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偏好与预期出现落差:两难型政治立场及其影响

2020-07-03 06:01张钧智黄斯嫄
台湾研究集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维持现状政治立场两难

张钧智,耿 曙,黄斯嫄

(1.厦门大学 公共事务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2.浙江大学 社会学系,浙江 杭州 310012;3.浙江大学 地方治理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12)

一、前 言

自2010年起,中国国内生产总值超越日本,并持续高速增长,近年又主办了G20第十三次峰会和金砖国家领导人厦门会晤,提出“一带一路”合作倡议,中国的全方位政经崛起,似乎预示两岸局势朝向统一的方向迈进。另一方面,随着李登辉、陈水扁、蔡英文持续执政,台湾当局通过媒体、教材深化台湾地方认同,试图强化台湾的政治自主立场。民进党在2020年地区领导人选举中获胜,显示台湾青年世代的“台湾主体意识”逐渐提高,岛内形成了支持政治自主的暗潮。[1]在这样的形势下,台湾民意慢慢浮现出“统一”与“自主”两种力量抗衡的趋势。

相关研究指出,随着两岸情势的变化,台湾民众对两岸交流抱持复杂且矛盾的感受。例如刘澈元等认为,台湾年轻世代对于大陆抱持正面印象;[2]关弘昌指出,对大陆官方的好感度是影响台湾年轻世代统“独”态度的重要因素;[3]吴重礼等则发现,台湾年轻世代情感上倾向台湾认同,但理性上仍然支持两岸经贸交流。[4]此外,还有研究指出,台湾民众对于大陆经济和政治发展持有多重感受,即使在泛绿民众之中也有所体现。相较十年前的研究成果,[5]台湾青年世代的政治态度已有相当程度的变化。

如何理解台湾民众,尤其是青年世代对于两岸情势的矛盾感受?台湾民众的统“独”立场向来是两岸学界的热门议题,现有文献对于统“独”作为“政治偏好”(political preference)的内涵和变化已有广泛且深入的讨论。然而,若只聚焦于单一维度的统“独”立场,将会低估台湾民众两岸立场的多元性与思考的策略性。[6]除了统“独”偏好之外,台湾民众对于两岸统“独”的“政治预期”(political expectation)也是值得关注的政治维度。“政治偏好”与“政治预期”两者分别代表个人的主观价值和对于客观环境的感受,比较两者的异同能够呈现统“独”立场的多元内涵。

基于上述思路,本文使用美国杜克大学牛铭实教授主持的亚太安全研究中心委托台湾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执行的“2018年两岸关系和安全民意调查”截面数据,[7]通过结合“个人对于统独立场的偏好”和“未来统独发展方向的预期”两个维度,提出“两难型政治立场”概念,借以建构全新视角的两岸关系立场,并探索“两难型立场”的由来与影响,以期更全面地理解台湾民众对于两岸关系的立场及其动态。

二、台湾民众两岸立场的探索:局限于“偏好”维度的研究

自1990年代以来,台湾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进行的民意调查都包含统“独”偏好项目,提供受访者6个选项,简称“统独六分类”。[8]长期调查数据显示,选择“维持现状,看情形再决定独立或统一”“永远维持现状”两个选项的人数向来较多,说明“维持现状”是多数台湾民众的偏好选择。然而,有学者质疑部分受访者考虑两岸关系的不确定性,刻意选择定义模糊的“维持现状”而隐瞒真实偏好,造成研究考察上的困难。[9]

