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林中去

2020-07-18 15:30张金枝
牡丹 2020年13期
关键词:水洼

张金枝,笔名沐沐,江西人,客居闽南。习写散文,文章发表于《草原》《星火》《厦门文学》《福建日报》等刊物。

林中幽微。地衣潮湿。沼泽边芳草萋萋。长杆芦苇掩护着小水洼。荫蔽处的芦苇又细又高,嫩嫩的黄绿色。小小的睡莲像纸片一样静静泊于水面。黑色水虫在水上快速移动,四条黑线一样的腿撑得开开的,脚底垫了垫片似的,将细小的身子撑于水上。在它的脚下,水成了一个绷紧的平面,当它静立,细线般的脚在水面踩出一个凹痕。它在水洼里如履平地,行云流水。走到哪,一圈小小的水纹就跟在哪。如人在水上写字,写过,字迹消散。

流动的涧水,于石隙倾泻而下,在平缓处积成这个水洼。榕枝掩映,芦苇和芭茅在两侧拱立,水洼几乎难见阳光,石壁长满湿滑的地衣。因落势而飞溅的白色水珠,滚落于水洼和水边草丛。两端潺潺的水声清晰可闻,却几乎感觉不到水洼在流动。落叶、枯枝沉积在一膝多深的水底,与陈年的淤泥融为一体,水面飘着死去的蛾虫、浮尘、坠落的碎叶。除了长脚水虫,水中还蠕动着几只小虫子,肉肉的,像微型的蚯蚓。它在水底打着滚,或上下窜动,游动时头一拱一拱,身体一屈一伸,可爱又笨拙。这是蚊子的幼虫,之前叫孑孓,现已成蛹,这泥色的小东西在等待,终有,一天,它将蜕变,羽化,穿上黑色大氅,嗡嗡嗡,嗡嗡嗡,满世界飞。

每一个低洼处都是一个小生物圈,越来越对这样的低洼处着迷。在水洼边,我可以一动不动,呆一个下午。我四处找寻那些细小的事物。微不足道的野花,仰着脸庞的小草,岩石下拉起动听弦歌的蟋蟀。它们在哪,我就在哪。这些细微的小生物穷其一生都以它们的方式表达着热烈。

溪涧边,充裕的阳光唤醒了所有的青草和野花,它们星罗棋布,团团簇拥在一起,叶脉流淌着光,散发着馥郁的草木气息。泥地里的婆婆纳,撑开了蓝莹莹的小伞。婆婆纳是山野常见的野草。它长在平缓的山坡,低伏于地面,绿茸茸的密叶举起一朵朵深蓝的花柄。一朵婆婆纳就是一颗星星,缀满星子的星空正倾泻出蓝宝石般的光华。鬼针草与婆婆纳比邻而居,亭亭立在春阳中,吐出黄蕊白瓣的小花,白花瓣有五片,素洁,平展着,低眉顺眼。等秋天,你来到起伏的山冈,任秋风带着四处转悠。忽然,你发现,鞋带上,裤脚,衣角,不知何时粘上了灰黄色的鬼针草,它那开叉的扁针深深地扎进衣物,一直扎进反面。好不容易拔干净了,一摸头发,也有。讨厌的小东西,你啐了一口,嫌弃地把这小东西扔出去,这正中了它的计谋,它就想借着你的脚步,走过密林,走出河湾,到更远的地方,把种子撒向四荒八野。

三月,森林苏醒,天空洗过一般湛蓝,鸽哨阵阵。所有的草木都得到季节的密令,它们破土,生长,抽蕊,开花。紫花地丁,密密地铺撒于一截断木旁。这是棵被风刮断的树,原来站立的身躯躺倒在地面,腐朽的枝干上长满苔藓,白色的圆蘑菇在树身上爆开,野藤叶从它身上打个结,又爬过对岸。原先的断裂处覆盖着厚厚的绿苔,绿苔以它的湿润和柔软抚平着伤痛,耐心地去愈合树木的伤疤。显然这根断木并没有死亡,而是以另一种形式,进入生命的循环。

