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描画当代知识分子浮世绘

2020-07-13 09:33陈娟
环球人物 2020年13期
关键词:格非知识分子文学

陈娟

2020年6月18日,作家李洱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李洱喜欢做笔记。每当看到书中某个有趣的故事、对话、细节,他都会记下来,同时记下一些由此而发的思考和想象。采访当天,他记下的笔记是关于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的。

薇依是一位逆行者。二战时,她从纽约去了英国利物浦,上岸就被隔离了18天。她很快就病了,一直在38度到38度半的高烧中苟延残喘。她吃的很少,因为拒绝接受超过敌占区普通民众的食物配量。医生对她的评价是,她是最难对付的病人,因为不肯配合。她去世的时候34岁,法医说她是自杀,报纸上说“她把自己饿死了”。直到临死之前,她还在疯狂地写作。

“作为一个哲学家,薇依不担心错过生命,而是担心错过死亡——她细致入微地体会着如何死去。这些细节,让我非常感慨。”李洱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作为一个常年关注知识分子的作家,李洱总是对这一群体在复杂境遇中的表现很敏感,这也往往是他书写的主题。

他书写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对物质和声名的追求,精神的困境与溃败……在李洱30多年的写作中,这些场景反复出现。从《导师死了》里的民俗学家吴之刚、《午后的诗学》里的诗人费边,到《花腔》里的革命者葛任,再到《应物兄》里的应物兄,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被他安置在文学中,像普通人一样去爱与恨,在纠葛中痛苦,在诱惑和威胁中妥协,在黑暗中摸索,艰难地寻求着自我。最近,他出版散文集《熟悉的陌生人》,回忆了这些年的写作经历、感悟,以及与一些朋友交往的故事。

迷惘,缝隙

追溯起最初的写作,李洱说原因很简单,“单纯地喜欢,喜欢讲故事,喜欢用文字表达自己的迷惘”。

李洱生于河南济源,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学语文老师。他注重学生的课外阅读,每到假期,总在黑板上写下一大片阅读书目。很小的时候,李洱就开始读《红楼梦》《红岩》,读《悲惨世界》《格列佛游记》等。但他真正理解文学是在上大学后,“大学才是我的文化童年”。

1983年,李洱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比作家格非晚两届。当时,最新的文学潮流往往很快就波及校园,甚至在它还未形成潮流时就已传入校园。李洱记得1984年,阿城的《棋王》还未发表,他们就已经知道它将引起轰动。当时,一场青年作家与评论家的对话在杭州召开,其中一场重头戏就是讨论《棋王》。

校园里到处都是文学的气息。李洱入学时,学校有两个文学社团:一个叫“散花社”,编有油印刊物《散花》,发表散文,也发表小说;一个叫“夏雨诗社”,编有《夏雨岛》,专门发表诗歌。军训完,李洱到黄浦江边玩,看到海鸥,写了一首散文诗《浦江鸥》,发表在《散花》上。寝室的同学还笑他乱起名字,海鸥就是海鸥,哪有什么浦江鸥?

李洱的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应物兄》,以及新近出版的散文集《熟悉的陌生人》。

在“散花社”的一次活动上,李洱认识了担任副社长的格非。“做活动时,高年级的同学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瞎扯胡吹,稍带着指点我们一下。”后来,他和格非成了好友。格非的宿舍是一个文学据点,每到晚上,余华、马原、北村、孙甘露、李洱等,一帮人聚集在那里,席地而坐,在烟雾缭绕中谈论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聊小说的结构、人物安排、故事走向。一直聊到深夜,大家都饿了,从后门翻墙而出,吃碗面条,回来呼呼大睡。