鉴于“统独六分类”的缺陷,学者提出四种方式帮助探讨台湾民众的“统独观”。第一种方式是条件式统“独”立场。例如在牛铭实教授提议下,吴乃德利用问卷中“战争可能”与“政经落差”作为条件的问句,试图还原民众在统“独”议题的“纯粹偏好”。[10]牛铭实还将条件式问句纳入历年的“两岸关系和安全民意调查”,并尝试比较传统“统独六分类”“统独光谱”“条件式问句”三种方式的测量效果,结果表明条件式问句对于政党认同有较佳的预测效果。[11]第二种方式是结合两个问句形成新的统“独”分类。谢复生和牛铭实结合传统“统独六分类”“条件式问句”,构建出“强烈支持统一、微弱(有条件)支持统一、维持现状、微弱(有条件)支持‘独立’、强烈支持‘独立’”的统“独”分类。[12]有学者结合“条件式统一”和“统独六分类”,创造出“支持条件式统一的偏‘独’选民”和“支持条件式统一的非统选民”两种统“独”分类,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支持条件式统一的偏‘独’选民”。该类民众“具有统‘独’两面性,对两岸的政经互动特别敏感”。[13]第三种方式是针对“维持现状”者进行深入探究。例如耿曙等针对偏好“维持现状”的群体,透过一连串的步骤过滤其在统“独”立场上的“务实考虑”,筛选出基于“价值理念”的纯粹部分。[14]然而,耿曙等比较了新测量方法和“统独六分类”的建构效度后发现,传统的“统独六分类”仍具有较高的敏感度,说明台湾民众对于两岸问题的立场,并非完全取决于纯粹偏好。[15]在最近的研究中,萧怡靖、游清鑫强调统“独”偏好具有递移性,依照正面追问(第一偏好、第二偏好)和反面探询(最不能接受)的归类步骤,重新归纳“统独六分类”。[16]俞振华、林启耀则探讨统“独”偏好的变异程度,大陆政治发展前景影响台湾民众统“独”观,但两岸交流过程当中的价值冲突影响统“独”偏好的变异程度。[17]

纵观上述研究,多以政治偏好作为建构统“独”观的核心指标,并假设“维持现状”是受访者限于现实条件之下不得不然的选择。然而,经济学和心理学研究指出,主观的政治偏好并非决策时的唯一依据,不同选项能否达成的预期概率亦是重要的考虑因素,后者也就是本文所谓的政治预期。[18]因此,本文在政治偏好之外,引入政治预期作为观察台湾民众统“独”观的另一个面向,以期深入理解统“独”观的多元内涵。

三、政治偏好和政治预期的关系:超越“一厢情愿式思考”

“偏好”和“预期”是政治行动的关键决定因素。其中,偏好是指“想要在未来发生的事”,偏好作为“认知标记”(cognitive marker),代表个人针对不同选项的“效用”(utility)排序,来源于个人喜好和过往经验,具有稳定不易改变的特质,常与“企盼”(wish)、“期望”(desire)、“意图”(intention)等概念联系;预期则是“想象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代表个人“对于不同选项能否达成的概率”(probability)进行评估,多半源自于个人对于客观环境的理解和感知,相较于偏好的稳定特质,预期容易受到不同信息来源的影响。[19]

偏好和预期的关系似乎是简单而直观的,因为“人们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事”(people believe what they want to believe),也就是所谓的“一厢情愿式思考”(wishful thinking)。[20]通过“一厢情愿式思考”,人们的偏好与预期会相互塑造,从而趋于相互一致。进一步考察,“一厢情愿式思考”一般通过两种机制发挥作用。首先是“动机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偏好作为人类行为的动机,主导我们的思考逻辑和推理方式,具有特定偏好的个人在面对可能的选项时,经过一连串接触、建构、评估的认知过程,试图合理化自身偏好的选项。[21]其次是“错误共识”(false consensus):偏好不仅涉及自我认知,还具有投射(projection)作用,让人误认为社会集体和个人的偏好一致,高估偏好选项的可能性和效用,对周遭群体抱持乐观心态。[22]由此可见,“一厢情愿式思考”帮助联结了预期和偏好,但人们的偏好和预期仍然未必完全一致。因此,我们需要进一步了解:哪些民众的预期和偏好相违背?两者的分歧又将如何影响态度和行为?

