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隐喻与临床救治:20世纪以来西方文学的瘟疫叙事

2020-06-24 12:53管新福
名作欣赏 2020年6期
关键词:鼠疫瘟疫隐喻

管新福

关键词:20世纪西方文学 瘟疫叙事 隐喻

在人类发展过程中,瘟疫间有爆发,并对人的生存和繁衍造成极大危害。而文学作为文明的重要记述载质之一,每有疫情发生,不管民间口传还是文人创作,都会书写疾疫的相关概貌及严重后果,并构成文学疾病书写的母题之一,成为人们了解历次瘟疫的重要知识支撑。西方文学从古希腊延及当下数千年,瘟疫书写几乎未有断欠,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卜伽丘《十日谈》、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拉封丹的寓言诗《罹患瘟疫的动物》、笛福《伦敦大瘟疫亲历记》、曼佐尼《约婚夫妇》、普希金《瘟疫流行时代的宴会》、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爱伦·坡《红色死亡假面舞会》等,成为人类世界最为恐怖的死亡记忆。

与历代文学瘟疫书寫不同,20 世纪西方文学的瘟疫叙事,开始进入科学、哲学和现代层面,其深度、广度大大超过以往。像捷克作家恰佩克《白瘟疫》(1937)、法国作家加缪《鼠疫》(1947)、吉奥诺《屋顶轻骑兵》(1951)、秘鲁作家西马尔《死屋》(1955)等,不约而同地将笔触投向瘟疫之下的人性及其次生灾难的社会思考;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1985)重思霍乱的人类隐喻;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1995)则是瘟疫的现代寓言,小说反思流行病对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和医疗体系的冲击;进入21 世纪,如美国作家马伦《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2006)、英国作家吉姆·克雷斯《传染病屋》(2007)、法国作家德维尔《瘟疫与霍乱》(2012)等都是瘟疫母题的当代沿袭,透显了现代医学对瘟疫救治的艰难探索和重大成就。

在19世纪中期之前,人们还不知道瘟疫产生的真实原因。直到1865年法国微生物学家巴斯德发现传染病是由一种活微生物引起,并将其称为“病菌”,人类才解开瘟疫之谜。此后,诸如鼠疫、霍乱、肺结核等传染病的致病菌陆续被发现,由此开启人类救疗瘟疫的新纪元。尤其随着西方现代解剖学和临床医学的建立,使医疗技术突飞猛进,面对疾病,临床治疗“对其进行医学干涉,将其封闭起来,并划分出封闭的、特殊的区域,或者按照最有利的方式将其毫无遗漏地分配给各个治疗中心”,救治效果大为提升。人们对瘟疫的产生和传染途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瘟疫由病菌或病毒进入人体并攻击免疫细胞引起,并导致患者器官衰竭死亡,现代国家也因此建立起瘟疫的预防、救治的公共卫生体系;但人类认识的病菌和病毒仅为自然界少部分,而且它们也在不断进化和变异,人类战胜了旧时的瘟疫,新的传染病又会不断产生,文学与瘟疫似乎永远都有交集。“创作与瘟疫之间被视为有最亲密的关系。”但和19世纪之前不同,20世纪世界的发展更为复杂多元,文学对瘟疫的书写,开始转向致病菌、病毒,现代临床治疗等维度,瘟疫不仅仅是医学问题,亦是一个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等都介入的公众事件,不再仅仅铺叙瘟疫发生、死难数据、救疗等惨烈场景,瘟疫成为现代社会的隐喻,并被“用来指最严重的群体性灾难、邪恶的祸害”

捷克作家恰佩克的寓言剧《白瘟疫》将瘟疫作为战争的隐喻。作品以“二战”为背景,瘟疫出现在一个法西斯行将掌权的国家,但它只侵害四十岁以上的人,隐喻这些人在道德上的巨大缺陷。与历代瘟疫书写不一样,作家关注的是如何处理、战胜疾病,以隐喻消除法西斯的人为“病毒”。作家借医生之口说:“考虑到现代疾病的携带者是该疾病的潜在传播者,我们必须为未感染者提供保护,使他们远离感染者,在这方面若以慈悲为怀,就会危及他人,因而也就是犯罪。”在作者看来,只有积极查明病毒来源,找到治疗方法,增加科学和医学的威望,使人们免受瘟疫之苦,才是文学瘟疫描写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加缪的《鼠疫》是20世纪瘟疫描写的代表作。作家引用笛福“用别样的监禁生活再现某种监禁生活,与用不存在的事表现真事同等合理”的观点做题记,一方面说明小说的虚构性和真实性实可兼得,另一方面也说明《鼠疫》受笛福《伦敦大瘟疫亲历记》的影响。小说虚构了20世纪40年代法属阿尔及利亚奥兰城爆发的一场鼠疫。虽然进入新世纪,但与历次瘟疫一样,人们惶恐不安,要么逃离,要么绝望等死。当局封闭城市,患者难以救治大量死去,未染病的市民醉生梦死,依靠自我麻醉来缓解瘟疫造成的威胁和惊恐。小说描叙主人公里厄医生医者仁心,尽一切努力挽救患者生命,肯定了现代医疗救治的作用,同时回顾人类历次大瘟疫,隐喻所有努力救治都可能徒劳无功:

