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报告所见“布泉”辨疑

2020-06-29 07:39李延士河南师范大学
中国钱币 2020年6期
关键词:王莽长安城钱币

李延士(河南师范大学)

笔者在阅读《汉长安城桂宫》和《汉长安城武库》两书时,发现出土布泉存在时代误植的现象,本文就此展开讨论,澄清疑云,通过对布泉研究史的回顾,综合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断定新莽布泉的铸造年代以及出土北周布泉的根据,并对钱币学内涵的发展进行了展望。

一 布泉断代的质疑

1998 年10 月—1999 年4 月,中日联合考古队发掘了西汉长安城桂宫二号建筑遗址,在3 号探方的第③层地层内发现布泉一枚,编号为“T3 ③:1”[1]。这枚钱币的资料被原封不动地收录于《中国钱币大辞典·考古资料编》[2]的“新莽·铜铁钱”条目。简报的内容后来也编写进《汉长安城桂宫》,编号为“2 北:T3 ③:1”,不过该钱币的直径与厚度稍有更改,分别由原来的27、1.5mm 改作26、2mm[3],当是编写报告集的时间较为充裕,故重新测量了尺寸。据《汉长安城桂宫》称,发现“布泉”的地层属于“汉代文化层”[4],再到被业界权威的《中国钱币大辞典》收录,此枚钱币必为学界公认的莽钱无疑。

无独有偶,上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社科院考古所发掘汉长安城武库时,同样在第四号建筑遗址1 号探方的第③层地层内发现与“2 北:T3 ③:1”形状特点相似的“布泉”计27 枚[5],并公布了其中编号为“4:T1 ③:14”的彩色照片。该报告集也称第③层为“汉代文化层”[6],将这27 枚钱币划分成“Ⅱ型”。其他出土于第五号建筑遗迹的“穿较大,字体较细”的12 枚“布泉”被划分成“Ⅰ型”,其中一枚标本编号“5:T3 ③:21”,也有照片公布。报告集中未见地层被扰乱的表述,按照考古学的地层学理论,晚期地层如果没有打破早期地层,则早期地层内不会出现晚期遗物。故汉代地层包含的“Ⅰ型”“Ⅱ型”布泉可视为同一时期的遗物,照片中两型布泉并置也足以证明此判断。

但是仔细观察报告附录的照片,很容易就能看出,武库出土的两枚布泉,无论从形制还是字体上看,显然都不是同一风格。较之“5:T3 ③:21”,“4:T1 ③:14”的内郭、外郭略突出,不似前者扁平;穿较窄,钱文笔画粗壮有力,不似前者纤细;“布泉”二字均与内外郭有一定距离,不似前者紧挨内外郭。对照来看,笔者以为桂宫出土的“2 北:T3 ③:1”和武库出土的“4:T1 ③:14”当为北周武帝时期的布泉,而“5:T3 ③:21”才是名副其实的莽钱,如若不然,两种迥异的钱币一并归为莽钱,定会引发争议。

2 北:T3 ③:1

Ⅱ型-4:T1 ③:14;Ⅰ型-5:T3 ③:21

二 布泉的研究与断代

南宋洪遵在成书于绍兴十九年(1149)的《泉志》中已经载明布泉为后周武帝所铸钱,并指出钱文字体为“玉筯篆”,其后又载:“悬针书,文曰布泉……形制精巧,字体与货泉略同,疑王莽时铸。后周亦有布泉,字皆玉筯,与此相并,殊不侔也。”[7]

这是区分新莽与北周“布泉”的最早记载,辨之甚详。可是迄至清朝洪亮吉编纂《泉史》时仍有淆乱暗昧,丁福保驳之曰“谓布泉并无悬针、玉筯之分,皆为后周所铸,此大误也。布泉之悬针篆者,确为新莽所铸,详《汉书·王莽传·卷中》,岂可与玉筯篆者混而为一。”[8]彭信威亦说:“北周的布泉同新莽的布泉很容易区别,王莽的布泉用垂针篆,北周的布泉用玉筯篆,笔画肥满。”[9]此种以字形断代的结论势成定论。受李佐贤编著的《古泉汇》所载鲍康《观古阁泉说》中“泉字中竖画,断而不连”的启发,袁林通过考察王莽四次币制改革期间各种钱文上的篆体“泉”字是否断笔并结合新朝末期的政治、历史背景来决断布泉的年代,得出王莽布泉铸造于天凤六年(公元十九年)的结论[10]。此外,作者还讨论了《汉书·王莽传》“吏民出入,持布钱以副符传”中“布钱”的含义。最先把“布泉”与“符钱”相关联的是李佐贤。他的《古泉臆说》写道,“始建国二年,盗铸钱者不可禁,乃重其法,吏民出入,持布钱以副符传,不持者厨传勿舍,关津苛留。……则布钱或即布泉欤?”[11]后世蹈袭李氏此说者众。然而细加分析,李氏将此篇命名为“臆说”,又以模棱两可、颇有疑虑的“欤”字结尾,岂不正是猜测?更没有充分理由证实其推测。蒋若是在解释“布钱”时,认为它就是作为“符钱”使用的“布泉”,是“始建国二年王莽用朝廷权力强制推行新币的一种信物。”[12]从始建国二年(公元10 年)开始,到新朝覆灭,其间相隔十多年,若王莽着力推行这种“符钱”,则广为流布,风行海内,否则无以威慑天下。可披览近年有关布泉的发现,除长安附近及洛阳遗留较多外,其他地区则极其罕见,择数年间布泉发现较多的资料系之于下(不完全统计):