根据相关研究,当各种信息来源——可能来自媒体报导、调查数据,或者周遭群体等——明确显示,个人偏好可能无法实现,行为者将面临预期与偏好的冲突。[23]某些群体尤其容易面临上述预期与偏好的冲突,例如教育程度较高、政治知识丰富的群体,对于政治信息掌握较为完整且不容易受到情感影响,有可能超越“一厢情愿式思考”;反之,具有强烈政党认同的群体,容易以情感作为认知环境的标准,刻意忽略与偏好不同的信息,倾向“一厢情愿式思考”。[24]在上述研究基础上,作者进一步参考Kahneman和Tversky提出的“前景理论”(prospect theory),提出有别于以往“一厢情愿式思考”的研究设计。[25]“前景理论”改进了“预期效用理论”(expected utility theory),强调个人在不同情境之下,会依照不同标准进行选择。此理论认为个人在面对不同选择时,会先设定某个决策的“参考点”(reference point),进而据其评估可能获得的“利得”(gains)或“损失”(losses)做出选择,一般人看重损失大于利益,愿意为减少损失承担较大风险,但不愿承担过多风险增加利益。[26]

根据此理论,本文将偏好和预期两个变量结合,尝试创造出一个新的变量,以偏好作为参考点,衡量偏好和预期一致或冲突所产生的效用。当偏好和期望一致时,行动者预期自身偏好的目标能够达成且获得利益,因此抱持乐观的心态,倾向维持偏好策略或采取风险较小的行为策略;然而,当偏好和期望冲突,偏好的目标可能无法达成而造成损失,此时行为者往往较为悲观,倾向采取风险较高的策略性行为,试图改变最终的结果。

综合上述,本文提出以下几点推论,帮助探讨台湾民众的统“独”立场:

推论1:偏好是指个人想要在未来发生的事,代表个人对于统“独”议题所持的固有立场;

推论2:预期是指个人想象在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也将是个人不得不接受的统“独”选项;

推论3:依照“一厢情愿式思考”假设,统“独”偏好是民众判断两岸走势的关键,个人偏好和预期应该保持一致;

推论4:当统“独”偏好和预期呈现矛盾,表示个人受到客观资讯的影响,改变了原本预期应与偏好一致的设想,也就是所谓两岸问题的“两难型政治立场”。

四、两难型政治立场的测量与分布

基于上述认识,本研究使用“2018年两岸关系和安全民意调查”的资料,展开对于台湾民意的探索。这份问卷中有关统“独”偏好的测量题目为:“关于台湾和大陆的关系,有下面几种不同的看法。请问您比较偏向那一种?”受访者需从“尽快统一”“维持现状,以后走向统一”“维持现状,看情形再决定独立或统一”“永远维持现状”“尽快宣布独立”“维持现状,以后走向独立”等六个选项当中进行选择。本文将这六个选项重新编码,“尽快统一”“维持现状,以后走向统一”重新编码为“统一”,“尽快宣布独立”“维持现状,以后走向独立”重新编码为“自主”,“维持现状,看情形再决定独立或统一”“永远维持现状”和其他选项纳入“维持现状”,最终形成统一、维持现状、自主三种类型。这三种偏好类型依照比例排序,依序为维持现状最多,之后是自主和支持统一。

在预期方面,本研究使用下列题目:“对于台湾和大陆之间未来的发展,有人认为两岸会逐渐走向统一,也有人认为台湾会逐渐走向‘独立’,请问您比较同意哪一种看法?”问卷提供“两岸会逐渐走向统一”“台湾会逐渐走向独立”两种选项供受访者选择,但是在“预期统一”“预期自主”两个选项之外,我们将不选择统一或自主选项者设定为“维持现状”。数据显示,48.1%的民众预期两岸统一,比例最高,39.6%的民众预期自主,比重居次,维持现状者占22.2%。

表1呈现偏好和预期的交叉分析表,以调整后的标准化残差为标准进行验证,其分布呈现两种趋势:所有偏好和预期一致的细格所占比例皆显著高于全体分布的平均数;除了偏好维持现状-预期统一者的比例并未显著偏低,大部分偏好和预期矛盾的细格所占比例皆显著偏低。此外,卡方独立性检定的结果显示,偏好和预期具有统计上的显著相关性,符合“一厢情愿式思考”的理论预期。值得注意的是,在偏好维持现状的群体当中,预期两岸朝向统一者所占比例最多(48.3%),其次是维持现状所占比例(29.3%),最少的是预期自主者(22.4%)。由此可见,偏好维持现状者比较不常接触偏向两岸自主的信息来源。

