负。记得有一回,他开家长会,回来以后,说:“梁剑箫,你跟我说说,你这成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怎么回事,我先出去玩了。他叹了口气,就没有下文了。我当时觉得,有这样的爸,真不错啊。

小学四年级,爸某日兴冲冲走进我房间,递给我一篇作文,让我读。作文的名字叫《飞马》,出自他同门师弟刘毓庆叔叔的儿子之手。我读了,顿觉无限自卑,难望项背。爸说:“你看人家,写得多好啊!真是不错。”那是真写得好,作者和我同龄,文字功力却远在我之上。

从那天以后,爸似乎动了心思,想有意识培养我。过了几日,他教了我八卦歌诀:“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一两天后,我背熟了,他考察无误,开心地说:“对对对!不错不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很快他就不再管我,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我高兴极了,终于不用背这些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古怪文字,又可以出去疯玩了,瞬间就跑没影了。又过了几日,爸已经彻底把这事忘了。

小学五年级,爸还教我写过一次诗。他现场给我即兴作了一首,如今我只记得第三句是:“天空飞来一只鸟”,当时他念出此句时,也觉得不成体统,笑得很动人。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第二天,他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我再一次开心地跑得无影无踪。

终于有一次,爸发威了。我的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不错,想推荐发表,但又觉得还有修改余地,让我回家改完再拿给她。妈说让你爸给改改,爸那天真就给改了,改得文采飞扬,完全超过了小学生应有的水平。第二天,老师回话说:“梁剑箫,你修改作文的能力,真让老师特别惊讶。”随后就给了拟发表刊物的邮寄地址,让我自行投稿。

后来,那篇作文获得了山西省作文比赛优胜奖。我也荣幸地评为写作特长生,获得了小学时代第一张奖状。评选时,我和同班一名女同学竞争,全班约70人投票。尽管有同学向老师打小报告我的作文能获奖全是爹改的,老师心里明镜似的,为此让大家两次举手投票,但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依旧没有雪亮起来,我每次都以绝对多数票胜出。那位女同学后来找老师哭诉,最终也如愿获得了写作特长生奖状。我当时却很是得意,认为自己是写作高手,没有意识到爸的加持之力。

小学六年,爸就认真给我改过这一次作文。一次顶一万次。

爸不干涉我学习,却传承给我两样祖传家伙什。一样是邮票。我小学三年级开始集邮,痴迷,爸某日突然递给我一百多张邮票,全是五六七十年代的,成套不成套都有,有一张背后还用钢笔写着数学题。爸说他小时候也集邮,开始只计划给我瞧瞧,我软磨多日,终同意送我收藏。这些邮票品相尚可,除了那张背后有数学公式的。

另一样,是爸儿时玩过的布娃娃。那是真正的手工制作,据说出自于他奶奶,也就是我曾祖母之手。娃娃长得很有特点,容易误解成贴上别人生辰八字就可请巫婆念天灵地灵的“小草人”。曾祖母还专门缝了若干套内衣外衣帽子枕头毯子,供娃娃更换,手工活丝毫不亚于今日芭比娃娃。爸传给我这套装备时,满怀着殷切期待,热切盼望我能传承此宝,发扬光大,玩出风采,玩出新鲜。我自然玩得很入迷,还明白了一件事:那个年代,不少男孩的确是当成女孩子养育。

这六年里,还有几件事我记得清楚。爸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午都要听同一盘磁带,是个电台的节目录音,放的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主题曲、片尾曲和多首插曲,每首曲子之间有一段解说。每次,爸都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聆听,很是享受。那些曲调确实迷人,催眠效果上乘,我和妈很快便睡去,但爸一直醒着。这事迷惑了我挺久,他为何偏爱这靡靡之音?终有一日,我无意间找出了玄机:最后一曲播放完毕,传出一句优美动听的女声:“以上,就是电视剧《红楼梦》音乐的全部内容。感谢大家收听。本节目解说,由山西大学梁归智教授指导。”喔!原来,这最后一句话,才是抑制睡眠的元凶。

