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醒来的是村庄

2020-07-20 03:22李冬梅
慈善 2020年4期
关键词:村庄母亲

李冬梅

01

故乡的清晨,从时令上说无异于别处。只是村中的人勤快,头开得早,一个早晨顶了半天的光阴。一天的时间无形之中被捻长了许多,如同母亲纺纱时,手中的棉锭。早晨的光阴可以随心所欲的延长,就看你如何设置起点和终结。“一早三光,一晚三慌”,小时候,母亲总是拿这句话敦促我早起。

土地承包后的夏季双抢,大家抡圆了膀子干。黄麓人有句口头禅:“锤棒点两个眼睛都能当人用。”抢收、抢种,节气不等人,误了一个节气,就少了几成收成。家家户户,六七岁的孩子就开始加入双抢大军。凌晨四点多钟,睡眼惺忪的我,就被大人们强拽起来,跟他们一道,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地割稻、插秧。那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我早已淡忘当年的痛。

黎明前的那段时间,暮气沉沉,四野死一般的寂静,如同一个沉睡的婴儿。公鸡打鸣是叩开天幕的第一道令牌。启明星悬挂的东方,慢慢呈现淡淡的灰白,混沌天际罅开一道缝隙,白昼如一挂瀑布,又似一片白云,顺着罅隙,慢慢注入天地混元,鸡叫三遍,才是大肆天亮。

母亲是村子里醒得最早的人,急性子的人心里装不住事。天还黑咕隆咚的,她就起了床,爱干净的女人就是比人事多,天生劳碌的命。村头的二爷说,一听到庙塘边上洗衣的槌棒声,就知道我母亲又在干活了!……岁数大的说话就是婉转,他不直说母亲的捣衣声吵得他不得安睡,而是变个法,夸母亲起得早。好在,村子里的人都有早起的习惯,人勤地不懒。母亲的槌棒声是起床号,一家一户的灯,从东头到西头,次第点亮。

黎明的到来,是一个“张”的过程,就像夜色聚来,一张一合是昼与夜的交替登场。我总把白天的到来,设想成一天的开张,如同店铺开门。夜来了,客散了,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只有夏虫在忙碌。

如果说城市是不夜的,那是因为霓虹灯未曾入眠;最早醒来的还是村庄,袅袅的炊烟从村头飘到村尾,此时,村庄已经醒来很久……

02

季节的变迁,发轫于乡村。村庄镶嵌在田野里,最接地气。

春天的到来,是一个冗长的桥段,如同乐曲的“过门”。小草偷偷地在泥土里埋头萌生,你还没感觉到春意时,地已经暖了。地下的嫩草齐刷刷地猫着腰,单等一场春雨,然后一头擂破疏松的浮土,绽开出最新、最嫩的绿。

村前的小山,外形并不太似大象,祖先仍叫它“象山”,不知什么缘由。年少无知时,轻视过它的存在,把它只当作平地里隆起的土丘。冬去春未来,总有那么几天,无论白天黑夜,天空间或有“咿咿呀呀”的鸟鸣,北归的大雁就是从这座山的上空飞回,这是一条雁道。一座小山,和它上空的雁道,严守着经年的默契。沿袭着千年不变的从容,总是保持着优雅的队列,用它们的高傲和矜持有别于杂乱无章的乌雀。“一”字阵和“人”字阵包容不下声势浩大的群体,北归的路匆匆,它们排列成“众”字形,仿佛规模盛大的阅兵式。

看天空“众”雁翱翔,心中涌起的是震撼,不知道当年仓颉造“众”字,是否从雁阵得来的靈感?

人和动物还蛰伏在春寒的料峭里,东风还没有化开冻土,犁铧是破土的利器。一头耕牛,一位农夫,在一方水田里作画。整整一个冬季修整将息,人和牛都憋足了力气。清亮的吆喝声,是耕田人与牛的交流,回旋在田野的上空;鞭绳无须抽打牛背,高高扬起、甩开,划破凝重空气捎带出来的尖锐的哨音,就有足够的震撼。水牛拖着犁耙,把浅浅的水田,犁出惊涛骇浪。两三个时辰,原本草色微露,闲置了一个冬季的田地,沉浸在静静的水白中。一年的耕种从这里伊始:播种,育秧,拔苗,插禾,这就是春天的节拍。

抬头仰望,雁群喑哑着歌声从空中掠过,此起彼伏,像是在鼓劲呐喊,又像是传递从南方带来的第一封春讯。

侧耳倾听,有麦苗拔节的声音,我的心沉浸在春日的畅想里……

03

“村村通工程”很多年前,就有过这样的规划。没想到实现得这么快,就像春雨一夜后,疯长的菜薹。

村庄开始脱胎换骨的变革,当年屋后舂米的碓窝,翻盖新房的时候,被父亲压到墙基下。听村里的老人说,村子里当年有三尊碓窝,我家那个青石的,高六七十厘米,上大下小,台面五六十厘米见方,方正、秀气。从一坨大青石,凿成一尊碓窝,到终了,为岁月淘汰,又当作青石奠基墙下。它应该陈列在民俗博物馆,作为记忆的片段,时常提醒我们,老一辈人曾经过的生活。

