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2020-07-14 08:25文敬芳
参花·青春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女儿孩子

作者简介:文敬芳,中国人民大学管理学学士,某上市公司资深高管。从事过企业管理、教育、社会经济调研等工作。曾在全国性微小说大赛中获一等奖。先后在《小说选刊》《参花》《青年文学家》《名家名作》《青春岁月》《中华日报》《今古传奇》《华文作家报》《当代文学家》等中外刊物发表作品若干。

孩子,是我们每个人的希望,是我们每个家庭的希望。

在一个举国欢腾,万家团圆的除夕夜,我孤独地躺在一家妇产医院洁白的床上,面容憔悴,披散着头发。窗外的夜空,时而有流光闪烁,那是远处的人们在放着节日的烟火。隐隐的花炮和爆竹的声响,夹杂着谁家电视里人们喜迎新春的欢呼声。

偌大的住院部里不见其他病人,到处一片寂静。就在这里,就在这除夕的前一天,我做了手术。身体虚弱的我,没有亲人陪伴,独自望着窗外,仿佛不在人间。忽然间恍惚起来,自己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那个飒爽英姿號令百人的我去了哪里?一切仿佛是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

一个偶然的机会,与维子邂逅,不经意间竟碰撞出爱的火花。在世俗的眼里,我们各方面都不是那么般配,年龄上他小我几岁,事业上我比他强或者顺不少。却莫名地,确切地爱上了对方。

是不是恋爱中的人都那么傻?我甚至喜欢上他发呆的样子。他偶尔独处,抑或是我刚转身,再回来,就见他在那里发呆,定定地望着地板,或是窗外,眼睛望进虚空,有时甚至要喊他的名字,他才能回过神来,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时候的他,文质彬彬,腼腆憨厚。一个不会设防,和善实在的男人,相比我身边能说会道,会察言观色,会包装自己,会展现自我的男人,我固执地认为,维子更实在,更率真,更难得。

一段时间后我知道,他的发呆里面,大部分都与孩子有关。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自打他记事起,父母总在不停地忙活,而到了晚上,身心疲惫的他们经常吵闹。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后院叔伯爷爷家的三叔添了第二个儿子,孩子做满月酒那天,父亲早早起床去帮忙,可下午回来时却阴沉起了脸。不知母亲一句什么话没说好,父亲就咆哮起来,摔盆砸碗,然后又掀翻了桌椅。最后冲到母亲面前,抡起拳头乱揍一顿。年幼的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可怜兮兮地拉着姐姐的衣角,躲在墙角,眼里满是恐惧和忧郁。

有好多次,我们手拉着手,在黄昏里聊天散步。常常是,维子望望我,然后遥望远天,幽幽地说。其实我对生活要求的也不多,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要求穿校服,母亲把好不容易湊齐的钱放到我的手里,我紧紧地攥着,一直攥了好多天,等到同学们都穿上漂亮的校服,做操时老师把我请到最后一排时,我仍然没有把钱交给老师。我知道父母难,知道一家人日子不好过。

他缓了缓又说,好在我学习不错,小学初中成绩都是班里第一,作文在区县和学校的比赛中常常获奖。初中毕业的时候,大部分同学都考了高中,算以后再考大学,我却报考了中专,一心想着早日给家里减轻负担。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停下来望着他,不自觉抚摸起他的手。

长大以后,我也只是想找个人结婚,有个孩子,不吵不闹,有个温暖的家。可是,可是就算是这样,上天还是不断地捉弄我,好像我越是想要的东西就越是不给我。他望着星空,长长地嘘气。二十五岁的时候,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少儿体校的教师。虽然她长相平平,但性格开朗,说起话来时常伴着爽朗的笑。而且面色红润,生得虎实,看起来很健康的样子。吃过两次饭,看过一场电影后,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她比我大两岁,双方都过了法定年龄,半年后我们顺理成章地领证结婚,为上下班方便,继续跟她父母住在一起。

