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讲的故事

2020-07-21 06:59麦家
故事会(蓝版) 2020年7期
关键词:战俘营坑道塌方

@麦家

上校是个老兵,原名蒋正南,当兵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 年)。“上校”是他退伍后村民给他起的绰号。

他讲了一个故事。民国三十二年(1943 年),他在上海的五个手下中的一个,被汪精卫的特务重金收买,把他一组人都卖了个光。

特务全城捕杀他们,死两个,逃两个,抓一个。抓的就是他,后来关押在湖州长兴山里的一个战俘营里劳改,四五百人,天天挖煤。

一次山体塌方,把100 多人堵在坑道里,大家拼命救,几百人昼夜不停挖塌方。但塌方面积太大,十多天都挖不通,就泄了气,放弃营救——救出来也是死人,不划算。

上校讲:“只有一个人不放弃,一个江苏常熟人,40 多岁,入狱前在上海十六铺码头当搬运工,壮实得像一头牛。他有两个儿子,老大21 岁,跟他在码头上做工;小儿子17 岁,做母亲的帮工,在乡镇上盘了一个杂货店,卖油盐酱醋。常熟就是沙家浜的地方,是新四军经常出没的地盘。新四军也要吃饭,常来店里买东西,一来二往,把小儿子发展了,当了交通员,经常往上海跑,传情报,采购药品、枪械、弹药什么的。后来老小把老大也发展了,兄弟俩你来我往,成了新四军一条活络的交通线。”

父子三人落难,最后被关进战俘营挖煤。那次塌方,父亲和上校是一个班的,躲过一劫,但兄弟俩都在里面。

“这简直要了当爹的命。”上校讲,“从发生塌方后,十来天他就没出过坑道,人家换班他不换,累了就睡在坑道里,饿了就啃个馒头,谁歇个手他就跟人下跪,求人别歇。他总是一边挖一边讲同一句话——你们把我儿子救出来后我就做你们的孙子,你们要我做什么都是我的命。讲过千遍万遍,喉咙哑了还在讲。只要是人,听了看了他这可怜的样子,都情愿替他卖力卖命。”

可塌方是个无底洞,几百人轮流挖了十多天,都卖了命的,就是买不来里面人的命。眼看过了救命时间,狱头放弃营救,要大家去上班,只有他不放弃,白天被押去上班,夜里一个人去挖塌方。大家劝他算了,救出来也是死人,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他呜呜叫,你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因为喉咙已经哑掉,发不出声。但看他的空床铺,你知道他谁的话都没听进去,他的被窝成了老鼠窝。他本是搬运工,一个壮汉子,却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日子像是一把刀,在一刻不停削他、刮他、放他血水,血肉被一层层剥下来,干下去,枯得像个鬼。

一天夜里有人打架受伤,上校去给人包扎,老远看见一个人在腊月的寒冷里踉跄着往坑道晃去。天已经黑透,只能看清一团黑影子,看不清模样,但上校知道他是谁——那位可怜的父亲。

这些天上校多次这样见过他,在黑夜的寒风里独自往黑洞里奔走,但现在不是在走,而是在跌跌撞撞,一步三晃,几步一跤,像吃醉酒,糊涂得手脚不分,连走带爬的。

夜里睡觉时,上校眼前老是浮现这身影,心里很难过,想他可能腿脚有伤。上校带上药水和几个冷馒头去看他,想劝他回来歇一夜。

去了发现,他已死在坑道里,半道上,离塌方还有一个几十米的弯道。

他已经爬了几十米,几十米的坑道都是他爬的手印子、吐的饭菜,最后死的样子也是趴着的,保留着往前爬的姿势。

上校讲:“我想他一定是想跟两个儿子死得近一些,就想把他抱到塌方段去葬。他本是那么壮实,大冬天,穿着棉袄棉裤,看上去还是很大块头。我以为要花好大力气才抱得起他,可一抱发现轻得像个孩子。我知道他已经很瘦,可想不到会瘦成这样子,完全只剩下一把骨头,骨头好像也枯了,朽了,轻飘飘的。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我前半辈子都在跟死人打交道,战场上、手术台上死人见得多,从没哪个人的死让我这么伤心。我一路抱着他都在哭,葬他时也在哭,哭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想起来都难过。”

在将近三年时间里,我听他讲过很多故事,这个是最让人难过的,讲得他眼泪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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