林中的小路,铺满了厚厚的落叶,细细的松针、油棕宽大的扇叶、红枫、榉叶,夹混一起,随意铺陈。林中小路成了落叶的睡床。人走在落叶上,松软软的,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留不下一个脚印。几只头部红色的黑蚂蚁在落叶爬来爬去,在边缘处停住了脚步,用触角不停地试探,一愣神的功夫,蚂蚁不见了。屎壳郎也爱在这样堆积落叶的泥地里活动,雨后天晴,穿一身黑衣服的屎壳郎出动了,它收集着各种动物的排泄物,像厨师制作肉丸子那样,将粪末团成小球,它用前足轻轻地拍打纤维性的粪料,同时用它的后脚转动着小球,就这样一边拍打,一边转动,粪球越来越光滑。它的脚绝对比厨师的手灵巧,团出的球是个标准意义的球体。球团好后,屎壳郎头着地,倒立着,将后腿搭在粪球上,倒退着将球快速地向前推动。有次在山坡,远远看到一个球在滚动,跑过去一看,呀,是屎壳郎在滚粪球,可巧,这次有两只,一只在前头拉,一只在后面推,这是一对夫妻。妻子在前,丈夫在后,配合默契,那种情景,真是让人忍俊不住。一看到人,屎壳郎就停住,呆在那发愣,人走开,它们又继续推球,将球一直滚到事先挖好的隧道,将粪球推进去,再将土填回去。

枯枝落叶中,总有一些特别醒目的东西,这是一株植株,上面布着一朵一朵细细的花,和新生婴儿的指甲盖一样,细小娇嫩。白色的花瓣呈心形,有五瓣,中间是绿黄色的蕊,极浅极浅的黄,介于绿和黄之间。花儿不多,就零星的几朵,错落缀在弯垂的干枝上。它的枝干呈棕黑色,没有一片叶子,似已干枯,细看,却泛着隐隐的青色。枝上还有几个小花苞,明天,或明天的明天,它们就能次第开放。我一直蹲于旁边,这花太小了,小且美的东西都能引起我们足够的怜爱。用手抚触都恐构成伤害,我只能用目光代替手,一遍又一遍抚摸,心里低低地叹息。

它的学名叫单瓣李叶绣线菊。它是我见过最细小最素净的最具有美学意义的花。

棕櫚树长于向阳的缓坡,树形俊美高大,泾渭分明,树于树之间都间隔着适当的距离。树下的草儿也因此得到了阳光和雨露的恩赐,一地葱茏。我讶异于其中一株棕榈树,它那粗大的树干拖挂着各种植物——蕨类在树身伸展出铁灰色的扇叶,不知名的藤蔓依附它而生,密密麻麻的,曲曲地垂挂下来。棕榈树树干完全被覆盖,严严实实的。我看得喉咙发紧,这棵树还能呼吸吗?但它分明呼吸得很好,树干的上端,蕉形的叶子像张开的大手,直插云霄。这棵负重的棕榈树至少有三层楼高,比旁边的树都高。

阳光洒在漫长的山坡,将松林染成金色,振奋了每一根松针。山风那么轻柔,简直不该叫风,更像是大自然的呼吸,在所有的生灵耳旁抚慰。灰雀在草甸上跳跳走走,低头啄食着草籽和小叶榕树落下的红色果实。

山谷里的蜜蜂嘤嘤嗡嗡,在空中飞旋,一头扎进马缨丹的花蕊里,那朵马缨丹花便激动得剧烈颤抖起来。土坡上,马缨丹织成了一匹厚厚绿墙,绿丛中,花朵星散。它的花橙红,数朵小花共享一个花梗,聚拢成伞状花序,红彤彤的,有种塑料花般的艳俗感。马缨丹很常见,开在山坡,也开在行道旁,大概是因为太常见,也因为不够秀雅,我们时常对它视若无睹。和许多不讨喜的事物一样,人们难免质疑:“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它?”却不明白,它们可以只为自己而生。

菟丝草围着一株茶树蔓开,它的草茎像蓬松的头发,乱作一团,理都理不清。这家伙最会抢占地盘,它可以顺着土坡,一路到达水洼。地盘占得那么大,根基却很浅,轻轻一扯一大把,拿回去喂兔子。兔子并不太热衷,挑三拣四的。菟丝草看着嫩,茎摸上去却硌手,像锯子。兔子的嘴也不是石头一块。

还有很多花草的美,并不需要人特意去发现。它们开在高高的枝头,谁会看不见呢。不只是花,走进森林,你会发现大自然有着细微的一面,也不乏张扬的一面——大自然中的宏观与微观,处处玄机,微妙地达成了平衡。