第二个月她就怀了孕,我当时真是乐坏了,可不到两月就见了红,连夜到了附近医院,结果是流产,胎儿没有保住。接下来的日子,我忍着内心的痛苦,装作若无其事地上班下班,说话聊天,没有对谁说半句怨言。反正都还年轻,半年后重新再要。

时间一天天过,好不容易半年过去了,我又高兴起来,心里充满希冀。正如我们所愿,不久后她又怀上了。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我们更是小心,她也求得单位谅解,只做轻体力的工作。我心里捏着一把汗,暗暗算着日子。可是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医院清宫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哭了,后面看妇科医生的时候我们还是没有忍住伤心难过。医生安慰说,也不用伤心,流掉的都不是好孩子,好孩子就不会流掉。道理似乎都懂,但她的话却那样刺耳,我捏紧拳头恨不能狠狠地揍她。

连续两次无缘无故的流产,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到底是谁的问题?我们心里都犯起嘀咕。在医生指导下我们做了多项检测,结果双方都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就更让人感觉莫名其妙,无形中双方的心里就有了淡淡的隔阂。她的笑声越来越少,家里的气氛变得压抑。我强作镇静,每天和她说些轻松的话题,尽量让她开心。只是我在单位待的时间越来越多,只要有事我就抢着加班。

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又熬过了半年,我们又不声不响心照不宣地要起了孩子。没多久又怀孕了,这次她向单位请假,在家静养。眼看着一天天安全度过,马上三个月胎儿就稳定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她却又意外流产了。

一棒接着一棒,我真是被打趴下了。从此我像霜打的庄稼,萎靡不振,精神恍惚。不敢再想孩子的事,更不敢在家再提起。无奈之下,我只能打点行装,远走他乡去了云南,在做家具的朋友工厂管理生产,也算是发挥自己的特长。昆明到底是春城,阳光明媚,天高气朗。在这陌生的异乡,忙碌和阳光将笼罩在我心头的愁云渐渐驱走。可好景不长,后来行业不景气,约一年之后我回到北京工作。面对家里的那位,我感觉是那样的生疏,除了日常几句,我们几乎没有其他交流。分手,成了我们躲避痛苦忘却伤痛的一致选择。

维子不幸的遭遇一次次地打动着我,也许正是这些,才更激起我心底母性的柔情与深深的爱。

后来维子向我表达结婚的意愿,我坦诚的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年龄大了,要孩子更难。但维子反复表示,我们之间有爱,即使没有孩子,也不影响我们在一起生活。同时他固执地认为我没有问题,我有一个女儿,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年龄也不是问题,那老家谁谁,明星谁谁,都在比我大的年龄有了孩子。

也许爱一个人真的不需要理由,就这样,不是很般配的我们感觉是那样的情投意合,而且越来越迷恋和依赖对方。不久,我们义无反顾地结婚了。

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幸福,我一直这么认为。对于维子,我的老公,让他幸福就是尽快有个孩子,这点我比谁都清楚,要孩子的事从此挂在我心里。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领结婚证的第二天,正好是一个周末,我去医院取节育环,都放多少年了,离婚以后也一直没管。

大夫一口气开了七八张检测化验单,这么多项,一个都不能少。没想到取个环会有这么麻烦。之后还在几张风险告知书、意外事故同意书上签了字,搞得面临生死场一般。一切按部就班完成之后,终于进了手术室,躺在了那张形状怪异的手术床上。

已是中年的大夫一边做着准备一边闲闲地问我,好好的,怎么想着要取。我回答说,想要孩子。她斜乜我一眼,又瞟了一眼手术单,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冷冷地說,那会是典型的高龄产妇。我低声回答说,没办法,老公没有孩子。她继续着冷冷的腔调说,反正年龄大了要孩子容易引发多种并发症,也容易造成难产、大出血。胎儿畸形率增大。到时候记得做羊膜腔穿刺唐氏筛查,就好像我已经怀孕一样。

她的话对当时的我一点影响也没有,我浑身充满着爱的力量,甚至悲壮地想,只要能让老公有亲生骨肉,能让老公尝到做父亲的滋味,纵使上刀山下火海,纵使需要献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之后的我却陷入两难的境地。回到家里,面对老公,看到他眼里的关切和希冀,我恨不能马上有个孩子,想立即向公司请长假,像别人说的一样去医院做人工辅助受孕,甚至去做试管,以抓住机遇让梦想成真。

