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祭

2020-07-04 02:13曹洪波
躬耕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婆子儿女女儿

曹洪波

这天上午,瞎老的魂悄悄儿搭乘五月最后一缕春风走了。那风走得缓慢、低沉,似乎有点留恋,有点依依不舍,在洋槐树下打了几个旋儿,旋起了一堆落槐花儿。这个细节村里人没有注意到,都以为瞎老在晒暖呢,瞎老每天都这样,那阳光厚厚的,真是暖人呀。

坐在门前有着五十年树龄的洋槐树下的瞎老,身子一直就那样靠住洋槐桩不动,把眉头抵在拄棍上,洋槐树为他披一树白花,在为他举行盛大的祭礼!

春天来得早,花蕾儿长得旺。五月里,一润一润的青绿把儿上,一闪一闪的白花瓣儿,结的成串子挂在枝头,炫目耀眼。瞎老每天屁股下坐一把小竹椅,把身子靠在这棵洋槐树上,满脸的花影子,满耳的小鸟叫,满嘴的槐花香,日子倒也滋润。反正老了么,眼又瞎了,什么也干不了,只能靠在树上晒晒太阳。瞎老身子骨应该还是很好的,长长的灰眉毛,红润的脸膛,脸上的皱纹在外人看来,也都是装满了幸福的感觉。他一对布袋似下垂得厉害的眼皮微微闭合,还特意留了一韭菜叶厚的缝隙,似乎还没窥视够人间的冷暖。他双手杵住一根黄腊藤拄棍,常常把眉头抵在拄棍上,那杆拄棍被眉头上分不清是油还是汗的东西,浸润得光溜溜的,有了陈年的旧味。路过这里的人会指着他说,看,瞎老多美,背靠一树春光,闭住眼还在做美梦哩!这美梦一定很得劲儿,瞎老有福呀!跟在边上的人嗤一声,撇一撇嘴,不屑地说,他呀,做做美梦得劲儿得劲儿罢,有福也享不了!一双儿女倒是有本事,又怎么样?他不是还得呆在这个破村子里晒太阳嘛!

知道瞎老的人,都眼气瞎老有一双争气的儿女。大的是个女儿,小的是个儿子,不隔属相,只差不满一岁。女儿儿子从初中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上学,女儿学习好,儿子学习也好,女儿第一名,儿子就是第二名;儿子第一名,女儿就是第二名,反正这个学校同年级所有考试的前两名,从没有轮到过别人,是不折不扣的学霸。不知道祖上哪辈子积下的大德,到了瞎老这里,祖坟上冒青烟了,一双儿女有了这么好的成绩,想考不上名牌大学都难。果然,那一年高考,女儿儿子双双都考上了名牌大学。

当时,可是轰动全县的事情。

瞎老的眼以前不瞎,亮着呢,眼里容不得一点灰星子。

现在,只能听路人说些风凉话了。

五月已经进入了春末,春末的风不凉不热,吹得身心都舒服。连猪叫狗吠鸡打鸣、隔墙邻居两个女人的争吵听着都是舒服的。风从村庄里吹过,吹过瞎老稀疏的头顶,又吹进麦田里去了。谁也不知道,瞎老身子靠在这一树槐花喷香的树下,脑袋杵在黄腊藤拄棍上,一直在想些什么?

也许这会儿,春风把他的思绪带进了绿油油的麦田。

他正双手爱怜地抚摸麦苗,让麦苗的青葱气息灌满他的鼻腔,他深呼吸的样子让人想到贪吃的羊。眼睛瞎了之后,他这块黄爽爽的油沙地什么也种不成了,他再也看不见那些庄稼的模样,但是他的鼻子很尖,比以前更灵敏了,只要他站在地头上闻一闻,就能闻出这地里种的是玉米还是高粱,是大豆还是红薯,至于小麦就更不用说了。眼睛还有点亮的时候,他常去地里走走,麦地、玉米地、豆地、谷地干净利落。他见不得野草,无论是蒿草、稗子、抓地龙、野苋菜,这些疯长的野草跟他有极大的仇恨,他都要连根拔掉。他稀罕那些成垄成垄青葱的麦苗,更稀罕到了夏季里整整齐齐金黄金黄的麦穗子。收割时他会小心翼翼,一镰下去,不会伤害一穗麦子,丢掉一粒粮食。