换位思考,换成我,也睡不着。值得等。

爸的自恋,很成功地遗传给了我。

爸有喜欢的流行音乐。小虎队他最钟爱。霹雳虎吴奇隆、乖乖虎苏有朋、小帅虎陈志朋,爸热爱他们的歌,也关心他们的工作成绩和发展前景。几年以后,三只老虎都投身影坛,爸有次在电视上见到了《还珠格格》里的苏有朋,跟我说:“乖乖虎现在混得最好,霹雳虎也不错,小帅虎我看最不行了。”

2010年,小虎队春晚再聚首,唱了三首歌:《爱》《蝴蝶飞呀》《青苹果乐园》。爸特地从书房里走出,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很认真地从头听到尾,长叹一声,回到书房。

那是爸多少年来,唯一一次关注央视春晚,虽然只有十来分钟。以往年三十晚上,他只看央视戏曲频道或音乐频道的晚会。

爸还喜欢一首歌,高林生的《牵挂你的人是我》。其余歌曲,他有感觉的不多,一些歌手名字倒常常提起。那英、王菲、周杰伦颇入法眼。给周杰伦写歌的方文山,他很有好感,常说:“方文山写的歌词好,他读了很多古体诗。”

爸说自己五音不全。对此,我持有不同见解。我念的是山西大学附属小学,三年级以前,学校离家步行时间三十秒,每下一堂课,我都回家瞧一瞧,中午更是如此,午睡很久。有时候,爸喜欢在我睡觉前,趴在我耳边,用山西方言唱一首民谣,共四句,唱得全在调上。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学过六年小提琴,没有太多美好回忆。爸陪我一起拉过大半年。我买的琴,他跟朋友借的琴。有来自街坊邻居的传闻,说我练琴像锯木头,爸像杀鸡。我没锯过木头,也没见爸杀过鸡,找不到对比样本。只知道妈说她还想多活几年,爸才终止了跟我的合作。

金庸小说里,刘正风、曲洋琴箫合奏《笑傲江湖》;现实生活中,我和爸双琴合璧《木鸡同缘》。

爸还学过几天围棋,好像觉得太难,超出了他的智商,半途而废。七年前,我要写和围棋有关的电视剧本,买来两册《少儿围棋基础教程》,自学了皮毛,知道了几个术语。爸来北京,读到了教程,津津有味,说这本书讲得清楚,当年自己就没学会。然后他跟我说咱俩下一盘。我婉拒了他的邀请。我怕是还不如他,实战会露馅。

去大连后,爸开始练书法,还跟对门美术学院老师学过画画。字很有长进,漂亮。他研究生导师姚奠中先生是书法名家,但似乎爸念书时没跟着学过。

我见过爸一幅画作,一张白纸上孤零零立着几棵草,不知道什么意思。

爸说过,他向往琴棋书画。

少年·育子

小学升初中时,我因成绩不好,没如愿进入山西大学附属中学,去了一所普通学校。妈有些焦虑,是爸一句话,让妈释然。爸说:“上没上好学校,更多是家长脸上有光,感觉有面子。要那面子干什么?”从此,我知道面子这东西没有什么用。死要面子,才真是活受罪。

进了初中,我有如神助,初一至初三,学习成绩一路狂飙,常为全班第一、全校前几名。这三年,爸还是没怎么管我,每天还是教课、写作和读书。此时,不少大学老师家都有了电脑。

买电脑这方面,爸算是元老。他很早就告別了钢笔稿纸时代。我还在读小学四年级时,家里就有了一台286。稍有不同的,是他使用电脑的水平,始终没有和计算机发展速度同步。多少年来,家里电脑不断更新,换了一台又一台,从286到386、586、奔腾I、奔腾III……,爸的电脑技术,永远停留在石器时代。进入21世纪后,他除了会用WORD打字、新建文件夹、浏览网页、发博客,其余一概不通。来大连之前,电脑如有故障,不论大小,都请妈一朋友来修。每次的问题和解决办法,都认真写在本子上,一丝不苟,但下一次依旧不懂,还得请那朋友。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朋友私下跟妈说。

初中三年,我物理成绩始终很一般,不论上课如何认真听讲、课后拼命努力做题,就是不会举一反三;语文成绩始终不赖,尤其作文。老师布置一题目,我随便写写,从不打草稿,一气呵成,轻松成为课堂范文,广泛传播。