可一到公司,如雷贯耳的是订单,是业绩,是对手,是市场。尤其公司刚刚上市,股价急需业绩的支撑,股价的后面是无数股民的殷切期待。更巧的是,负责同一市场的另一位高管不幸病倒,离职回了老家。上市时被授予了一定股份,上市后的节骨眼上要请假离开,这事听起来似乎不很地道,所以请假的话憋在心里始终没有说出口。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结婚就一年了,我身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公嘴里不说,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了。

一个周末,高中住校的女儿回了家,我满心欢喜,忙前忙后,准备着各种好吃的。下午又习惯性地搞起卫生。也许是我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和溢出的汗渍让我看起来疲惫憔悴,老公看了我一眼,立即冲到我跟前,夺过墩布,有些气急败坏,你这样子,这样子怎么要孩子?以后,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我做,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好好要孩子。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呆愣在那里。

转眼几个月又过去了,公司召开半年总结会,三天集中在市郊的酒店开会学习。会议结束的当晚我回了家,门打开的时候一股酒气迎面袭来。老公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喊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声嘶力竭,催人泪下。

在事业和家庭的天平上,我渐渐倾向了老公,下面两件事情让我最后下定了决心。

那天晚上,老公又和我说起孩子的事。说着说着,他扬了扬眉梢,脸上有微微的笑。其实我也见过我的孩子,他娓娓地道,最后那次在医院,她妈递给我一个玻璃瓶,对我说,这是你的骨肉,看看怎么处理?我接过来,玻璃瓶里是一个白净的小人儿,拇指那么大,手臂小腿都看得清晰,脸上眼鼻依稀可辨,是一个可爱的人儿。他静静地道,眼里有着幸福的光,脸上露着淡淡的笑。听着听着,我眼里噙满泪水,心在一滴滴流血。望着他,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后来我把这小人儿埋葬在一棵小树下,每年的九月我都记得去看他。

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转过身去,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老公有个孩子,真正的孩子。

也许是过于纠结与焦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经常做同样奇怪的梦。梦境一会儿是中国一会儿是美国,常常是自己急得满头大汗,到处找人,找年轻又愿意帮我生孩子的人。而找到的人,一个本来好好的,不想突然身体出了毛病,检查是肺部积水。另一个被我发现是骗子,每天吃着避孕药。另一个更奇怪,好好地做着准备,忽然某一天起每天接到莫名其妙的恐吓电话,令她恐惧得连饭都吃不下。

那些天我常常被这样的噩梦惊醒。后来回想,可能是白天听同事说在美国可以代孕,内心压力太大晚上胡思乱想所致。

也许是梦的警示,我忽然意识到,世界上很多事情可能让别人帮你,唯独要孩子这件事只能靠自己。自此,我横下一条心,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医院跑。

北医三院生殖中心,前来就诊的人是那么的多,远远超出我的预料。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竞争压力越来越大,不少人在最佳的生育年龄不敢要孩子,为岗位,为生计去奋斗。想要的时候又力不从心,才造成了很多不孕不育前来看医生的家庭。尽管此时的生殖中心已从主楼搬到了西边独立的一栋,仍然是人满为患,一号难求。

费尽心力看了医生后,是一系列的检测治疗,抽血、查激素六项、做输卵管检测之类的种种,一切皆可的情况下开始人工助孕。令人遗憾的是,连续两个月都没有成功。和时间赛跑的我,最后选择了试管,开启了痛苦的希望之旅。不时地抽血,打各种针,吃各种药,全麻状态下取卵,移植,然后是不间断地打更多的针,吃更多的药。叫人不得不为自己的身体担忧。

苦心人,天不负,这话说得真好。挨过一些时日,再到医院检测,结果居然成了!老公是既高兴又紧张,当即让我向公司请了长假。

老公把我当成国宝,也请假在家伺候,茶上手饭上手,什么也不让做。以前一有时间我们就在小区散步,这下可好,老公连门都不让我出,更别想下楼走动。偶尔在家打个喷嚏,他都赶紧跑过来,紧张兮兮地问,没感冒吧?不经意伸个懒腰或拉下椅子,他都会问,你没事吧?

