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技成为日常生活的迷思

2020-07-14 04:59姜振宇
科学Fans 2020年6期
关键词:物语科尔科幻

姜振宇

原著封面

一个“环形”的故事

静谧的叙事

作为一部改编自瑞典插画家西蒙·丝塔伦海格系列图像小说(Graphic Novel) 的科幻剧集,《环形物语》不但成功保留了静谧悠远的北欧风格,在手法上也有其自身追求,镜头充满画面之外的余韵。片名中的“LOOP”即“环形”,既是指小镇里支柱性的科研机构,也是对剧集结构的充分暗示。小镇已经很陈旧了,实验室的种种建筑,满溢着20 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沉重风格。它们显然是“现代”的,曾经也是“先进”的,只是耐不住时光。用久了,就显得老旧。

小镇上四处遗弃的科技产品,在故事中证明往往有着切实有效的功能,只是找不到应用的空间。徘徊逡巡的机器人们,或远离社群生活,或悄然融入社会结构,都不再引起惊讶。正是由于“无用”而且“不受关注”,故事中所有的科幻设定,都以一种不太在意科学逻辑的方式存在着。但与此同时,通过总是让镜头渲染上一种沉郁的色调,科幻道具被自然而合理地放置在背景当中,然后在某些意外和冲动之下,推动主人公们走向各自的岔路。

环形中的人物(“剧透”警告)

剧集中八个故事的主人公们相互联系,核心是洛蕾塔一家:她,她的丈夫,大儿子和小儿子,还有大儿子的朋友,朋友的父亲。除去怎么看都是为了满足刻板印象中的“多样性”而存在的另两位主人公——相传出轨的书呆亚裔女和自我欺压的同性恋非裔男——之外,这一群人的生活被“环形”搅得支离破碎。

洛蕾塔的大儿子雅各布和他最好的朋友丹尼

两人因为交换了躯体而交换了人生,产生了最大的背叛。丹尼拥有了雅各布的相貌身躯和智力,成为“环形”的工作人员,人生顺遂。而雅各布一怒之下将自己的灵魂转入到一个无人理睬的机器人之内,而后与另一个机器人撕扯、打斗,最终悄无声息地坏掉。至于丹尼的身躯,入不敷出的丹尼父亲在种种堪称疯狂的努力之后,为了挽救剩下的家庭,不得不选择放弃,不再期待他的“复苏”。当最后真相大白时,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洛蕾塔的丈夫乔治与他的亲生父亲

乔治的父亲也就是“环形”的创建者,父子形同陌路,到死都没有和解。缘由是后者忽略了自己的孩子,反而去制造另一个“儿子般”的机器人。两个“儿子”在意外之中见面而且爆发了冲突,各自都失去了左手:这个故事在倒数第二集才揭开缘由,此前我们已然完全习惯了沉默的乔治,还有他那一点都不炫酷的机械手的存在。

乔治的父亲与洛蕾塔的小儿子科尔

两人的关系倒是典型的“隔代亲”,但这种年纪差距过大的羁绊,将不可避免地很快遭遇长者的死亡。电视剧用了一整集讲述科尔对死亡的接纳,从片头作为隐喻的、不慎被憋死的萤火虫,到爷孙二人在默契玩乐中对于死亡的扮演,再到大限将至之时亲情和理智的崩溃,甚至凭借神秘的“回声球”所昭示的科尔自己的暮年,“环形”来去往复。

洛蕾塔自己

在第一集里,童年洛蕾塔尝试寻找自己神秘失踪的母亲,但在跨越时空之后,却从数十年后成家立业的自己口中知道,这种失去已成定局。而后她许下了一直被搁置和隐遁,并直到最后一集才得以实现的,关于永不放弃亲情的承诺。结果却是洛蕾塔自己没有如她的母亲一样猝然离开家庭,反而是她的两个儿子相继不知所踪。大儿子雅各布如上所述,身体中居住着一个背叛者的灵魂。小儿子科尔使得洛蕾塔陷入另一个关于亲子关系的循环当中:他某天突然就一去不返。这一次,没有人会再来提醒小儿子的“失踪”是否可以寻回,但她信守着对自己的承诺,孤独地坚持了下去,承受着一连串的死亡,直到科尔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归来。