“我很怀念80年代,它虽然有些浮皮潦草,但卻很有冲击力。唉,那个时代确实一去不复返了。”李洱说。

在散文集《熟悉的陌生人》里,有一篇文章《向宗仁发们致敬》,李洱提到了自己第一篇小说的写作源起。那是1986年夏,他坐在华东师范大学文史楼前面的草坪上,仰望着天上的流云,心中一片迷惘,他不知道“以何种形式进入‘美好的未来当中”。当时,格非从栅栏上跳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上有“关东文学”的字样,信里说格非的第一个中篇小说《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即将在《关东文学》上发表。

好友的幸福极大地感染了李洱。半年后,他在写毕业论文的间隙,完成短篇小说《福音》,写一个接生婆如何将“我”接到人世。他想都没想,直接寄给了《关东文学》。直到毕业,他也没有收到消息,失落地回到了河南。一番忙乱过后,他继续写作,“小说像鸽子一样放了出去,但飞走之后,再也没有消息”。

1987年冬,毕业半年之后,李洱回了一趟上海。他意外地看到了一封信,里面有一份《关东文学》,上面刊登着《福音》。“我立即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看到了文学的大门向我启开了一道缝隙。”李洱回忆说。他还记得,当时领了75块钱的稿酬——他实习的工资才58元,拿着这笔“巨款”,买了一盒烟之后,都不知道怎么花。

知识分子,生活日常

毕业后,李洱到郑州教育学院(现郑州师范学院)任教,后来还兼任文学杂志《莽原》的编辑。偶尔他会回到母校,成天和留校任教的格非混到一起。作家毛尖是格非的学生,由此也认识了李洱。

毛尖后来回忆那段时间的李洱,“长得白白净净,属于本来可以靠脸吃饭,但对自己的美貌缺乏体认的文艺青年”。他最大的快乐是在一群人中间脱口说出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诗:夜有四个月亮/而只有一棵树/一道影子/和一只鸟。说到“鸟”时,他太用力了,大家都笑得不行,他却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树干,一脸迷思。

1993年,李洱写了一篇小说《导师死了》,讲述疗养院里形形色色知识分子的病相。格非读后,将之推荐给《收获》的编辑程永新,程永新觉得挺有意思,提了一些建议,比如注意知识分子的生活细节。李洱记得程永新举了一位老知识分子的例子:炒菜时,老人把洗衣粉当作盐,放进锅里,锅里瞬间飘出一串串泡泡,老人家就纳闷:盐怎么会飞呢?“这些在课堂上都是学不到的,必须在生活里有体验。”

在《导师死了》中,有一幕导师吴之刚自杀的场景,“他站在教堂的鎏金圆顶上凌空欲飞,在雪景的映照下,他赤裸的身子活像一只大鸟……”格非后来回忆说,这个充满仪式感的死亡形式,李洱考虑了很久。他记得当时李洱对“凌空欲飞”四个字简直着了迷,每天都要唠叨个没完,还亲自示范这个姿势:身体前倾,双手上抬,单脚离地,宛如一只俯冲向下的大鸟。

在华东师范大学读书时,李洱(右)和格非因志趣相投成为至交好友,两人的友谊持续至今。图为2017年10月,两人以“现代写作与中国传统”为主题进行对谈。

《导师死了》后来发表在《收获》上,李洱真正引起文坛的关注。评论家陈晓明认为,《导师死了》彻底改写了新时期以来确立的知识分子主题,它是关于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一篇很重要的作品,或者说第一部作品。之后,李洱便将目光集中在知识分子这一群体上,并确立了“日常生活写作”的风格。

“我相信,就对生活的复杂性而言,知识分子肯定是最敏感的。知识分子是文化的神经,是文化灵敏的触角。我喜欢描述复杂的生活、复杂的感受。”李洱说,他写知识分子,既是对这一群体的质疑、理解与同情,也是在不断拷问与推翻自己。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文学从主流加速退位,很多作家从文学跨界到更受资本青睐的商界、影视界。李洱却逆势而上,陆续推出《加歇医生》《午后的诗学》《抒情时代》等。在他的笔下,那些从校园走出的教授、医生、诗人、作家,在讲台、论坛、聚会、手术台上,常常意气风发。一旦转入私人生活领域,他们也如普通人一样,在油盐酱醋茶中翻滚和彷徨。