这样的日子换作别人可真受不了,一路走来的我,理解他的苦衷。他这也是焦虑吧?以往的一切已让他变得神经兮兮,十分脆弱。

看着老公焦虑的表现与神情,我时常想起女儿,可怜的女儿。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闺女从高一暑假的某一天开始,时常为一些小事担忧。女孩子家的却爱玩游戏,玩的时间长了,大拇指就不舒服,于是只要一停下来,她就盯着大拇指看,一劲儿地搓呀揉呀,然后担心它会越来越严重,进而担心身体哪儿出了毛病。这些担忧如影随形,不断地困扰着她,最后弄得她寝食不安,心情郁闷。

后来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只好带她去医院,医生说是焦虑,开了药吃。药吃了不到二十天,状况就好了很多。可药吃完后,她再不肯去医院,怎么劝说都没用,不久病症出现反复。没有办法的我,只好拿着医生处方到药店给她买了药,吃上一段又会好转。如此反反复复,叫人心忧。

好在到了高三下学期,高考在即,女儿一心备考,没有再为学习外的事情担忧。最后顺利考上了知名学府。让人苦恼的是,上大学不出三个月,她又开始出现症状,不仅大拇指感觉怪怪的,肩颈等地方也感觉不对劲。

这天我接到女儿的电话,没等开口,上来就哭。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上帝要这么折磨我?那可怕的怪东西又来了,总是缠着我,像是摆脱不了的魔咒,魔咒呀!女儿在那边哀号,我在这边听得发颤。最后女儿答应,过几天元旦放假,她回北京看医生。我痛苦的心这才稍稍安顿下来。

我与维子结婚之前,女儿与他单独见了面。她感觉叔叔善良可靠,对我们的事一直持赞成的态度。有次吃饭回家的路上,我故意拉着她走在后面,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你叔叔他想要个孩子,你觉得怎样?她想也没想就说,行啊!我听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安心了很多。然后我故意逗她,你以前不是反对吗?她回答说,跟叔叔可以。

元旦放假前一天,老公开车,我们去机场接女儿。首都机场接站大厅,出站的人络绎不绝。女儿的身影刚出现,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朝她刚一挥手,一旁的老公就赶紧说,你别动,我来我来。

女儿看起来又没睡好,满腹心事郁郁寡欢。每次症状出现她都是这个样子,让人很是心疼。他叔叔在前,我俩在后,都慢慢走着,没有说话。也许是想让女儿高兴,也许只是想跟女儿说说话,快到停车场的时候,我对女儿说,我怀孕了。女儿听了,很是吃惊,竟然停下脚步,呆愣在那里。她脸色愈发苍白,眼神空洞。过了会儿她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要生孩子?也不早说。

见我们停下,走在前面的老公又急急折回到我们跟前,惶恐地问,没事吧?我连声说没事,没事,心里却沉重不安起来。没想到女儿是这种反应,我后悔起来,后悔不该这么仓促地跟女儿说这件事。

一路上女儿都不说话,我们也很少开口。为打破沉默,我装着轻松愉快的样子说,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你外婆又开始忙里忙外,高高兴兴地准备年货了。

吃过晚饭,女儿说要到外面走走。我说外面太冷,就陪她到了一楼的大堂。大堂很大,有六十多平方米。大堂上方,造型考究的水晶吊灯透着苍白清冷的光,东面墙上挂着三幅抽象绘画,除此之外大堂什么也没有,也极少有人进出。女儿低着头,沿四面墙角缓慢踱着步,脚步沉沉的,如同她的心,我跟在后面。

许久,她头也不抬地说,你要孩子会很危险,然后呜咽着哭了起来,边哭边嘟囔,你要是出事了,我就没人管了。原来,这可怜的孩子,总担心是生了什么大病,怪病,这些天来对照症状胡乱在网上百度,结果是越来越担心,越来越焦虑。最后担心生活不能自理,如今又担心没有人照顾。她爸只知道忙自己的事,这点她很清楚。

