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泌

2020-07-14 17:31彭思萌
花城 2020年2期

彭思萌

二○六三年五月三日,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我走下长长的地铁通道,独自搭乘地铁前往望帝最大的安定医院。那时距离大暴乱发生不到二十四小时,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在这个阴霾密布的下午,我满脑子都是那个黑色的问题:我能活着走到安定医院吗?

我所居住的是一座破败的大楼,离地铁站不过两百米,此时这段距离却长到令人发指——我用完了这个月的情绪激素,在花岗岩台阶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勉强走进地铁大厅就躺倒在地上。

平整的大理石地面,又冰、又静,我的左耳、左臂、左腿紧贴其上,身子蜷曲。地铁大厅带着厅内所有人转了半个圈,这个嘈杂的世界忽然失声。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做了,在很多个情绪激素供接不上的瞬间,通常是晚班结束之后,我偷偷从诊所后门溜走,拨开蔓生的灌木丛,走到没有了车也没有了人的水泥马路上,随意地躺上去,感觉那颗粒饱满的地面:粗糙,带着白天烈日的余温,毫不留情地蹭着小腿肚,一直剐蹭到我的心里去。头顶是一张薄饼似的月亮,缺工少料,坑坑洼洼。

我这样做了很多次,和大地的亲密总能平息我心中一浪一浪的焦虑,那成了激素胶囊之外的另一种心瘾,然后愈演愈烈。离开了月色的掩映,我也开始想和地面深深联结:坐在办公室里,走在大街上,穿行在各种又暗又长的楼道里,我常常会被这股冲动擒住,又一次一次摆脱它的追捕。直到此时此刻,那匮乏熟悉又强烈更甚往常,让我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屈从于它。

我静静躺在地上,像熟睡的婴儿蜷缩于子宫。果然,躺在地上就舒服了,紧绷的心弦全部松开,痛苦渐渐退潮,紧缩的自我悄然舒展。我终于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开始察觉,我察觉到了,察觉到了身边的一切:空间永恒静默而立,时间自虚空起始,万千变化后带来生命,带来这个地铁站直至挤满人群。

那都是些面无表情的人们,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甚至跨过去,我的右手挨了一脚。

“对不起。”

那人说着,声音里却毫无歉意,一步从我身上跳了过去。

我无动于衷,我心如铁石,我躺在这儿享受着这浑浑噩噩,感觉好得很。三根被踩过的手指辣椒一样燃烧着,心中却不起一丝波澜,丝毫没有再站起来的念头。

人群像一条河流,朝我捉摸不透的方向流动着,急了,又缓了,织成一张光影的密网。究竟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对时间失去了感知,我对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腿那儿又被人踢到了,我忍受着,装作一无所感。痛感加大了,还是小腿肚那儿,同一个地方连挨了三下,真痛啊。但这种痛远在天边,和眼下与大地紧紧联结的满足感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还是懒得动弹。

但很快,我被猛拽住两只胳膊拉起来了。

左边是一个穿着蓝背心的胖保安,右边是一个穿着蓝背心的瘦保安。

胖子说:“没事吧。”

我摇摇头。我是一百个不愿起来,但既然被拽了起来,只好撑住两条腿勉强保持站立。失去了和大地的联结,痛苦再次侵袭而来,我的胸口开始一阵阵发紧,神志在痛苦中清醒。

“身体没事,是情绪问题。”我用尽量冷静的声音说,却降伏不了其中的颤抖。

瘦子拽过我的右手,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安定表。

“抑郁Ⅳ。”他抬头打量我的脸色,“严重是有点严重,也不是非用药不可,要用药吗?我们有紧急注射权。”

“不用,不用。”我马上说。

每个月的情绪激素配额都被严格限定,我早已用完了这个月的剂量,怎么能为这点小事预支宝贵的额度呢。

“你的胶囊呢?”瘦子一脸怀疑,瞅着我的右臂。

我卷起右边的衬衫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块泛黄的医用胶布。胶布上盖着一个颜色已快褪尽的红戳儿,那是电子邮票,下面藏着刺激多巴胺和内啡肽等积极情绪激素分泌的混合缓释胶囊,只是,已经用光了。

“提前用完了,我这就要去安定医院领这个月的配额,没事的。”我机械地说。

“你自己说的咯。按照规定我们要确认三遍,配合一下,有录音的。”胖子说,他瞅了一眼瘦子,“你来问她。”

“你现在处于恶劣情绪抑郁Ⅳ,是否需要注射情绪激素进行干预?”瘦子说。

“不需要。”

“你是否有过自残、自杀,或者伤害他人的历史?”

“没有。”

“你现在是否有自残、自杀,或者伤害他人的念头?”

我沉默了一会:“没有。”

他们放我走了。

我知道有人在抑郁Ⅳ、抑郁Ⅴ的情绪中跳下地铁轨道,就是我脚下这条。烂泥一样的残躯被铲走之后,酱油似的血迹一个多月后才和轨道上的污漬融为一体。但我没有这打算,至少现在没有。

我挪动两只脚,踏上地铁,被张着漆黑大口的通道吞没。地铁开往安定医院总部。

地铁空嚓空嚓地开过。

我望着玻璃窗上自己苍白的影子,平淡的五官,单薄的身子,简直要融化在黑暗之中。我从来不曾了解自己躺倒在地上的原因,但我知道这件怪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认识何遇开始。

我一直记着我们认识的那一天,真是个滥俗的开头。

那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我如常坐在安定诊所门口发呆,任凭心中风起云涌,面不改色。我厌恶每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光是看他们一眼就要了我的性命。他们的肤色,不是过于黝黑,幼年留下的痤疮印记清晰可见,带毛的痣点装饰在眉间或嘴角边,就是死尸般惨白,血管和青筋暴露在外,随着他们张嘴说话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微微跳动,似要挣破那层薄纸般皮肤的束缚。还有那些佝偻的背,僵直的脖颈,他们这辈子弯过的每一次腰、受过的每一次紧张和悲伤的折磨都刻录在他们的躯体之上。这些丑陋猥琐和蠢头蠢脑尖锐地支棱出他们的身体,毫不客气地刺痛了我。我尽力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用理智和经验控制自己处理一切:微笑、点头,为他们指点所有的鸡零狗碎,包括一百次指引厕所的方位。

我是接诊护士,就得戳在这儿接待每一个人:来领配额的走左边通道,精神崩溃的坐在长椅上等保安,安乐死的去右边排队。

但那天,那个男人已经在我这里登记了领取配额,却又坐回到门口的长椅上,抬起手腕,注视着手上的安定表,一动不动。

“这位病人,你应该走左边的通道。”我提醒他。

他放下胳膊,局促地搓了搓手:“我在想该怎么跟你开口,说我想认识你。”

他的直接让我吃惊,但更让我吃惊的是这直接不叫我讨厌,于是我们就认识了。

这个叫何遇的男人非常奇特。他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膚色干净,腰杆挺直,丝毫没有留下为生活所折磨的印记。他也在安定医院工作。安定医院是一个巨大的体系,包括了从源头的科研到末端的病患服务。他做的是上游的药物研发,属于核心机密部门,工作内容需要严格保密。他的话很少,交流浮于表面,真逼急了会讲两句俏皮话,但总的来说十分缺乏个性。

但他又有一个最特别的特点:他太正常了。

在三五十年前那场差点毁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大灾变之后,人们历经良久,重新建立起了紧凑的商业制度和严厉的政治制度,几乎一手一脚重建了文明。我们在过去文明的腐土上种出了新的花朵,唯独缺少了快乐,快乐不知道被什么给吸走了。针对精神病患设立的安定医院越建越多,快乐却越来越稀薄。我们出了问题,所有人都出了问题,积极的情绪激素分泌越来越少。我那从大灾变中死里逃生的爷爷奶奶一直在说,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人脸上不带笑容。对诞生在灾变之后的新生一代来说,快乐和平静天生就是一张电子缓释邮票下的限定品。

在这个所有人都有情绪问题的世界里,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人人手上都戴着安定表,用那玩意儿24小时精确监控所有细微的情绪,时刻提防负面情绪到达威胁生命的临界值。何遇的安定表却几乎派不上用场,任何时候看,都指在顶端的空白,那不存在数字的零点。

据他说,当他在那张破旧的咨询台前第一次注意到我时,他感觉到了揪心的紧张,抬起手腕注视安定表,指针竟在“慌乱Ⅱ”和“慌乱Ⅲ”之间颤动不止。他在长椅上长久静坐,望着震颤的指针,确定表没有坏,才决定和我说那句话。

这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获得了从安定表中解脱的超能力,他总是平静得像一尊雕像。

我们之后有了越来越多的时间待在一起,每次和我待在一起,那种波动都愈发强烈,所以他喜欢跟我待在一起。

而我,也因为他有了前所未有的体验。那不是因为我们一起做了什么,我想不起我们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是因为他是他而感到满足,这个男人好像是我的反面,补全了我的残缺。我们不停地走路、讲话、欢笑,去我独自一人时绝不会去的地方闲逛,奢侈地挥霍时间。

我不善言谈,他也是。还好,我是护士,他是药剂师,所以我们就可以一直聊安定医院的事,聊我们过于严苛的制度,聊我们难用的系统,那些怪模怪样的病人。医专毕业之后,我就一直在当护士,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就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份工作,也没有喜欢过这些病人。现在,我不停谈着这些,不知道怎么多出了这么多话。以前我的安定表时刻在抑郁和焦虑间摇摆,可跟他在一起,安定表竟出现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信赖、友善、亲密、惊喜。我看着那小小的圆圆的表盘机械滚轴上跳动的文字,才知道原来在我见熟了的那些情绪——抑郁、忧伤、寂寞、沮丧、惊恐、焦虑、慌乱、懊悔之外,它还能显示这么多情绪。还有平静,我以为永远不会降临在我身上的平静。有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到我家楼下,然后我们一起倒退着向后走,我不停地挥着手,他也是。我一直倒退着走到楼道口,看着他的身影变得和一支挥着枝杈的小木棍一样伶仃,然后渐渐消失。抬头是一轮圆月,低头看着安定表,发现指针停在零点。这是我第一次停在零点,那一刻我的心像月光一样澄明。

我悄悄翻遍了诊所里的诊疗手册,那上面有针对患者的就诊指南。那似乎是多巴胺、肾上腺素和五羟色胺综合分泌的作用。一个人因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而自主分泌出了激素,在我们这个分泌贫乏的世界里像中了彩票一样罕见。那种对周围每一个人的厌恶在他身上失效了,他不仅没有伸出尖锐的刺,而且浑身散发出温暖的光,那光芒笼罩着我,使我不靠邮票也能平静地活下去。

身处幸福的时候,人很容易误会那就是永恒。我以为我会永远平静而幸福,但这种平静终究未能持续多久,覆盖其他人的灰暗滤镜最终还是蔓延到了他的身上,我的快乐时代迅速终结。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决定性的瞬间:我们一起去吃红胖冰淇淋。据说那冰淇淋里添加了一种非洲灌木的果实,换言之,微量的积极情绪激素。运气好的话,可以让人体会到一种略带眩晕的开心。大部分能让人开心的食物都进入了违禁品的单子,安定医院希望所有的快乐都是被牢牢掌控;这冰淇淋只是钻了个空子,谁知道它还能卖上多久呢?所以店门口排起了如龙的队伍。我们排队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队伍最前面,在面前的冰淇淋机嘎吱作响、挤出冰碴的时候,他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们要是在一起也挺好的。”

我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他吐字很慢,这些字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心。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只是低头盯着脚尖一言不发,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答。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身上也开始蒙上那层灰暗的滤镜。

我们后来一起吃了那个传说中能让人开心起来的冰淇淋,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但我没有感觉到开心。那之后他没再提起这个话题,我却开始真的考虑起这件事,我幻想着跟一个什么人建立起长期稳定的关系,那个人或许是他。我们以彼此的男友和女友自居,朝夕相处,直到结婚,每天一起吃饭,像我的父母那样住在一起。

所有人都说结婚对夫妻双方的好处都很大,因为婚姻能让双方自主分泌催产素等一系列积极情绪激素,这几乎是最可靠的分泌了,成功的概率很高。婚姻会给绝大部分人带来好运,长期、自主的分泌会降临在夫妻双方身上。当然,这并不总能奏效,想想我的父母,他们彼此折磨的时候要多得多,随时可能把对方逼疯。我想起我妈妈脸上的阴沉,和爸爸的一脸嫌恶。那是我面对最久的两张脸,简直能把我逼疯,他们真的有因为婚姻更好一些吗?我心头一坠。

我想三十二年前他们刚刚在一起,那时是美好的。他们那一代是所谓陨落的自由一代,诞生在大灾变之前分泌充足的年代,纯粹因共享快乐和爱而结合。大灾变之后他们勉强苟活下来,均承受了严重的分泌问题和长期的情绪不稳定,最后双双进入医院系统,谋得一席之地。父亲在一家社区医院做医生,母亲在城市另外一端的医院做护士,都已经办理提前退休手续,但仍按照退休前的习惯每天早晨分别离家前往不同的地方:一个去公园下棋,一个去医院职工俱乐部跳交谊舞,以避免过多相见,各自在浅薄轻浮的集体人际交往中觅得一些有益的情绪激素分泌。这是他们在长久的争吵暴怒之后为维持家庭结构不至于分崩离析而找到的解决方案。每天晚上回家凑在一起吃晚饭的一个小时是难得的宁静一刻,每周末我会短暂地回家待一会,分享一点美好时光,那有点像已经永远破碎的美好时光的影子。

这种和谐的相处模式也不过是在最近才觅得的,在此之前,他们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彼此折磨又坚持要待在一起,随时可能把对方逼疯。我想起母亲那阴沉的脸和父亲的一脸嫌恶。那是我面对得最为长久的两张脸,除了让我知道美好永远不可能长久,他们真的有因为婚姻更好一些吗?

