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昌炽的木渎因缘

2020-07-21 02:15
苏州杂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山塘苏州

许 敬

1926 年,归隐苏州十全街好几年的前民国政府高官李根源静极思动,“入春以来,闲居多病,新瘳无事,偶景独游”,在4 月12 日清晨,他郑重地写下这十六字以后,开启了漫长的“吴郡西山访古”的历程。

是日中午,他的小舟经古胥江转入香溪河,停靠在木渎山塘街的码头。后来,他写道:“舟泊山塘冯林一先生桂芬故宅前。宅旧属沈文慤德潜,后归林一先生,叶鞠裳学使昌炽,自陇上归,曾寄寓于此,著《语石》焉。”这句话有着一连串知识点,而最终落到叶昌炽头上,显示出李氏对这位大学者的敬重和熟悉。但这些知识点,有对,也有错。叶昌炽固然住过冯桂芬的家,但那是在其中举之前。至于“自陇上归”后的寄寓之所,则在木渎东街的遂园。

叶氏是苏州城里的临顿路西花桥巷人,同当时属于郊外的木渎镇,却有着深长的因缘和浓厚的情谊。这一切,还得从他十七岁进学秀才说起。

受知于冯桂芬

同治四年(1865),叶昌炽顺利地“闯三关”,经县试、府试、院试后,成为大清帝国最基层的知识分子——生员。如此,他也同时获得了次年进入官办的正谊书院学习的资格。

☉ 叶昌炽手迹

在当时,这座有着六十年历史的中级学堂刚经历兵灾后的重建,其山长正是书院学长冯桂芬。冯氏在朝廷中官位不高,但因其“榜眼”出身,又是江苏巡抚李鸿章最信任的幕僚,因此在地方上威望深著。当时他才五十六岁,但健康欠佳,于是辞去李鸿章的幕府工作回到苏州校邠庐。重建的正谊书院需要主持人,因此李又请他出山。冯推辞不过,遂许下三年之约。

等叶昌炽进入书院学习的时候,正是冯桂芬主讲的第三年。

冯氏是思想家,为人精明务实,并不以学术见长。他眼光独到,知人爱材,在书院这些青年秀才中,凡被他选中培养的,日后都是声名卓著的高官或学者。他把最心仪的弟子陆润庠提拔为助教,果然,后来此人成了苏州科举史上最后一名状元。

作为秀才,叶昌炽虽然有了进学资格,但冯桂芬还是要考察一下学生们的文字能力。于是叶就作了篇《口数粥赋》,深得冯的喜爱。以“冯校邠高足”这个身份,叶氏在正谊书院求学的四年间,结交了苏州文化界的许多名人。据他后来回忆,“导我先路,诗古文辞则柳大令质卿,经术则潘明经鬯侯,皆视之在师友之间。”“柳大令质卿”即柳商贤,“潘明经鬯侯”即潘锡爵,再加上陆润庠,三人年纪要比叶大八到十六岁,当时已经文名渐盛,叶年方二十而对他们亦步亦趋,一方面说明他的谦逊好学,另一方面也看得出,他的学问底子和经术艺文,已足以跻身苏州文坛。后人评价道,此时的叶昌炽“成童游庠,通《六经》,文章高卓,气息逼汉魏”。

在叶昌炽迅速成长的时候,冯桂芬已经在木渎镇隐居养病了。在这个清雅蕴藉的小镇上,鹭飞桥西,香溪河畔,他度过了一生中尊荣安详的最后七年。

乾隆年间,木渎曾经来过一位大名士沈德潜,在山塘街购得小楼隐居。而冯桂芬购买这座宅邸,当是看中了山塘街的人文厚度和清丽街景。苏州话中,“塘”有河道的意思,而“山塘街”就是山下小河边的一条街。苏州有两条“山塘街”,其格局分外相似:一条连接阊门闹市和虎丘名山,另一条连接木渎老街和灵岩宝刹,都是小桥流水,粉墙黛瓦,深宅大院,古迹栉比。由于虎丘和灵岩都是当时的市民公园,于是河中桨声欸乃,河畔车马辚辚,往返于市区和山麓的游人络绎于途。