我严肃地认为,这些都和爸的基因传承有关。爸的基因,有双刃剑功效,严重符合辩证法。

初三下学期,爸准备调往大连的辽宁师范大学工作,带我们离开山西。爸早就预谋走了,去辽宁之前,联系过两所学校,海南大学和清华大学。海南大学是他的好友萌萌帮忙联系的。萌萌阿姨是知名哲学学者,当年和爸在武汉相识。海南大学很想要爸,马上就要给发商调函,后来,爸妈考虑到那个地方还是闭塞,不利于我的成长,还是作罢了。后又联系过清华大学,回复说爸目前山西大学的教授身份不被承认,若愿屈尊降为副教授,就可入驻清华园。爸拒签这一不平等条约。

妈说,爸不喜欢北京。

最后,爸选择了大连这座城市。之前,他去过大连旅行,深深折服于那里环境。

“我想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面对质疑,爸抛出了一个理由,坚实有力。

1999年6月,我初中毕业。7月,爸的书装了200多个纸箱子,用两个集装箱海运,寄往大连;8月,我和爸妈还有山西大学中文系的一帮老师去青岛、威海、大连等地旅游。大家一起玩了十几天,到大连待了三天后,其他人继续前往下一站,我和爸妈自此留下。和山大老师分手那天早上,我头一回看见爸哭,没有声音,泪流满面。爸不停地用手绢擦,也止不住泪水如汗珠般流淌。我这才意识到,爸一向不苟言笑,竟也能哭成那个样子。

定居大连后,爸突然对妈殷勤起来。过去在山西,在别人眼中,爸不会关心老婆,宠媳妇的技能十分欠缺。离开山西前,太原一帮亲戚送别我们一家三口。席间,趁妈去卫生间,妈的一位堂姐跟爸说:“梁湘如喜欢对她温柔一点、多关心一点的丈夫。”爸当时频频点头,特别像一位接受祖师爷训诫的书生。

爸从此似乎知道了,要关心媳妇,对媳妇温柔。但他好像还是不清楚其中奥妙,难以掌握方法论。爸的一些举止故而变得笨拙可爱。刚来大连没几天,我和爸妈上街买东西,爸硬要给妈买一个65元的电动梳子。65元在1999年并不是很小数字,爸能想出此招,也算是挺大进步了。

刚到大连的前一年半,我们三人住在一过渡房里,约六十平米。所谓过渡,是辽宁师范大学本已给爸分好三室一厅,但一退休校领导还住着那房子,尚未腾出,先让我们住小房一段时间。房子不大,200多箱书无法拆开,都堆于阳台。某日深夜,窗外暴风雨,淋湿了好多箱子。我发现后,叫醒爸妈,三人合力,搬纸箱到屋内,从二更直至天亮。爸累得满身大汗,总算保住了书。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如同抢救国家宝藏。

那一年半,是爸妈在大连最苦的日子。地域陌生,文化隔膜,举目无亲,好在有新同事和学生相伴。爸喜欢和他们一起,漫步滨海路,观碧空,抒诗情,谈人生,不亦乐乎。

爸还是很喜欢大连。

一年半以后,退休校领导搬进新房,我们有了那三室一厅。妈专门给爸订制了九个大书架,每座身高约2米3,足够放书。我和爸一箱箱打开,一本本放进书柜,两万多本,粗略分类,内外排放。

爸藏书很有性格。一架专摆红学。有不少是作者签名相赠,还有更多是爸自发购买。爸说,只要市面出版一册红学图书,不论优劣,都应收藏。久之,爸具备双重身份:红学家、红学图书收藏家。

“我这一架子红学书,将来就算拿去整体拍卖,也会很有市场!”这是爸原话。

爸很懂市场经济。

还有四架子书,都是古典文学类。明清小说和相关学术著作占大头,还有两整格子佛教道教书籍;另外一架子外国文学、两架子现当代文学和中西方哲学,一架子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杂著,总计两万余册。

“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读过三分之一,其余有的作为学术资料,需要时查一查;有的还没时间看。”