我脑子里渐渐塞满了这些乱糟糟的想法,何遇仍然会约我,我也仍然会去见他,但我渐渐沉默下去。我想我那些因他而起的分泌已经停止了,这太倒霉了,我所承受的是断崖式落差的情绪起伏,但这没什么,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倒霉。

何遇倒是一如往常,情绪稳定,神采奕奕,在他那并不轻松的工作和我的约会中来去自如。他最近的加班多了起来,工作内容保密,甚至不能透露新的工作内容,但他依然只要一有时间就约我。在我们那越来越紧凑的约会中,他甚至有一次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如果他以后跟一个什么人结婚,他准备把自己的激素额度转让给她一部分。每个月的配发额度会在月末最后一天结束时失效,不准转让,无法保存,但在那之前转让给自己的直系血亲或者法定配偶是被允许的。这是我们严酷的法律中罕见的温情一面。

“我根本不需要那个东西,已经好几年没去领那个额度了。”他说得很轻松。

听到这句话时我正在抑郁和焦虑两种状态间痛苦摇摆,再一次提前用光了那个月的额度,甚至害怕长久的抑郁将要转化为双相障碍。听到这话我大吃一惊。

我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他知道我一向过得很糟,这是有原因的。我的五羟色胺有问题,成因可能是不可修复的先天基因缺陷,或者复杂的后天损伤。可能是递质本身较少,也可能是受体的问题,也可能递质和受体都没有问题但就是无法成功起效,问题太微妙、太复杂,定症都无法做到,治疗就更无从谈起。总而言之,我天生是一个吞没情绪激素的黑洞,这就是真正的倒霉。我知道,这不公平,我既承受着我们这一世代普遍的分泌稀薄,还有只属于我自己的情绪缺陷,雪上加霜。但又有什么事是公平的呢?唯一公平的似乎只有每个人情绪激素的配额,配方可以自选,但每人每月剂量恒定,不会因为你有什么缺陷就多给你一些。我早已习惯了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一直沉浸于负面情绪中的怪胎,我习惯了那些投向我的怜悯而疏离的目光。这没什么,还有很多比我过得更糟的人,那些关起来的精神病人,那些游荡在街头的放弃族,还有许许多多提前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而我还能正常工作、生活,我还活着并将继续活下去,只是……不太开心。

我再一次考虑起何遇这个人,他比我大两岁,长得不错,家境殷实,彬彬有礼,药剂师也是个好工作,最关键的是,有什么人愿意和情绪怪胎在一起呢?我知道自己对男人没什么吸引力,我皮肤惨白,偌大的眼睛像盲人一样,没有焦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以前尝试接近我的男人都在嗅到这股凄惨味道后马上望风而逃了,只有他,他是我遇到的唯一如此诚心实意愿意和我在一起的人。和他在一起,我应该能过得好一些吧。

这样想着,我却愈发不想见他了,我说不上哪里不对,我焦虑频发,不断失眠,对约会一再迟到,要么就是编出各种理由来推脱,实在找不到推脱理由的时候,勉强赴约,就会拼命找借口跟他吵架。

这一次是因为他买酸奶的时候加错了配料,我尖叫一声,把酸奶瓶子掼在地上,一地白浆混着玻璃碴,冷森森泛着光。

何遇这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忍耐或者唯唯诺诺道歉,他等着我消气,走过来抓住我的手,看那上面的安定表。

“焦虑Ⅲ,”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没有没有,我讨厌你永远不记得我喜欢吃什么,我喜欢吃桑葚,最讨厌蓝莓。”我说。

“有时候我怀疑,”他停顿了一下,“你是不会喜欢任何人了。”

这一次我没能糊弄过去,他已经很接近答案了,下一秒钟好像就要大吵起来,他那种要发起脾气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我畏缩地把头扭向一边。

他只是沉默地站了一会,就迅速恢复了往常的冷静,说他正好要被紧急征调做一個药物的封闭研发,一个星期后再和我见面,也让我们都冷静冷静,好好谈一谈“我们的问题”。

鬼知道我是怎么熬过这漫长的一周的,明天,我们就要见面了。

我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让他感受到我的温度,感受到我对他的喜欢,哪怕这喜欢来自于暂时的伪装,来自于强效的情绪激素,那也一定要调动起我无论如何也汹涌不起来的情绪。我在不断下沉、下沉,在阴沉的水底待了那么久,跟他在一起,头一次感觉到阳光的温度。我不愿再沉入水底,我必须抓住点什么,不管那是什么。我必须抓住他。

随着有节奏的空嚓空嚓声,我被地铁带到了安定医院站。这个城市有着如雷贯耳的旧名,大灾变过后它现在叫作望帝。整个望帝有数百家安定医院,全是灾变后新建的建筑,在大片大片年久失修的破旧楼房中鹤立鸡群。我工作的地方只是一家小小的社区诊所,而这里是望帝的安定医院总部,最大的一家医院。今天过来,不是来工作的,我来领这个月的额度。

我走出地铁,注意到大厅立柱上新贴的海报中,出现了几张激素劫犯的通缉告示,上面有一个皮肤焦黄好像带着蜡制面具的中年女人,额头生着烂疮,她的照片下写着:禁止劫持、滥用管制激素。

我低头看了一眼安定表,圆溜溜的表盘上,小巧的指针牢牢指向抑郁Ⅲ,情况略有好转。

我猛吸一口气,走向安定医院。

大灾变之后,全球化潮流戛然而止,经济危机、政局动乱甚至局部核战争导致了全球的人口锐减,之后就是各国几十年的孤岛式发展。复兴时代,人群向有限的几个大城市集中,重建文明。此后,分泌问题渐渐显现,医院系统应运而生,每个城市都演化出了自己的独立医院体系。随着庞大的医院系统崛起,谣言四起,四处都在流传,说医院体系的规则如此严厉,都是为了免于重蹈覆辙。

在所有这些医院体系中,望帝的最为复杂,整个城市的数百家安定医院全部属于公立机构。除了管理激素配额的发放,进行异常激素配额的发放,还要收治精神病患,顺带着也处理处理身体上的问题,毕竟身心问题皆成一体,而纯粹的身体问题只占精神病患的一小部分。这些医院之中有社区医院、儿童医院、妇女医院、专科医院、福利医院,还有专门收治权贵的特殊医院,普通人连踏进门内半步的资格也没有。而我眼前的这家安定医院总部是其中最大的一家综合性安定医院,总部之外的医院系统工作人员一律安排在这儿求医问诊,而不是在自己的单位就近治疗。而总部的医护人员又被安排在其他医院就诊。这是为了保护隐私,上头是这么说的,但我们都觉得是为了避免配额发放被自己人动手脚,规定就是这么严格,一个空子也不给钻。

走出地铁站通道,来到外面,远远望见医院主楼,我发现头顶密布的阴云竟然散去不少,天空中透出了些许蓝色。初入夏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力气,刺破终年不散的雾霾,将医院主楼照得晶莹剔透。我一边走近一边打量着这座不论从各个角度观赏过多少次依然牢牢黏住我目光的大楼。整个外墙由特殊的哑光金属玻璃材质打造,从高耸的尖顶到层层叠叠的塔楼都像沾满了糖霜,通体洁白,在周围环绕着的大灾变前留下的灰头土脸的建筑中鹤立鸡群,好像一座巨型的现代化教堂。它充满宗教意味的造型颇能抚慰人心,让我的心平静不少。真正的教堂反倒没有这神奇的功效,它们因为无力安慰教众而乏人问津。这其中只稍有一丝不和谐的元素,有一些塔楼上排列着不同寻常的小窗,圆圆的小窗带着铁丝网罩,用来把病人和医院外自由而危险的空气隔开,那是高危病患的病房。

我慢慢登上医院宽阔的石头台阶,穿过那些垂头呜呜哭泣的人们,他们和零星停歇的鸽群混在一起,散布在又长又阔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上。这不是什么问题,真正危险的病患都住进那些圆圆小窗里的高危病房了,只剩下这些伤害不了别人最多伤害自己的抑郁症患者。他们还活着,却像石像一样了无生气。我轻易地穿过他们,进入大楼宽敞的门厅。十二个安全检查入口是进入医院大楼的必经之路,此时都排起了长队。不当班的我不能走工作人员通道,只好挑了一队排了起来。随着围栏间的队伍缓缓挪动,我慢慢生起气来:该死,怎么又这么多人来看病?该死,不能让这个走走形式的安检更有效率吗?

我抬起右手,安定表上,指针正在“焦虑Ⅱ”和“焦虑Ⅲ”之间跳动。焦虑像一头暴躁的小兽,在我体内左啃一嘴,右啃一嘴,呼之欲出。

我探头去看排在我前面的人们,这支队伍和另外十一支队伍一样安静又坚固,很长时间内几乎岿然不动。过了好久好久,队伍最前面的蓝裙女孩子终于被放进了安检门内,却被蓝背心从身上搜出了一支打火机。扔掉还是寄存?她选择了寄存,然后就开始仔细填写寄存表格,这又花掉了好长时间,后面的人,包括我在内,只能杵在那干等着,而这段时间两边的队伍都进去好几个人了,我们这队严重落后。

“蠢货,就不能快点吗?”我骂出了声,掏出口袋里的一个小东西扔了过去,看着空中那道粉色的抛物线我才发现,那也是一支打火机,何遇的打火机。

那支打火机正中蓝裙女孩的后背,她回头看了一眼便再次低下头填表,她就站在那儿,一手抓着铅笔,一手托着那张小小的表格,眼睛紧紧盯着那张表,认真得好像那是她的遗体捐赠同意书。除此以外,不管是蓝背心还是队伍中的其他人都对此事毫无反应,大家依然沉默得好像水中的顽石,我这过激反应在这儿实在是太正常了。

这发泄倒让我好受了一些。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责起来,我也常常丢三落四,尤其是匆匆忙忙赶时间的时候。那蓝裙女孩留着齐刘海和娃娃头,看起来心地好、年纪也很小,我为什么要这样苛刻对她?

随着这阵自责,我又觉得自己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人了。我回想起了今天灰色的记忆中最灰暗的那一段,那是今天凌晨时,我已经做过千百次相同的梦,梦中那头生着嘲笑脸的怪兽追着我跑了一整晚,而我只能埋头在灰暗的城市中躲躲藏藏。满头大汗从这个梦中惊醒后,我就不断反刍着这段记忆,浑浑噩噩在床上继续赖了两个小时,直到预约的问诊时间快要来不及才匆匆赶来。我还回想起了我那丧气的外表,回想起了我活过的毫无亮点的二十四年,回想起了這样子的我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喜欢却就要失去。这阵灰暗的浪潮蔓延开来,彻底淹没了我,倾覆了整个世界。眼泪簌簌而落,我赶紧摸出纸巾擦了起来。抽抽搭搭哭了一会,眼泪浸透三张纸巾,终于止住了。我感觉好多了,哭泣带来了深沉的宁静,我的双手紧紧攥住打湿的纸巾,没有看安定表,但我很清楚,指针应该指在抑郁Ⅰ。

就在这阵轻柔的抑郁中,我慢慢挪动到了队伍的最前面,通过了一整套烦琐的检查,身上没有第二个打火机或者其他任何阻拦我进入诊疗室的东西。

遵循医院挂号机上的提示信息,我乘坐前厅尽头的电梯来到二十二层,这是乘坐普通电梯可以到达的最高层数,再上头是特需病房,要从特殊电梯才上得去。

走到走廊尽头,我推开诊疗室的门进去。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前亚麻色的窗帘影影绰绰透着天光,我站在房间中央,温暖的环流空气一阵一阵吹拂在脖子后面。

“你来了?”带着嗞嗞电流音的北方男子的声音,似乎就站在我对面,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

“嗯。”

“今天聊点什么?”希如常问我,语气轻盈,满含关爱,他是我的诊疗AI。

我的手探进脖子,拽出一根挂绳和缀着的青白玉的挂坠。那是一条蛇,或者说一个女人,或者两者皆是。她是女娲,何遇说的,那是他送我的礼物,他故土的神祇。蜷曲的蛇尾上是一个身材妖娆的裸女,脸却端庄俊秀,一只纤细的手抬起,托举起一轮圆月,身边环绕星辰。何遇还说,她是开天地和造万物的大神,属于一个远古的灵性的时代,那时人和兽的区别还不分明。荆楚的神话一直让她孤身一人。在他的故土,更往南些的苗疆聚居小镇的传说中,她被许给一个配偶,另外一个人首蛇身的男神,掛在何遇的脖子上,他们一起创造了新的人类。我还记得他说这话时蓄满星星的眼睛。那一次我莫名情绪崩溃,蹲在路边哭了好久,等我哭完站起身来,他把这块玉石挂到了我的脖子上。你要像她一样坚强,那是何遇最后说的,看着我的眼睛。

我揣摩着冰凉的玉石,想着到底什么是坚强。脖子上的这一位,我始终觉得她不像一位神,更像一尾蜿蜒的蛇,有时无意中瞥到甚至会吓着我。我把它塞回脖子里面,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我得赶紧去找何遇,不然一定会失去他,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从地上跳了起来。

带着一丝惭愧,我忽然意识到,何遇送我回家那么多次,我却从没去过他那里一次。只是曾经给他寄过一次快递,得到了他的地址。那还不是给他的礼物,是我买了一个眼罩,白天值班不方便收件时让他代收。据他说,他楼下住着一个朋友,不用上班,每天在家,白天也可以代为收件。我在我们的聊天记录里翻出那个地址,离这儿不远,往西边去,大概五公里路。这儿正好有一班顺路的地铁,但我现在不想乘地铁了,天越来越好,空中的阴霾全部散去了,蓝色的天空中射下金色的光束,这感觉真让我舒服。我想起刚乘过的地铁,那阴暗潮湿的通道让我直坠谷底,而我现在已经没有额度可用了,每一刻都得谨慎小心。我还要这样挨过一个月,但我努力不去想这回事。

好好的吧,好好的吧,莫羡。

我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用脚尖点地,跳下医院的台阶,朝江边走过去。

江边有一座拉索的高架桥,桥面本是深沉钢色,现在挂着一道一道橙黄的锈迹,像是深刻的泪痕,那是大灾变前就建起的野马桥,现在依然承担着疏通两岸交通的职责。桥墩底下聚着一群像野人一样从头到脚披着黑黝黝外套的人们,他们是完全的放弃族。

我在各种医院摄制的宣传片上看过对他们的介绍,用以警示人们遵守额度使用规范,谨慎规划额度使用。在彻底沦为放弃族之前,他们大多有过正常的生活,其中甚至不乏精英人士,只是因为情绪问题不断恶化,所有治疗方案均告失败,终至于丧失正常情感能力,行动力也随之丧失。他们无法工作,无法照顾自己和任何人,无法建立哪怕一条正面情绪回路。如果他们有过亲人,亲人也很快厌弃了照顾他们,任凭他们沦为乞丐,流落到这尚可遮风避雨的野马桥下。至少他们还可以在这里彼此依偎,挤在一起,希冀得到一点正常世界里并不存在的温暖。

