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蓝:“我就是一个文艺工作者”

2020-07-22 09:09李圆玲中国艺术研究院
传记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江姐

李圆玲 中国艺术研究院

在于蓝家小客厅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周恩来总理接见于蓝的老照片。黑白照片中,周总理指着她向别人介绍:“她演了一个好妈妈!”周总理所说的“好妈妈”,是于蓝在荧幕上塑造的一个革命女性形象——《革命家庭》中的母亲周莲。但于蓝更为大众所熟知的,是《烈火中永生》里“江姐”的角色。于蓝在剧中成功演绎了江姐,令无数人为之感动;而这个角色也同样感染了她,让现实生活中的于蓝也“活成了江姐的模样”。

在战火中接受洗礼

1921年6月3日,于蓝出生在辽宁省鞍山市岫岩满族自治县,原名于佩文。1922年,于蓝随父母移居哈尔滨。在朔风凛冽的城市生活中,她的性格不断得到磨砺。8岁那年,生母病故,于蓝只身投奔沈阳老家的祖父。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侵略者占领沈阳城,四处是轰隆的炮声和人们惊恐奔走的身影。于蓝只得随继母和父亲,一路向南,逃亡到张家口。火车上人挤人、人压人,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于蓝深刻体会到了何谓家与国命运相连。

1937年7月7日夜晚,于蓝再一次被炮声震醒。日军侵占了北平,华北失守。于蓝每天都期盼着国民党政府能够打回来,可传来的电台消息却是国民党日日撤退,当时已经撤退到了武汉。于蓝深觉没有希望,认为即使念完书,也还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那一刻,她暗暗下定决心,与其做亡国奴,不如逃离北平,去一个能真正抗日的地方。

1938年夏天,好友王淑源来到北平找于蓝,“平西有抗日游击队,我们一起去吧,不能留在这里做亡国奴”。两人一拍即合,第二天便从家里逃走。刚出城门,她们就被日本鬼子抓到宪兵队,挨了一顿皮鞭。所幸,经过家里上下打点,终于把她救了出来。然而,在得知她逃跑是要去跟共产党抗日后,家里立刻将于蓝看管了起来,大哥于亚伦更是日夜看守着她。但这不仅没有打消于蓝抗日的念头,反而使倔强的她更加坚定地要离开家。在于蓝的不断劝说下,大哥终于同意放她走。在决心奔赴平西抗日根据地之前,于蓝前往同窗好友赵书凤家中,与她汇合。赵母当时给女儿改了个名字,叫赵路,寓意为一路顺风、平安。于蓝也让赵母为自己改个名字,赵母说:“你就叫于蓝吧,万里无云的蓝天多好呀!”之后,她的原名于佩文就再也没有用过。

于蓝和赵路一起翻过妙峰山,成功到达平西抗日根据地,时任晋中军区司令员杨成武接待了她们。在这里,于蓝第一次听说有个叫“延安”的地方,革命正在那里如火如荼地开展着。于是,她决定到延安去。

1938年9月初,于蓝和赵路等人在杨成武派出的战士们的护送下,奔赴延安。沿途充满艰险,他们需要绕过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封锁区,冒着被捕的危险前进。但一路上,大家欢快地唱着抗日歌曲,似乎不觉得疲倦和艰辛。50天后,1000多里的路程硬是让他们一步一步走完了。到达延安当晚,迎接他们的是热烈的欢迎晚会,于蓝和赵路站在最后一排的凳子上兴奋地看完了整场演出,激动不已。可是晚上回到窑洞,几个人睡大通铺,薄薄的褥子铺在地上,冷得让人睡不着。当时,于蓝心里闪过一丝失望。“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吃着窝头,喝几口热粥,就全都忘记了,又恢复了激情。”

在延安,于蓝先后就读于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和中国女子大学。北平的几年时光,让于蓝练就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因而使她有机会被选中参加话剧表演,并阴差阳错地开启了自己的演艺生涯。于蓝白天上课,晚上点着汽灯参加业余演出,打小镗锣,跑龙套,深入生活,磨练演技。直到1940年,于蓝调入鲁迅艺术文学院的实验话剧团,正式成为一名演员。