当《环形物语》的故事结束的时候,命运的“环形”被打破了吗?我以为是没有的,这也并非剧情的导向和目的。随着故事线的收束,曾经反复出现的经典徕卡相机,便成为一个无处不在的隐喻。借着相机,科尔仿佛重新遇见已然永久离开的祖母。头发花白的洛蕾塔,在某一个瞬间与母亲刚刚失踪时的自己童年重叠。朝华白首,不过转瞬。人类发明的相机看似能记录一个个瞬间,但显然無法中止时间的流逝,也不能挽回旧时的错谬和丧失。接受它、记录它,然后继续平静地往前走。这种平静当中,蕴含着丰沛的情感和力量:正如我们当下的现实。

一种更加“生活化”的科幻

致敬经典

对于许多所谓“硬核科幻迷”而言,《环形物语》这个科幻剧几乎是不可理喻的。它不够理性,不够“炫酷”,过于浪漫和复杂,也过分聚焦于一个又一个的家庭、个体,而不是他们生活当中的庞大宇宙与地下实验室。从剧集的脉络上,它令人想起20世纪中叶的另一部奠基性的剧集《阴阳魔界》① 。以这部老电视剧为代表,一系列音像作品对包括最纯正的“科幻”元素在内,诸种题材的多元应用和演绎,成了让小众文化走向广大市场的最好路径。《环形物语》甚至在最开始的形式上也模仿了《阴阳魔界》标志性的独白,其中“环形”的不可解,正如“魔界”的难以捉摸。不同之处在于,“魔界”依赖于想象力的绝妙,而《环形物语》,则太像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日常生活本身。

如果科幻就是生活

深究下去,《环形物语》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暗示:科技发展到今天,它的存在和后果都不可忽视,但同时也越来越难以被把握。它处理的核心命题,与常见的科技灾难情节或者疯狂科学家故事都截然不同——在这些我们所熟悉的套路里,无论其中人类扮演怎样的角色,作者总是乐于向我们交代其逻辑、方法和谬误,特别是潜藏在种种剧情表象之下,与更庞大的世界变化、科学真理、技术发展之间的联系。而《环形物语》并非如此。它在简单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大背景”—— 一个以往昔科学前辈的探索为核心的衰颓小镇——之后,将目光投向其中更“小”、更聚焦的个人和家庭的生活细节当中。

在剧集的八个故事里,主人公的活动和他们的视野,并没有超越日常生活太远。他们确实总在身旁遭遇各种各样的科学造物,但似乎并不关心它们的来源和作用,反而只是关心如何将遭受冲击的生活拉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虽然这些努力几乎总是难以成功,人们却也并不因此落入绝望:也许会承受伤害,也许会不得不经历成长,但这些变化最终还是会被沉淀、接受,然后成为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

在这个意义上,《环形物语》简直是站在未来对我们当下现实的隐喻和回顾。我们在今天并不需要懂得汽车制造的过程、发动机运行的原理,也能够享受快速旅行的便利——同时也痛苦但并不截然抗拒地接受车祸的存在。我们并不了解扫码支付、虚拟经济的真实规律,也愉快地用手机替代纸币、钱包和公交卡——同时也自然而然地接纳作为日常配重的充电宝,以及无处不在的消费陷阱、支付风险。我们的日常生活建立在上一个时代的先驱者们所探查和建造的科技成果之上,而后因之发生深刻改变的东西,被我们当成新时代的日常生活,毫不在意地接受下来。这些无处不在的高科技产品,到今天已经很难再引发我们的惊讶和赞叹。

科幻照应到现实

日常的“迷思”