冯桂芬在木渎才休养了两三年,就接到了一个重要的官方任务,编纂新版《苏州府志》。苏州上一次刻印府志,还是在道光四年(1824),距此已有近五十年。之前苏州曾经是清军和太平军的拉锯战场,兵火遍地,田庐荡然,图书档案更是什不存一。此时修编府志,是苏州迭经大乱而甫入安定后,由官方和文化界联手对散落殆尽的地方典章和数据资料的抢救运动,也是一种文化自觉和文化使命的再生运动。曾以“一甲二名”进士及第的冯桂芬,作为资深的苏州乡贤,理应当仁不让地承担起这一使命。

《苏州府志》的分纂者

一般地方志修撰,主持者总会网罗一批当地耆老,以中老年文化学者为主干而组成编写团队。但冯桂芬没这么做,他的方案是“礼耆贤,招英俊”,也就是说,以名流高士为顾问,主力军则是年轻俊才,也就是他在正谊书院的那一批青年学员。

这里有三个考虑。一方面,可以节约一大笔费用,毕竟同名人周旋的精力和润笔不会少,尚在恢复阶段的苏州府,财政未必允许;其二,所谓“穷秀才、富举人”,他的学生都是青年秀才,大多家境贫寒,所谓“优之以膏火,宽之以岁月”,冯桂芬为这些学子在有经济保障的前提下,获得了稳定的研学平台。

但一开始,叶昌炽并不专心。按照分工,他修府志负责公署、学校、坛庙、寺观、释道等门类条目的撰写,为执笔分量最重者。但其时他还在紫阳书院深造,并在苏州望族桃花坞贝家设馆授徒。冯桂芬在木渎山塘街的宅子因改设修志局而正在扩建装潢,于是在城区盘溪设分局,一帮分纂者就在此间工作,冯氏用书信调度指挥。

同治十年(1871)三月,应该是叶昌炽第一次来木渎,这一年他二十三岁。这次来是完成一项紧急任务:誊抄新修的《上海县志》。此书的编纂者其实是大学者俞樾,刊刻之前请冯桂芬校订一过,而清抄的重任,就落在了叶昌炽及其友人柳商贤和管礼耕身上。三人就住在冯宅楼上。

但任务完成后,叶昌炽又回到了城里。要到同治十二年(1873)正月,冯桂芬新宅落成,也就是说,府志修志局正式定在木渎,叶昌炽即搬迁至修志局楼上。明年,不等《苏州府志》及身而成,冯桂芬即溘然长逝,最后两年由冯氏长子芳辑继总其成。等全书脱稿,叶昌炽才放心离开住了三年的木渎,于当年即乡试高中,成了举人。

叶氏参与修志七年,其中在木渎定居三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将学问修为提升了一个层次。如果说他进学秀才后于正谊书院、紫阳书院读书,获取的是通识的话,那么修志七年,他则得到了专业上的训练。编纂府志,首先就是要精通碑刻考订和资料鉴别,叶氏天生聪颖又沉静稳重,既得师友调教,自己也重视学习精进。他二十二岁进入修志局,只是个会写八股文的秀才;等他二十八岁离开木渎,已经是苏州著名的版本专家了,各地藏书家纷纷请他去考订古籍真伪。而且,府志修订精细,作为分纂者之一,叶氏在史学界名声大振。后来顺天府、潮州府等地想重修府志,叶氏总是第一人选。

在木渎,他和修志局十数人食宿操劳于同一幢宅子长达三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王颂蔚和柳商贤。王氏,字芾(黻)卿,和叶同龄,两人与袁宝璜合称“苏州三才子”。王颂蔚成进士后一直在京师做官,他最著名的事迹,可能就是慧眼相中蔡元培了。