好几个蓝背心在他们周围晃荡,其中一个刚推过来一个带着滚轮的白色塑料大桶,另一个拿一柄亮闪闪的不锈钢长勺伸进桶子里,舀出来麦糊一样的流食,舀进桥墩下的一个木制食槽里,那食槽看起来和猪场里的并无不同,而那些放弃族们抢食的姿势也和猪们一样,他们忽然从自己那片小小的领地冲出去,撅着屁股、扎着头,猪一样挤在食槽前抢食,用两只手把眼前的食物尽可能多地塞到嘴里。

那食槽早被啃得坑坑洼洼,露出新木头的嫩白色,晃晃悠悠,几乎要被挤翻过去,还好被几条铁索牢牢缚在地上,铁索现在也晃悠着叮当作响起来。

我望着他们远远地绕行。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我给你一点多巴胺,你回馈我一点肾上腺素,如果我们凑在一起共享些催产素那是最好不过。假使无法进入这种正循环,我们也不要阻止彼此获取新鲜的内啡肽。这就是我这个情绪怪胎在社会中艰难求生总结出的通行法则。但这些完全堕入负面情绪,也只会给别人带来负面情绪的人,就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黑洞,真正的黑洞。我背上的那片汗渍刚刚被江风吹干了些,现在又蔓延开一大片。

我沿着高架桥继续向前,终于望见了江水,我向江岸走去,爬上兽脊似的堤坝,迎着江风继续向前。这儿天宽地阔,江面一览无余,可以望见前日连连大雨后高涨的江水和江对岸的冉冉绿荫。水汽氤氲,风团忽去忽来,吹得我飘飘欲仙。我放松下来不少,努力不去想身后的安定医院和放弃族,渐渐涌起了一股毫无由来的自信。今天的事一定能成,那个男人之前如此醉心于我,现在又怎会不回心转意,我放开步伐朝前走着,间或大声唱歌,荒腔走板的歌声在江面徘徊。好极了,继续下去,不要停。

在两条腿走得完全麻木之前,我注意到了江岸下路旁的指路牌,银色的金属杆上招摇着蓝色的指路牌,上面是三个我刚才在手机上见过的字,还有一个指向左边的箭头。我深吸一口气,跳下江堤,穿越路口,向左拐弯。

经历大灾变的城市一片荒芜,房子变得不再稀奇,一大半的建筑都空置着,这条不大的路上却住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整条街道井然有致,统一规划后新建的仿古院落,青砖墙,朱红门,一左一右蹲着两头大石头狮子。但仔细看看各家却各有差别,有的门口挂着“至尊会所”的遒劲书法匾额,四周都加高了围墙,只能看到内里小楼尖尖的房顶;有的内拥着曾经高大华美现在却攀满枯枝败藤的楼房;有的楼又小又破但在阳台上挂满了男女老少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的小楼窗户反射出激光玻璃的七彩光华,还在房顶上伸出炮台一样的天线塔。

而我身边这个院子似乎毫无奇特之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院和一栋普通的小楼。大门上小小的绿色门牌写着“江阴道1号”,没错,就是这儿了。虚掩的大门一推就开,我一脚跨进高高的石制门槛,踩着了满脚青草。沿着草地中略踩秃了些的小道走去,小道被随意搭建的土房和棚屋挤得七弯八绕,终于走到了院落后一座稍成气候的小楼前。跟隔壁那栋带着三个拱形圆顶的宫殿似的洋楼相比,这栋爬山虎点缀的三层青砖小楼太朴素了,只有楼前逼仄的空地上有几棵怪头怪脑的灌木,我认不得它们是什么。

何遇说过他的家在二楼,我刚踏上小楼的门廊,正有些畏惧地望着那积满了灰的楼梯,走廊尽头的门忽然开了,钻出来一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小老头。他端着一个脸盆,走到楼前的空地,朝那几棵灌木根部“刺啦”一声把水泼了,拎着脸盆一甩一甩地回来。抬头看到了我,他一愣,随后问:“你找谁?”

“找何遇。”

“找何遇?你是他什么人,你怎么认识他的?”他警惕地看着我,一张肉质丰厚的脸,从鼻子周围弥散开各种皱纹,两只逗号一样的眼睛紧紧盯住我。

“我……我是他的朋友……”

“什么朋友?”他严厉地追问,把脸盆捂在胸前,好像一个盾牌。

“你没听他说起过我吗?我叫莫羡。”

“哦哦哦哦……”他垂下脸盆,整个人松弛下来,“我知道你,他提起过你,我还给你收过一个快递。”

“是一个眼罩。”

“哦哦,怪不得快递盒那么轻。”

我一阵沉默,想到每天贴在我脸上的眼罩曾经经过这个小老头儿的手,哪儿哪儿都觉着不太对劲。

“他出去了,何遇出去了。”

“哦。”我应了一声,觉得丧气,我憋了一身劲儿呢。想问,又怕唐突,不问,又舍不得。过了好一会,还是问了: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忙他们的保密项目嘛,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没和我说,他啊最近就是忙这个,你别多心啊……”老头话锋一转,“上我屋里坐坐吧,他一会儿就回来。”

他说完一头钻回房门,我却在门口站住了。屋里没开灯,什么都看不清,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看着老实,谁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呢,人心这东西,难以预测。我的心猛跳了两下,望向那漆黑的屋子,觉得那儿充满了未知的恫吓。

我犹犹豫豫站在门口,想着要不要跟他说还是算了吧我就在门口等等。

屋里卻忽然亮起了黄色的灯光。“快来,喝点饮料。”老头叫道。

这声招呼单纯、不掺杂质,莫名让我放下心来,我走了进去。

走进门口正对着一扇半面墙那么大的窗户,窗下是一个炕台,东北常用的那种。台上摆着一张小木桌,老头蜷缩在桌子靠里那头,伸手示意我坐到对面。于是我脱了鞋,爬上炕台,阳光落了一身。这儿挤挤攘攘,整个房间里似乎只有我们面前的这张炕桌是有活力的,炕上垫着绵软的被坐过千百回彻底坐扁的百纳坐垫,桌子中央是一张茶盘,上面有茶壶和几个小茶杯。他的食指捏住茶壶的把儿,大拇指压住壶盖,倾斜壶身,行云流水地在面前茶盘上浇了一圈,水珠嗞啦嗞啦直往茶盘外面蹦,他也完全不管,接着往一只小杯子里倒水进去。然后提起杯子放到桌面上,轻轻推到我面前。

“尝尝。”他两只眼睛瞪成句号,期待地望着我。

我双手捧起这只滴溜溜圆的小瓷杯,杯子很白,里面盛着的金黄色液体在阳光下闪着光。我提心吊胆地尝了一口。不甜,有点涩,但又好像有点甜,好喝。

“不错,”我用还蘸着那液体的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再来一杯。”

他赶紧给我又续上一杯,我一饮而尽,这一回味道更涩,但甘甜也更明显了,我从没有尝过这么美味的东西。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我问他。

他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是茶呀,最好的芽叶。”

“茶叶,茶叶不是违禁品吗?”

他只是嘿嘿地咧嘴笑,连尖牙的龋齿都露了出来。

“哪儿来的?”我又问。

“自己种的。”他指指窗外。

我透过窗子望出去,还是那几棵歪七八扭的灌木,叶片紧实,微微泛着油润的光,灌木底下还挂着刚刚泼上去的水珠,还有被水打湿的深色的土壤,是刚刚脸盆里泼去的水。

我转过头,警惕地打量着这个诱骗我喝下违禁品的老头,发现他似乎没有我当初以为的那么老,最多也就四十出头,只是穿着一身深蓝色土布衣服,裤子过于肥大,趿着一双踩塌了跟的褪色布鞋,脸上的头发和胡子糟乱,完全不拾掇,整个人显得糙且老。他面上不带一丝愧疚,非常坦然地看着我。

“怎么可以给我喝违禁品?这是违法的。”我又急又气。

“不是所有违禁品都那么了不得。咖啡、茶,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咖啡因罢了,能有什么坏处。你这么神经脆弱的姑娘也可以承受的。”他说。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个违法犯罪分子,不仅公然对抗法律,还拖我下水。违禁品就是违禁品,违禁品遭到禁止的原因,就是它们会伤害到我们已经非常脆弱的分泌回路。这些话我每天耳濡目染,可以倒背如流,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坐在教室里从投影屏幕上看这样的宣传片,长大后又在每天的楼宇地铁广告上一次次被提醒着。虽然靠着限定额度艰难度日,我却一刻也没起过歪心思,对这些来路不明的违禁品敬而远之,它们提供的快乐都是恶性透支。现在我已经喝下了两杯茶,虽然暂时还没什么事,但谁知道我过一会儿会不会发起疯来。这个老头儿想干什么?肯定是想让我成瘾,然后成为他这几棵破茶树的奴隶。我越想越生气。

老头儿却没有注意我越来越凶恶的表情,仍是没事儿一样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想说,我很生气,我现在就要去找最近的蓝背心举报你,但我没有说出口。气愤过后,我的记忆活络了起来,他的那些话我也曾在其他一些地方听过。这儿那儿,总有些离经叛道的人偷偷摸摸说着离经叛道的话,可能是在网络论坛的角落,可能是在哪个愤世嫉俗的青年的咒骂中,我已经不记得听到这些话的具体场景。我从没有相信过那些有着诱骗意味的话,但我也无法将这些完全相反的论调从大脑里删除。而且现在,我确实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身体里多了一条小蛇,它这儿那儿的游着,把我整个人给游活了。先是头皮发麻,然后浑身都起了反应,好像所有的毛孔历经一波涤荡,微微张开了。

这一刻,我、这个又小又乱的房间,还有外面那片无限广阔的空间的存在都显得无比清晰,我体会到了躺在地上与整个宇宙联结的感觉。我有点想笑,但忍住了。我抬起头,看着对面这个人,困惑无比。

“奇怪的感觉。”

“你是第一次喝茶?”

“当然!我可没接触过违禁品。”

“真羡慕啊,第一次感觉会特别好。”老头儿说,“我都快喝皮了,好好享受吧。”

这又是怪事一桩,他的话里又出现了让我放心的东西,竟将我深重的警惕心暂时打发了。我干脆闭起眼睛,感觉在温暖的阳光下,一切都那么宁静,那么美好,全世界的人都是好人,我是他们中普通的一个。这阵开心的浪潮来了又退去,我陷入平静,然后那习以为常的压抑漫上心头。我在这阵灰色潮水中待了一会,却无法像往日那样忍受了。我睁开眼睛,看到老头儿还在打量我。

我把面前的空瓷杯朝他一推。

他嘎嘎地笑了起来,笑声粗野难听,好像一个破瓦片在吃得精光的饭碗上不停地剐蹭。我敏锐地辨别着那笑声,发现里面不无嘲笑的成分。我又羞又恼,简直想掉头离开。但他边笑边又给我续上茶水,叫我没办法发火。他笑得太过厉害,手不停发抖,许多茶水都洒在了茶盘上,太浪费了。

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滚落,开心。我看着老头儿,他现在把眼睛从全角逗号眯成了一个半角句号,嘿嘿地笑着,我终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笑过,我不用看安定表就知道现在有多开心。我们坐在阳光下,笑得一耸一耸,像两尊坏掉的一直一直笑下去停不下来的弥勒佛玩具,把茶水喝掉一壶又一壶。

等到我笑得不那么厉害了,我们聊了起来。老头儿叫程潜,不是本地人,是江城人,甚至也不是江城本城人,而是来自江城下一个名字无趣的小镇,和何遇是同乡。他没有工作,没有户口,黑在望帝,远离户口所在地和户口所在地那些可以给他提供额度的极乐泉和安定医院,也就是说没有领取情绪额度的资格。但他想办法给自己弄来情绪激素,自给自足。比如眼前就是一个法子。

如果是大街上哪个人拉住我就和我说这些,我一定尽我所能赶快逃开,但现在偏偏不是这样。我坐在这个怪异的小屋子里,三面墙都靠着顶到天花板的柜子,柜子上横放着成捆的枯枝败叶,还有高高低低的密封罐,里面好像是些惨白的肉质模糊的肉团子,墙上挂着带着尖利犄角的动物头骨和干花,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既认不出是什么也说不出派什么用场的杂物,上面积着灰尘或者说细沙,还有又厚又重的蛛网。房间的角落里挤着一张小床,床头床尾几根竹竿挑起一张暗淡的帐幔。而这古怪屋子的主人老程刚招待我喝下了风味绝佳的热茶,由不得我不相信他的话。

我的心思活络起来,想追问他究竟是怎样不靠医院的额度活着的。这时候一只黑猫闯进门来,我给吓了个半死。我一直记着小时候被狂怒的野猫在街巷里追赶的经历,那让我右脚腕上留下了一道至今还在的爪痕。那猫径直朝老程去了,蹿上炕,卧在他的膝头。老程拉开炕桌边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只红漆的小木盒,推开上面的盖子,两个手指从里面捻出些粉末,向猫咪抛洒而去,看起来好像是些干草屑。那猫在老程怀里扭了起来,两个爪子扒拉着,眼神迷离,把身体拉成一个长条,拧了几拧,后腿猛弹,好像在空气中跑步,然后团成一团,打起盹来了。

等那猫完全不动了,老程望向窗外,说:“时辰到了,容我打坐一会儿。”

然后他就把两手往腿上一搁,挺直腰杆,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了。

我呆坐了一会,自己伸手抓过茶壶,倒了杯茶水,尝一尝,已经彻底凉了,只剩下苦涩的味道,我慢慢抿着。

太阳慢慢歪斜下去,我望着窗外的杂院发呆,看那些茶树和门口栅栏上的一排狗尾巴草在风中微微颤抖。过了一会,窗外多了个人影,我盯住那身影,拍拍玻璃窗。

那人本来要往楼道过去,停下脚步,张望过来。

是何遇。

我轻轻跳下炕桌,踏在满是头发和纸屑的肮脏的地上,穿我的帆布鞋。我仔细把两只脚的鞋带系好,我总是绑不好完美的蝴蝶结,但我尽力去系了,这是我的尊严。

我走出老程的屋子,他和猫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我小心地给他把门带上,走出门外,何遇就在那儿等我,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也是。我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

何遇的屋子格局跟老程那儿一模一样,就是一个大开间,但东西少且放得整齐,感觉上宽敞了不止一倍。门口是一张写字桌,上面一张和穿衣镜一样又大又平又薄的电脑屏幕,黑色的底色上滚动着我看不懂的符号和字母。我不知道这个药剂师什么时候摆弄起这些电脑编码的玩意儿了。此外就是角落里一张单人床,窗台下一张沙发,其他的东西几乎没有了。

何遇一步跨到电脑前,抽出桌下抽屉里的键盘,按了两个键,把屏幕熄灭了。

他指着沙发对我说:“请坐。”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太紧张了。

他看我不动,就自己先坐到了沙发上。他背对着阳光,脸上半明半暗,在胸前抱起双手,屋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简直趋于凝固。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坐到了他的旁边。这沙发是张三人沙发,表面是清爽的红白条纹细麻布,不软不硬,但坐起来就很放松。我缩在扶手旁边,离他好像有一百光年那么远。但即使离了那么远,我依然感到不安。

我试着开了几次口,不停地给要说出来的句子打着草稿,然后一次次地划掉。

“我……我……我……我……”我舌头打着颤,连一个“我”字都说不清楚。

“你要说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了,“聊聊?”