从更“现实”一点的角度来讲,无论是当下突如其来的疫情之后,还是更早之前,“见证历史”这个词汇似乎变得日渐贫乏无力。一切都被裹挟在时代潮涌当中,而种种现象背后的实体科技、抽象逻辑,都越来越模糊不清。一方面,我们逐渐失去了此前贯穿于科幻内外,对于现代人类文明的结晶产生的惊异感,另一方面,我们知晓自己身处于庞大变化当中,却又显得麻木和无法理解。这种冲突必然导致另一种情绪越来越普遍,这就是焦虑。某些时候,也表现为类似于“丧”的无力感。

此时的科技,成为日常生活的一种“迷思(myth)”。我们面对的核心困境,是与原始部族在面对山火和雷暴时所共通的恐惧。个体的理性和智力,已经无法像农耕时代或者科幻的“黄金年代”那样,轻松地借以理解和把握世界的框架、预测人类的走向、描绘生活的细节。我们只能通过一种想象,来接纳那些无法逃避的科技造物。当然,对于现象背后诸多知识的学习和了解仍旧是可能的,只是已经学不完了。这种学习仍旧是有益的——也许是“更加”有益。但如果只有知识性的学习,是“不够”的。

我们需要什么呢?我们需要想象科技产品的“温度”。

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些工具和产品身上投射情感,从而把它们纳入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的环境当中,甚至将他们视为我们心灵和人格的组成部分。我们真的了解手机、高铁和互联网吗?当然不,我们甚至无法窥见它们所带来的社会变革的全貌。4G时代到来之前,我们无法想象四处弥漫的直播和网课;大块黑色镜面屏幕垄断手机的形象之前,我们还没有忘记翻盖、滑盖和实体键盘;小灵通和大哥大普及之前,连“喂,你在哪里”这句话,也鲜少被纳入日常口语之内。但是我们接受当下的状况,享用当下的产品,不再怀疑当下的逻辑。这就是科技“迷思”的真实意涵:一个笼罩着现代人类的神话,刚刚到来,却仿佛长久在此。

用什么来抵抗?

遗憾的是,这种“迷思”毕竟是脆弱的。我们生活在无法全面理解的现代科技文明当中,因此而潜藏的恐惧和焦虑随时会撕开神话与想象的帷幕。《环形物语》构筑的,正是一系列这样的瞬间。时间机器无法寻回离开的母亲;独属于情侣的时间缝隙无法拯救脆弱的爱情;机械巨人带来的安全感也无法同时拯救家庭和植物人儿子;甚至当来自同一父亲的自然人和机器人之间相互确认为兄弟,生活与生存的隔阂依旧难以消除;更不用说小小少年的努力,在亲人逝去面前的无力了。

可其中毕竟还有一些东西是长久存在的。亲人虽然故去,但生活的勇气仍旧存在;父子关系无法挽回,但与陌生兄弟毕竟能够和解;漫长、痛苦且看不见希望的等待,终于能够守住关于亲情的承诺;甚至情感终将逝去,但谁又能否认当时瞬间的美好呢?波德莱尔说“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这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环形物语》正如我们当下的人类一样,以这些变化中的永恒,来尝试理解和感受夹杂着熟悉与陌生的现代世界。

面对着这样的时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环形物语》尝试给出这样一个回应:命运的流逝和循环尽管无法理解和打破,但我们可以努力去刻画每一个独立的瞬间。瞬间不会因为它总要逝去而变得淡漠,情绪也不会因为错误无法纠正、关系无法挽回变得空虚。故事中的人物难以清晰地划分正邪或善恶,但他们的每一个选择、每一场冲动、每一次懊悔,都如此圆融丰满。镜头总是给这样的每一个瞬间,都投以关照、记忆,然后尝试賦予意义。

整个剧集最后一个画面,是科尔回想起少年时的自己,端着相机,向着屏幕前的我们张望。这个姿态的意味是清晰的,他想看见此刻的我们,他想记录此刻的我们。问题在于,我们自己如何处理当下这个不可理解、却能够被触摸和想象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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