丢掉一粒粮食,他都觉得是在犯罪,是对土地的大不敬,他对土地饱含深情和敬畏。

也许这会儿,他想他的一双儿女了。

他的一双儿女双双跳出了龙门,都是这块黄土地孕育的顶尖人才。学业有成之后,—双儿女听了他们导师的话,决定出国打拼,且只带泥土,不带父母。于是,姐弟俩一狠心,跑到黄爽爽的油沙地里抓了一把黄土,包装包装揣进怀里,满含热泪,准备漂洋过海去。他们觉得有这把泥土在身上,身边就有父母了,就有家乡了。那时,瞎老兩口子是万般支持,万般兴奋的,觉得这俩孩子是懂事的,是有情份的,是怀揣乡思乡愁的。现在,等瞎老醒过来劲儿,胳膊伸得再长也是够不到他们的了。虽然,他们乡思乡愁都在,只是被外面的世界越放越大,越扯越远,生活不是一把老家的黄土能解决得了的。瞎老很是后悔了一阵子,直到一双眼睛彻底瞎得看不见一丝光亮了,再也盼不到一双儿女回来,辛酸的瞎老也就淡然了。这不,又有多少年没见着一双儿女的面了?没人替他算过,他自己也懒得算了,有时候他会一声长叹,咕哝一句:哎,全当自己无儿无女,是个绝户头吧!

儿女嘛虽然多少年都见不着面,要说还是挺关心他的,他喜欢孙子外孙子,女儿就给他生了一个白胖外孙子;儿媳也不示弱,紧跟着也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内孙子。他高兴呀,那个高兴劲儿可比升官发财还高兴。那时候,儿子、女儿比着让他买手机,买苹果的。他们说买个苹果就能看见内孙子、外孙子了。他喜滋滋地说,那我把地里的庄稼全铲了种成苹果树,等结了果子我整天对住果子看孙子、外孙子——走在上学的路上我看,坐在教室里读书我也看……女儿说,是让你买苹果手机,谁让你种苹果树了。他生气了,说,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是苹果手机?女儿说好好好,我买个寄回去好了吧!他们的妈妈生前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别说苹果手机了,就是现在老人拿在手里听戏的老年手机她也没见过。

算一算老婆子过世也快十个年头了,记得那时候儿女们都忙着出国准备,缺这少那了还张嘴找他这个种地的爹要。他是爹嘛,大学都供出来,别说出国了,出国是多光彩的事情呀!祖宗八代也不知道积了多大的德,祖坟上可是真真切切地冒起青烟了,一双儿女比着出国留学,出国留学可不是谁想去就去得了的,他砸锅卖铁也得让孩子们去。老婆子是突然喉咙嘶哑的,一开始嘶哑就说不出话来了。他数叨她,孩子们出国就出国吧,看把你急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上火了,吃点败火药吧。他给老婆子买了一堆败火药,老婆子有忍耐呀!多大的疼痛她都忍住了,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整天忙前忙后,乐呵呵的,嘶哑着声音和邻居们闲聊,那个高兴劲儿,荣耀劲儿,美劲儿,就别提了。逢人就嘶哑着嗓子说,女儿要出国了,去的是美洲;儿子呢,也要去欧洲。咦,上头让他们去的。美洲、欧洲,他实在弄不清楚这两洲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美洲和欧洲在哪儿。他还没弄明白的事一高兴就咋呼开了,那一句女儿儿子都要出国了,包含了多大的幸福、多大的荣耀!那可是大大的出人头地呀。邻居们说你也去吧,去了就享福了。她嚷道,我才不去呢,听女儿说那里的楼几十层高,我可爬不上去,咱们邻里邻居的几十年了,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呢……声音嘶哑,还有些吃力。然后,扭过脸,老婆子的泪就出来了,撩起衣角擦擦,又是喜滋滋的样子。