南方的三月,木棉已开。木棉的叶子早在冬天褪光,高大疏朗的树干上,此时正举着一朵朵小火焰。木棉花朵呈钟状,合拢,花瓣有厚厚的肉质感。色火红,花形大,也重。正徜徉在树下,突然,啪的一声,一朵木棉掉下来,砸在地面上。木棉重,落在地上时,瞬间香消玉殒。不像有的花,落于地还保持最后的体面和美丽。它的红色花瓣砸得稀巴烂,一地落红,也难以拾得一朵完好的。啪的一声,又一声。声声惊心。极度的绚烂之后是极度的毁灭。木棉烈性,决绝,活得极致。毫无保留地绽放,如火如荼,绝无半点羞涩。一旦决意离去,就毫不留恋。心气多么高傲的木棉呀,好像一位美人,开在高高的枝头,即使坠落,也要将自己完全销毁,不容许受一丝一毫的玷污。

我一直不想把植物视做人,植物就是植物,每一种植物都是它自己。但你又往往从它的身上,观照到人,看到人一生的缩影。人生有多极致,就有多落寞。“无可奈何花落去”,但到底是极致地活过了。

峡谷遍布大树,枝叶在半空交握,把天空划成几条蓝线。西斜的阳光从细线中照射进来,仿佛一撮撮米黄的粉屑从树梢撒落。“刺啦”一声,是一只松鼠,正飞快从一枝滑到另一枝,毛茸茸的长尾巴,如一把小扫把。它跑得多快呀,“小扫把”刷着枝干,窸窸窣窣的,像骑着扫把的小巫女,转眼,就消失于枝叶的海洋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许多年前,有一只松鼠短暂地进入我的生活。那是一个我叫不来名字的女孩寄养在我家的。女孩是我侄女的朋友,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谋生,那段时间她换工作,辗转流离,没地方饲养她唯一的伙伴。举目无亲,无可托付,最后她想到了朋友的姑姑。她按我给的地址寻到楼下,提着一个铁笼子,相对于她特别袖珍的个子,铁笼子显得硕大无比。铁笼里有一只滴溜溜转的小松鼠。那是一只特别活泼的松鼠,每天,它都要在笼子里跑圈,沿着笼子四周循环式地疯狂跑动,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圈又一圈。它一刻不停地转,像个小马达。笼子抖动着,动静大得吓人。我在一旁胆战心惊,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的亢奋的家伙,我一无所知、束手无策。它在追逐什么呢,像是一种惯性,盲目,徒劳。又像是位执迷的朝圣者,在追索中,一意孤行。我不懂它,我日日提心吊胆,我真的担心它在循环中衰竭而亡。还好,它很快被小姑娘接走了,和小姑娘一起,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从此不见。

就像头顶的松鼠,消失于林中深处。

鸟鸣适时而起。如春水潺潺流动的,是林间鸟鸣。

自第一声鸟鸣溅起,我的耳朵就被拽住了。显然不止是一只鸟的鸣唱,但领衔的是同一类鸟,那应该是一只歌鸲。我从园口,一直到园林深处,从小径到草坪,它的声音如影相随。每一片丛林、每一棵树中都回荡着鸣啭。它温柔又多情地告诉我,若是我们乐意,春天已然降临。

它的声音一听就难以忘记,活泼又圆润,机俏又婉转,歌声潺潺地从它的口中流出,落入人们的耳畔。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我总想寻找歌声的来处,无奈枝高叶密,抬头只看到叶梢在动。

乌鸫的歌声从另一端响彻,回荡在林中上空,悠长而清脆的音符,间以优美的颤音,每一首歌都是这样婉转动人。因擅长模仿其它鸟类的歌声,乌鸫也叫百舌鸟,小时候,话多的小孩子总被大人训斥“和百舌鸟一样”,那时,我不愿成为“百舌鸟”一样的小孩,殊不知,日益沉默的我,有一天,会这般喜爱着百舌鸟,以及和百舌鸟一样饶舌的孩子。就像此刻,任何一种啾啁对我来说都是天籁,百听不厌。

吟唱不断升级,源源不绝。我走到哪,歌声就在哪。鸟声就这样飘然而至,像蔚然天空中落下的一滴雨珠,你就这样仰着头,除了聆听,你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间或,另一种鸟鸣悄然伴随,那鸟鸣微弱,声音低沉、冷峻,略微短促,不如歌鸲明亮。是灰雀还是杜鹃?都是自然的歌者,谁能说得清谁的声音好听,谁的声音不好听呢。