成为演员后的生活仍然是艰苦的,于蓝说她好多年甚至没有袜子穿。进入鲁艺后,于蓝和田方成了同事,二人志同道合,很快就结了婚。结婚时,于蓝在鲁艺的战友韩冰送给她一双袜子作为礼物,兴奋的于蓝刚把脚伸进去就破了一个洞。“袜子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放太久都放糟了。夏天我们都是光着脚丫穿草鞋,到了冬天,我们就用旧布裤改成布袜子,里面絮上棉花,穿棉袜子穿草鞋。大生产以后,我们开始纺线,再织成布,这样才又穿上了棉鞋。”于蓝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延安是世界上最艰苦的地方,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

延安时期的于蓝

就这样,于蓝在抗日战争的烽火中接受洗礼,努力锻炼着自己、改造着自己。

在生活中锻造角色

于蓝的银幕生涯是从1948年拍摄故事片《白衣战士》开始的。在此之前,于蓝在鲁艺已经有了8年的话剧表演经历,当时她还经常下乡,为老百姓表演话剧。但拍电影对她来说仍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她习惯了舞台上极具感染力的表演方式,但如果将这种方式带到电影中,看起来就不太自然。“当时根本谈不上角色创作,还很稚嫩。”对自己的这部银幕处女作,于蓝不太满意。直到参演第二部电影《翠岗红旗》开始,她才找到拍电影的感觉。为了塑造好角色,于蓝和摄制组在苏区整整体验了一个月的生活,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走访了从省委书记到普通群众有几十人,反复揣摩人物形象,最终创造出了令观众和自己都满意的角色。

于蓝继续享受着从生活中萃取表演的乐趣,并将其作为一生的表演信念。1952年,于蓝从朝鲜战场归来,出演了《龙须沟》中一位有着多重性格的北京妇女程娘子。起初,对于能否将这个角色演好演活,于蓝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她不是地道的北京人。为了更好地感受老舍剧本中北京人的特征,怀着身孕的于蓝专门跑去天桥一带观摩老百姓的生活,观察卖大饼的小媳妇们说话时的姿态;去到德胜门晓市上,揣摩妇女数票子时的神态和用鸡毛掸子时的动作幅度……“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这个形象,心里头还是没有底气。”

直到有一天,于蓝碰见了宿舍门房苏宝三的妻子苏嫂,苏嫂在说话时的“阵势”,让她一下子捕捉到了程娘子的气息,“她那有气魄有胆量的劲头全出来了,透着对人真诚的关心”。这就是于蓝心中的程娘子。于是,于蓝决定细致观察这位苏嫂与她周围的人们,并将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后来,我就和她们生活工作融在一块,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个角色。”

而在于蓝塑造的所有角色中,最为观众所熟知与认可的,莫过于《烈火中永生》中的江姐了。

那是1961年冬天,于蓝生病住院。偶然间,她读到了《中国青年报》上连载的小说《红岩》,被小说中的故事深深打动。闲来无事时,她就把《红岩》读给病友听,不仅吸引了同病室的病人,其他病房的人也闻声而至。一时间在医院掀起了一个阅读《红岩》的小高潮。

出院后,于蓝立马托人拿到《红岩》的完整稿,一口气把这本书读完。老朋友欧阳红樱此时打电话来说:“我读了一本名叫《红岩》的书,这本书太好啦,想和你合作拍成电影。”电话这头的于蓝笑了:“好啊,我也正有这个想法。”不久,水华也打来电话想要执导这部影片。此后,欧阳红樱被派去拍摄《小兵张嘎》,这便促成了于蓝与水华的最终合作。

转眼到了1962年春天,为了更好地了解当时的革命情况,于蓝和水华等人一起到北戴河、重庆、成都、贵州等地采访。于蓝找到了《红岩》的作者罗广斌、杨益言和刘德彬,与他们深入交谈,他们都是从渣滓洞和白公馆死里逃生的共产党员。回来后,于蓝整理出了20万字的采访笔记,她和水华的剧本也改到了第三稿。可问题出现了,创作者们被革命先烈的英雄事迹所感动,哪个人物的故事都不愿舍弃。但这样的剧本结构显然不是最理想的。

此时听闻夏衍正在广东休假,于蓝和水华便前往求助。他们向夏衍汇报了整整三天,结束时,夏衍忽然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写江姐?”大家愣住了,于蓝说:“剧本中江姐的戏有两场,不能说没写江姐啊。”夏衍摇摇头,说:“两场戏远远不够,江姐的事迹多么感人,她有丈夫、有孩子,而丈夫牺牲了,她又被捕了,她的遭遇是感人的……老百姓会关心她的命运的。我来试试吧。”