我只能拼命点头。我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我的旧帆布鞋已经很脏了,绿色的帆布被洗得很旧,变成了一种暗淡的草绿色。我已经不敢继续洗,怕再洗就要洗破了。但鞋带是簇新的白色,虽然系得歪歪扭扭,左边的一根鞋带拖到了地上,仍然白得亮眼。

我把两只手伸到背后,假装整理身后的靠垫,左手却偷偷摸到那个右手背上那个凸出的地方,用力按了下去。

整个世界慢了一拍。混合激素击碎了我僵硬的心,我无力抵挡也不愿抵挡,我胸膛深处那个小小的硬邦邦跳动的内脏忽然柔软了,它将更多又甜又美的血液泵向我的主動脉,及至全身每一处直径不过微米的毛细血管。我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那个男人,为什么我从未好好看过他呢?他挺直的额头,英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温顺的大眼睛,像小鹿或者什么动物似的,满怀心事地望着前方,望着我。

呀,这是我的男人,我能全然地拥有他真是太好了。为什么我们要坐得那么远呢?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拥抱呢?我撑起身子,朝他靠了过去。

“能跟你在一起真是太好啦。”我柔情蜜意地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嗅着他的味道,温柔冷静,我想记住这味道。

“你这是怎么了?”他往一边躲。

我没有说话,只是赖着他。

“抱一抱我吧。”我央求道。

他转过身子来,双手环着我。

“能这样太好啦。”他说,“为什么之前你从来没有过这样呢?”

我高兴得要命,他的语气那么温柔,和之前一样,他怎么会舍得离开我呢?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说。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他有点儿犹豫。

“我只是……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不敢信任你,我害怕受伤,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扭着身子。这样会不会看起来很像心中充满挣扎?

“没事啦,没事啦。”他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们就这样好好的,好不好?”我完全靠在他身上,用一种从来没有用过的温柔的声音说。我竟然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以更加有力的拥抱回应我,把我紧紧抱进他的怀里,那力量让我安心。直到,直到他的气息变得深重。他的一只手从我的脊背悄然滑落,伸到了我的衬衫里。

我一下僵住了,拼命地让自己冷静,阻止自己把他推下沙发,落荒而逃。

又一个让我害怕的黑暗禁区。

没关系,值得的。别害怕,迟早会来的。我在脑子里面轰隆隆的噪音中拼命鼓励自己。

但他忽然停下了,他放下那只手,和另外一只手一起,捧起我躲在他怀里的脑袋,望着我说:“你真的喜欢我?”

我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直勾勾盯住我的眼睛,似乎在检验其中的真实。他黑色的瞳仁里映着我小小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那让我怕得不行,想转过头去。他任由我躲避他的目光,拉过我的右手,我拼命想把手臂缩回去,但他的力气大得无法抗拒,我想从这张沙发上挣开,半个身子都掉了下去,还是被他把手臂拉了过去。

他的手指在我的右手背上轻轻摸索,轻柔得像缓缓放电的电鳗。

“少了一颗?时间戳显示的是你三个小时前刚领的就少了一颗?”他语气戏谑,却又无比冷峻。

“为什么用药,就为了见我?”他追问。

“你在胡说什么,我今天状态太差,赶紧用了这个月的第一份剂量而已。你怎么可以怀疑我?”我假装生气。

“你的瞳孔只有针尖大小,大剂量情感激素使用的明显反应,你用了什么?‘爱还是‘夏娃?我这儿有专业测量仪器,要不要拿来给你测一测?”

我一言不发,我不会承认的。

“哦,我看到了,这儿写着呢。三份剂量的‘夏娃。”

他甩开我的胳膊。

“你果然不会喜欢任何人了。”他摇头。

“不!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喜欢你,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了,大叫出来。

“莫小姐,你怎么就不愿意承认你连自己都不喜欢呢。”他尖刻地说。

我们一起沉默了。忽然觉得累了,我懒得再表演或是争取些什么了,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知道我会搞砸的,一切好运气的兆头都是假象,最终我还是搞砸啦。

我哭了起来。

“好啦,好啦,不要哭啦。”他说。

“我们就这样了吗?”

“不然呢?”

何遇平时从来不这样说话,我能感到他话里的疏离和冷漠。一个惯于冷漠的人最能察觉他人的冷漠。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往外走,在这儿再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哎?就这么走啦?”他也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不然呢?”我拿衣袖擦着眼泪,几乎抬不起手臂,那儿很痛,被他拽的,我开始讨厌他了。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能好起来吗?你可以正常起来,就依靠你自己,开心地活着,敞开心扉去爱。你就非得依赖这些胶囊?你不是也看到老程了吗?他不用什么配给激素照样过得好好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这个人刚刚侮辱了我,让我颜面扫地,我根本无心听他的教训。

“我跟你一块出去,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我用眼角瞥着他。

“你平时情绪就很不稳定,别再出什么事。”

“有必要吗?”

“还是,还是朋友呀,怎么没有必要!走走。”他走到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

我呆呆地开门走出去,到走廊上去。我刚哭过的眼睛烫极了,外面的光线刺眼,眼睛就更痛了。楼下是蚯蚓一样歪七八拐的院落小路,丑陋、凌乱。身后啪的一声,何遇带上了房门。

我逃出那个小院,再次朝江边走去,由着脸上的泪水缓缓落下又被江风吹干,落下又吹干,直到脸颊紧缩起来像一个干瘪的橘子,刺痛。我再次爬上那江边的堤坝,在风中摇摇晃晃走着,感到“夏娃”的效果在我体内急速消退,那留下的心灵虚空渐渐被痛苦填满。一阵复杂的思绪抓住了我:担心之事已经全部成真,之后要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呢?想要牢牢抓住的东西已经无可挽回,从今以后又只剩下我一个,在无休止的抑郁和焦虑中沉浮。没有办法活下去了,该怎样活下去呢?

我看着堤坝外的江水,那滚滚浊流汹涌奔流,气势骇人。入夏后降下几场大雨,水位暴涨,江水浑黄激越,裹挟着泡沫、泥沙、树干,还有破旧的家具和种类纷繁的生活垃圾滚滚而下。江水起伏,乱流纵横,就在我身边江水里有一个大漩涡,江水旋转汇集的中心已近乎中空,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垃圾一一吞下。不论是輕浮的泡沫——迅速地破灭在了转动的水流中,还是好几米长的浮木——和漩涡厮打一阵终于被吞下了,还有翻着肚子的肿胀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尸体——迅速坠入了漩涡中甚至没有溅起一丝水花。那漩涡吞下了越来越多的东西,不断积蓄着力量,在旋转中渐渐伸展,越长越大。

我呆呆看着那左右腾挪、耀武扬威的漩涡,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的力量让我既惊又怕,但又对我充满了迷人的吸引力。我纵身朝江堤外一跳。

我没有扑向江水,我被从后面抱住了,扑向江堤里面,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我脑子里的漩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哦,还有另一股熟悉的味道。

“你疯了吗?”何遇在我背后叫起来,“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默默不语,瘫在地上,感觉他松开抱住我的双手,在旁边呼呼地喘气。在那最黑暗撕扯之处,我却听到了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我要活下去!我不知道那股求生的力量从何而来。我迅速回到尘世间,想起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他還在意我的生命,还会想救回我。我抓住颈间那个又小又凉的挂坠,迅速做着盘算,寻死的事情竟放在了一旁。那或许只是一瞬间的冲动,不,现在我已经不想死了,因为我燃起了新的希望,这事儿似乎潜藏着转机。说不定,说不定我还有机会抓住这个在意我的男人,至少他还顾惜着我的性命。我这样想着,就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打开折叠的腿脚,在这片阴凉的草地中把自己摊成了一个大字。广阔的草地那么平坦,虽然身下是草茎,却比家里的席梦思床垫平整一万倍,我忽然不那么痛苦了,我又和我亲爱的大地联结在了一起,我感觉自己躺在地球上,整个地球蜷缩在我身下轻轻地咳嗽。

“你好了吗?莫大小姐,行行好,起来吧。”

我睁开眼睛,看到何遇眼巴巴地站在那儿。

“你太可怕了,你太可怕了,你快要完全疯了,你就放任自己沉沦。”他不住地摇头。

我默默不语。

“咱们赶紧回家好吧,别再出什么岔子了,送好你我还有事呢。”他说。

“你有什么事啊?”我勉强撑起了身子坐好。

“去找我妹妹。”

“我也去。”

“你去什么呀。你这个样子,赶紧回家,好好待着,整理一下心情,不要想三想四了。”他停顿了一下,“我顾惜你的生命,不是想和你再续前缘,所有的努力我都做过了。不行,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

我选择性地忽视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在琢磨其他的事情,任由他拽着我的手臂,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跟他走了。

我的家位于城南的聚居地,是大灾变前的老房子,但在老房子里已经算得状态很好了。房子是医院分配的,楼里也大多住着医院系统的人,大部分人都是熟脸,偶尔见着还能点个头打个招呼。但总的来讲,整栋大楼还是安静得吓人,只有一半房间住着人,我的隔壁和楼上都空置着,这常常让我害怕。但比起城北大片大片连个人影都没的鬼楼,能见到活人的概率已经相当高了。在我们还要好的时候何遇经常送我回家,甚至有两次上来找我喝点水聊聊天——纯粹字面意义上的。现在他极为娴熟地找到了这栋大楼,我挂在他的手臂上,跟着他乘坐老式电梯来到门口,用食指按了一下门口的电子锁,门锁发出一声愉悦的“滴滴嘟”的声音,向内敞开。

我安静地随他走到屋内,昏昏沉沉歪倒在沙发上,任凭他喂我喝水,还给了我吃了一片他偷偷从实验室拿回来的安定剂,给我擦脸,把我扶到床上睡下,拉好被子,一切都妥妥当当的,他走到了门口。

“走啦?”我轻轻地说。

“走啦。”他说。

“以后好好的,别寻死觅活,有事儿叫我。”他补了一句,带上了门。

几乎在一瞬间,我从床上一蹿而起,轻手轻脚,走安全楼梯,飞快下了楼。

我已经盘算了一路,他是提过他有一个妹妹,但我既没有往下打听更没想过去见见她。那时我自顾不暇,对何遇的好感都极为有限,更何况他的妹妹。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心在疯狂渴求着活下去,我需要他也需要他这个妹妹,也许我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还能挽回一点印象分。说不定他就不会离开我了?很有可能,但至少我得先见到她。

我搭乘电梯下楼,刚出楼道就远远望见何遇正走出楼道口,我等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就冲出大楼,看着他穿街过巷,远远跟在他身后,在街道边零星的商铺门口躲藏,从这家店铺冲到那家店铺外,假装在门口的柜台流连,拿眼角注意他的动向。这种鬼鬼祟祟的追踪带给了我一种刺激的快感,连失恋的痛苦都减轻到近乎于无。我看着他也向江边走去,就一直跟他走到滨江大道,他在江堤边走,而我在马路对面跟随。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野马桥的桥墩下,那个放弃族的聚集地。

我远远望着那些放弃族,他们刚吃完了饭,此时三五成群地靠在一起,懒洋洋躲在大桥的阴影下面打盹消闲。除了间或有一两个忽然跳起来拽着自己的头发“啊啊啊啊啊”大叫一阵,这一幕倒也安宁满足。

这群情绪黑洞,不视他们为正常人类,像我之前那样远远避开才是正常之举。此时何遇却旁若无人地走到他们中间,左顾右盼,一个个打量那些脸黑得和头发一样的人们,好像在寻找什么,他的行为着实难以理解。他在那儿转悠了一阵,停了下来,这时候,一个放弃族翻了个身,站起来走到他旁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我紧张起来,但何遇回头看了看这个人,平静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一前一后地走了。

我好奇得要命,马上跟过去,又怕被发现,始终不敢靠得太近。只好拼命踮着脚张望,从躲藏着的一家便利店门口的立式冰柜后面探头去看,就这样还是看不清那个放弃族的样子。他个子矮小,长头发纠结在一起好像披着一块毛毯,和所有放弃族一样,一身黑乎乎油腻腻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厚重衣裤,无论冬夏都是如此。

他们一块过了马路,马路宽阔,这儿又偏僻根本没有什么车,但看得出来那个放弃族仍是慌乱紧张,脚步乱踩,何遇护着他。他们走到我这边的马路上,往前又走了一阵,左拐进了一条小巷。我保持着距离,等他们转过去一会了再跟上去,我倒要看看他带着一个放弃族去找妹妹是要干什么,三个人一打扑克?

他们在小巷里走了一阵,来到一个灰色大理石的高台前,相对而立,何遇正好背对着我,让我鼓起勇气靠近了一些,看清楚他们中间是一座极乐泉。

极乐泉,这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官方的名字是“情绪激素自动柜员机”,除开特殊的额度申请,每个月我们都在这儿领取自己的情绪激素。

此时,何遇和那个放弃族同时向极乐泉伸出了一只手,他们的手臂被固定,手掌上方垂落两只机械爪,手掌也被固定,好像趴着的两只钢铁大蜘蛛。何遇的面前浮现出泛着微光的全息投影界面,极乐泉的一切技术都是最先进的,这种屏幕比我们能买到的民用技术先进了好几个世代。他用左手在面板上点了两下,那个放弃族的面前也浮现出了一样的面板。我往前头探了探旁边缩了缩,想看清两人面板上的文字,但那些字太小了,无论如何都我看不清。两张屏幕上都有一红一绿两个又大又圆的按钮,倒很是显眼。我看到何遇按了绿色,而放弃族按了红色。

“咔嗒、咔嗒、咔嗒。”金属爪发出熟悉的声响,然后松开他们的手,悬臂缩了回去。

两人收回了手臂。

我忽然明白了,我明白了他们在干些什么,这回事我是听说过的,但从没有见过。额度转让,仅限于法律承认的夫妻和血亲,且需要双方同意。我相信如何遇对我所说,他没有结过婚,所以那个放弃族一定是他的亲人,是谁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一定是他的妹妹。

这太让人难堪了,我是说,我替何遇感到难堪,他可从来没说过他的妹妹是放弃族。这是可以理解的,家里出了放弃族是一种耻辱,那代表着潜藏的情绪基因缺陷,关系越亲近也携带这种基因缺陷的可能性越大。我想起一贯情绪稳定的何遇,打了个冷战。

在我呆在那儿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下极乐泉,往我这儿来了,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左右张望,但这小巷中没有店铺,无遮无拦,我转过身子想原路跑掉,却被叫住了。

“莫羡?”何遇叫到。

“真巧……”我转过身子。

“你在这儿干什么,不是刚带你回家休息躺下吗?”他走了过来,莫名其妙看着我。

我捋了捋头发,完全编不出谎话。

“你……跟踪我?”