那时候,瞎老也慷慨激昂,觉得这天下都是儿女们的了,任由儿女尽情闯荡。他们两口子把一双儿女送到县城,他对一双儿女说,你们走吧,你姐弟俩生来就是属鸟的,带翅膀的,要飞多高飞多高;要飞多远飞多远,天高任鸟飞。我和你妈不拦你们,我们留住屋子里的两面墙就足够了,那些个红彤彤的奖状就是你姐弟俩从小学到大学的身影,也是你们留给我的荣光和念想。你们只是别忘了这里的黄土地、这里的小村子,别忘了你们是从这里起飞的,如果有来世,希望你俩还做我们的儿女。听听瞎老说得大气吧,有派头吧!那一刻,一双儿女和他们的妈妈抱一起哭了,哭得车站上所有人都惊讶地朝他们看。一双儿女差点撕了机票,立马产生了不出国的想法,眼看剧情有了翻转。还是他硬把儿女推上了车,说看看你妈高兴地直哭,不要让你妈失望,不要你妈失望呀!你妈为你俩出国高兴得都说不出话了,去吧去吧,现在多方便,经常打电话就中了。

把女儿儿子送走了,远远地去了大洋彼岸。老婆子已经说不清话,也不愿多说话了,只是在心里流泪。这时候他觉得老婆子有点不对头了,吃了那么多败火药喉咙还是不见轻,急了,于是到医院一查,给了他当头一棒。老婆子得的是癌症,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喉咙上,压迫住了音带,喉咙嘶哑就是这么来的。他懵了,一头顶在医院走廊的墙角上,硬是懵住了,只感觉天地雪白,眼前是雪崩似的景象,雪崩在他脑子炸响,他的头发也在雪崩似的炸响中全部白掉。女儿、儿子刚走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没什么怎么办的!他快要把医院的墙角顶出个洞了,雪崩的声音终于停下来,眼前的白雪中映照出两面红红的墙,当他恍惚中看到两面红红的墙时,仿佛看到了一双儿女那红红的脸庞。他镇静下来,让白雪覆盖了他的头颅,让雪崩之声暗淡在血管里,他又一次咬紧了牙关。他有一个定理:今天无论是多么大的事儿,放到明天就成小事儿了,后天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他就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做的。

于是,他把老婆子的病情隐瞒了,老婆子不知情,所有的人都不知情。老婆子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还瞒了一双儿女有一年多的时间,让所有的亲戚,都不要告诉他们。别人就是想告诉他们也无法告诉,他们在国外,除了至亲他们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所以他对儿女方面还是很放心的。这一年时间,女儿、儿子在国外也是忙昏了头,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人生是无常的,再亲再近的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无常,他们谁也想不到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他们的妈也走了。有时他们也会停下来,突然从海外打个长途电话跟家里问问好,那好也是问得敷衍了事,像是屁股上扎有蒺藜,坐卧不安的样子。当父亲的当然能听出来,他听出来了他们顾头顾不了屁股那种感觉,在心里就有了底——既然你们忙,你们屁股上都扎了外国蒺藜,他呢也用自己的敷衍,轻轻飘飘地应付他们。他们问到他们的妈,若是白天,他说他妈上地了,摘棉花摘豆子摘南瓜去了,他们的妈喜欢在地边角角落落里种些豆子南瓜之类的庄稼,他们当然知道;若是晚上来的电话,他就会说忙活着做饭呢喂猪呢、去邻居家串门子去了。就这样一晃一年过去了。女儿在美洲的一个国家总算安稳了下来,儿子在欧洲也挺悠闲,他们想和他们的妈说说话了。女儿打电话过来,开始要和妈说话了。女儿在电话里嚷,爹,把电话给俺妈,我想给俺妈说说话。他的心头一紧。你妈串门子去了,得会儿才回来。你把俺妈找回来吧,我一会儿再打过去。别打了,国际长途挺贵的。女儿却说,我们不差这点电话费,一年多没听见俺妈的声音了,想了。女儿的一句想了,已经让他泪流满面,他赶紧把女儿的电话挂断了。偏偏这时候儿子也打电话过来了,也要和他妈通电话。姐弟俩似乎是商量过似的,一个美洲,一个欧洲,怎么这么碰巧都想他妈了。他如法炮制,想再一次糊弄过去。儿子也和他姐一样,你把我妈找回来吧,我和我姐一年多都没听到俺妈的声音了,我也想和我妈说几句话。

是不是有人漂洋过海的给他们传了信?不可能的呀!