爸有很多书,都读了一半甚至更少,就换下一本,家里时常可以见到很多书夹着书签。“读书重在宏观把握,先读前言、后记、序、跋,然后看目录,对全书结构有大体了解,再从中挑几章重点阅读。有些书需全读细读,有些则翻翻即可。切忌读成书橱。”初时,我未理解这读书方法,不论什么书,还是喜欢从头至尾。多年后,经历了不少世事,回味反思爸的话,才懂得其中奥妙,掌握了门道。

爸精读细读的,除了《红楼梦》,常跟我说起的,有《西游记》《封神演义》、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论语》《诗经》、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方立天《佛教哲学》、李养正《道教概说》。

“我其实没读过多少书。读书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会用。”

爸这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貌似平淡无奇,实则石破天惊,内力极深,如四两拨千斤,蕴涵了刚柔并济的悟性、创造和想象,凌厉之中有绵韧。随着人生阅历和生活经验不断丰富,每次琢磨他这话,都有新感受。

最高级的,就是最简单的。

爸做到了举重若轻和大宇无形,俨然独孤求败。

青年·教子

我考大学,并未子承父业,读了爸完全不擅长的数学。不是我叛逆,而是当时没有思想,未发现性之所近,随波逐流,趋附热门。和当年的爸相比,我差了不知多少倍。爸那個年代,动荡无序,也由此收获了批判性思维和独立思考精神。我长于安乐,娇生惯养,人云亦云,幼稚晚熟,贪慕虚荣,喜欢钱,依赖性强,有很多时代通病和个体毛病。这导致了大学四年的挣扎和痛苦。如果没有爸潜移默化影响,很难说我会把人生走成什么样子。

在大学读理工科,重在理解,记忆较为次要。我明白此理,但对于很多专业知识就是理解不了,每天貌似在自习室做题,从早到晚,看着刻苦,实则低效重复,不会举一反三,期末考试都是及格万岁,还挂过几科。我逐渐发现,不是学理工那块料。绝望之余,甚至萌生退学、留级重读大一等奇怪念头。

爸跟我说:“数学是最古老的一门学问,我教不了你。你学得再痛苦,先毕了业,把文凭拿到手。人生经历一些苦难,是好事。”

“人生经历一些苦难,是好事。”这句话,从此渗入我血液骨髓,至今视为箴言。

四年中,每逢寒暑假和各种假期,我都回家。每次和爸聊天,都能从他不经意话语中有所感悟和收获。爸似乎也发现了,人文学科更适合我天性和偏好。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我进入人文领域,推荐读袁行霈《中国文学史》以及文学作品,传授写作和思考秘诀。做这些事时,他表现得轻描淡写,悄然观察,润物无声。

我很有些念私塾之感。

就这样,我在学校里容纳硬塞进来的理工科知识,在家里接受爸的人文智慧,感觉体内游动着两条主脉,一条人文之脉,一条理工之脉,二者纠缠不休,潮起潮落,始终无法归一,如同《天龙八部》段誉吸收那些内力,顽皮异常。

大学顺利毕业了。我决定转行学文,稳妥起见,报考了新闻专业硕士研究生。这时,爸前往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东方语系,担任外派教师,为期两年。

临走前,他帮我解决了终身大事。

有一中文系女学生,大学四年,每日读书,喜欢爸的课,曾来过家里。言谈中,姑娘想考爸研究生,爸已定了要去俄罗斯,无法招收,觉得这姑娘不错,可当儿媳妇。我送爸去北京,火车上,爸跟我说:“你就跟她好了吧。”言辞恳切直接。过了几月,某天我和妈在家,那女孩已毕业,在老家找到工作,临行前跟妈告别,我们就此相识。兴趣相投,有共同语言,顺理成章谈了恋爱。我给爸打国际长途报告,爸坚决不承认当初火车里说过的话,让我自己把握。

女孩最终成为媳妇。归根结底,还是爸的功劳。

爸可爱之事不止一件。

去圣彼得堡前夕,爸印制名片,赫然写着“圣彼得堡大学教授梁归智”。我和妈看了惊呼:“你怎么成圣彼得堡大学教授了?!不是应该客座吗?”爸委屈赌气地说:“我在那里待两年呢!”“待两年你也不是圣彼得堡大学教授啊!”爸沉默一会,又跑出去重印,加上“客座”二字。