布谷鸟不甘寂寞,措不及防地在耳畔叫了起来,乍一听,不禁哑然失笑。它的叫声有别于歌雀的婉转,如乡间变声的男孩,粗哑,聒噪,但又质朴,夹带着扑面而来的泥土气。青草,农田,秧苗,耕牛,以及流动的羊群,都在它的歌声中一一展现出来。

林中棲息着几百种鸟,温暖适宜的南方气候,让它们生活自如,常见的有乌鸫、鹊鸲、喜鹊、翠鸟、珠颈斑鸠、白胸苦恶鸟、小、小白鹭、红尾伯劳、棕背伯劳、红嘴蓝鹊、灰喜鹊、紫啸鸫、黑领椋鸟、红耳鹎、白头鹎、暗绿绣眼鸟、叉尾太阳鸟、麻雀、白鹡鸰……无论是参天大树或林海深处,还湖边湿地、缓坡蚊蚋生长的茂密的矮灌木丛中,你就能够找到它们的踪迹。很多鸟愿意接近人的聚集地,据说人的活动轨迹,能促使鸟的歌声愈加完美。

贝壳杉直插天空,这是林间最高的树,也是我迄今见过最高的树,它如此修长,秀颀,没有过多的枝杈,一树独秀。并不粗壮的躯干,抵挡住了一次次的台风和雷电袭击,迎来了万众敬仰,巍然挺立在山谷中,被草木和飞临的鸟禽注视,热爱和赞美。

鸟儿在梢尖跃动着,叶梢激烈晃动,树叶在他们翅膀的震颤下簌簌直响。此时正值下午四点多钟,春阳和煦,金光泼洒向整片森林,万物沐浴在温暖又明亮的晖光中。

这是鸟儿一天里最后的嬉戏时光吧。它们奔跑,跳跃,鸣叫。在树间俯冲,追逐。曲调充满了自豪与喜悦,偶尔又带着嬉笑与戏谑。一只鸟儿飞出树梢,向天空另一边飞去,翅膀擦过莹蓝的天空,后面有两只紧紧跟随,它们的尾巴很长,有斑斓的彩色。飞翔的姿态如此迷人,近乎在空中静止,这又是什么鸟儿呢?多希望我能叫得来它们的名字。不过叫不来又有什么关系,丝毫不影响我倾听,任它们的声音灌满胸膛。此刻,就如约翰·巴勒斯说:“一只鸟的歌声含有其生命的线索,并在它与听者之间建立起某种理解与同情的情感。”

第一只歌鸲的鸣唱,触动了更多的同类们,于是,饱食了草籽、树果的和虫卵的歌者,纷纷加入欢快的大合唱中。咚咚咚,松鸡敲响了鼓点,歌鸲、鸫类此起彼伏,竞相鸣啭,连麻雀们在林中空地欢跳起来,叽叽喳喳,喋喋不休。黄昏颂歌如清风拂面而来。森林上空都是鸟的鸣啭,云一样层层叠叠。

我转来转去,也转不出鸟的声圈,我在东边,歌声到东边,我在西边,歌声到西边。我一开始担心它们因为我的冒失闯入,而有所惊扰。显然,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它们自在鸣唱,旁若无人。是啊,黄昏如此静谧,富含和平的生机。即使有风吹来,草儿疾动,它挥一挥翅膀就可以轻盈起飞,飞得高高。

短暂的停歇后,又一声鸟鸣破空而来。歌声如长长的呼唤,一声又一声,炙热、深情,永不疲倦。这是一只什么鸟呢?它的歌声洪亮,独特,音域宽广,又具有赞美诗般的宁静。它一开口,所有的鸟儿都忍不住噤声,倾听。显然是一位让人无法忽略的歌者。

歌声优美的鸟几乎都是体型小巧的鸟,百灵鸟、云雀、画眉、绣眼、黄鹂……它们是鸟中的歌后,却都体态玲珑。是否,越是细微之物,越需竭尽全力?因为体型不够威仪,它们需升级唱功,任小小的胸腔蓄发雷霆之钧,将歌声一团团送出。

幽深的山林,永远不会让人乏味,它是那么丰富,有无穷无尽的意趣和活泼的情调,给人宁静和无限的哲思。我知道,我将越来越沉迷于自然。这种沉迷不必用语言描述。你只看到,草木盛衰,众鸟飞临。

夜幕从山巅一层层撒下来,鸟声俱静,草木低垂,一轮弯月悬挂在地平线上空。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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