女儿的话让我心如刀割,心情更加的沉重。

没想到一件小事让我的家庭雪上加霜。女兒回来的第二天,看过医生吃过晚饭后,她叔叔陪我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女儿忽然孩子气地从沙发后面窜出来,迅速把沙发上的毛巾盖在我头上,并亮起嗓子朝我一声喊,像以往一样跟我闹着玩。她叔叔见了冲上来,夺过毛巾,气势汹汹地说,闹什么闹,都多大了?出了问题怎么办?女儿止住了脸上难得的笑,冲进自己的房间,并把门咣的锁上。

第二天一早,女儿悄悄把我拉进她房间,对我说,我同学都说,只有你妈傻,这么大了还跟人生孩子。我吃了一惊,这孩子平时不怎么跟同学联系,这次怎么连这事都跟同学说了,都才多大。我一时不知说啥好,她接着说,叔叔那么看重孩子,到时候要是难产,医生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他肯定会选择保孩子。我惊愕地望着她,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这些。我回看她的眼睛,里面满是惶恐和不安。

吃过晚饭,女儿大人似的走到叔叔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问:“我妈要是难产,你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他叔叔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那肯定是保大人呀!”

“哼哼,不知道怎么做了吧?保大人?到时候你就不这么说了!”

然后她走向我,郑重其事地说:“反正到时候我要请假回来,你必须提前告诉我。”接着又说,“到时候我让小姨也过来。”

她叔叔一听似乎有些急了,说:“那也是我签字。”话是实话,听着像是赌气。

“到时候我会带把刀!”女儿愤愤地说,我赶紧把女儿拉回了她房间。

时间很快过去,女儿该返校了。好不容易做通了老公的工作,开车到机场后,他留在车里,我独自去送孩子。

好久没跟孩子单独在一起了,一时间我仿佛回到从前。我们时而前后相跟着,时而并排向前,我心里如饮甘露,感觉格外舒坦。可定眼一看,女儿她始终眉头紧锁,瞳孔紧缩,一脸焦虑。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阵抽搐。我可怜的女儿,精神一直在可怕的死胡同死旋涡里扑腾,难以自拔。自己本是她生命里最可依靠的人,如今不仅不能给她慰藉,反而让她背上了更沉重的包袱,让她倍受煎熬。想到这里我痛不欲生。

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只是默默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彼此的气息。快到安检门的时候,女儿抓住我的手,定定地望着。我担心她的病痛,病痛中的她担心我的生死。此刻,我们母女就要别离,生死两茫茫,心是生离死别般的沉重。

机场回来后我变了,变得脆弱,变得神经质。

我开始回想取环时大夫说的话,一句句地回想,一句句地分析,包括她说话时冷冷的神情。还有几次孕检时,大夫的叮咛,护士的小心翼翼。尤其是,怀孕后遇到同事,或有事打电话过来,她们三番五次地跟我说,姐姐我太佩服你了,你真伟大!当时的我听了很是骄傲,现在想来却是满满的危险的信号。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做了一件伟大的事,而是做了一件危险的事。难怪女儿那么担忧,这种危险显而易见,自己却是视而不见。至此,我变得不知所措,终日惶恐不安。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老公身边,想着远方被疾病折磨着的女儿,在矛盾痛苦中煎熬。医生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话语在我耳边回响,妊娠糖尿病、高血压,难产、大出血,穿刺、筛查……像群魔一样缠绕着我,使我无法安睡。

白天见到老公,我努力面带微笑,装作若无其事。他说我憔悴,我轻描淡写一句,晚上没睡好。

渐渐地,我心里竖起了一道坎,越来越高,越来越大。前路一片漆黑,充满恐惧。我浑身瘫软,力不从心,迈不过去,永远也迈不过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命运场上,我决定缴械投降,当一个逃兵,我别无选择!