表1 台湾民众两岸问题政治立场的偏好与预期交叉列表

我们进一步依据偏好与预期的一致或差异,将台湾民众统“独”立场类型化,共分为五种类型:1.“坚持统一”型(类型Ⅰ),偏好与预期皆为统一者,占总数的12.3%;2.“两难趋统”型(类型Ⅱ),偏好和预期不一致者,以偏好作为参考点,预期偏向统一,包括偏好维持现状但预期统一、偏好自主但预期统一、偏好自主但预期维持现状等三种次类型,占总数的38.8%;3.“维持现状”型(类型Ⅲ),偏好与预期皆为维持现状者,占总数的18.9%;4.“两难趋自主”型(类型Ⅳ),偏好和预期不一致者,以偏好作为参考点,预期偏向自主,包括偏好统一但预期维持现状、偏好统一但预期自主、偏好维持现状但预期自主等三种次类型,占总数的15.1%;5.“坚持自主”型(类型Ⅴ),偏好与预期皆为自主,占总数的14.9%。

若将这五种类型依照比例由高至低排序,依序为:两难趋统、维持现状、两难趋自主、坚持自主、坚持统一。总体而言,53.9%的民众具有两难型政治立场(类型Ⅱ+类型Ⅳ),不到半数(46.1%)的民众抱持一致统“独”观(类型Ⅰ+类型Ⅲ+类型Ⅴ)。由此可见,除了偏好之外,预期是两岸立场当中一个应该严肃关注的维度,两难型政治立场值得更多深入探讨。

五、台湾民众身份特征和两难政治立场

究竟哪些人倾向拥有两难型政治立场?本文基于台湾民众的政党支持、身份认同、教育程度、年龄世代等四种身份特征,考察其身份特征与政治立场之间的关系和分布状况。其中,政党支持分为泛蓝、中立、泛绿三个群体,身份认同分为中国人/双重认同、台湾人认同两个群体,教育程度分为初中以下、高中职及专科、大学及以上群体,年龄世代分为20-39岁、40-59岁、60岁及以上等群体。

从表2的卡方独立性检定可见,四种身份特征和政治立场都具有统计上的显著相关性,进一步依照调整后标准化残差,帮助厘清不同身份特征者具有何种政治立场。

(一)政党支持部分。泛蓝支持者当中,坚持统一者和两难趋统者所占比例显著偏高,但维持现状、两难趋自主、坚持自主者的比例显著偏低;中立的群体当中,维持现状和两难趋自主者的比例显著偏高,但坚持统一、两难趋统、坚持自主者所占比例显著偏低;在泛绿支持者当中,坚持自主者所占比例显著偏高,但坚持统一、两难趋统、维持现状的比例显著偏低。值得注意的是,泛蓝支持者当中有过半数民众(52%)属于两难趋统,两难趋自主者有较高比例宣称自己属于中立选民,泛绿群众当中坚持自主者的比例显著较高,说明后者对于统“独”议题具有相当坚定的立场。

(二)身份认同部分。中国人/双重认同的群体当中,坚持统一者和两难趋统者的比例显著偏高,两难趋自主和坚持自主者所占比例显著偏低;台湾人认同的群体则相反,坚持统一者和两难趋统者的比例显著偏低,两难趋自主和坚持自主者所占比例显著偏高。值得注意的是,中国人/双重认同群体当中两难趋统者的比例相较于平均数显著较高,且占了将近五成(48.7%),至于台湾人认同群体当中,两难趋自主的比例也显著较高,这两类人是以往统“独”研究易忽视的群体。由此可知身份认同和政治立场之间并非稳定不变,而是可能随着客观情势变化有所变动。

(三)教育程度部分。在初中以下的群体当中,维持现状者的比例显著偏高,而两难趋统者的比例显著偏低;高中职及专科的群体当中,两难趋统者较多,维持现状者较少;大学及以上的群体当中,坚持自主者的比例显著偏高,但也仅占18.3%。