一周以后,夏衍拿出了剧本,电影正式开拍。夏衍特意叮嘱于蓝:“你演江姐,千万不要演成刘胡兰式的女英雄,也不是赵一曼。”于蓝一直琢磨这句话,也慢慢从大量素材中摸索出了江姐的个性:“当别人激动哭闹时,她镇定冷静;当变乱发生时,她能有条不紊地面对和处理;江姐对丈夫和儿子爱得深沉,她虽随时准备牺牲,但绝非毫无牵挂、铁石心肠。”于蓝感到江姐不同于一般女性,这既和她儿时艰苦的成长环境有关,更和她善于思考的习惯有关。这些经历使她在监狱里勇于斗争、善于斗争——这就是江姐真实的性格特征。抓住了江姐的这些特质,于蓝表演起来就自然真实、游刃有余。她演绎的江姐,是个有血有肉的温柔女性,身着浅灰色大衣、脚穿高跟鞋,神情沉着、气质非凡;是个在复杂纷乱的环境中,能够有条不紊地面对问题、处理和解决问题的平凡女性。

于蓝的精彩表演打动了无数观众。一位影迷对她说:“我最喜欢你的两部戏,一部是《龙须沟》,可以用一个‘真’字来表达;另一部就是你演的江姐,可以用一个‘魂’字来表达。”而于蓝却认为,她能够成功塑造江姐,并不是因为演技多么高明,而是因为有着深厚的生活积淀,两个人的内心世界和感受并不遥远。

然而不幸的是,于蓝和丈夫田方在“文革”期间都被下放劳动,在一次修理屋顶的过程中,于蓝从高处摔了下来,右侧的面部神经受损。在1974年拍摄《侦察兵》之后,她便不得不忍痛告别了自己钟爱的演艺生涯。

于蓝在电影《在烈火中永生》中饰演的江姐

在儿影厂恪尽职守

1981年,中央工作会议号召全党全社会都要关心青少年的成长。当时已经60岁的于蓝受命组建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后改名为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并成为首任厂长。当时她身患乳腺癌,刚做完手术不久,还处于恢复状态,身体大不如前。接到委任,她没有丝毫退缩,毅然领命,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工作当中。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于蓝说:“我还记得得知这个消息是在‘六一’前夕,刚好是我过60岁生日的时候。按照现在的规定,60岁应该退休了,但党和人民需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没有半点犹豫。”

于蓝在《龙须沟》中饰演的程娘子

白手起家,谈何容易。刚刚成立的儿童电影制片厂就设在北京电影制片厂传达室后边的空地,一排杨树、几间平房,形成一条小胡同,被称为“穷街”,就连最初的设备都是于蓝向厂家赊购的。“滴水成冰的严寒,简陋艰苦的工棚办公室,大难不死的病残之身……太难了,真的是太难了!挺不住的时候,我就想着党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有人形容于蓝那一段时间的工作形象是“橡皮的脑袋,八哥的嘴,青蛙的肚子,兔子的腿”,以此来形容她办事不怕碰钉子,能把人说得心动点头,能容纳千难万苦,恨不能一天跑八个地方办事。

熟悉于蓝的人都知道,她右手无名指比别的指头短一截,就是那时的一次事故造成的。当时冬天没有暖气,天寒地冻,门是用几根弹簧绷住的。一次,于蓝开门的时候,不慎被弹回的门狠狠夹了一下手,一截断指留在门上。医生告诉她,接上断指需要做手术,康复期大概20 天。想到儿影厂刚刚起步,还有一大摊子的事情等着她去做,于蓝毫不犹豫地把那截断指扔进垃圾箱,让医生简单缝合伤口,下午就回去上班了。后来回忆起这件事,于蓝笑着说:“现在想起那截断指怪可惜的,不如留下来做个纪念。”