这个决定让我跌进了感情的深渊。我清楚,这意味着我要亲手将爱着的老公推到别人身边,将彻底地永远地与他分离。他是那么渴盼孩子,必须让他尽快找一个年轻的女子,结婚、生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完整的人生。

想到老公又要再一次地失去孩子,再一次地陷入绝望,我痛不欲生。我真想高声喊叫,真想四下奔跑,真想号啕大哭,真想在地上打滚。然而我不能!老公白天黑夜都在我身边,可怜的他内心是那么脆弱,他害怕任何的风吹草动,他承受不起一星半点的变故闪失。我咬紧牙,把痛苦憋在心里,把哭声吞进肚子里,不敢有任何的动静。

在我的一再恳求下,老公终于同意陪我下楼到小区走走。像往常一样,走过小桥,经过一个个花圃,一棵棵树木,一寸寸草地,我们手拉着手,慢慢走着。一切是那样熟悉,熟悉得如同我掌心的纹理。我动情地看着,用目光、用慈母般的心爱抚着它们。因为不久,我就要告别这一切,永远地离开。我要把它们刻在脑海里,留作永远的纪念。

散步回到家,我站在老公面前,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淡淡地笑着,似玩笑地对他说,以后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亲兄弟。老公听了一头雾水,忙问什么什么?然后不停地追问我,好好的,你怎么这么说。幸好我及时把眼泪憋了回去,然后笑着对他说,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

很快就怀孕三个月了。我暗暗掐指计算着日子,内心越来越焦急。神差鬼使,做出痛苦决定后的我,铁了心,像前线打仗一样部署起突围出逃的方案。无奈老公天天在身边,菜市场或超市买东西飞也似的很快回来。正无计可施苦恼的时候,机会来了。他云南的那个老朋友,多年不见突然来北京。老公犹豫再三后决定去机场接他。老公刚一出门我就按计划拨通了一个好姐妹的电话,说有急事要办,让她过来接我。然后给在北京近郊的老公姐姐打了电话,让她今天带着爸妈到我家,维子有事商量。然后快速装点起个人日用品,不一会儿朋友就把车开到了地下车库。

就这样,我离开了家,到了这家知名的私立女子医院。

清楚地记得,在医院诊室,大夫明白我的来意之后看了我一眼,然后问道,你老公呢?他同意吗?我们没有结婚。不知哪来的力量让我机智地撒了谎,对方似乎懵了,先做个检查吧,看胎儿发育得怎样。

检查完后,大夫边脱手套边说,胎心有力,一切正常。沉默片刻,然后她直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想好了吗?我的心被针扎了一下。刹那的动摇之后,我点点头。这时的我,像一个受了充分动员的战士,一心只想着向前冲。

拿着医生开的一叠检测单,我急急地翻看起来,然后对医生说,基本都在协和做过,刚做不久,她说你有原件就行。

为了能在春节前解除苦痛折磨,我毅然打车到了协和医院。在档案病历室顺利取到档案资料,离开的时候,我双腿似有千斤重,像是灌满了铅。仿佛就在昨日,自己为了减少大龄产妇引起的担忧,费尽心思找关系,好不容易才挤进了这家医院。可今天我又是在做什么?我这是被施了什么魔法?命运之手到底要把我推向何方?我不停地问自己。许久,我才拿着那沉重的档案袋,神情麻木地走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的经历,像是要给我的行为做一个注脚,给我痛苦不安的心些许安慰。一系列的苦痛折磨,虽然历历在目,却是那么地不可言说,还是不说的好。对年轻人简单的一件事,却把我和医生折腾了好几天,直叫人感叹,岁月不饶人。

跨出家门的那一刻,我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手术前几日,我一直没敢动手机,仿佛它里面埋着地雷。我知道,维子他会找我。我害怕,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因此改变主意,更害怕这些让我撕心裂肺。

手术后的当晚,我拿起手机,又放下,又拿起。我迫切想知道维子的消息,对此又深深恐惧。我不敢想象,遭此重创的他会是什么样子。最终,我终于按捺不住,心惊膽战地按了一下手机上飞机的图标。不一会儿,手机就叮叮叮响个不停,潜伏着的短信蜂拥而至。我赶紧又调回飞行模式。

我打开短信,心怦怦直跳,维子的信息一条接着一条。看着信息,我仿佛听到他在哀号:

——老婆你在哪里?