瘟疫肆虐的雅典连鸟儿都弃它而飞;中国的许多城市满街躺着默默等死的病人;马赛的苦役犯们把还在流淌脓血的尸体放进洞穴里;在普罗旺斯,人们筑墙以抵御鼠疫的狂飙;还有雅法和它那些令人厌恶的乞丐、君士坦丁堡医院里硬土地上潮湿霉臭的病床、用钩子拖出去的一个个病人、“黑死病”肆虐时期戴上面罩显得滑稽的医生们、堆放在米兰的一片片墓地里的还活着的人、惊恐万状的伦敦城里那些运死人的大车,还有日日夜夜到处都能听见的人们无休无止的呼号。

小说暗含的追问是,为何鼠疫总是反复重现?雅典、罗马、伦敦、米兰这些象征人类文学发展里程碑的大城市,为什么频频上演瘟疫爆发的惨剧?是无法规避天灾还是人为的祸患,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人世间经历过多少鼠疫和战争,两者的次数不分轩轾,然而无论面对鼠疫还是面对战争,人们都同样措手不及。里厄大夫与我们的同胞一样措手不及,因此我们必须理解他的犹豫心情,理解他为什么会焦虑不安而同时又充满信心。”f 接着加缪从细微处入手,描写瘟疫如何将健康的躯体拖入死亡的深渊。“里厄却发现他的病人半个身子伏在床外,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围在脖子上,他正掏心挖肺似的朝脏物桶里呕吐着浅红色的胆汁。他气喘吁吁地费了好大的劲才又躺了下来。他的体温已达到39.5度,脖颈上的淋巴结和四肢肿大,肋部有两个浅黑色的斑点正在扩大。”g鼠疫爆发,病情进展很快“三天之内,那两间病房就人满为患了。里厄一边等着疫苗,一边给病人切开淋巴结排脓”。在力所能及的救治之后,只能采取传统的隔离方式。疫情引起当局高度紧张,除了临床介入药物治疗患者,管控措施也陆续出台,如“向阴沟喷射毒气进行科学灭鼠,严密监视水的供应”i 等。但是疫情结束以后,城市恢复正常秩序,人群开始欢呼。“像任何一种极端的处境一样,令人恐惧的疾病也把人的好品性和坏品性统统都暴露出来了。”!0但里厄心理却很沉重,医生的知识背景和职业习惯告诉他,瘟疫随时可能回来在另一城市爆发:

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里厄也在回想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据医书所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加缪告诉我们,病人不仅是社会的人,还是一个隐喻或象征;瘟疫也不仅是一种具体的疾病,还是一个社会现实的影射,医生取代神成为救治瘟疫的希望,但现代医生即便有先进的医疗技术,在面对未知领域的传染源时,也无法阻止死亡的发生,这就引起人们的深度思考,我们应怎么去面对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怎么去消灾避祸?这一问题,从古至今,还是没有合理的解决。虽然很多历史上的传染病已经被人类控制或消失不见,人們忘记了瘟疫给人类带来的伤害,但进入新时代以来,瘟疫并没有随着历史的演进而消失,细菌和病毒又以新的方式侵入人类世界。“正当人们预料会出现一种既弄不清病因又极其难治的疾病的时候, 这种令人变色的新病—说其新, 至少是就其以流行病的形式出现而言——出现了, 为疾病的隐喻化提供了一个大有用武之地的机会。”!曾经有过的悲剧不断重演。

加缪之后,让·吉奥诺《屋顶轻骑兵》和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则以霍乱为母题隐喻爱情。与《鼠疫》本身描写灾难不同,霍乱仅是这两部小说展开的背景。《屋顶轻骑兵》描写19世纪30年代法国南部发生霍乱的恐怖景象,主人公是一个逃亡的意大利上校,当他只身逃到法国,正值霍乱肆虐,人们在死亡边缘挣扎;乡村很多家庭惨遭灭门,而主人公则在参与霍乱救治中收获了爱情。而《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霍乱描写只出现几次,但也让人触目惊心。小说一是描写瘟疫产生时医务人员的不幸:“一位献身精神超过医术水平的医生, 死于六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城市的亚洲霍乱。”!再是展现瘟疫的杀伤力:“从火车站一直到墓地的路上,日光暴晒下的肿胀尸体随处可见。”!但男女双方历经霍乱终于走在一起。这两部作品中的霍乱,已成为一种隐喻。

将瘟疫隐喻功能发挥到极致的是1995年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小说虚拟了一场莫须有的现代瘟疫。疫情之初,政府通过媒体宣传预防举措和管制隔离。但却引起人们的慌乱,在隔离区内,隔离病患因恐慌斗殴,抢夺药品和生活物资;隔离区外,全城人都患上了“失明症”。城市停水,停电,缺少物资,空气中充斥腐烂味和臭气;但最后“失明症”突然消散,病患视力奇迹般恢复。作家将疾病用作隐喻,“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表达对社会秩序的焦虑”!,它不但可以检测号称机制体制严密的现代国家管理体制,也可以反观人性在新时代的面向。说明考验人性和国家的不是歌舞升平的和平状态,而是面对突发灾难时的从容。