参加完研究生考试,距爸妈结束外派教师生涯只剩两月,我跑到俄罗斯跟他们汇合。每日,在爸带领下,环游圣彼得堡,地毯式搜索,朝九晚十一,一周游荡七天,问津了各个角落。回国后,爸写了《红莓与白桦——俄罗斯游学记》,尽述俄罗斯往事。这本书最吸引我的,是倒数第二篇文章《去俄罗斯走夷方》。爸写道:

“大学不再是象牙塔,一月月一天天演变成市场。市场不讲诗意不讲理想而讲功利讲眼前的实际。哪里有‘诗意的栖居?哪里有‘几个荒村野老素心人自在切磋的‘学问?现实的要求是发表论文的数量,刊载论文的‘刊物级别,是‘申报国家项目——那要揣摩发布项目单位的‘圣意,填写繁琐的申请表格,‘设计真真假假的‘学术梯队,再想方设法打听‘有关人士,千方百计去‘联络感情,立‘项目方是正果,争取到‘博士点才算成佛,还要为系里寻找开办各种名目‘课程班的生源,为扩大集体的‘创收做出贡献,而且每个教师都有任务指标......一切都在‘量化。

还算幸运,在这一切变得紧迫起来之前,已经获得了教授职称。但从此就‘尸位素餐,也还是有诸多不爽和尴尬。主管科研的副校长已经微词放言,说我从来没有在两个‘一级刊物(《文学评论》和《文学遗产》)上发表过文章。如果他知道我压在书桌玻璃板下面自我箴戒的‘座右铭,又该如何感觉呢?那张纸条上写着:‘不额外代课,不申请项目,不写应酬文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心城的攻防毕竟也难堪,不得不继续“逃”。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我终于逃离了已经工作二十年的大学——完成研究生学业的“母校”,离开黄土高原,来到蓝绿相映的黄渤海边的半岛,栖止于另一所学校。离开综合性大学,进入师范大学。

‘天下乌鸦一般黑,但黑色的程度到底或深或浅,各具特色。新比旧,‘逃起来还是容易。兴之所至作些研究,已经能够应付局面,只要不想领额外的奖金,也就不必处心积虑谋划到‘一级刊物发表。‘生源自有领导操心,尚不劳教师染指。至于‘项目,不追求当‘特聘教授,也就无关宏旨。于是优哉游哉,流年似水。友人月旦点评:‘难得一片闲心。

但只有自己知道:‘人淡如菊谈何容易?困惑犹存,有谁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社会,国家,世界,都风驰电掣向功利化迅跑狂趋,诱惑满满,纷至沓来,难道你真能面壁古寺,做入定的老禅?”

这些话我来来回回读过多遍,如雷轰电掣。

爸很有力量,像约翰·克里斯多夫。

我开始逐字读爸写的书。爸的文字背后,居住着寰宇和人生,就像那曲《笑傲江湖》,琴箫鸣奏,潮生碧海,黯然降龙,落英萧萧。

目染·学术

在这世界,与自然科学相比,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更像江湖,讲究自圆其说,境界和悟性固然有高下之分,口服心服却颇为不易。红学领域就十分典型,水深人杂,各门各派规矩森严,一代宗师和江湖宵小共存其间,明争暗斗,俨然文人的武林。爸处其中,是何角色?

爸有张三丰的创造和叛逆,功力深厚,开宗立派、自创武功又傲视群雄;爸更有老顽童的逍遥无为,不为复杂人事耗神耗力,自在于世,舍我其谁;爸也有洪七公的悲悯情怀,关心天下苍生,关注国家大事和世界局势,遥想宇宙终极。

读爸的书,见其点评王国维、胡适、俞平伯、余英时、周汝昌、鲁迅、刘心武、王蒙、刘小枫、刘再复等人的红学观点,客观公允又一针见血,行文周密稳妥,局内外人读了都佩服,既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豪迈大气,也有隆中对天下三分的自信雄浑。爸懂江湖之道,用真才实学服人,面对质疑,不动声色,暗藏韬晦,低调之中德行和凌厉兼备。

我曾经天真地问爸:“如果突然某一天,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发现了《红楼梦》后四十回曹雪芹原稿真迹,再也不用探佚了,你怎么办?”