“我舍不得你走……”我只好继续装无辜。

何遇冷冷地瞪着我,那个放弃族在他身后木然地张望着,我并不知道她在看哪儿。

“这是你妹妹?”

“对,她就是何碧树,我妹妹。”

“碧树你好,我是你哥哥,”我看了何遇一眼,“的朋友。”

我现在能看清何碧树的脸了,虽然脸上黑乎乎没一块干净地方,但能看出来五官细巧,确实是个女孩,年纪不大。她冲我眨着一双大眼睛,但眼光却又好像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在凝视我们俩之间的空气。

“你哥哥刚才把额度给你了?他真是个好人。”我轻轻地说。

“是我把额度给他,他要的,聪明药。”碧树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喑哑得像一块燃尽的木炭,完全不是年轻人的声音。

“别跟别人说这些。”何遇猛地拉过她妹妹,从我身边挤过去,带着她快步走到小巷尽头,过马路走了。

等他们走过马路,他回头冲我喊了一句:“你快回去吧!”就再也没有回头,匆匆向着来时的方向去了。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刚才好像明白了,现在却又糊涂了。何遇,这个曾经那么关心我,在意我,想要把我从情绪暗流中捞起来的男人,原来才是最大的情绪骗子?他连放弃族妹妹的额度都不放过。当然,当然,这些事情一直都有,社会的渣滓总沉淀在社会的暗处,那些欺负亲生爹妈,欺负没文化不懂额度政策的兄弟姐妹,甚至拿亲生孩子当额度来源养的人渣,谁没听说过呢?他们比那些持刀剖开手臂的抢劫犯更不如,因为他们欺负的是自己的亲人。但,何遇也是这样一个人吗?好吧,好吧,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某种程度上我也是把他当作摄取正面情绪的工具,但我从没有想过他也是这种人。他的情绪那么稳定,他需要吗?我气极了。

我走出小巷,也向来时的道路走去。

我大步地走着,再次返回野马桥下,何遇身边已经没有他妹妹,他正从桥墩那儿穿过马路回来,朝岔路口走去。我抬起头,发现那座大教堂般恢宏的安定医院就在前面,我加快脚步跑起来,追了上去。

“别跟着我。”何遇注意到我了,仍是快步走着。

我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不回去休息?”

我仍跟在他后面。

“我,说,过,了。别,跟,着,我。”他停下脚步,紧紧盯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他几乎从不生气,这样已经算得上非常严厉。

但我毫不畏惧,我觉得我是正义的:“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拿你妹妹的额度,我现在就回去。”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不是说你情绪稳定,很久都不需要额度吗?原来是靠着妹妹的额度在强撑?”

他不说话,大步走着。

“她已经是放弃族了,没有这点额度,这个月可能都活不下去,你也忍心?”

“你也好意思说我?你自己拿我当什么?”他终于再次被我气得尖酸刻薄了起来。

“她那感受我最明白。”

他深呼吸一下,声音忽然缓和下来:“你总是能让我激动起来,对,你给我带来过开心和感动,但我现在真的没有时间跟你解释,就这样吧。”

他說完这句话,掉头就走,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冲着他大叫:“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小偷!你这个无耻混蛋!”

这条大道和整座城市一样,都是空旷、冷寂的,但此时零星的几个行人都停下来,向他投过来目光。

他仍然快步向前,都快要跑起来,似乎是想逃过我的喊叫,但走了一会儿又慢下来,站定,转身跑回来。

“我不是骗子、小偷和无耻混蛋。”他跑回我跟前说。

“那你干什么偷你妹妹的额度?你就为了自己高兴,不顾她的死活了吗?”

“好,好。”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高楼大厦间掩映着一个咸蛋黄般的夕阳,“我就再花点时间,跟你说个清楚。”

“她那样怪谁?你这样怪谁?是我造成的吗?你为什么天天就守着那点额度苦苦地活,还想用结婚来骗我的额度,可还是开心不起来?为什么碧树成了那个样子天天要跟猪似的守在桥底下?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挣扎在崩溃的边缘,为什么明明每个人都可以靠自己自足,正面情绪却如此匮乏?”

“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接住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

“我有时候可怜你,觉得你就像以前的我,或者像以前的碧树,我觉得自己能帮你,如果我帮了你,你就不至于变成碧树那样,毫无尊严地活着,还不如早点死掉。但有时候,”他顿了一顿,“有时候你真让我觉得恶心,好像实验室里的白老鼠,为了一点点饼干渣疯了似的往前跑,决想不到这个世界很大,在他们的玩法以外,还有别的玩法。”

“他们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向身后一指。

我看到了那座尖顶层峦叠嶂,如大教堂般恢宏的建筑,安定医院的总部。

我警惕地望着他,我想起了老程,想起来了电视里那些被逮捕的异见分子的晃动的身影,还有门下塞进来的可疑的小卡片。

“为什么要做情绪的奴隶?”他的声音是激动的,但面上仍然那么冷静,嘴角甚至似笑非笑地上扬。

多么居高临下的指责呀,我最受不了的指责。

“好,你运气好,你和你的亲妹妹不一样,和我也不一样,你抽中了基因彩票,你分泌稳定,永远平静、理智、愉悦。而我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活下去都很困难,不靠人工情绪激素一个月都撑不过去,如果失恋了甚至可能寻死觅活什么你做不出来的蠢事都能做出来。你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只会居高临下地指责。”

“你怎么知道我分泌稳定?你怎么知道我之前不是和你一样?我只是克服了,老程也克服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克服了。你没有见到,不代表他们不存在。连碧树,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把额度让给我了,依然还活着,你就这么确定你做不到,你生来特殊?”

“碧树?”我笑了,“不靠额度活着?当然,是活着,你每次拿走,哦,偷走她的额度,都是一次冒险,你觉得她还能活多久?”

“我偷她的额度?”他斜着眼睛看我,好像这事再好笑也没有了。

“我拿走她的额度,是为了弄来更多的额度,给她,也给你,给我们,给我们望帝城的所有人。”

“哦?什么意思?”

“我说得够多了,太过了。算我求求你,别再跟着我。”他又看了一眼夕阳,转身就跑,这次没有再回头,一直跑上安定医院的石阶,跑进安定医院的大门。

有一瞬间,我动摇了,我想扔下他,回自己家去。我何曾受过这样的指责?这个男人已经不能为我提供我想要的正面情绪了。不止于此,他刚刚向我倾倒了那么一大堆负面情绪,他会把我拖到水底,而不是拉到水面,这再明显不过了,我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抬手看了一眼安定表:愤怒Ⅳ。

但难以自制的,我仍向安定医院跑去,追随着他走过的道路。我想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让他说个明白,我想让他向我道歉,但我心里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这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愿让他离开我。虽然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放弃了我,还是个道德败坏的小偷。但我就是不愿从这儿独自离开,我非得追上他,看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医院对面的街上,停着好几辆车,其中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何遇径直走过去,驾驶室的车窗正落下,他探头和车里的人说着什么。我快步追去,发现驾驶室里是一个梳着高马尾,肤色黝黑,五官鲜亮的酷姐儿,穿一件军绿色的无袖帽衫,胳膊上有起伏的线条。

他看到我又跟了上来,回头问我:“你是非跟着我不可了?”

“对!”我大声说。

“就这人?”那个酷姐儿扬着下巴点着我。

何遇冲她点头。

“抓紧时间。”她没回头,直接伸手从后面的车厢里抓过一个纸袋,递给何遇,关上车窗,一气把车开走了。

从后面车窗深色防晒膜内摇动的人影来看,车上还有好几个人。

何遇从纸袋里抓起一件绿色薄外套,扔给了我。

“赶紧换上。”他说。然后从里面拎出来另一件黑色外套,套在白T恤外面。纸袋就折起来塞进旁边的垃圾桶。

“走,你不是跟着我吗,去医院。欢迎加入黑狗小队,我是队长何遇。”

他说完,小跑着穿过马路,冲向安定医院正门。

我们排队通过安检,进入大厅。争执浪费了太多时间,我抬头看大厅正中那面圆形挂钟,长短两条指针连成一条直线,指向6∶00,安检通道已在我们身后关闭。

入夜之后,医院大楼停止接诊,夜间急诊转向分院,时间所剩不多,我得抓紧再抓紧。

我穿过大厅里拥挤的人群,穿过闪烁着“一针见效.终生安宁.究极狂暴疗法”的红字广告牌,穿过综合服务台前矩阵排列的机器,穿过狂躁症挂号厅,穿过职工食堂前白衣大褂的队列,一直走到大厅深处,透光天顶的尽头。

我放慢脚步,身旁的女孩喘气连连,仍固执地跟着我。

我挎上她的手臂,掸一掸高级丝绸面料的外套,昂首阔步走向那道关卡,那道由不锈钢门挡和一个蓝背心守卫着的关卡,那后面是特需病人部。

“我们去特需病人部干什么?你去那干什么?”她问我。

“别说话,过去告诉你。”我说。

我用手推開门挡,我和李篱之前已经试过多次了,这玩意只是个虚设。那个守卫拿他见多识广的势利眼在我们22姆米的丝绸外套上轻扫一眼,就继续他的神游了。

我们顺利进入电梯厅,这儿用黑色大理石板装饰齐整,电梯上用米白色碎石拼出“12号电梯间”的大字。4部电梯门旁的装饰金光闪闪,贵气逼人。

我带着莫羡走进离我们最近的那部电梯,按下控制板上唯一的按钮——23楼。

电梯门轻轻关上,莫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去23楼干什么?那里是最高层,特需病人部,都是政府权贵,你想对他们干什么?”

“你说错了两点。第一,23层不是最高层;第二,我对这些大人物也不感兴趣。”我指出。

“那你想干什么?”

我竖起食指,指了指电梯顶上的摄像头,又放在嘴前。

“耐心些。”我轻声说。

她瞪着眼睛,不知道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但总算不说话了。

我也不说话了。我感受着臂弯中这个不平静的躯体,也感受着电梯微微的震动,一下下地数着,22下以后,电梯灯亮,电梯门开,我挽着她走出去。

这是一条静谧的走廊,被暖黄色的灯光点亮,屋顶间挂着绿箩和吊兰。我和她步调一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沿这条走廊走到尽头,再左拐,来到另一条两边都是病房的过道。每间病房上都有四位数字的门牌,开头都是23,自2301起始,一字排开。走到2306前,发现下一间病房的门牌被人遮挡,一个白大褂抱着胸倚在那间病房前玩手机。

从这人身边经过时,我开口问:“一切正常吧?”

莫羡转过头望我。

白大褂头也不抬,仍用大拇指飞速划着屏幕,手法让我想起刀削面师傅,但屏幕没有被他削成一片片飞入沸水锅里,只有他低沉的嗓音传来:“一切正常,祝你好运。”

我们继续向前,走过最后一个标记着2313的病房,在岔路口继续左拐,踏入另一条走廊,这条短暂的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我抓起门把手,拧开,先推莫羡,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

一片漆黑,我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灯光亮起,这是一个又暗又小的电梯间,整个房间里只有一部货运电梯。

“你听我说。”我开始对莫羡迅速交代,“我们就从这里上24层。24层才是这座楼的最高层,这是唯一一条通向24层的电梯。你得小心,紧紧跟在我后面,不要出声,不要捣乱,要快,不能被任何人看到。如果有任何人看到我们……”

我猝然停下了,因为那部货运电梯红色的指示灯亮起,随后是“叮——”的一声。有人下来了。我赶快冲到门口,开门挤了出去。

莫羡却没跟出来,她愣在那儿呆望着我,我赶紧朝她招手,让她出来。但电梯门已经缓缓张开,我迅速带上门,从门上的玻璃小窗向内观察,电梯里走出来一个人,她已经被看到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只能透过窗子,摆摆手又摊开手。我也是服气了,这姑娘聪明的时候聪明得吓人,关键时候又呆里呆气。我想起她那拙劣的跟踪和演技,头痛不止。我只能让自己迅速冷静,观察事态发展,做好随时冲进去的准备。

电梯里钻出来一个西装笔挺的矮个儿男人,他两寸长的头发在发胶的作用下根根挺立。面容倒是清秀,两条腿却像小矮人一样短得可笑。这个人我认识,特需病人部的操部长,操院长的儿子。

“你怎么在这儿……莫羡?”他瞪大眼睛看她。

原来他俩认识。

“我……没什么啊,我就上来转悠一下。”她说。

“转悠什么?怎么会转悠到23层来?”他显然不相信,废话,这话谁能相信。

“你今天当班吗,怎么会来总部?”他追问。

“不当班,我过来领情绪额度。”她解释。

“领额度怎么跑这儿来了?极乐泉不能搞定?”他继续追问。

“我……”她低下头,两手背在身后,脚下拧巴在一起,臉上像在挣扎,左手却猛地按下右手手背。

她再抬起头来,眼角竟然有泪:“我领完额度,还不想走,想着还是来看看你。”

好啊你,又来这一招儿。我觉得好笑,又有点儿生气。

“找……我?干什么?”

“我在考虑你上次和我说过的事情……我想还是要当面和你说说……”

“哦……”操部长面无表情,却朝她靠近了一步。

他清清嗓子,看她没有继续说话,问:“你同意啦?”