(四)年龄世代部分。年龄在20-39岁的群体当中,两难趋自主者的比例显著偏高,坚持统一者的比例显著偏低;年龄在40-59岁的群体当中,坚持统一者所占比例显著偏高,坚持自主者的比例显著偏低;年龄在60岁以上的群体当中,坚持统一和维持现状者所占比例显著偏高,两难趋统和两难趋自主者的比例显著偏低。由此可见,各年龄世代均有其特殊的统“独”观,但除了年轻族群两难趋自主的倾向较为明显之外,其他年龄世代中两难型政治立场的倾向并不特别明显。

表2 民众身份特征与两难型政治立场的交叉列表

续表

六、两难型政治立场的政治影响

本文建立了两岸政治立场的全新类型,并分析了不同身份特征群体的政治立场,但究竟两难型政治立场将产生何种政治影响?是否有助于解释台湾民众的政治态度或政治行为?本文将进一步探讨两难型政治立场的解释力。具体的做法是以执政满意度作为因变量,分为满意和不满意两种类型,自变量为统“独”立场,政党支持、身份认同、教育程度、年龄世代作为控制变量放入模型,统计模型采用二元胜算对数回归模型(binary logistic regression model),通过以下四个步骤,检验“统独立场”对于“执政满意度”的影响。

首先,以往文献强调偏好作为统“独”立场的核心指标,表3的模型Ⅰ纳入偏好作为自变量进行检验。在控制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相较于偏好自主者,偏好统一和维持现状者较不满意执政者,偏好展现显著影响力,符合传统的预测。

其次,本文提出预期作为测量统“独”立场的另一维度,预期是否具备足够的解释力?模型Ⅱ纳入预期作为自变量进行探讨。数据显示,相较于预期自主者,预期统一者的执政满意度显著较低,预期维持现状者的执政满意度也较低,却未呈现显著差异,预期的影响力因此获得部分证实。

再次,在控制偏好之后,预期是否仍然具有对执政满意度的显著影响?将偏好和预期作为自变量同时放入模型Ⅲ当中,数据显示,在控制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预期和偏好对于执政满意度存在统计上的显著影响。也就是说,预期是解释台湾民众政治态度的重要因素,其解释力不会被多数研究所重视的统“独”偏好所抵销。因此,可以此模型为基础,探讨本文提出的统“独”全新类型对于执政满意度的影响方式。

最后,由预期和偏好所组成的统“独”新类型,究竟以何种方式影响执政满意度?在模型Ⅳ当中,满意度从低到高的排序是:坚持统一、两难趋统、维持现状、两难趋自主、坚持自主。若以坚持自主者为参照组,其余四种分类的影响方式可以分两个部分说明:第一个部分包括坚持统一者与两难趋统者,他们相较于坚持自主者,满意执政者与否的概率分别减少80.5%(1-0.195=0.805)和48.1%(1-0.519=0.481),且达到统计上的显著程度;第二部分包括维持现状和两难趋自主者,虽然这两类民众也不满意执政者,但其概率与坚持自主者之间并未达到统计的显著差异,满意执政者与否的概率仅分别减少38.9%(1-0.611=0.389)和11.2%(1-0.888=0.112)。在控制变量方面,仅有政党支持具有显著影响力,相较于中立选民,泛蓝支持者满意执政者与否的概率显著减少52.1%,泛绿支持者满意执政者与否的概率显著增加257.4%。

以上统计结果具有两方面的意义。首先,有别于以往文献强调偏好的效果,统计数据证实预期作为统“独”立场的另一维度,能够独立用于解释执政满意度,其显著的解释力不会因为受到偏好的影响而被消除。其次,本文提出整合偏好和预期的新型统“独”立场具有建构效度,其作用在于提醒相关研究者必须综合考量偏好和预期的相互影响,两者缺一不可。以两难趋统者为例,他们与坚持自主者同样偏好自主,却因预期未来将走向统一,呈现出明显不满意执政者的态度;两难趋自主者与坚持统一者同样偏好统一,却因预期台湾将走向自主,导致政治态度有所改变,其执政满意度与坚持自主者不存在显著差异。换言之,人在面对偏好与预期的落差时,可能采取背离偏好的策略性选择。