进入21世纪,西方文学对瘟疫的书写依然朝向病毒、临床救疗及其隐喻性。2006年美国作家托马斯·马伦出版以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为背景原型的小说《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在面对流感肆虐全球,尤其人口密集的超大城市无一幸免的现状,美国一小镇因相对封闭而幸免于难。小镇管理者和原住民决定封闭小镇,阻断一切外来人员。有一天,小镇门口出现一名气息奄奄的伤兵。为阻断外来传染,伤兵被小镇伐木工人枪杀,无辜死去。作家追问的是,为什么原本善良的小镇居民却射出杀戮的子弹?人们在物理空间上隔绝了瘟疫,却让“瘟疫”在心灵里滋生,它甚至比身体感染的疾病更让人恐怖。

2007年英国作家吉姆·克雷斯的《传染病屋》出版,作者以美国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虚构的故事,人们自西向东迁移想要渡海离开美国去寻找世外桃源,主人公玛格丽特一家在码头经营客栈。她每天在客栈忙碌,招呼过来客人,招揽生意。不幸的是,她感染了瘟疫,祖父将她隔离到山上的一间传染病屋里。就当玛格丽特被隔离在屋子里的当晚,一场暴雨导致山体坍塌拥塞了渡口城旁边的湖泊,使湖底的毒气飘散,一夜之间渡口城里所有人畜,包括留宿旅店东迁旅客,全都死于非命,仅被隔离在传染病屋里的玛格丽特幸免。小说不去正面写实瘟疫对人的冲击,而是将瘟疫当作社会的隐喻来处理,瘟疫在面对人性的丑恶时,反而没有其致命。小说只是侧面描述瘟疫,但瘟疫却成为一种象征,是现代社会复杂性的诱发器,从而展示作家对社会、人性、生命、自然等方面的深度思考。

法国当代作家德维尔2012年出版的《瘟疫与霍乱》是以19世纪法国细菌学家、医生叶森为原型创作出的传记小说。德维尔将叶森从巴斯德研究院的历史记录中发掘出来,重现当时的真实场景。在19世纪末,叶森完成医学学位论文,取得医师资格,因受到探险家、医师、传教士的李文斯顿等人探险故事的影响,他没有留在巴斯德研究院从事医学研究,而是只身登上轮船担任船医,前往越南,放弃了留在巴斯德身边大放异彩、名利双收的机会,来到尚未开发的亚洲。中国香港的鼠疫成为德维尔重点描写的情节,面对日益严重的瘟疫,英国人招来代表德国科赫团队的日本医师北里柴三郎,同时也不情愿地请来代表巴斯德团队的叶森,可谓上演了科赫研究院对阵巴斯德研究院的双簧戏。小说强调具有优越研究条件的北里柴三郎,却反而败给在简陋设备中进行实验的叶森,他率先发现鼠疫的病源和致病因:那就是鼠疫杆菌和老鼠。因为这一重大发现,“不过是短短几年,祸患像是荷马史诗中的怪兽,相继遭到击溃,麻风病人、伤寒、疟疾、结核病、霍乱、白喉、破伤风、斑疹伤寒以及鼠疫”,“勇敢的年轻人扣上装进试管、消毒蒸锅、显微镜的皮箱,跳上火车和船只冲向传染病疫区,带有骑士精神和巴斯德精神的味道。他们挥动的注射器像是刃剑”。!小说描写人类终于找到瘟疫源头的伟大成功,也为现代医学、现代医生的扬眉吐气击节赞叹。

当然,小说的丰富性在于它的双面性,德维尔呈现了19世纪医疗技术的突飞猛进,细菌的发现、疾病的有效预防、影像技术的发展等,似乎让人们以为朝着技术发展的大道迈进即可达到真理之境,然而在21世纪的今天看来,作者暗示科技的突飞猛进并非绝对的万灵丹。人类对科技的自信,在面对一种新的疾病的时候,也显得束手无策,小说援引叶森在处理芽庄铁路工人病例时的记载作为暗示:“我们又再次陷于传染病和霍乱之中,我的机械技工正在因为感染这种讨厌的疾病而濒临死亡,而我们却束手无策。”!即便科技发展解决了诸多传统疑难杂症,但是在面对新的致病菌和病毒,人类的知识体系还是无能为力,也暗示了现代社会的人性祸患比疾疫本身更为可怕。

疫病是人类在文明进程中无可避免的经历,当下世界仍然疫病不断,在人类文学经典中有很多关于疫病与救灾主题的描写,显示了人类在面对疫病时的坚强意志和奋争经验,体现了人类面对灾难时的忧患意识,反映了人们在苦难面前的搏击和求生意志,以及对救赎的渴望。可以说,我们爬梳20 世纪西方文学中的疫病与救灾书写,并对之进行深入探讨,对如何更好地进行疫后民众精神的安抚、救治经验的总结、积聚赈灾勇气等都具有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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