她抬起头,用我难以忍受的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我挺犹豫的,其实我对你不是没有那个意思,但我总是顾虑……”

“那就别犹豫了。”

“不……还有一件犹豫的事,我希望你是真心喜欢我的,但你为什么和护士部许多女孩儿都关系那么近,这个医院也有,那个医院也有。”

“没有,我跟她们没关系,别听别人瞎说。”他赶紧解释。

“不不……”她又低下头,“你不是在欺负我吧……我心里犹豫极了。”

“我们只是,工作上的接触……我的工作性质,难免的嘛。你和我在一起以后,我当然可以不理她们任何一个,相信我。”他的眼神得意起来,欣赏着她的纠结。

再抬起头,她脸上挂了泪。她看了一眼操部长,眼神复杂,幽怨,情感,羞怯。他没看出她的花招,给镇住了。他姿态僵硬而扭曲,想上去抱她,她却躲开他,推开门冲出来。我及时躲在一边,给她把门带上。电梯间里只留下操部长一个人。

她抓住我的袖子使劲摇晃,想逃走。我抗拒住她的拉力,看着她那瞳孔放大,仍旧情欲闪烁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丢失了电梯间里的视野,但还听着里面的声音,操部长可一动也没有动。而这时候,又是“叮——”的一声。

电梯开门的声音,新的脚步声,另一个人走出电梯。三步过后,他停住了。

“定制回路是你这么用的?”新的声音,年长,质问,压抑怒气。这声音也是我熟悉的。

“我也是在行使许可范围内的自由呀,自由才能解放生产力嘛。”操部长的声音,赔着笑。

“别打哈哈。多少人紧盯着的东西。商界、学界、政界……你是不在乎,下面多少人盯着你?没我这个老子你敢这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那些额度去干了什么。亏你还是专业的,要不是我看了药剂科报告,还不知道你小子胆大包天。”

“这都是小事,小事说出来让您烦心干吗?您放心,正事耽误不了,放弃族的事儿,我牢牢在盯着,已经在研究稳定性更大的激素了。”

我明白了另外一个人是谁,那个黑暗、固化的世界的秩序捍卫者,这个世界本不该如此。

“那就好,搞清楚正事。我没指望你有什么建树,但千万别添乱子。”

“是,是。”

四只脚走动的声音,冲我们这来的,明白无误。

我抓住莫羡的手就跑,冲到走廊尽头,右转后拉开第一扇门。推她进去,我也躲了进去。

我们紧靠门站着,看着房间里惨白的灯光照着房间中央的病床,和绑在床上的病人。那是一个全身被黑色皮革束缚服包裹的人,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那眼睛忽然睁开,这个人剧烈挣扎,整个床随着他的身体一同颤抖。他还发出了一些嘟嘟哝哝的怪叫,但嘴里塞着那个球,把嘴巴撑得鼓鼓的,发不出很大的声音。

房间外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松软的地毯一次次在脚步下塌陷的声音,好像是踩在雪地上。我无法想象我和莫羡被他们一起看到会怎样,说起演技,我还不如她好。

脚步声止住了。我俩背后的门,在我俩之间透光的小窗暗了下来,我歪过头和她对视一眼,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外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我不知道是谁,在向这里面张望。

我的身体完全僵住,还在冲她眨巴眼:没事,我们站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她也冲我眨巴眼,只要开开门,他们就什么都看到了。对,而这个房间里第三个人更拼命地挣扎起来,甚至发出了一种倒吸气的嘶嘶声,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断气。

但门外的脚步声又响起了,那窗口又射进来昏黄的灯光,他们走了。离开了那个在床上像剐了鳞的鲤鱼一样乱蹦的病人。可能这就是他的正常状态。

我继续等待着,等着外面的人走远。莫羡一只手抓住脖子上的挂坠,一只手拽住我的衣袖。我握住她那只手,又瘦又凉,微微颤抖。她的面色也是如此,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她的情绪一向不太稳定,直到现在,她的表现都超出了我的预料。她没有寻死觅活,没有大呼小叫,她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却始终配合。她信任我。

我扣过她的手,用手指轻轻在她的手背上摩挲,找到了那块滑溜的胶布,和胶布下一个米粒大的凸起。那是她的最后一颗“夏娃”。

“很受欢迎嘛。”我说。

她瞪我一眼。她太忧郁了,但那种忧郁很适合她,在它不那么尖锐的时候,甚至变成了一种吸引力,仿佛潜藏着我期待的温柔和安慰。

我的手避开那个凸起,紧抓住她的手。

我们又那样站了一会,我握着她的手。病床上的人最后猛弹两下,安静下来,一切都安静了。

我看着她指指头上,她点点头。

我推开门,她先钻了出去,我也钻了出去,听到身后又传来挣扎的声音,关门上门,也紧紧关住了那声音。我们顺原路返回货运电梯那儿,电梯还停在我们这一层。

“我忘了件事,就在这儿等等我。”我说。

她点头。我钻出房间,返回走廊,在岔路口左拐,找到男厕所。第一个厕所间的门上贴着蓝黑条交织的胶带,我撕下胶带,推开门,在马桶的水箱下找到了一个塑料袋,我拎上跑了回去。

“走。”我说完冲上电梯,时间已非常紧张,但还能尽量争取。电梯的操控区仅有两个按钮,23和24,我按下24。

“这是唯一能上到24层的电梯,用来搬运电子设备。”我说。

她点点头。

24层到了,这里空旷昏暗,水泥地面,水泥墙面,毫无粉饰。一盏高瓦数的黄色灯泡照亮整个大厅。墙三面都立着高高的铁皮柜,绿色的油漆已开始剥落。大厅里只有一扇门,我穿过那扇门,来到一个没有灯的房间,只有旁边一个无框的窗子透进来昏暗的天光。眼前还有另外一扇门,双开门,不锈钢材质,门框边透出刺眼的白光,还有嗡嗡声的巨大震颤。我在塑料袋里掏了一会儿,找到手电筒,拧开开关,黄色的光束圈照亮那扇门,镜子似的反光。

门上挂了一把锁,门中间蹲了一个人,一个瘦高个男人,李篱,我们的人。

“别照,遇哥,别照了,有摄像头。”他拿手挡着脸,慢慢站起来。

“不照怎么开门?别管摄像头了,直接开。”我说。

李篱勉强抬头看我一眼,又看一眼莫羡:“咋没带刀姐来?你来晚了,要来不及了,黑哥那儿已经开始了,八点车就要走。我们下次再来吧!”

我问莫羡:“现在几点?”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七点十分。”

“还有五十分钟,你赶紧开,来得及。”我说完,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稀里哗啦作响的圆盘扔给他,那上面拴着各种各样的金属工具。

他没接住,那团东西掉在地上。他彎腰捡起来,在上面细细摸索开始在上面寻找。我拿手电筒给他照亮。

好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用得着的工具,戳进锁眼,开始了努力。

“不会被人发现吗?”莫羡问,她显然注意到了头顶上三个摄像头。

“一定会被发现。就算在这里不被发现,进去以后也有警报,既然是破坏性闯入,警报一定会响。但只要我们动作够快。”我冷静地说。

一切都是经过精密计算和演练的,且具备充足的容错性。这里我已经提前来过不下十次。唯一尚未经过演练的是警报响起后发生的事。我不知道,但我不在乎,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在乎,主机就在里面,必须有此一试,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李篱仍在努力,他已经换了好几个工具,但门纹丝不动。我注意到他的身子在不住颤抖,手也在不住颤抖,他是个开锁高手,只是紧张。

我走过去,拿手搭在他肩膀上:“别害怕。”

“我想做这件事,我太想了,但我害怕,我太害怕了,我怕他们……”他回头看着我,瘦削的脸颊上竟然挂着眼泪。那个圆盘脱手再次哗啦啦掉在地上,他弯下腰哆哆嗦嗦,怎么捡都捡不起来。索性放弃了尝试,用手哆哆嗦嗦在胸前画着十字。他不去教堂已经多年,但最危急的时候还是祈求主的怜悯。

我走过去,捡起来,递给他,但他没有接。

“对不住了,遇哥。”他说。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你走吧,坐电梯下,再从安全楼梯走,跑下去,去找刀姐他们。”

“你们呢?”

“你走啊!”我大声说。

他转过身飞快地跑走了,一边跑一边嚎了两声,有一声好像是在叫主啊什么的。

我把手电筒递给莫羡:“帮我拿着。”

她用那灯照着我:“你还会开锁?”

“我不会,但现在必须试试。”我在右手背上使劲拍下。

先是一阵眩晕,然后是一种闪电般的震颤,照亮了一切,彰显了一切,让万物都清楚而明白。我站在宇宙的中心,站在这座24层高楼的最顶端俯瞰着这座蓄积着压抑充塞着恐惧的不幸的城市。我洞悉了望帝城里所有的生灵和所有的心,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所思所想。我现在应该干什么?我太清楚了,我要对付眼前这把锁,这扇门,还有背后那个庞大的计算机系统。但那不是我现在最想看的,我最想看的是身边这个女人。她迷茫又伤心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那后面是一颗心,一颗可以破开那些遮蔽的一颗完整的心。我看到了她的爱和怕,她的痛苦和欢欣,那伤痕累累的心,那震慑过我的藏着黑暗的心,那尖锐到刺开我密不透风的人生的心。内心最深的角落里有一个人,那个人背向我而立,我忍不住去看他的样子,只要我再努力一点,我就要看到那个人的脸了,但我竟不忍心看下去。

“聪明药,碧树给你的聪明药。”她说。

对,当然,当然。聪明药,大剂量高浓度苯哌啶醋酸甲酯,高效的中枢神经兴奋剂,还有抵消副作用的长春西汀和酪氨酸。由我妹妹的人身安全交换得来的全部三颗药,全部用掉。

“我要试一试。”我回到了这间屋子。

我在那串金属小件上拨弄,找到了一个最尖的小锥子,开始尝试。开锁,其实只是寻找一种了然的感觉,和所有我曾经面对过的问题并无不同。我触着冰冷的铁门,感受那凉意阻隔下所有机器的呼吸:它们在欢迎我,它们希望我进去。我用那小尖锥在锁里轻轻捅了几下,便对弯弯道道了然于心。尝试、阻挡、失败,更换用力方法,再试、再失败、再换、再试、再失败、再换、再试……

门猝然开了。

刺眼的白光照进眼睛里。我向里扑去,倒在地上。

我撑住粗糙的水泥地爬起来,两只手掌都擦破了,莫羡在哪儿?这个念头稍一闪现就消失了,我被眼前的东西牢牢吸引:几百座和天花板近乎等高的服务器排列成整齐的方阵,齐声轰鸣。我一跃而起,跑过两排服务器间狭窄的过道,两边的机器蓝色荧光灯纷纷闪烁,风扇带出一股股热浪,我只管向前飞跑,冲出声潮和热浪,跑到队列尽头的空地。

空地中央是一张单薄的白色塑料桌,我冲过去,在桌子四处摸索起来。没错,这就是整个机房的操作台。我从左往右从上至下一点点察看,在右桌腿那儿发现了一个绿色LED灯,呼吸般轻柔闪烁。小灯下面,是一个卡槽。我在塑料袋里摸索,掏出了一块存储卡,插了进去。

桌面上亮起一片白色的背光,背光之上,字母和数字组成的代码落雨般降下。眼前的桌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光线勾画成的键盘。

我将双手放上桌面,落在虚拟键盘上,用存储卡里的破解器侵入数据库,进入权限很快被破解,但系统修改指令还得我自己编写,我接触所谓的计算机编程不过一周,作为李篱的备份。破门以后,警铃开始放声大叫,莫羡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看起来吓得够呛,安保力量虽然被黑哥牵制,蓝背心们肯定也在赶来的路上,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深吸一口气,拍碎手背上剩下三颗胶囊。

第二道闪电划过,触电般的链接感,激活了所有死记硬背过一次就已全部忘记的编程语句,天书般的代码也变得清晰可读。我的双手跳跃起来,输入大段指令,提交发布,等待反馈。系统迅速接受。但那只是本地服务器,还需要将命令传至线上,再更新到所有客户端,也就是散布在望帝城大大小小街巷的一万多台极乐泉。我看着眼前蹦出的进度条,只等这个进度条跑到最后,一切就都大功告成。

刺耳的警报声忽然消失,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你们在做什么?何遇,莫羡。”

这是谁?男人的声音,他认识我,但我一时识别不出这是谁,他从哪儿看着我们,红光闪烁的摄像头?

“希?”莫羡犹豫着问。

“是我,停下来。想想你们在做什么。”那男人说。

我怀疑地看着莫羡。

莫羡没有回答,她仓促望了一眼门口:“有人进来了。”

“没事的。”我的眼睛回到那进度条,偏偏它爬得极慢,将将走到三分之一。我低下头,操作台上是一片水渍,我的汗水。

“你从旁边过道出去,悄悄溜出去。”我把她往旁边推,让她赶紧溜走。但她挣开我的手,扬手亮出一根钢管。不仅不往旁边去,反而挡在了我的前面。

“哪來的?”