为李洱带来更大声名的,是他的长篇小说《花腔》和《石榴树上结樱桃》。

《花腔》是李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动笔时他32岁。小说围绕寻找共产党人葛任展开,以3个人的讲述为主,探究葛任之死,但没有人知道真实历史究竟是什么。2005年,《花腔》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终评名单,但最终落选。那一年,他还出版了另一本书《石榴树上结樱桃》,讲述现任村委会主任孔繁花在新的换届选举中的遭遇。

两部小说都在文坛引起轰动,并被翻译成德文、韩文、日文等在海外出版。2008年,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将德文版《石榴树上结樱桃》送给时任总理温家宝,后来还面见了李洱。

关于《石榴树上结樱桃》为何在德国受欢迎,李洱本人也不知道,他从翻译那里得到的解释是:“他们非常惊讶中国乡村已经深深卷入全球化进程了。”

浮世绘,奇书

写《花腔》时,李洱脑子里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当代知识分子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传统小说、儒学、儒家文化等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2002年,《花腔》完成后,他开始琢磨写一部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关的小说,具体写什么还没想好,只是着手做一些案头工作,读儒学方面的研究专著、人物传记、回忆录、访谈等,记下一些构思和细节,做了几十本笔记。

2005年春,李洱开始动笔写《应物兄》。当时,他在北大西门的畅春园写作,每天写作8小时,屋里的墙上贴着“写长篇,迎奥运”,“心想着2008年写完,书在厂里印刷,我专心看奥运”。

然而不幸悄然降临。

李洱清楚地记得是2006年4月29日,小说已完成了前两章,计有18万字。那晚9点左右,他完成当天的写作回家,途中突然被一辆车掀翻在地。昏迷中,他迷迷糊糊聽到围观者的议论:“这个人刚才还喊了一声‘完了……”稍微清醒后,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紧接着,生活似乎被那场车祸打乱了。母亲病重,妻子生产,他整日往返于医院,心力交瘁。只是偶尔打开电脑,写上几页。有朋友曾在一次聚会中遇见李洱,注意到他“不太说话了,显得很憔悴,没有了往日见面时的那种幽雅和诙谐”,有着人到中年的落寞。

母亲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李洱一直没有再动笔,“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语调”。2011年,母亲逝世三周年祭奠活动结束后,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他打开电脑,再次从头写起,竟意外地顺畅。那一年,他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白天处理馆内事务,晚上回家写。每天与书中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随形。电脑中的字数一度达200万字,但结尾却似乎遥遥无期,他感到惶惑不安,但也没有办法。

《应物兄》最终完成于2018年11月。月底,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樊晓哲去看望李洱,当时他正写《应物兄》后记。出于习惯,樊晓哲念出了声,刚念完第一段,察觉到李洱有些异样。她转过头,发现李洱已经哭了。

最终的《应物兄》,删掉了135万多字,留下85万字,分上下两册。全书聚集老中青三代校园知识分子,遍布政、商、学、媒体、市井和江湖,围绕着济州大学儒学院的成立,70多个人物轮番上台,描画出一幅当代知识分子的浮世绘。有人称它向《论语》《国语》《红楼梦》致敬,也有人将其与《儒林外史》《围城》作比。

评论家王鸿生读后,写了近3万字的评论,称当真遇到了一部奇书,“看到了很多难以言喻的东西,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状况,知识生产的状况,学院的状况,整个社会和大学的关系,以及人类所面临的生存的、交流的处境”。李敬泽则说它是个“大园子”,“你从正门进去也行,从侧门也行,从后门还行,你是正着转、倒着转、哪儿转都行,都能让你坐下,都能让你觉得有意思……走走停停,兴之所至,自然得趣”。