是不是没他们妈的音信时间长了,他们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这是有可能的。于是,姐弟俩互通了电话,一前一后的都要听听妈妈的说话声。他有些措手不及了,他已经找不回他们“串门子去了”的妈妈,他们的妈妈已经不在人间了。他没办法,为了稳住儿子,只是委婉地告诉他,只要你在那边都好,你妈俺俩一切都放心了,没事的,没事的。他说话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想哭,想扯开喉咙放声大哭。那会儿,他听见儿子说话,他又有些高兴,心里倒是有几分温暖,也有几分疼痛。这一年来,他太压抑自己了,想给儿子女儿说实话,又不敢,一旦谎言说得多了,就上了瘾,用一个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他觉得他不愿刹车了。还是这样圆下去最好,就像他们的妈一直活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和他们的父亲相依为命。现在,儿女们真真切切要听听妈妈声音的时候,妈妈那种温暖爱怜的声音再也响不起来。那时候他担心呀,他担心母亲的声音就像是风筝上的那根线,一旦断了,他们的儿女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回来。他在电话里就有了些哽咽,他知道他无法再瞒下去了。女儿不失时机地又打电话过来,像是要逼他说出实情。他再也无法控制的情绪最终出卖了他,女儿从他的情绪里听出了不好的信息。再问妈妈怎么了?是不是得病了?病得怎样?女儿说可以来美洲治。他哽咽着告诉女儿,你妈哪里也去不了,她已经去了天堂。她以为他说的是气话,問他,是俺妈惹你生气了?还是女儿、儿子惹你生气了,怎么能说出这样让人痛心的话?他说,你知道不知道你们出国之前,你妈声音嘶哑得都说不出话了?她说知道呀,不是你说我妈上火了吃点败火药就好了嘛。他急了,对住手机大声说,我又不是医生,我哪知道她得的是癌症。电话那头沉默了!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沉默!突然,从大洋彼岸传来了哭声,撕心裂肺,天崩地裂一般。儿子随后也知道了实情。他们没埋怨他什么,只是他觉得这姐弟俩似乎和他记了仇,慢慢地很少联系他了。时间在变,亲情也在变;有的变浓了,有的就变淡了。

也许这会儿,春风带着他看老婆子去了。

一路上全是麦田,这个时候没有什么庄稼。麦田依旧是那麦田,只是多有荒芜;麦苗依然是那麦苗,只是缺少青葱旺盛,显得干巴,不知是不是今年干旱的原因。地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子,偶尔飞起一两只野鸡来,身影骄矜华丽。这些年,多年不见的野鸡野兔多了起来,动物多了是好事,给田野增添了不少趣味。

春风忙,忙着往夏天走,去撒播火热。村里人也忙。村里人都在麻将桌上忙着,呼啦啦的搓麻将声响彻村子,有的人家男女老少齐上阵,麻将技术一家比一家高。瞎老眼瞎之前就痛恨麻将,他心里清楚,搓麻将把土地搓荒了,把庄稼搓瞎了,自古以来日子就没这样过的,越是过轻松了,越是让日子荒废了,他看不惯这种轻松得只有搓麻将的日子。侄儿也爱搓麻将,家里就摆了几台麻将机,还是自动的。侄儿说,你闲得慌了就去搓两把吧,玩的就是消磨时间。他决不与麻将沾边,他唯一的爱好是去地里薅草。他高兴他的一双儿女有出息,总算逃出了现在看来了无生机的黄土地,再也两脚不沾黄泥巴,再也两耳不闻麻将声。两垛山墙上的奖状作证,两个孩子就那么一跃,跳出了龙门!嘿!打听打听全国全省全市一家俩孩子出国留学的有几个?他想到这里总是心花怒放,比村里人打麻将连胡三圈还得劲儿!