1890 年,蔡元培参加会试,王颂蔚是主考官。后者翻开蔡的试卷,发现并非标准的八股文,但连看三场,发现其人引经据典,渊博异常,“遂合三场试,盛为延誉,郑重推荐”。蔡当时日记中有“谒王黻卿师”“王芾卿师招饮广和居”等语,可见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王颂蔚的夫人谢长达是著名教育家,苏州振华女中的创办人。

柳商贤为吴县横金(今吴中区临湖镇西塘村)人,比叶昌炽大十五岁而平辈论交。木渎是园林古镇,即使历经咸同兵火,于清末仍有大大小小十几座私家园林遗存,其中名声最大的,是东街的遂初园。据说柳叶二人在闲暇散步时曾相约,年老退休以后一起出资买下这座园林归隐。后柳商贤去浙江任宁海知县,而叶昌炽则蹭蹬场屋。等柳氏1883 年去世的时候,叶昌炽三十五岁,以举人身份在潘祖荫家为家庭教师。两人最终没能一圆“宦成购此园以佚老”的约定。

隐居遂园

叶昌炽是光绪二年(1876)离开的木渎,没想到三十年后他又回来了。走的时候,还是一名意气昂扬的青年秀才,回来已是宦海余生的退职官僚。

庚子事变后,清廷决定推行新政。光绪三十二年(1906)四月初,清廷发布上谕,“各省改设提学使司”,而“各省学政一律裁撤,均着回京供职”。此时的甘肃学政叶昌炽原本对停科举、办新学就多有不满,一接到邸钞,立即辞行,并收拾行装,于六月回到了苏州。八月十九日,叶昌炽举家搬进了木渎遂园。

先是,康熙年间,吉安知府吴铨在木渎东街建遂初园,其子用仪、其孙泰来于此园购书万卷,多宋元善本。尤其是吴泰来,为乾嘉学派的中流砥柱,同大学者王鸣盛、钱大昕等合称“吴中七子”,于是遂初园盛极一时,也成为清朝中叶的藏书中心。其楼名曰“璜川书屋”,而“璜川”正是吴铨的别号。

柳商贤于香溪河畔编纂府志的时候,就非常喜欢遂初园的名声和建构,曾同好友叶昌炽约定要购园养老。他倒是实现了愿望,在离任宁海知县后斥巨资从徐家手里买下了遂初园,并改名为“遂园”。为此,柳商贤还写了首诗,得意之气溢于言表:

遂初园里藏书富,太守归来未老年;

题作遂园原偶尔,璜川旧椠证前缘。

柳商贤宦成归隐,在所买下的遂园里却没能等到好友叶昌炽。光绪十五年(1889),叶氏成进士入翰林,这时柳商贤已经去世六年了。这成了叶昌炽的心结,他始终想“一证旧盟”,所以一旦回乡,就住进了柳家遂园的东院。

刚回木渎的叶昌炽充满着伤感,他所作《移居渎上》四首,传达出身处遂园的感受。要么是感慨物是人非:“简书倦矣盍怀归,井邑虽存景物非”;要么是白描木渎街景:“绿涨胥江雨后潮,乡居近市不嫌嚣”;要么是怀念柳商贤的:“故人已作九京游,太上忘情到爽鸠”;也有表达自己今后打算:“谈海畏闻新界说,藏山但数旧家珍”。

叶昌炽也会踱步到山塘街冯氏旧宅,追忆三十年前曾在修志局共同学习工作的一班好友:

门外香溪送客帆,氤氲花药满灵岩;

池塘犹绕孤山梦,兄弟何尝痛不咸。

此时叶昌炽已经是闻名东亚的藏书家,其历年珍藏也从寄存在京师的江苏会馆续运回木渎遂园。其中珍贵的经籍碑版四十箱,其他则四散放在书架甚至几案上。叶昌炽非常得意地在日记里写道:“虽非南面百城,亦附庸之国矣。”此处再次成为著名的藏书中心。一些藏书家也慕名前来,比如创办京师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并任正监督的缪荃孙。