“我一点也不怕。”

爸说的“不怕”,是绝不依赖《红楼梦》谋稻粱。尽管在亲友和外人眼中,红学是他的标签。山西某高校负责人曾评价他:“只会研究《红楼梦》。”客观讲,此人管理学校或许有两把刷子,学术悟性绝非一流。

爸最可称道之处,并非红学本身,而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诗化感悟、汉语言文字的灵性表达以及中西文脉的深刻对比。通一不难,难在三者贯通,融于血液。大而化之简单,难在细微处见真章。

红学,不过是爸借力的一个平台。不是红学成就了他,是他成就了红学。倘若没有《红楼梦》,他的通悟能力和诗性才华自然会飘溢至应属之地。虽然,历史并不能假设。

“学者,就是以学习作为职业的人。”爸学习了一生,不断挑战人文智慧的边界,不断体味学术探索过程中的大痛苦和大快乐。

爸精通人文,也关注自然科学和思维科学前端,宏观把握,为他所用。他住院前一个月,我推荐他读《暗知识:机器认知如何颠覆商业和社会》。他看得津津有味,在书中划了很多红线,摘录了不少句子。我问读后感,他说:“不错不错,这本书视角很新颖独特,反映了当今科技最前沿。”沉默片刻,他又说“我准备写一篇文章,就叫《<红楼梦>里的暗知识》。”我听完眼睛一亮,顿觉这文章一定极富创意。

可惜我再也见不到这篇文章了。

在爸的学术创造力中,常常可见这种“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式的灵悟。他曾写过一篇文章《<红楼梦>里的“大问题”》,灵感来源是我推荐给他的一本哲学入门读物《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

当年,我在上海读研,某日去拜访爸挚友、同济大学教授、哲学家陈家琪叔叔。在陈叔叔家,我问:“如果想入哲学之门,您有哪些书推荐?”陈叔叔不假思索:“《大问题》,还有亚里士多德的《尼各马可伦理学》。”回家后,我跟爸说了此事。当时,爸早已研读过《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史》以及一些东西方哲学原著,常年订阅《世界哲学》,紧把前沿脉搏,哲学素养尽管不如陈叔叔这样的专家,也算很深了。但他依然非常認真地读了《大问题》,从头至尾,炼其精华,再创造性植入红学研究,出炉了那篇文章。

这创造力,原理恰如《天龙八部》姑苏慕容家绝学——斗转星移。

爸的功力,深不可测。

欲练高深学术武功,语言表达是根基。爸深谙此点,修学从不忘润文,坚持写日记几十年,从未间断。见到好句子好表达好词汇,随时掏出本子记录,有时在电视上听到一句好歌词,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形成极富个人特色的文字表达,用周汝昌先生的话说,简行净举。在我眼中,爸之行文,结构既具欧式几何的严格,又不乏非欧几何的和谐,用字造句有魏晋之风,融汇文理,在白话文体系里自成一家,蕴涵无限的、动态的、绵延不绝的创意,很清澈,很繁茂。如果读爸的诗词、《红楼探佚红》之“学术编”,可见一斑。

爸也有同时代知识分子共性,关心时事,关注政治。也读过不少政治相关书籍,积累挺深。他说自己并非左右派中任何一支,而是逍遥派。

爸曾跟我说,不要从事政治和军事相关工作,但可作为旁观者洞察。他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时事评论员纵论世界局势、评价中美关系、探讨两伊战争,说:“其实我也是能干这种工作的。”

“当今世界就是一本大书,读起来多有趣啊。”爸说。

智者当如是。

命逝·他界

得知爸生病,我第一时间赶了回去。来到大连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C区肝胆胰外二科,看见走廊里摆放着一些病床,其中一张,坐着爸,一手输着液,另一手托膝盖,扶着低下的额头,浑身充满了孤独。那是得知大病已至、亲人将离的孤独。