表3 影响台湾民众执政满意度的二元胜算对数回归模型(对照组=不满意)

续表

此外,再以“战争忧虑”作为因变量,进一步验证本文所提出的“一致型政治立场者具有乐观态度,两难型政治立场者较为悲观”的假设,作为上述发现的补充说明。数据显示,忧心两岸发生战争的程度从高到低的排序是两难趋统、维持现状、两难趋自主、坚持统一、坚持自主,若以坚持自主为对照组,两难趋统、维持现状、两难趋自主者忧心两岸发生战争的程度显著较高,而坚持统一者忧心两岸发生战争的程度则未达到统计上显著。换言之,除了维持现状者之外,一致型政治立场者较为乐观看待两岸和平发展,两难型政治立场者则忧心两岸可能发生战争,本文的假设再次获得证实。[27]

七、结 论

长期以来,台湾民众统“独”立场的相关研究,皆围绕“政治偏好”展开探讨,本研究则在现有研究基础上,提出“政治期望”作为另一个必须纳入考虑的态度维度,并结合预期和偏好的问卷题目,建构出两难型政治立场的五种全新类型。继而,本文通过最新的调查数据,发现过半数台湾民众具有两难型政治立场,且其身份特征和统“独”立场的关系,均不同于传统认知。例如:(1)泛蓝支持者中有过半数民众属于两难趋统,(2)两难趋自主者有较高比例宣称自己属于中立选民,(3)泛绿群众中坚持自主者的比例显著较高,(4)中国人/双重认同群体当中两难趋统者的比例显著较高,以及(5)台湾人认同群体中两难趋自主者的比例显著较高。最后,统计结果也指出相较于坚持自主者,坚持统一者与两难趋统者的执政满意度显著较低;除了维持现状者之外,两难型政治立场者较为忧心两岸可能发生战争,一致型政治立场者则乐观看待两岸和平发展,从而展现出两难型政治立场所产生的政治影响。

从上述发现来看,本研究可为台湾民众两岸立场问题提出新的洞见:台湾民众的个人选择很难完全依照其政治偏好行事,民众必须评估选项的可行性才能做出选择。本文所谓的政治预期,取决于客观环境的塑造,其为“务实可行”判断的基础。因此,通过信息显现出来的客观环境,其形势变化是塑造台湾民众政治立场的关键因素。

未来对于两岸关系的应对,除了必须随时掌握台湾民意动向,并充分运用或转化本文所发现的两难型政治立场概念之外,一方面,由于台湾民众对于两岸的预期,主要受到两岸双方力量格局的影响,因此,扭转两岸形势的关键,在于大陆能否持续发展经济、强化国力,在客观形势上创造出有利统一的政治预期。另一方面,政府也应致力于优化社会发展和生活品质,提高大陆社会对于台湾民众的吸引力,打造出两岸人民能够“共同参与”和“共同追求”的美好期望。再而,政府还可继续深化两岸民众的经济与社会联结,欢迎更多台湾民众参与大陆的经济和社会发展,化解部分台湾民众对于大陆情况的疑虑,从而勾画出两岸人民对于未来两岸关系的美好愿景,塑造台湾民众对于两岸未来的正面预期。总而言之,基于本文的研究发现,希望政府从顶层设计着手,通过大陆自身能力和条件的提升、两岸未来目标和方案的认同、两岸民众参与和交流的实践,创造出有利于两岸统一共荣的主客观条件。

注释:

[1]张蕾:《台湾青年“国家认同”研究——以“首投族”为例》,《台湾研究》2018年第4期,第44-52页。

[2]刘澈元、刘方舟、张晋山:《期望与认知的错位:台湾青年世代的“大陆印象”研究——基于对台湾四所高校1030名大学生的问卷调查》,《台湾研究集刊》2017年第2期,第6-13页。