那几年,他没事的时候总是溜溜达达地从村边地里开始薅草,一直薅到老婆子的坟前。老婆子的坟在村东边,离村子还是挺远的,村里人习惯称东天边,其实,也只不过一里多路。也就是这一里多地,他每次去,心里都装着满满的话,都是要说给老婆子听的。遇到儿女有什么大事情了、自己有什么难事了,他就会专门跑到坟上来告诉她。说的更多的是儿女的事儿,什么女儿出嫁了,嫁了个外国人,生了个外孙。老婆子呀,你是眼不见心不烦了,我是要見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姥爷哩,我不知道这个外孙说的话我能不能听懂,反正他不学说中国话我就打定主意不让他上中国来;儿子也结婚了,儿媳妇倒是和儿子一样也是中国人,可他们在国外,有个孙子还不一定叫中国名,也不会和侄孙们的名字排一起。老婆呀,咱现在可是在咱村,成了不是绝户头的绝户头呀!你说,咱们辛辛苦苦供养的这一双儿女,到底有什么用?还不如咱的一个远门侄子呢,你后悔吗?你说说你说说呀!噢,我听见了,你说你不后悔。你不后悔,有时反正我后悔了,后悔让他们做恁大的学问干吗呀?!你走了,让我变成了—个孤苦伶仃的老头子,现在我的眼也不好使了,指不定哪一会儿瞎掉,想找你唠叨唠叨,怕是连路也找不到了呀!有时,说着说着他就会埋怨她,说她对儿女操劳了一辈子的心不假,可是一双儿女全跑国外去了,她也撒手什么也不管了,说她不仗义不江湖,自己会掐会算似的,知道将来注定会和一双儿女隔海相望,早早地另谋了出路,升天去了,天堂里享清福去了,好美呀!好让人记恨呀!可他呢?和儿女相隔了千里万里,两重天地,还常常为他们姐弟担惊受怕。担心他们吃得好不好,生活习惯不习惯;那地方冷不冷,热不热。

他这样叨叨着埋怨她的时候,他听见老婆子说话了,在坟地,他总能和老婆子一起说说话。老婆子也问他,孩儿他爹呀,为了两个孩子上大学,奔前程,你吃不好、穿不好,连双最便宜的黄鞋也没买过,脚上穿的鞋都是我做的,我的手不巧,鞋做得不好看也不好穿。你觉得苦不苦呀?

一次他去给人家盘锅灶,见人家窗台上扔一双破黄胶底鞋,那鞋底子的花纹还好好的,只是鞋帮子不知被啥撕了个长口子。他给人盘好锅灶试火时,这家主人为了让灶下的火更旺,掂着那双鞋就往火塘里填,他立马拦住了,说这鞋能穿,烧了可惜了。那家主人笑笑,说能穿就送给你吧,他把黄鞋收了,工钱一分钱也没要。老婆子给他那双黄鞋织了织鞋帮子,他一穿就是好几年。瞎老说不苦不苦,那时候也没感觉到多苦,你给我做的鞋好看不好看穿着舒服就得了。他把踩了一脚泥的腿抬起来,让坟里老婆子看。

那时候眼窝子里的泪突然汪了起来,汪在眼窝里就是不流,后来他才想到,就是这一汪子泪把他的眼珠泡坏了,泡瞎了。他告诉老婆子,吃多大苦都值,女儿在美洲,儿子在欧洲,都在大地方,要不是这俩孩子,你怎么会知道除了咱村外,地球上还会有美洲欧洲?就凭这也值了呀,老婆子!