“门口那个人掉在地上,我就捡过来了。”

我知道了,这是李篱的武器。我回头看看身后,那进度条竟卡在正当中一动不动。我想带她跑掉,但我不能走,我的任务还没完成。他们还有余地采取干扰措施,断电、撤回代码、回滚系统,在事情尚未完全无可挽回之前,我不能离开这儿。我们已经等待了太久,我已经等了太久,现在就是一步都不能退之时。

我们就守在操作台前严阵以待,听着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从服务器阵列中冲出五个蓝背心。他们倒没直接扑上来,而是在我们面前停下对峙。一共五个人,每一个都比我高大,都是一身红白色制服上再加一个蓝背心。五个人里面只有一个顶着玻璃面罩的防爆头盔,像是他们的头儿。

戴头盔的这位说:“你们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声音瓮声瓮气,好像头上扣了一只鱼缸。

我一动不动。莫羡不仅脚上没动,还神经质地前后左右挥舞着手上的钢管,簌簌直响。

戴头盔的那个忌惮地看着钢棍,脸色渐渐不好看下去。

“跟他们废什么话。”他们中间最高的一个大高个取下腰间的配枪,对准莫羡。

我赶紧去拉她,但已经晚了,她身子一颤,被击中了。她的右肩挨了一下,那儿露出一簇紫色的箭羽,小飞镖那么大。那不是子弹,而是一枚情绪弹,效果立竿见影,她的眼睛瞪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脸色苍白,身子一僵,向后倒去。我没了解过那东西的配方,可能是大量肾上腺素,为了制造恐惧。我揽住她绵软的身体,她不住地颤抖,直往地上滑。即使这样,她手上还牢牢抓着那根钢管。

我拉过她握住钢管的右手,找到那粒小小的凸起,按了下去。

她睁开潮湿的眼睛,望着我,望向对面那个依然举着情绪枪的蓝背心,慢慢从我怀里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我夺过她手中的钢管,侧挥过去,第一棍就打在那个持枪人的手腕上。他被猝然击中,惨叫一声,枪落在地上。我在他脖颈根儿又是一下,一声闷响,他应声倒下。

其他的蓝背心紧张起来,脚下挪着步往一块挤,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扶倒地的那位。我击倒持枪人后就将钢管收在颈侧,前后跃动,提防他们的动作。这一年的擒拿格斗不是白学的,果然有备无患。见他们没有动作,我就主动出击了,擒贼先擒王,我上前一步,盯准那个戴头盔的就是一棍,击中他的左肋。这个头儿一看就是惯坐办公室的,毫无应对之力。我听到了骨头断裂的脆响,只是不知道断了几根,他捂住胸向后退几步,坐倒在地。

我迅速收回棍子,想一个一个对付完剩下三个,但忽然整个儿都不对劲了。那三个刚才还蠢笨无能的蓝背心此时变得勇猛又精干,我坚定的信心迅速消退,开始担心能不能以一敌三。继而我感到左胳膊针刺般痛起来,我一看,那儿也多了一簇紫色的箭羽。

我的手颤抖起来,我的心畏缩起来,这太可笑了。自从我能控制我的心以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到过这样的恐惧。但现在,畏缩的感觉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吞没。但只是一瞬间,我的心里涌起了另一种感情,那是我在穿越那段孤独又黑暗的岁月途中反反复复练习过的,对怯懦的反抗反击,一种打倒这三个蠢货的强烈渴望。

莫羡把手搭上我的肩膀:“你没事吧?”她轻轻地问。

我摇摇头,憋住气不说话,继而一棍挥向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掏出枪击中我的秃头。他迅速扭转身体躲开这一下,枪却被我一棍打飞了出去,越过整个机房所有的主机,撞在对面的墙上。这时候另外两个家伙一拥而上,一个抱住我的右臂抢夺钢管,一个抱住我的左臂,两个人一起用力把我向后拉倒,我把手中的钢管扔给莫羡,就再也无法挣开他们的攻击。那个丢了枪的秃头稍微一愣也加入了进来,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把我往后拽。

我当然被他们放倒了。只能盯住头顶苍白的日光灯管,无可挽回了,但没关系,进度条一定走到尽头了,没关系。不!我忽然想到,他们可以回到操作台那儿,覆盖代码,回退进程,让一切恢复原状,功虧一篑,一切功夫都白费了。我拼命挣扎,一点用也没有,我的脖子和两条胳膊都被紧紧压住,无法动弹。

那恼人的男人又说话了:“放弃吧,失败是从一开始就能计算和预料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中。”

“老实点。”抱着我脖子的秃头恶狠狠威胁道。

我头痛欲裂,应该是短时间内服用了太多聪明药的副作用,视线逐渐丧失,眼前一片模糊,头顶的日光灯管变成一道白线光,完了,全完了。

但忽然,我感到脖子上的手臂一下子松脱开,我扭头一看,那秃头的脑门上涌出一道暗红的血迹,沿着下巴流进红白色工作服里,把前襟染得深红。莫羡举着钢管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正对着另外一个人的脑袋比画。

那家伙也看到她了,他放开我的左手,去抢钢管,莫羡和他撕扯起来。我猝然发力,甩开右手上的束缚,一个左勾拳,打在他脸上。他一个踉跄,放开了莫羡。我拽住他那件蓝背心,把他拉过来,对着他的脸左右开弓,几拳过去,一脚把他踹开。他一下撞在服务器上,瘫在地上,人事不省。另一个蓝背心又扑了上来。我发现了,这些人拳脚松散,个头虽然大,却没受过专业训练,不足为惧。我根本不管他的王八拳,一脚踹在小腹上,他坐倒在地,我抓过莫羡的钢管,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他昏死过去了。

现在,整个房间又静了下来,机器们轰鸣的底音上是起起伏伏的呻吟声。我稍喘几口气,忍住剧烈的头痛,跑回操作台,进度条已见底,提示全线成功发布。我挥起钢管,一下下砸向操作台。白色塑料屑飞溅,一顿狂砸,操作台已彻底报废,成了一堆破烂。失去了输入设备,他们一时半会没办法挽回刚才的操作了。

喇叭中又响起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你们楼下的同伴已经被制服,更多的安保人员在赶来。整座大楼已经被封闭,你们无处可逃,投降吧。”

“这究竟是谁?”我问莫羡。

“是……我的诊疗AI,我想也是整座医院的主控程序。”她说。

AI继续开口:“即使命令侥幸发布,一切的影响都在计算内,只是一场小规模暴乱……”

我将手中的钢管狠狠掷出去,钢管像标枪击中高挂的喇叭,把它击得粉碎,声音消散了。

我跑过去,拉起呆立在原地的莫羡,所有该做之事都已了结,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穿过主机、穿过大门,窗外已是昏沉的夕阳的余光。穿过空旷的走道,来到货梯,下到23层,警铃余音犹在耳,但始终没有更多蓝背心赶来,看来楼下的行动一切顺利。我们拐向走廊,在岔路口左拐,依然是躲在2313病室那位激动的老朋友那,躲过两个匆匆而过跑上楼支援的蓝背心,再跑出去,绕过特需电梯,走消防通道离开。

整整23层楼梯,我们狂奔而下,跑下楼梯,直接从楼梯厅的一扇小门跑出去,到了大街上。这扇小侧门只出不进,在入夜以后不属于大楼任何一个安保片区的管辖范围,是一个死角。这甚至不是这座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大楼的唯一一处死角,我们三个月的调查期内还有许多这样的发现。

我挽着莫羡在街上快走,速度控制在既不引人瞩目又尽可能地快。我们绕行一圈接近医院后门,后门口停着一辆警车,还有一对蓝背心守在门口,他们手里握着对讲机,四处张望。

我低着头,让莫羡靠在我身上,装成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 匆匆过街。几个交警拿着小旗和尖尖的路障在道路上布置,指挥封闭道路,现在是高峰期,马路上不多的车辆在这里形成短暂的拥堵,慢慢往两边开。我仔细观察,发现其中没有刀姐她们的车。我掏出手机一看:20∶05,晚了五分钟,超过原定时间,他们已经走掉了。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穿过马路离开安定医院。

“他们应该在这儿等我们的,但我们来晚了。没关系,Plan A失效后还有Plan B。我们去找他们。”

“刚才AI说他们被制服了。”

“虚张声势。跟我走。”

“去哪儿?”

我没有回答,我发现身后那对蓝背心正在匆匆穿越车流,他们沉默着,眼神也不在我们身上,但我知道他们是奔我们来的。我拉着莫羡在道路尽头拐弯,越走越快,最后索性狂奔起来。

空旷的大街上没什么人,更不会有人说出他们的压抑,但这股压抑紧张的暗涌一如往常,我们冲破这股凝滞,拼命向前。起风了,我觉得身边的莫羡跑着跑着越来越轻,简直要飞起来。

我们跑过路口,在道路尽头冲进一个小广场,穿过小广场,挤进商场大门。这就是望帝北城区最有名的平价卖场。天色已经暗了,商场大厅却挤得水泄不通,外面马路上消失的人好像都跑这儿来了。

大门口竖着一块告示牌“金门女士内衣厂家直销大会”,仔细看,这里是内衣内裤花花绿绿的海洋,无数面色红润的中年妇人在此间沉浮。我推着莫羡往人潮中最挤的地方挤进去,随手从衣架上摘下一套艳绿色的内衣裤。

“走、走……”我使劲推着她向前挤。

她没有说话,和我一起默默用劲,在无数的肩膀脖子手肘子间腾挪。

“我们得去试衣间。”我推着她一直向前,来到试衣间前面,趁一个年轻女孩刚钻出来,赶快推她进去,不顾身后一个中年大妈对我们插队的辱骂。

我无心解释,跟在她身后挤进去。

我跟她挤在狭小的塑料布搭起来的临时试衣间里,鼻尖对着鼻尖。我把那套内衣裤扔在板凳上,脱掉了身上的丝绸外套。

“脱呀。”见她不动,我扯掉她那件绿外套。

“现在,跟我从商场西门出去,紧紧跟住我。不要管你身后有什么人,记住,紧紧跟上我。黑狗小队的车就在西门门口等我们,只要上了车就是安全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盯着我说,眼里已没有丝毫畏缩。她掀开门帘,先跑了出去。

我越过人流,看清了内衣卖场出口,开始努力挤过去。我看到了两个蓝背心,就是医院后门见过的那两个,他们正在卖场入口跟大妈挤在一起,努力向会场中央靠拢,却又寸步难行。我不顾脚上一直被踩,脸上一直挨胳膊肘,拼命向出口挤过去,好不容易到了出口,一位虎纠纠戴着袖章的大妈拦住了我。她操起一只饭勺一样的检测仪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又让我撩起T恤给她检查。我只得服从,以证明并未私藏内衣。她对着我松散的肉体轻笑两声,终于放行。我挤出人潮,回头望见莫羡也刚被一个大妈放行出来,应该没有看到我的窘状。

我沿着商场边的通道向前跑去,跑向西门。据事前调研,西门是整座商场人流最少的出入口,既无顾客,也无保安,今天也是如此。我从旋转门出去,下了台阶就是一片空地,昏黄的路灯照着唯一的车辆,就是刀姐的金杯。

我跑过去,拉开车门,莫羡从我身后窜过,先跳上车门,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抓住那只手,也跳上去,拉上车门。

车已经打着了火,呜呜作响,微微颤动,在我关门的一瞬间开动了起来。我随车身晃动,跌坐在门口的座位上。

“搞定了吗?”刀姐问我,声音冷静到近乎懒洋洋。

我拼命喘着气,莫羡也在喘氣,我在黑暗中摸索,抓住她的手,又冰又凉的小手。

“搞定了。”我说。

车子七拐八绕,驶出小路,驶入滨江大道。我感觉莫羡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直至完全脱力,我把她的手放回膝头,她已经睡着了。

“人都齐了吗?报一声。”我说。

响亮的口哨声,刀姐。

“我在。”老程 。

“在呢。”黑哥扬着刀疤脸,我们这儿唯一的粗人。

“来了。”张纵波。他就是那个特需部走廊上的白大褂,我们的内线,厕所里的工具也是他从职工通道顺进去藏好的。

“来了,遇哥……我替你祈祷过了。”李篱冲我挤眉弄眼一笑,这个临阵脱逃的家伙也归队了。

“怎么这么晚?”刀姐问。

“路上二操从24层下来,差点堵上我们。纵波。”我看他。

“他们肯定是提前去机房视察,就在我去厕所藏工具的几分钟里上去的。”张纵波说。

“你就恰好尿急啊?”

“我的锅,我的锅。”他说。这个特需部主治医生精明能干,但妻子因为抑郁症去世后就有点间歇性精神恍惚。但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加入黑狗小队。其他人的情况,各有不同,总的来说,也差不太多。

“算了。”我也吹了声口哨,靠回椅背上。窗外只有起伏不停的江水,反射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微光。事儿已经做下,成不成的,看天看命。

“你们那儿还顺利?”我忽然想起来。

“顺利。黑哥先进场,他露脸以后现场就炸了,保安和门口的病人都是,他那张脸在通缉告示上出现了太多次,震撼力太大。”老程答。

“嗯,你那儿也跟上了?”

“跟上了,我在药房闹大动静,医院以为那才是真正的目标,储备安保都过去了。”

“最后撤退还顺利?”

“顺利,人质出地下通道口全放了,我们顺利换车。”

“好。”

一路过去,再无人说话。大概半小时后,天已经全黑了,车停了。我摇醒莫羡,一起下车。老程先去开门,我们紧随其后,跟他进了路边一栋房子。这房子又大又破,是我们很久不用的一个据点。我把机房的情况大致一讲,约定明早再看是否往城郊转移。饭菜已提前备好,大家简单吃了点就各自回房。

我搀着莫羡上了三楼,她下车后不是揉眼睛就是打哈欠。今天对她来说太刺激了,还用了那么多“夏娃”,中了一枚情绪弹。打开房门,地上只有一张裸的席梦思,她径直扑上去,朝窗外蜷起身子。我关上门,躺在床垫另一边,熟练地进入冥想,这是我在漫长的黑暗岁月中练就的绝招。我先排空大脑,任凭念头升起,一一观察,再一一放过:安定医院总部顶层的机房、举枪的蓝背心、莫羡、碧树、发出咔嗒声的极乐泉……它们盘旋一阵,最终都离我而去。我陷入昏沉,初夏的夜,寒意袭人。身边人忽然翻了个身,钻进我怀里,我抱着那个冰凉的身子,感到一点暖意。双眼在一瞬间张开,看到了窗外夜的幕布上布置着的银色的星星。我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做梦。我回到了江城的老宅,和父亲母亲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他们的面容看起来还很年轻。我就着一盘青菜吃完米饭,忽然想起了什么:

“妹妹呢?”

饭桌对面的父母交换了一个忧愁的眼神。

“她去哪儿了?”

他们一起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扔下碗筷,冲出屋子,跑下楼,邻居老程正站在楼道口做广播体操。

“碧树呢?”

他张开双手做扩胸运动,一手往后山的小树林一指。

我穿过围栏,爬上后山,钻进小树林,沿着一条小河跋涉许久,远远望见一个小姑娘。她蹲在河滩上用树枝画画,我走过去,扳过她的肩膀,是碧树,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我检出了问题。”她说。

“没有,他们搞错了,别相信他们。”

她没有说话,站了起来,眼睛盯着远方,眼神渐渐直了。

我忽然知道了,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就像我千百次梦到过的那样,一艘木船从小河上游漂流下来。船上挤满脏兮兮的孩子,他们一边哭叫,一边向碧树挥着手。碧树向他们走去,我想抓紧她的小手,但那小手滑溜溜根本抓不住,我要抱住她却扑了个空,她的身子好像根本不存在似的,我疯了一样大喊起来,却叫不出声音。

我就眼睁睁看着她被一双双手小抓住,拉上船,那艘船随着水流继续奔流而去,她的身影渐渐变小,她回头看我,脸庞却变成了莫羡的脸。我追着船趟入了冰冷的河水,听着声声呼喊,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直到一切慢慢消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知道,从今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永远站在河滩上。我醒了。

莫羡躺在我怀里,枕着我的手臂,望向窗外。

“你醒……”我想问她,却被她捂住了嘴。她指指窗外,那儿停着好几只大鸟,是长尾巴的蓝喜鹊,在窗前那张四处开裂的皮沙发跳上跳下,冲着她叽叽喳喳。我知道那梦中的呼喊声从何而来了。我一点声音也没出,那些鸟儿却不安起来,扑棱棱全飞走了。只剩下阳光映照着灰尘,在这个破败的房间中舞动。

莫羡却仍望着鸟儿消失的地方发呆,那儿只有一片虚空。

“你在看什么?”我问。

“时间。”她低声说。

我没有听懂,感觉右手麻了,慢慢把那条手臂从她脖子下抽了出来,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道:“我刚才梦到你了。”

“梦到我什么?”她回过神来。

“梦到你变成了碧树,被他们带走了。”

“我也梦到你了。”

“梦到我什么?”