[3]关弘昌:《台湾青年世代统独与两岸经贸交流态度之探索》,《远景基金会季刊》(台北)2018年第2期,第1-40页。

[4]吴重礼、廖彦杰、杨和缙:《亦敌亦友:台湾民众对中国印象的评价》,《社会科学论丛》(台北)2016年第2期,第61-92页。

[5]陈义彦、陈陆辉:《模棱两可的态度还是不确定的未来:台湾民众统独观的解析》,《中国大陆研究》(台北)2003年第5期,第1-20页;耿曙:《经济扭转政治?大陆近期“惠台政策”的政治影响》,《问题与研究》(台北)2009年第3期,第1-32页。

[6][14]耿曙、刘嘉薇、陈陆辉:《打破维持现状的迷思:台湾民众统独抉择中理念与务实的两难》,《台湾政治学刊》(台北)2009年第2期,第3-56页。

[7]“2018年两岸关系和安全民意调查”执行时间为2019年1月3-7日,实际完成1,120个有效样本,以95%的信赖度估计,最大可能抽样误差为±2.93%。相关数据来源请参考:https://sites.duke.edu/pass/data/。在此感谢美国杜克大学牛铭实教授、杜克大学亚太安全研究中心及台湾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提供资料。

[8]最为常见的问题形式如下:“关于台湾和大陆的关系,有下面几种不同的看法:问您比较偏向哪一种?”此题提供“尽快统一”“尽快宣布独立”“维持现状,以后走向统一”“维持现状,以后走向独立”“维持现状,看情形再决定独立或统一”“永远维持现状”六个选项。

[9]吴乃德:《国家认同和政党支持——台湾政党竞争的社会基础》,《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台北)1992年第74期,第33-60页;陈义彦、陈陆辉:《模棱两可的态度还是不确定的未来:台湾民众统独观的解析》,《中国大陆研究》(台北)2003年第5期,第1-20页;Hsieh,John Fuh-sheng,and Emerson M.S.Niou.“Measuring Taiwanese Public Opinion on Taiwanese Independence,”The China Quarterly,2005,181:158-168;Niou,Emerson M.S.“A New Measure of Preferences on the Independence-Unification Issue in Taiwan,”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2005,40(1-2):91-104.

[10]吴乃德:《国家认同和政党支持——台湾政党竞争的社会基础》,《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台北)1992年第74期,第33-60页。

[11]Niou,Emerson M.S.“Understanding Taiwan Independence and Its Policy Implications,”Asian Survey,2004,44(4):555-567.

[12]Hsieh,John Fuh-sheng,and Emerson M.S.Niou.“Measuring Taiwanese Public Opinion on Taiwanese Independence,”The China Quarterly,2005,181:158-168;Niou,Emerson M.S.“A New Measure of Preferences on the Independence-Unification Issue in Taiwan,”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2005,40(1-2):91-104;also see Chu,Yun-han.“Taiwan's National Identity Politics and the Prospect of Cross-Strait Relations,”Asian Survey,2004,44(4):484-512.

[13]林继文:《论述如何框限选择?条件式统独偏好对2012年台湾总统选举的影响》,《政治科学论丛》(台北)2015年第6期,第55-90页。

[15]刘嘉薇、耿曙、陈陆辉:《务实也是一种选择:台湾民众统独立场的测量与商榷》,《台湾民主季刊》(台北)2009年第4期,第141-168页。

[16]萧怡靖、游清鑫:《检测台湾民众六分类统独立场:一个测量改进的提出》,《台湾政治学刊》(台北)2012年第2期,第65-116页。

[17]俞振华、林启耀:《解析台湾民众统独偏好:一个两难又不确定的选择》,《台湾政治学刊》(台北)2013年第2期,第165-230页。

[18]Manski,Charles F.“Measuring Expectations,”Econometrica,2004,72(5):1329-1376;Epley,Nicholas,and Thomas Gilovich.“The Mechanics of Motivated Reasoning,”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2016,30(3):133-140.

[19]Granberg,Donald,and Edward Brent.“When Prophecy Bends:The Preference-Expectation Link in U.S.Presidential Elections,1952-1980,”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1983,45(3):477-491;Delavande,Adeline,and Charles F.Manski.“Candidate Preferences and Expectations of Election Outcomes,”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2012,109(10):3711-3715;Druckman,James N.,and Arthur Lupia.“Preference Formation,”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2000,3:1-24;Krizan,Zlatan,and Paul D.Windschitl.“The Influence of Outcome Desirability on Optimism,”Psychological Bulletin,2007,133(1):95-121;Krizan,Zlatan,Jeffrey C.Miller,and Omesh Johar.“Wishful Thinking in the 2008 U.S.Presidential Election,”Psychological Science,2010,21(1):140-146.