瞎老在村里会一些泥瓦工,他的拿手活是给村里人盘锅灶,常帮村里人修缮房屋,盘盘锅灶。他盘的锅灶又省柴又好使,灶伙屋里还不圈烟气。所以,村子里建了房需要盘灶了,使旧了的锅灶需要换换了,都会去找他。在乡村有点手艺的人日子不但好过,还有人抬举爱戴,就像以前的乡贤。如果到了饭时,这样的人,走到哪就会有人问,吃了嘛?没吃了在这儿吃,挺客气的。瞎老不但有手艺,他的地种得整齐、干净。无论是麦子、玉米、高粱、大豆,都拾掇得像他砌墙垒的墙板一样板正,行是行,垄是垄,一墨一线,横平竖直。谁要是说他种个庄稼要那么多的讲究干吗?他就给那谁急,说,种的是吃食,就像养孩子,你把它养得整整齐齐,一墨一线,它回报你的肯定是端端正正,颗粒饱满,任何事情都马虎不得,你应付它,它也应付你。

是呀,看看人家一双儿女的出息劲儿,就无法和他争执下去了。

村里一家盖了新房要盘新灶,把他请去了。盘灶中,男主人和他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儿女上了,男主人对他那一双学霸儿女颇不感兴趣。特别是对他的女儿儿子双双出国留学嗤之以鼻。俩人竟抬起杠来,吵恼了,男主人说他,你就是崇洋媚外,外国有什么好的,不就车多人多不烧柴禾锅嘛,就你这手艺在外国连饭也混不到嘴里,还把女儿儿子全送出国,有你后悔的。他听这家主人这样数落对待他,还污蔑他崇洋媚外,气就不打一处来,想生法整治这家人,他把灶台盘好后,故意照灶内的烟脖子里糊了两把泥,气呼呼的饭也没在那一家吃就走了。那家女主人深感不妙,埋怨男人道,就你话稠,看把人得罪了吧,这灶恐怕好烧不了。果不其然,待用锅灶做饭时不但费柴还倒抽烟,烟气冒得满屋子像个狼烟洞,让这家做饭的女主人咳嗽得连天睁不开眼。

瞎老的老婆死后瞎老的眼才瞎,也是瞎老的眼瞎后,人们才称呼他瞎老的。

瞎老屋里有两面和村里人不一样的墙。

是他在女儿儿子拿回来第一张奖状时,动心思用白灰膏搪的墙,搪得平展光滑,照得出人影儿。瞎老家的房子是三间大瓦屋,屋山在村里本来就是最高大的,两垛搪过的白墙使他的屋子里更加亮堂,村里人都夸他家的房舍干净。然而,他要的效果不是这足够的明亮,足够的亮堂,也不是被人夸赞。他把东西山墙顶部各打了个洞,开了个天窗,这是村里所有人家的房屋都没有干过的事情。于是,外面两缕粗壮的金色光芒,从东西山墙斜斜地投射进了他家的屋子里,屋子里的空间立刻就变得通透明亮,金光闪耀了。那天,他指住刚刚搪好的两面山墙对一双儿女说,这两面墙就是你们的了,我把你们每年得的奖状都贴在墙上,看谁在墙上贴的奖状多,将来谁就有出息,谁就不会在家打坷垃吃红薯叶了。从那一天起,女儿儿子的奖状就—张一张贴在墙上了,如红色烫金的瀑布,飞流直下。现在,那两面墙上还是满满当当,红得闪闪发光的奖状。东面的墙是女儿的,西面墙是儿子的,几乎没多大的差别,就是红,满堂的红。虽然现在瞎老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每天在屋里还是能感觉到那种红色的冲击,金光闪耀般的围猎。他现在才感觉到,那种冲击和围猎,已经早早地把老婆送进了天堂,而他也将为此付出光明的代价。

也因为这满堂的红,瞎老当年浑身是劲儿,从不敢懈怠。那时候,如果有半点懒惰,这满墙的红色就会浮现在眼前,像厚厚的霞光,托住他飘浮在铺满鲜花的掌声里。有时候他想,值呀,真值呀!这一双儿女总算没白养活,给他争得的这满堂的红,那是多大的荣耀呀!人前人后多少的夸奖,想想这些,他往往会不知不觉地笑出声来,门前那一槐树鸟儿,都因为他的笑,不敢在枝头久留。还是老婆死的那会儿,看他眼神竟有些不一样,可怜巴巴的。也不知是觉得她自己要死了才有了可怜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要死了,留下他这个老头才变得如此可怜,也许两者都有吧。因为,一双儿女刚刚出国,她闭眼的时候就他一人在她眼前,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眼神,是渴求、是盼望、是思念,实实在在让他揪心呀。

