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章

2020-07-07 08:26曾立力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0年6期
关键词:闲章两口子小升初

曾立力

李一禅是位书法家,尤以金石篆刻更为著名。

他治印从不用反书,对着印章直接下刀。没了反书的束缚,方寸之间任其纵横捭阖;苍劲顿挫,神采飞扬,金戈铁马入印来;集奇伟瑰怪为一体,寓出神入化之险远,独具一格。

这天他去散步,来锻炼的人还真不少。不意遇见位晨跑的小伙子,穿身红运动服,挺精神的,恭恭敬敬冲他道声:大师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然跑远。接连几天都这样,这人是谁?在哪儿见过?李一禅实在是想不起来。

买下这栋旧宅,是在十多年前,那时房子不值钱,也就一方印的价钱。平时,李一禅除出席必要的应酬外,就是在家读书治印练字,很少出门。虽名声在外,邻里间少有人认识他。

他回到家中便向夫人打听,相比之下夫人对周边人事熟络多了。夫人告诉他:这人叫刘博,两口子都在市重点小学教书,买下了他们家旁边那栋二层小楼,搬来没多久。

自此,每当刘博恭恭敬敬问他大师好时,李一禅必定回应道:芳邻刘博好!使得两个人的见面,好像对暗号接头那样郑重其事。

过天刘博来家里拜访,尔后便有了些走动。

李一禅视印章如亲儿子,最忌非专业人士讨论专业问题,尤其是那些半瓶子醋的人说些套话假话与他评头论足。印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哪用得着旁人评说。

刘博不知是真不懂,还是有意回避,每次来话星子都没溅到上面半点,从未谈及。闲聊几句,起身告辞,客客气气地来,客客气气地去。小伙子说话有分寸,举止得体,讨人喜欢。

李一禅对刘博说,过去他也教过书,自然多了份亲近感。至于没去回访,不是他故作矜持,不肯移驾,而是没这个习惯。

李一禅没去走动,夫人倒是常去。

一天晚上,夫人兴冲冲地回来跟他说:刘博两口子在家里办了个小升初的补习班,得知他们家的孙子正值小升初时,主动提出让孙子去补习,学费全免。夫人还说:不能让孙子输在起跑线上,没读上重点小学,一定要读上重点中学。

李一禅在家是个甩手掌柜,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可既然夫人发话了,他也只好发微信给儿子,让儿子把孙子送来。不过,李一禅说,补习费自然是要交的,说不定人家两口子正还着房贷呢,全由他出得了。

一段时间的补习,孙子的成绩大有长进,乐得夫人黏在李一禅身边直夸奖刘博两口子,说,没有教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李一禅拿着一枚印章正在仔细研究,敷衍地说,对,对。

实际上,这几年李一禅的名声越来越大,但印章却越刻越少,基本上是一印难求。他从不收钱,夫人收或自己收,显得太不讲究。

一天,刘博来家里探访,神情却与以往迥异,端着杯茶半天不开口。李一禅刚赴了个饭局回来,趁着酒意笑说:刘博小友,你我可是三老关系啊。其一我们是近邻,视同老乡;其二你是我孙子的老师,也就是我们家的老师;其三我比你年长,你是小老弟。你有什么事直说无妨,老夫定当不遗余力。

刘博这才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求您的一枚闲章,永久收藏。

李一禅听后面露难色,心里叫苦不迭,后悔刚才不该把话说得太满。刘博有所不知,不是熟得不得了的人,李一禅从不为人刻闲章。闲章不闲,譬如齐白石的“鲁班门下”,譬如徐悲鸿的“一尘不染”,那都是寄情于印的生命真迹。闲章,最好是自己刻。

可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况且自己的孙子让人家费心不少,岂能出爾反尔?随后便答应赠刘博一枚“思无邪”的闲章。十天后来取,时间说短了不金贵,李一禅深知个中玄妙。

刘博乐得连连拱手,欢天喜地地走了。

过了些日子,李一禅都已经淡忘了这事儿。突然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一段笑话——“单位的头最近不知从哪儿得来枚‘思无邪的闲章,每每签字画押后都要盖上那枚闲章。说是既可防止别人模仿他的笔迹,又可增加单位的文化品位”。李一禅只觉得心头一动,忙问发朋友圈的人能不能发个视频过来看看。

那人手头正有没来得及报销的单据,随后给李一禅发了过来。

李一禅定睛一看,正是他为刘博刻的那枚闲章。他像被人捅了一刀般难受,哀叹道:真是埋汰了枚好印。旋即拨通儿子的电话,吼道:赶紧把你儿子接走,这补习班不能上了。待平心静气后,他又找出块寿山石,拿起刻刀为自己重新刻了枚“思无邪”的闲章。

他再去散步,刘博依然是恭恭敬敬地问候:大师好!李一禅照例回应道:芳邻刘博好。面容虽平淡,但眼睛里却闪过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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