一块一米多长,纤细如腰的赤石石磙倒竖在门前的花园边,做了一盆花的墩石。但我却不知道它的用途,石磙有的有齿,有的无齿,各有用途。询问村里的老生产队队长。才知道这是碾米的石磙,他指着村前的冲田,说:“那块方田,就是当年的碾米坊,后来拆掉了……”这个“后来”具体是什么时间,无人知晓,母亲嫁入这个村庄,就未曾见过。

村东头那口塘叫“庙塘”,其实庙离塘还有一段距离。前些年,村里玩龙灯,龙是要拜土地庙的,可惜村里早就没有了土地庙。扛龙灯的人,就在庙塘前,象征性地拜了几拜。给我传递了错误信息,以为庙塘的得名,源自附近的土地庙。不听老一辈的口述,恐怕没人知道这些过往。

碾米坊旁边是有一座庙,但不是土地庙,土地庙在村西头的大塘头。它居然是财神庙,远离村庄,坐落在良田中间,正对着花塘湖口。花塘湖口是这片土地上支河岔流汇聚、注入巢湖的入口处,财神庙这样的设计,彻底颠覆了我对原初财神的认知。

我们的祖先,敬畏风水,敬畏土地,最好的方式就是修建庙宇,供在牌位上奉为上上尊,顶礼膜拜。先人敬土地为衣食父母,视风水为财富。这是科学落后的远古,生民们对自然的妥协,用焚香和祷告的形式,来祈求上苍保佑,保佑风调雨顺,保佑土地丰收。

我对祖先辈朴素的愿望和丰富的想象,肃然起敬。

04

门前菜园,现在成了花园,用白色的木头栅栏围拢,有几分欧派风格。

过去,拐角旮旯,任何一小块空白地,母亲都不放弃,见缝插针地栽几棵辣椒茄子,或者南瓜葫芦之类。“饭不够,瓜果凑”,一家人的衣食之忧,是头等大事,母亲不敢懈怠。

如今,房前屋后无处不花草:按照总体设计,我家门前的花园里不栽茶树。母亲央求种植花草的领班,在我家门前栽两棵茶树——她喜欢茶花的红,喜庆。领班思量再三,把两株一人多高,却是病恹恹的树栽到花园里,这两株树干上没有涂红漆,是淘汰的病苗。没想到,经过母亲的精心打理,两棵茶树都活了,成功地越了冬,春天还开了红艳艳的花。

庭院外沿栽了一溜长春花,这种花花期长,玫红色的小花此消彼长,能开大半年。粉白的院墙,多了一些亮色的点缀。院子里也是个大花园:有两株水红紫薇,正在盛花期;一株橘树上挂满了果实,丫枝都坠弯了,还有一大缸睡莲。大水缸是家中的老功臣,它在当地的名字叫“井缸”,这让老物件更富神韵:为了保护缸体,降低高度方便倒入井水,一般来说,四分之一缸体都会栽进泥地里,使之更似一口井。它在我家的厨房里埋了半个多世纪,缸养熟了,增添了吸附功能,是原生态的净水器。老缸虽好,却跟不上岁月。自来水直通到厨房后,大水缸就下岗了。母亲舍不得扔掉,就用来栽睡莲,一举两得,恰到好处。母亲还托人从集市买了一摞塑料花盆,栽了金钱草、海棠、绣球花……

当年母亲为了能多栽几凼丝瓜、南瓜,挪用了我的小花园。面对我的质问,她反问我:花草能当饭吃吗?

岁月更替,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与时俱进,用她割麦插禾的手,侍弄着花花草草。从广种粮食到遍植花草,母亲的思想发生了跨时代的飞跃!

05

大前年,母亲打电话告诉我,村子要改造了,“就跟小岗村一样,漂亮得很”,母亲是读过书的人,在她的心目中,小岗村,那个最先觉醒的美丽村庄,是农村改革崛起的新地标。

迎面的山地遍植林木,用不了几年,就会绿荫如盖。山那边的土地也被整体规划,听说一个大的综合型的、绿色康复养老中心将要在此落成。村庄,正以核聚变的速度发生着变化。

母亲成了美丽乡村工程的“监工”,每天向我电话“汇报”工程的进度:巷子里的下水管道的粗细,铺设了几条巷道,村前的植被的栽种……偶尔,母亲欣喜之余,神情落寞,长叹一声:“你爸爸没有福气哦,看不到这么多好东西,要是他能看见,也不知道有多高兴……”父亲因为脑梗,走得急,成了母亲心头最疼的伤疤,谁都不敢揭。我只得安慰她:“现在变化这么快,以后还有更多东西,我们也看不到……”

父亲在世时,每与我提起家乡变化,欣喜之情,无异于童稚。整修村前村后的渠坝时,他每天都去察看。村里几口当家塘清淤扩容,确保旱季农田用水,了却父亲的一桩心愿。从前雨季,淤泥拥堵的池塘蓄积不了多少水,雨水白白流走,父亲看着滚滚流逝的花水,跺脚长叹,“可惜了,可惜了,这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近几年村庄大兴民生基础建设,可惜父亲无缘一见。环村水泥路的修建,旱厕的改造,美丽乡村建设,村庄的亮化,还有村后的停车场、运动场以及场上运动器械……改革开放以来,乡村巨变,是我们的先辈不敢预见的,以后还将会有更大的变化,大到超乎每个人的想象。

每次回村庄,我都会走访每一条巷落,问候每一位遇见的村人。我想把我的喜悦,传递给每一位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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