“我梦到了一只一脸嘲笑的怪兽,它一直在梦里追着我,从这个梦到那个梦,但我刚才第一次把它干掉了。”

“我在哪儿?”

“我怀疑你就是那只怪兽。”

她说完转过身子,直直盯住天花板。那儿糊着褪色的暗淡壁纸,勉强还能看出之前葡萄缠枝的图案。她就盯着那壁纸慢慢发问:“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说过了,把额度还给所有人。”我揉着眼睛,尽量輕描淡写:“我们入侵了安定医院的主机,修改了程序,全程你都在。”

“然后呢?程序生效以后会发生什么?”

“无限情绪激素,无限快乐。”我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她拧着眉头望着我。

“快乐不应该是一种特权,为什么要被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控制?”我说。

“你们疯了吗?”

“人们往往通过事情的结果判断一个人的动机,即使采用这种世俗的评判标准,我们很快也会有一个答案。”我说。

她不说话了,望向窗外。

“你们是一个犯罪团伙。”她忽然提高声音,“我跟你一起只是因为我……我爱上了你。但我从没想过你们会这么疯狂。”

“如果看到更高更值得服从的秩序,这一切并不疯狂,我们只是新的秩序的一部分。”

“狡辩。你们会毁了整座城市,毁了所有人,没人受得了情绪的冲击……你从没真正体会过情绪的力量,我怀疑你这辈子都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那种为之生为之死的感觉 。”

我笑了,这太好笑了。

“情绪失控。”我耐心地咀嚼着这组词,“莫羡,你真的不太了解我。”

“你几乎没有情绪,比希还要平稳。”

“我知道了,你以为我只是一个冷酷的药剂师,一个计划周密的暴徒,是吗?那如果我告诉你,我带着和碧树一样的基因呢?我和她一样,和你也一样,带着致命的情绪缺陷基因。我只是靠自己一点一点把自己变成了这样,我确实很多年没有用过人造激素了。”

“你从没说过这些。”

“我说过了,但你能明白又相信吗?谁没经历过那些呢,痛苦和破碎,一次又一次,但我已经有一个亲人崩溃了,我不能允许自己再崩溃。我就承受那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黑暗,让那些破碎的自我再合起来。”我指指自己的胸膛,“渐渐地,我有了一颗新的心,更坚强的心,我还是我,但又不是我了,所有的破碎合成一个新的我。我,作为一股力量,汇入了这个世界生生不息的力量的海洋。那以后我就知道我可以,所有人都可以。我走出江城的小镇,来到望帝求学,做药物研发,组建黑狗小队。我没能救得了碧树,但能救得了你,还有其他人。不是吗?不用依赖那破额度,我们都是一样的,都可以好好活下去。”

“所以?你就要做这些?”

“是,唯有一场冲击性的暴乱,才能冲开这套医院的秩序。哪怕之后留下一地废墟,新的秩序也一定会建立起来。不用攀缘,不用索求,激素给你们的,我们的大脑都能给自己,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这是我们所有人坚信的。”

她不说话了,瞪着我,好像在想些什么。

忽然她把枕头扔过来:“你有时候理智得真叫我害怕。”

我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放好枕头,说:“你也起来吧,我们得准备转移了。”

我在盥洗室迅速收拾了一下自己,走出房间,下到二楼,发现老程站在大厅里,正在窗前张望,晒着太阳。

“早啊。”我扬扬下巴,喜鹊和阳光,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

“早啊。”他嘟嘟哝哝,头都没有回。

“把人都叫过来吧,我想过了,我们尽快撤到隔壁甚平市去。这样妥当。”

我迅速说完,他却没有答话,仍是梗着脖子,望向窗外,十分古怪。

“再观察观察吧。”他说。

“观察什么?你没事吧?”

他没说话,指着窗外,另一只手猛招,让我过去。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也看呆了。

窗外是一块被居民区包围的小广场。广场正中是两座极乐泉,旁边立着几棵歪脖子树。一个红T恤的小伙子从一栋居民楼走出来,走向其中一座极乐泉,站上操作区,他向那机器伸出手臂,然后就一动不动了,脸和手臂都看不清,只留下一个背影。过了一会,他收回右臂,换了左臂。又过了很久很久,得有半个小时吧,他把左臂也收回来了。他拿胳膊紧贴身子,想掩饰住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电子邮票标记,完全是掩耳盗铃,太多了,根本遮不住。他转身跑起来,一边笑一边跑,胳膊紧贴身子,两条腿飞快甩动,钻进居民楼间的小巷,不见了。

“看来是成了。”我说。

我们就站在那儿,身边渐渐站满这座屋子内所有的人。以下是我们所见的景象:

接着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五六七八个人。他们在极乐泉前久久流连,把它整个围了起来。那些人,满面愁容了无生趣地来,仰天大笑笑容满面地去。他们的脸上挂满了我曾一百次想象的表情,愉悦、幸福、兴奋、骄傲、和善、亲密……我多久没看到如此众多的笑容了?

很快,不止是笑容了,巨大的笑声从这座破房子的每一个窗口传来,好像阵阵沉闷的浪潮,渐渐变得喧嚣。整座城市回响着疯狂的笑声,如果不是在所有的窗前亲眼见到了那些边笑边跑的人们,我不会相信那是人类在这座沉闷压抑的望帝城所能发出的声音。

“他们给自己用了什么?”莫羡走到我旁边问我。

“理论上,所有大剂量使用具有兴奋剂属性的激素都可能造成现在的结果。但我推测大部分人都用了安非他命和MDMA,致幻剂混合兴奋剂,他们一定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望帝,然后对眼前的幻象高度狂热。”

我指给他看一个男人,那个头发花白的汉子跪在马路中央,对着面前的空气一下一下磕头跪拜,间或放声嘶吼。

我继续说:“当供给剂量有限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有轻微兴奋或者镇静效果的激素,以获取长效的效果。比如你一直在用的‘茉莉,含有咖啡因和THC。但当供给趋于无限,鬼才不用更强刺激的东西呢,这正是我想要的。强效刺激,一举冲破束缚,迎接自由。你不试试吗?”

“绝对不要。他们让我觉得恶心。”她摇头。

“你只是习惯了那种死气沉沉。”

现在她没有枕头可以扔我了。

现在已经没有转移的必要了,所有人都同意留在这儿,为了随时监控事态发展,或者欣赏我们的战果,直到一切落定。李篱提议我们索性加入这场狂欢,让我拦住了。我们得继续观望,直到安定医院的抵抗完全瓦解。房子的地下室储存着大量的生活物资,我们就躲在这座堡垒中,哪儿也不去,轮班监测城中的动向。

中午的时候,几辆防暴警车冲到了小广场边,从警车上拥下好几队蓝背心,他们戴着防暴头盔,手持电棍,腰里别着情绪枪。刚一下车,就和簇拥着极乐泉的人群冲撞在一起。

几乎是一瞬间,蓝背心们就被人潮冲散了,淹没了。在失去理智的人潮中,全副武装就是个笑话。他们被人群推来挤去,剥掉全身装备,撕烂了制服和蓝背心,露出内里的白背心和内裤,然后被高举过头顶,送向极乐泉。在那儿,他们的手臂上也打满了邮票,然后,他们就成了这狂热人群的一部分。

这些特殊成员的加入激起了人群新一阵狂潮,人潮涌出广场,向江边去了,没过多久,这个小广场边只剩下零星几个歪歪倒倒的人。

“他们去哪了?”莫羡问我。

“安定医院总部。他们想明白了,从总部切断激素供应源头他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得把那儿完全控制住。你看,现在不需要我们做任何事了,人群自发行动起来了。”

“整座城市都疯了,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疯狂是理智复苏的前兆,我早有预料。”我说。

“你妹妹呢?”

“现在激素供应已经完全放开了,也就不存在放弃族,碧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她要接受自己的命运。”我说。

“你真的完全疯了。”

“可能吧。”

我们躲在屋内,任凭外面沸反盈天。入夜之后,整座城市的天空都烧红了,火光四起,市中心刮来的风里带着焦煳的味道。长鸣不断的警报声、哭叫声、喊叫声和那愈发炽烈的牲畜般的笑声组成了一曲惊心动魄的交响曲。这个城市在进行一场剧变,最深的压抑变成了正在最炽烈的爆发。

我们睡在一起。她轻轻触摸着我的脖子,然后环住我,用焦躁不安的身子紧紧贴住我。她和这座城市一样,经受着冲击,承受着撕裂。那完全是她心里的暴乱,我再也帮不上她,任何人也帮不上她,但我终于找到了让她解脱的办法,就在这张床垫上。

我进入了她。

她比她看起来要小得多,身体也是。快二十五岁了,依然是个处女,从未打开过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它。她似乎从来没有离一个人这么亲近过,一边想要躲藏,一边又忍不住想接近,脸上写满了抗拒,或者说欲拒还迎。但我知道,这一次我就是无比坚定地知道,她喜欢我给她的一切,我的吻,我的触摸,我的坚硬的下体,我的一次一次的冲撞。我俯瞰着她,看着我胸前的伏羲和她的女娲撞得叮当作响,几乎要撞碎在一起。她苍白的面色渐渐泛红,她活了过来。我也是一样。我好像忘记了自己,却又感觉身体里睁开了一千双眼睛。我爱这场盛大的抽奖狂欢,多巴胺、后叶催产素、五羟色胺,还有内咖肽,那因为无法通过脑血屏障而无法从极乐泉中获得的最美好的内咖肽啊,我爱这些丰厚的奖品。我一直紧紧盯着她的脸,她的意外连连的脸,第一次参加抽奖,毫无期待,意外所得全是惊喜,高潮来临时瞪大的眼和颤动的睫毛,然后归服于平静,归于轻轻的呼吸声。

我们在这座破屋子里躲了三天三夜。直到窗外吹来的风不再带有硝烟的味道,那些怪异的声音,那些血与火的味道,那些让莫羡不安、让我兴奋的东西都散去了。这座重归寂静的城市里,只留下了浓浓的人造激素的味道。

现在,我们可以出去了。我捡起房间里四散的衣服,和被莫羡扔掉的安定表一起递给她,她却扬手把安定表丢在了一边。看着她那张筋疲力尽又容光焕发的脸,那个在情绪崩溃边缘徘徊的女孩已经变得稳定。而我呢?我感觉体内的一部分稳固已久的东西已被清理置换,获得了一股更强的活力。

整座城市空空荡荡,江阴道上见不到人影,也没有车辆,只有空空的风声和惊起的鸟群留下的鸣叫。我和莫羡,还有黑狗小队的所有人,走上滨江大道。

太阳刚刚升起,新鲜的阳光照耀着宽阔的江面,江水已渐渐落下。空气里曾经紧张的东西已经松弛下来。我们一路朝安定医院总部走去,发现倒在路边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全都一样,衣不蔽体,甚至裸着身子,神情迷乱,瘫倒在地,嘴边挂着一个微笑。两只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电子邮票膠布。

这儿弥漫着纵欲后的味道,我四处环顾,我们的人都四散开去,莫羡还在我身边,神情却渐渐惊惶。

路上到处都是玻璃渣子,路边是被砸烂的店铺,带着火烧后又被水浇的痕迹,火是早已熄灭了。那些脸上挂着笑容安睡的人们有的会忽然睁开眼睛,爬起来,走到商店里,从货架上抓起些袋装食品,然后就蹲在路边扯开包装袋,大口吃起来。吃完后再在邮票上一拍,仍旧躺下。

莫羡差点踩到一个老头子,他默默绕开她,爬起来以后去街边的极乐泉再领一块邮票,拍碎后,脸上浮起无比痴迷的笑容,看我们走过,就把那满脸褶皱中绽放的微笑送给了我们。

“那是什么?”莫羡问。

“MDMA或者MDA,能刺激血清素,它可以让人真正地彼此理解,互相关爱,逾越所有的心防。你不觉得这很棒吗?最后,大家还是选择了最温和的激素,彼此默默理解,互相爱着,这是好事。”我说。

“爱……着?”

我不说话了,我也觉得怪怪的。一切都在我的分析和预判之中,分毫不差,但那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让我觉着怪怪的,但这没有关系。

“我们走到这条路的尽头,然后商量对策,你就在这儿等我。”我继续往前走。

她却呆站着,望着路当中,那儿开来了一辆救护车,不知道这来自哪个还保持着正常运转的安定医院。几个白大褂蹲在人群中忙活着。

“别管他们,所有的救援都是杯水车薪,他们会自己好起来的。”

但她却没有挪步,她向救护车的方向走去。在她的面前是一个孩子,一个又瘦又小,头发又脏又纠结,满脸满身都是污渍,全身只有一条短裤。

她弯下腰去,抱起那个瘦弱的孩子。

明亮的朝阳照着她脖子上露出的女娲玉坠,在这片焦土前,她整个人宛如新生,大风吹起她的裙角,背后好像升起光晕,好像来自我故鄉古老的神祇,点亮了这幅暗淡的街景。

我再次感觉到了第一次见她时那种让我心动难安的东西。

“醒一醒,醒一醒。”她一张一张撕掉她瘦弱的胳膊上那些电子邮票,那些医用胶布纷纷落地。

孩子脸上挂着笑,眼皮在不住地抖动,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我走到她身旁。

“抱着他。”莫羡对我说,她静静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应该那样做的,但我还是那样做了。我伸出手去,接过那个轻到没有重量的孩子,忽然颤抖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种比蜜还甜的暖流。我知道所有的情绪激素和它们精确的体验却不知道它是什么,但那不是多巴胺,不是肾上腺素,不是催产素,不是内咖肽,不是苯乙胺,不是任何一种我体验过的美好的情绪激素的感觉,但那感觉又像是它们的全部总和。

那是什么?

我望着光里的莫羡。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相信,一个更美好的时代必将来临。

责任编辑.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