缪荃孙坐船自胥江而来,见到刚满五十八岁的叶昌炽,并记下了六字评语:“老矣,吃烟,寒俭”,后者的那种局促困顿扑面而来,至少,缪感受不到叶的自足自满。两人去山塘街上刚被上海金融巨富严家买下的端园游览一番,然后黯然告别。

交游乡贤

这一阶段,叶昌炽同寓居木渎的前台湾布政使顾肇熙交游很多,两人把臂同游,足迹遍布太湖沿岸。顾和叶是同年好友,却并不保守,而是个新派人物。1904 年,清末吴县的第一座新式小学,是木渎下塘街道堂浜的“木渎公立初等小学堂”,创办人就是顾肇熙,因此他儿子顾彦聪任“堂长”。副堂长柳宗棠是顾彦聪的好友,遂园柳氏后人,其子即著名昆虫学家柳支英。两年后,学堂添设高等班(校名也改为公立两等小学堂),此时严氏家族决定扎根木渎,遂投巨资于此,并义捐校舍一栋。于是,这座学校也就声名赫赫,有了“象勺腾华”的美誉。叶昌炽却对一切新政都不以为然,甚至有“流风善政故家尽,惟道西来学说宜”的讽刺。为稻粱谋,他也参与了城中一些新学堂的创设,但内心是不满的,常有“提学使不为,而为校长乎”的气愤。

叶昌炽在木渎的乡居生活,是寂寞的。光绪三十四年(1908)正月,在一篇序言中,他先怀念了“庚午(1870)以后,与修郡志,馆冯林一(冯桂芬)师香溪里第”时同诸位师友相与往还的欢快场景。然后笔锋一转,“自陇上归,卜居于渎上之遂初园,井邑人民,怳如宿世。欲问童时旧友,而遗老尽矣”,于是只能“春寒积雪,杜门谢客”了吧。

当然,这只是文人的一时感慨。当时隐居木渎的乡贤中,他同顾肇熙关系很好,经常相约游览近郊风光。至于本地读书人,则张郁文多来走动。张氏幼年就随父进出冯桂芬的山塘街“校邠庐”,得其藏书之富,学问精进。及其年长,同苏州探花吴荫培关系不错,而吴氏又是叶昌炽老友,因此张郁文得以经常上门嘘寒问暖或传递消息。

1909 年夏历十月十六日,张郁文告诉他一个坏消息:敦煌藏经洞的画像卷子,已被外国探险家觊觎。法国人伯希和以二百银元“购买”一大批,令叶昌炽顿足不已。因为,他是全世界研究敦煌学的第一人,但又没有加以保护,以致被帝国主义势力后来居上,加以掠夺。到年底,张郁文又送来《莫高窟石室秘录》一册,是罗振玉根据伯希和带到巴黎图书馆的敦煌卷子而撰写的论文。这可能是华人的第一部敦煌学著作,而最早研究藏经洞文物的叶昌炽,却还没有系统性的研究成果。

他在日记中指斥“中国守土之吏熟视无睹”,其实是自责。现在他知道了,莫高窟内“唐宋之间所藏经籍碑版,释氏经典文字,无所不有”,但当时他却没有深入研究。如今,“其精者大半为法人伯希和所得”,研究论文也渐而问世。因此叶氏自问,“竟不能罄其宝藏,輶轩奉使之何为”?所谓“愧疚不暇,而敢责人哉”,将是叶昌炽晚年最大的隐痛。

叶昌炽在木渎寓居,所经历最大事,当是宣统元年(1909)出版了《语石》。这是作者积二十年之功,搜集石刻八千余种,并根据这些材料,参考其他著作,写成的一部笔记体的石刻通论性专著。这也是中国第一部通论古代石刻文字的专著。在《自序》中,他简约地记下了撰写本末:“此书脱稿后越二月,即奉视学甘肃之命,度陇见闻,略有增益。丙午(1906)归里,养疴渎川,再加厘定,去其重复,距辛丑(1901)写定又八年矣。”

次年,叶昌炽出资八千元回购了市区花桥老宅,并在七月初七迁居。至此,他离开了住了整整四年的木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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