2019年8月,《应物兄》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消息公布的那天中午,李洱正在家里给儿子炒菜,好友毕飞宇打来电话,他才知道網上有关获奖的新闻已铺天盖地,想到接下来会被媒体“狂轰乱炸”,他将手机关机。后来,他接受了一些采访,也拒绝了更多的。

李洱在北京近郊租了一个院子,种植蔬菜和瓜果,体验农耕生活。

虚己,应物

关于《应物兄》的讨论,一直在持续,直到今天还未停止。

作为故事的主角,应物兄有着多重身份:济州大学著名教授,学术权威乔木先生的弟子兼乘龙快婿,筹办儒学研究院的负责人,省长秘书的老师,还是学校欲引进的哈佛大学儒学泰斗程济世的联络人……几乎所有人和事都与他相关,但他八面圆通,应付自如。

“应物兄的身上寄托了我的一个期许,就是知、言、行三者的统一。我们常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常说言行一致;常说言必行、行必果。但一个做事的人,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困难。”李洱说,从这个角度来看,应物兄确实活得不容易,但又有谁活得容易呢?

作家李洱同时也是副馆长李洱。在他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办公室里,到处堆满了书,书桌上还有些红头文件。他每天按时上班,多是安排、参加、主持一些文学会议,也处理一些合同、报销等公务。采访的当天下午,他要和宁波宣传部沟通,协调参与活动的境外专家的接待问题,另外还要作为校友为华东师大的毕业生录制一段毕业致辞。回到家中,他又变成父亲李洱,要陪读中学的儿子做作业、上网课,提到沉迷于电子产品、处于叛逆期的儿子,他就“头疼得厉害”。

“这些对您的写作也是一种消耗吧?”记者问。

“虚己应物嘛!”李洱说,这里的“虚己”并不是自己不存在,而是说在顺应事物时要有反省意识,对他人和世界有同理心,然后再去介入公共空间,考虑腾踔万象。

人到中年,李洱早已学会了工作、生活、写作的平衡。在人前,他健谈而幽默,一聊就停不下来。好友梁鸿说,和李洱吃饭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大家一落座,往往半个小时后,李洱就会成为全桌的中心。“生末净旦丑,美声民族花腔,一人多角,任何碎片,知识生活新闻八卦,玫瑰香水灰尘粪便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那些毫无关联甚至完全相斥的事物,都变为故事的因子,而被赋予有机性和整体性。平淡无奇的生活或人突然间华彩无比,拥有文学才有的传奇性和情感力量。”

5年前,李洱在北京近郊租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满了各种植物,西红柿、豆角、辣椒、茄子、香菜、韭菜,还有苹果、油桃、山楂等,他都悉心打理。“以前不知道黄瓜3天可以长这么长,6株西红柿够3家人吃。”有些农耕经验还被他用到了写作上,《应物兄》中“核桃树挂满青果”“爬墙虎红色的茎”等都来自于此。

李洱不想再过多地谈论《应物兄》,“想翻过这一页,开始新的写作”。他正在写一部关于母亲的小说,可能很快,也可能又要等上10年。对漫长的写作,他并不感到焦虑和恐惧。“写作者可以分为两类:感性和知性。感性作家写感觉和生活本身;知性作家写对生活的思考和反省,写作的过程本身也是思考。”李洱说,他将自己定位为读书人。这读书人,是对时代做出严肃思考的人,是时刻要做出选择的人,是很想在某种文化内部安身立命的人。

有段时间,李洱总梦见有个人正在原野上奔跑,正在爬树。那是个顽皮的孩子,等他爬到树顶,突然倚着云端,开始思考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一条蠕动的毛毛虫,一片被毛毛虫咬过的留下了月牙形痕迹的叶子,都会引发他无穷的思考。梦中醒来,李洱总会问:那个人是我吗?不是我,那又是谁呢?

李洱1966年生于河南济源,作家。1987 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著有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应物兄》等,短篇小说集《午后的诗学》《饶舌的哑巴》《破镜而出》《遗忘》等,2019年8月凭借《应物兄》获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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