那一幕,我想这辈子是忘不了了。

我走近,叫了爸一声,坐在他身边。爸抬头,看到是我,寒暄了几句后,说:“其实,人如果70岁就死了,要比活到80、90岁再死,要好。只可惜,我不能看着小海星长大了。”小海星是我女儿,爸生病时刚满百天不久。爸说这些话时,我不敢抬头看他,一直装作漫不经心地看手机,不愿意让爸看见我的眼泪。

爸还说:“我工资比较高,你妈工资低。我要是死了,你妈生活会比较困难。而且她一个人,是没法生活的。而我,是可以一个人生活的。”这时,我也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了,只将所有一切都深深埋藏在心底。

接下来,是我和爸相处的最后三个月。很多亲朋好友、同事学生,从全国各地赶来看爸。见到他们,爸常常会哭,有时候啜泣,有时候暗暗抹泪。

爸说过,他的性格,其实很像林黛玉。

爸走前一个多月,留下了遗嘱。他口述,我记录。遗嘱中除了一些涉及家人的私事,还有这样几条——

“关于遗体的处理问题。地球资源有限,中国人口众多,问题更加突出,因此决定,身后不保留骨灰,不购买墓地,撒向自由的大海。亲友如想怀念,面对大海致意即可。这是本人遗愿,亲友要予以理解。

“人生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不要过度追求名利金钱,能过小康日子,能去各国旅游,就足够了。趁年轻的时候买养老医疗保险,不要羡慕白富美,最后都是粉骷髅。要追求做真善美的绝代佳人。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别人对自己的帮助和好处,宁可经济上吃亏,良心上安顿。中国的忠义价值观就是不忘旧,要继承这个传统。在生活和工作中,宁可自己吃点亏,事后感觉海阔天空,此心无愧。如果贪图暂时的便宜,只会在心灵上留下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正像琼瑶嘱咐她的儿子、儿媳妇说的,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为维持生命的插管等医疗措施。

“最后,向所有的亲人朋友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爸走前五天,跟我说:“我的《精彩人物描写在作文中的借鉴》,给你女儿签一本。”我找到书,第二日给他。爸在扉页写道:“逸欧孙女:要做真善美,不当白富美。爷爷至嘱”其时,爸已无多少力气,落笔枯寒,运字滚热。

爸走前两天,拉着我的手,不再说什么话,就是拉着。

我的一位领导,她父亲几年前也走了。她跟我说:“至亲之人离世,会改变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你会觉得很多事情都不那么重要,不必去斤斤计较,以后做事会尽量与人方便。”爸走以后,我深以为然。

待续·留声

我很想念爸。

我始终觉得,想念一个人,未必要每日以泪洗面,未必要号啕大哭。一切,都放在心里最深处,时时刻刻带着,是最深切的想念。

有一问题,我至今无法解答。爸为什么会患胆管细胞癌(肝癌的一种)这种病?在很多人眼中,是爸太用功,写书太累所致。但爸多少年来,一直注重养生,每日锻炼,曾练哑铃很多年。他累了就休息,睡觉也不少,极少熬夜,也没有家族遗传病史,怎会得此病呢?是性格原因吗?是未成圣贤的原因吗?这,成了未解之谜,恐怕只能通过探究爸过往经历,寻找那伏脉千里、散迹于生命长河中的“草蛇灰线”,去探佚和考证了。

爸留下了几个移动硬盘,里面有600G的学术资料和生活影像;爸还留下了两万多册的藏书,古今中外的人文智慧尽囊其中。

爸曾说:“在眼下社会,信息爆炸,人类的根基被动摇了。”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有一点,爸是对的:不管科技和资本走向何方,人文智慧才是人心得以安宁的终极密码,才是幸福生活的源头活水。金钱、权力,永远是过眼云烟。

我相信,天堂是一个充满人文智慧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爸。

【作者简介】梁剑箫,《经济日报》评论理论部记者。曾参与策划撰写40集电视连续剧剧本《宗师传奇》;撰写20集普法动畫片《小司来了》,获全国第四届平安中国“三微”比赛十大微动漫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