结合上述资料,笔者有两点推测,一是布泉当为流通货币。凡布泉出土时,多与其他新莽钱币混而为一,从窖藏布泉与其他钱币同坑出土可以想见,布泉必定是流通货币,否则人们没有必要将其作为财富庋藏起来。二是布泉的发行应在新朝晚期。因为布泉制作规整、铸量较少且主要是新朝晚期铸行,故值新室倾覆之际仍未大范围流通,现如今只在都城长安附近地区有较多发现。

关于北周布泉的铸造年代,《周书·武帝纪》记载,“保定元年……秋七月戊申……更铸钱,文曰‘布泉’,以一当五,与五铢并行。”[13]按诸陈垣《二十史朔闰表》,保定元年(561)秋七月戊申正是农历七月初四。所以北周布泉的铸造时间至为明确,疑者甚少,何况在为数不少的有确切纪年的北周墓葬中出土有玉筯篆体布泉,如新近发掘的建德六年(577)拓拔迪夫妇墓,即出土布泉一枚“M188:64”[14]。

另,史籍还记载了与北周布泉、王莽布泉有别的第三种布泉。元末明初学者陶宗仪纂修《说郛》一百卷,卷八十四辑有董逌《钱谱》一卷,该书“布泉”条下云:“陈文帝天嘉二年铸,钱文曰布泉。”[15]《芋园丛书》有乾隆年间无名氏撰“钱币考”一则,指斥《说郛》所收董逌《钱谱》为后人伪造,“其谬不可胜举……如陈文帝铸布泉……无足深辨。”[16]遍观群书,根本无法寻找到任何一条能使陈文帝与布泉搭上关系的史料,不由得让人生疑。

由此观之,历史上只存在两种“布泉”是不容置疑的,一种新莽钱,一种北周钱,纵观史籍佐证和前人翔实缜密的考证,两者极易分辨。职是之故,长安城桂宫和武库出土的布泉不能简单地视为同属新莽时期的货币,应当具体区分开来,以免贻误。

三 桂宫、武库出土北周布泉的史学考察

汉长安城遗址平面图(选自《中国考古学·秦汉卷》)

从汉长安城遗址平面图上可以很直观地看到桂宫和武库的位置,遗址内究竟为何混入北周布泉而没有其他钱币类遗存呢?欲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古文献和考古学入手对汉长安城进行一番考察。桂宫起自汉武帝,武库为汉初萧何所造,《长安志》转引《帝王世纪》:“董卓迁帝都长安,见未央等宫遭赤眉之乱,宫室废弛。”[17]废弛的宫室自然包括桂宫,未央宫右近的武库,恐怕亦在劫难逃。未央宫作为主要宫殿自西汉末毁弃以来,至东汉末近两百年间都未加修葺。东汉以后,在原汉长安城内的宫殿,代有修复[18]。史念海认为“十六国时期和南北朝后期,长安城中的小城、子城和皇城,前后名称虽不尽一律,确都应未离开未央宫的范围。”[19]大而化之,北周都城与汉长安城的西北部地区重叠是非常有可能的,《周书·武帝纪》记载,“(保定三年)八月丁未,改作露寝”[20],说明北周时期曾对旧长安城进行修缮、改造。既然如此,在原来的基础上对其他宫殿的改造使用也在情理之中。所以,笔者推测桂宫和武库的北周布泉即或是由于修建旧城所遗落的。同样,考古发现北周布泉也为汉长安城使用和废弃年代提供了新的视角和答案。

四 余论

钱币学与考古学的融合由《洛阳烧沟汉墓》发轫,出土钱币对墓葬、建筑等遗迹的断代均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反过来,考古学为钱币学提供了科学研究的依据,钱币研究绝不可忽视考古学资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但是如何横向挖掘钱币学的内涵,充分发挥其最大效能,更有效地通过钱币学研究的成果去促进历史研究,最大程度真实地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还有待更进一步的探索。

注释:

[1]中国社会科院考古研究所、日本奈良国立文化财研究所中日联合考古队:《汉长安城桂宫二号建筑遗址B 区发掘简报》,《考古》,2000 年第1 期,第1-11 页。

[2]中国钱币大辞典编纂委员会:《中国钱币大辞典·考古资料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311 页。

[3][4]中国社会科院考古研究所、日本奈良国立文化财研究所:《汉长安城桂宫:1996—2001 年考古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年,第155 页、第71 页。

[5][6]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武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 年,第119 页、第45 页。

[7](宋)洪遵等著,任仁仁整理校点:《泉志(外三种)》,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 年,第174 页。

[8]丁福保:《泉史跋》,《古泉学》,上海书店,1988 年影印本,第19 页。

[9]彭信威:《中国货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164 页。

[10]袁林:《王莽布泉初探》,《中国钱币》,1984 年第2 期,第26-28 页。

[11](清)李佐贤:《古泉臆说》,《古泉汇》,清同治刻本。

[12]蒋若是:《秦汉钱币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第180-206 页。

[13][20](唐)令狐德棻等:《周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 年版,第46 页、第48 页。

[14]刘呆运等:《咸阳北周拓拔迪夫妇墓发掘简报》,《中原文物》,2019 年第3 期,第15-30 页。

[15](元)陶宗仪:《说郛(第11 册)》,北京,中国书店,1986 年影印本,第266 页。

[16]佚名:《钱币考》,(清)黄肇沂编:《芋园丛书·钱谱》,1935 年刻本。

[17]辛德勇、郎洁点校:《长安志·长安志图》,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 年,第223 页。

[18][19]史念海:《论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长安城中的小城、子城和皇城》,《史念海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325-33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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