眼瞎了之后,苹果手机也派不上用场,侄子说手机给我吧,他现在基本上是靠侄子侄媳妇照顾生活,手机就给侄子了。以前侄子在外地打工认识了个姑娘,花言巧语被他带回了村。想想看,出了两个外国留学的大学生的家族能不招蜂引蝶。侄媳妇像个城里人,平日里穿戴讲究,涂脂抹粉,还有几分姿色,竟惹得这个地方花枝乱颤。侄子也是个很会事的人,脑子灵光,思路活跃,转圈快,乡里乡下都玩得开。他的口头禅就是:俺祖上积过大德,俩大学生出国,方圆几百里找不出第二个。他吸烟基本不吸国产烟,专找洋牌子的买,哪怕很不好抽,哪怕一抽起来就燎喉咙,咳嗽;哪怕烟叼在嘴里怕绝火,有人喊他爷也不敢答应,他还是照样抽。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本事,掰窟窿打洞他总能买到那些洋牌子的烟。他见人让烟,掏出来的都是外国烟,烟盒上一律是人們看不懂的洋码字。他逢人就说,看看,我堂姐从美洲寄回来的烟,抽过吗?没抽过!给一根……他把烟大大咧咧地递过去,小声地说,有事了找我,我姐在美洲,我哥在欧洲,都是顶呱呱的留学博士,市长省长都抬举得不得了,兄弟我没有摆不平的事儿。

洋槐树开花的前几天,侄媳妇进他家,双手拍着膝盖号啕大哭,说是侄子犯了法,进监狱了,让他赶紧给国外的姐姐哥哥打电话,找关系扒拉他。他眼瞎拨不了号,电话是侄媳妇打的。女儿接了,女儿说她这是在美洲,按照国外的法律,有事要找律师,找关系有什么屁用;儿子也接了,儿子说,他这都出国多少年了,国内哪还有什么朋友,穷疯了也不能骗人呀。侄媳妇说,他们在国外,不是本事大吗?能通天吗?瞎老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心里说,他们要是能通天,我双眼哪还能瞎得了?还能依靠你们生活?侄子犯的是诈骗罪。

侄子被判刑进去了,侄媳妇卷巴卷巴东西,大呼小叫地说要回娘家去,其实,是要远走高飞了。瞎老知道,没了侄子,侄媳妇是不会待在这个徒有虚名的家里的,她属蜂更属蝶,一只蜂蝶不会只在一棵树上采花。槐树结满了长长的穗子,该开花的时候,自然会开;人该走的时候,也就自然会走,他也如此,只是去处不同,结局不同。

他每天闭目养神地靠在这棵槐树上,静静听春风把槐树枝丫吹出嫩绿的叶子,吹出成串的花瓣儿,吹来蜂蝶嗡嗡叫。一群蜂蝶来了又走了,再来的那一群肯定不是他听到的那一群。他也一直在享受着春风的吹拂,一年又一年,把他由孩童吹成大人,由青年吹成老年,由丈夫吹成鳏夫,由父亲吹成孤独老人,再一吹两只眼就闭上了。其实,他心里一直在等这一天呢,等着春风能送他一程,那是何种的舒服呀!现在想想,比女儿儿子在国外通过手机喊他一声爹要舒服多了。有时,当他听到路人说他一些风凉话的时候,他的嘴唇立马含着笑,是那种春风吹在脸上的笑,是无比自豪的笑。

已是五月,春风助长了夏的强劲。带着初夏的强劲,它吹开了槐树皎洁的花香,这种洁白的花香,仿佛乡愁,更能代表家的味道。五月的春风能把槐树的花香带进泥土,带到世界任何地方。瞎老也是算准了,这个季节的春风,会让他和洁白的槐树花香一起,去更远的远方——也许是他女儿那里,也许是他儿子那里,但他最想去的地方,更应该是女人那里了。这些也都是村里人的猜想,春风送他去了哪里?也只有瞎老他一个人知道。其实,瞎老在走的时候,笑一直凝在嘴唇边,他低垂下的头,朝着女人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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