[20]Krizan,Zlatan,Jeffrey C.Miller,and Omesh Johar.“Wishful Thinking in the 2008 U.S.Presidential Election,”Psychological Science,2010,21(1):140-146;Druckman,James N,and Arthur Lupia.“Preference Formation,”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2000,3:1-24;Delavande,Adeline,and Charles F.Manski.“Candidate Preferences and Expectations of Election Outcomes,”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2012,109(10):3711-3715;Granberg,Donald,and Edward Brent.“When Prophecy Bends:The Preference-Expectation Link in U.S.Presidential Elections,1952-1980,”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1983,45(3):477-491.

[21]Kunda,Ziva.“The Case for Motivated Reasoning,”Psychological Bulletin,1990,108(3):480-498;Epley,Nicholas,and Thomas Gilovich.“The Mechanics of Motivated Reasoning,”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2016,30(3):133-140.

[22]Babad,Elisha.“Wishful Thinking among Voters:Motivational and Cognitive Influenc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ublic Opinion Research,1993,9(2):105-125;Babad,Elisha,and Eitan Yacobos.“Wish and Reality in Voters'Predictions of Election Outcomes,”Political Psychology,1993,14(1):37-54;Delavande,Adeline,and Charles F.Manski.“Candidate Preferences and Expectations of Election Outcomes,”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2012,109(10):3711-3715.

[23]Krizan,Zlatan,and Paul D.Windschitl.“The Influence of Outcome Desirability on Optimism,”Psychological Bulletin,2007,133(1):95-121;Krizan,Zlatan,Jeffrey C.Miller,and Omesh Johar.“Wishful Thinking in the 2008 U.S.Presidential Election,”Psychological Science,2010,21(1):140-146;Krizan,Zlatan,and Kate Sweeny.“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Expectation Trajectories:‘High’on Optimism in a Public Ballot Initiative,”Psychological Science,2013,24(5):706-714;Epley,Nichola,and Thomas Gilovich.“The Mechanics of Motivated Reasoning,”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2016,30(3):133-140.

[24]Dolan,Kathleen A.and Thomas M.Holbrook.“Knowing versus Caring:The Role of Affect and Cognition in Political Perceptions,”Political Psychology,2001,22(1):27-44;Krizan,Zlatan,Jeffrey C.Miller,and Omesh Johar.“Wishful Thinking in the 2008 U.S.Presidential Election,”Psychological Science,2010,21(1):140-146;Meffert,Michael F.,Sascha Huber,Thomas Gschwend,and Franz Urban Pappi.“More than Wishful Thinking: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Voters'Electoral Expectations about Parties and Coalitions,”Electoral Studies,2011,30:804-815;Stiers,Dieter,and Ruth Dassonneville.“Affect Versus Cognition:Wishful Thinking on Election Day:An Analysis Using Exit Poll Data from Belgiu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Forecasting,2018,34:199-215.

[25]Kahneman,Daniel,and Amos Tversky.“Prospect Theory:An Analysis of Decision under Risk,”Econometrica,1979,47(2):263-292;Kahneman,Daniel,and Amos Tversky.Choices,Values,and Fram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

[26]Levy,Jack.“Applications of Prospect Theory to Political Science,”Synthesev,2003,135(2):215-241;McDermott,Rose.“Editor's Introduction,”Political Psychology,2004,25(2):147-162;McDermott,Rose.“Prospect Theory in Political Science:Gains and Losses from the First Decade,”Political Psychology,2004,25(2):289-312;Mercer,Jonathan.“Prospect Theory and Political Science,”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2005,8:1-21.

[27]统计数据请参照线上补充档案(https://osf.io/rfevy/?view_only=7008bc7bb91a488d9e3d8d5742d01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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