——回来吧,亲爱的!

——回来吧,没有孩子我们仍然在一起。

——老婆回来吧,没有了孩子,我不能再失去你!

……一声声,声嘶力竭,荡气回肠。

几位好友纷纷发来消息:你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机一直无法接通,你老公在到处找你……我一条条看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也是后来,听姐姐说起当时的情景。

维子进门看见姐和妈,很是吃惊。然后叫我,妈说我不在,应该是出去了。他不相信,在屋里挨个房间找起来,并大声说,老婆你别闹了。找了一遍后他慌张起来,大声喊,老婆你别吓我。然后一边不停地拨我的电话,一边来来回回地找。忽然他大喊一声,不好了!我的孩子没了!然后冲下楼,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后来老公不止一次地对我说,那几天我真是疯了。从家出来后我开着车到处找你,一路上开着窗四处张望,车速又快,几次差点与人撞上。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里,大雪纷飞,北风裹挟着雨雪在耳边呼呼号叫。我疯了似的开车,去每个可能的地方找你。在通往你们公司的那条路上,我来来回回地跑,跑了不知多少趟,始终没有看到你的影子。然后我满北京满世界地跑,车速是越来越快,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有停留,不敢停留,怕一停下来自己会发疯。第二天早上,疲倦不堪的我跄跄踉踉回了家,倒在了床上。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不说话。妈被我吓坏了,守在我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到后来她对我说,维子你要想开点,千万不能做傻事,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我就不活了!

我躺在医院,在最热闹喜庆的时分,过着最凄厉、最难挨的光阴。

终于,我抑制不住对维子的牵挂和思念,在大年初一的晚上,给他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说我实在对不起他,说我衷心祝愿他早日与合适的姑娘成家,早日有一个健康的宝宝。紧接着他打电话过来,问我在哪,然后第一时间赶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什么也别说了,跟我回家。

最终,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谁。

后来,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孩子。但我看到,每次在外,老公的眼睛时常望着对面的孩子出神。有一次看到一对双胞胎女孩,为争一个布娃娃哭闹,一旁的母亲不耐烦地挥手打了一下,他看了笑着说,给我一个多好!声音很轻,像是耳语。

之后我们俩都开始锻炼身体,不加班的周末就去红螺寺爬山,每次都不忘在观音娘娘庙前敬一炷香。

老公开始一年两次地献血,每次都是400CC,他深信,好人有好报。

也许是感动了上帝,也许是种种的努力让我们获得安慰放松了心情。两年后,我惊喜地发现自己正常怀孕了。此时,我的女儿也找出病因进行了有效的医治,一切超乎寻常的顺利,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孩子。

儿子满月那天,我们开车回房山老家。太阳朗朗地照着,给大地洒下一片金辉。老公时不时回头瞅瞅儿子,满脸欢喜,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

快到家的时候,老公大声说道,这回爷爷该高兴了!

然后对我说,你知道的,爷爷只有父亲和姑姑姐俩,后院父亲的大伯家,却有哥四姐俩六个。这没事还行,但一遇红白喜事或过年过节,那亲疏远近,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人家拎得很清,他们才是亲兄弟亲姐妹,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生性敏感的父亲,渐渐就越来越觉得受了冷落,遭了排挤。在村里总是低头进出,自卑压抑得抬不起头。记忆中父亲脾气最大的那次,就是他在外面遭到冷落受气所致。

顿了顿,老公说,我之前常年没孩子,更是让父亲不愿出门,怕人问起。我那装在玻璃瓶中的孩子,就是老婆怀孕不足三个月,急着回家向父亲报喜,一路上公交车三轮车地颠簸,导致流产没的。

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老公停好车,抱起孩子兴冲冲往家门口跑,嘴里欢快地喊道:好了,我们有宝贝了,有希望了,爷爷有希望啰!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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