于蓝任儿影厂厂长期间,共拍摄了19部彩色故事片。20世纪80年代,儿童片这个片种成为中国电影重要的组成类型,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四个小伙伴》获1982年第12届意大利吉福尼国际青少年电影节最佳荣誉奖、共和国总统银质奖章;《应声阿哥》获文化部1982年优秀影片奖(儿童故事片奖);《少年彭德怀》获1986年第6届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1984年,中国儿童少年电影学会在于蓝的组织主持下成立,次年又创立儿童电影“童牛奖”,从第二届起每届“童牛奖”又增设小评委奖……

但于蓝并不满足。她坦言:“越到‘六一’,越感到痛苦。”1985年,全国共拍摄故事片86部,儿童片只有3部。于蓝认为这一数字远远不能满足当时全国三亿儿童的精神需求。1986年,于蓝卸任儿影厂厂长转而担任艺术顾问,致力于推进儿童电影走进校园。她说:“艺术品要为孩子服务,是要影响他们一生的,所以要努力拍好,而且要把好的影片送到学校让孩子们看到。”

于蓝在儿影厂一直干到80岁才退休。退休后,她也没有闲下来,还是每天戴上老花镜,坐在那张老式办公桌前翻阅报纸,看一看相关文件,或者打几个电话,询问儿影厂的情况。为了祖国的少年儿童,为了儿童电影事业的发展,她身上有一团燃不尽的火焰。

在清贫中坚守初心

于蓝晚年并没有选择和儿女住在一起,除了节假日和周末与儿女们团聚,其余时间她都住在儿影厂的宿舍里。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并不宽敞,布置也很简单,可以这样总结:空间狭小,陈设简陋,环境整洁。

不足十平米的客厅墙上工工整整地悬挂着于蓝和周恩来总理的合影以及她和邓颖超的合影。两居室中的一间常年收拾得一尘不染,里面有书橱书桌和一张单人床,床上常年蒙盖着一块一尘不染的白布,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墙上挂着于蓝爱人田方的黑白照片。

家里也没有任何昂贵的电器,最为时尚的是一台清华同方的老台式电脑,还是孩子们淘汰下来的。为了锻炼手指、灵活大脑,80岁高龄的于蓝学会了打电脑,没事的时候就用它打打稿件。

于蓝在物质上并不富有,甚至有些清贫。据导演王海滨回忆:“第一次到于蓝老师家作客的时候,很是惊诧老人家中的简陋,在老人为我端来一杯韩国大麦茶后,我还有点将信将疑,但随着日后和老人的交往,老人那种勤俭节约,时时想着国家,想着他人的情怀彻彻底底地感染了我。”

在王海滨成立工作室的时候,曾邀请于蓝一起吃饭。席间,于蓝话不多,吃得一直很快。每次有人给她夹菜,她都要问清是什么,想吃就让人夹过去,吃得很干净,不想吃就很直接地说不要;期间吃一个海螺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倒不是海螺肉难吃,而是她吃的相当仔细,最后还借助一个牙签才把海螺里的残渣剩肉吃干净。吃完后,于蓝把海螺壳摆放到面前,轻声说:“这东西特别昂贵,一个值偏远农村一家人几天的口粮钱,浪费了真是太可惜了。”于蓝曾经回忆在延安的一段生活,“当时吃的小米粥,是发霉的米加莴笋叶子,苦极了。”而今,面对生活的改善,她始终没有抛弃在革命年代里培养出的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

每逢中国电影相关的各种纪念日和庆祝活动,于蓝都会应邀参加。在几个颁奖晚会和庆典活动中,她都身穿一件灰色西式套装,这身衣服她已经穿了五六年。近年来,几乎所有的公众活动场所,于蓝都穿着它。儿女们已经习惯了不给她添置衣物,因为于蓝一贯是一件衣服穿得实在不能穿了才换新的。于蓝的衣橱里的衣服也少得可怜,简简单单的几套衣服占据着衣橱的一角,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的衣橱。

当然,于蓝是不喜欢别人称呼她“电影明星”的。她曾经说过:“你们也别叫我艺术家,更不要叫我大明星,我就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干了一辈子的文艺工作。”

从延安到儿影厂,于蓝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电影事业。革命的烈火锻造了她坚毅质朴的性格,也将生活的悲喜与善恶教给了她。于蓝接受革命与生活的洗礼,将生命融入角色,塑造出了同样具有生命力的“江姐”,同时也将江姐的精神融进自我生命中,延续着江姐乃至其他革命者的生命。2020年6月27日,这位平凡而伟大的文艺工作者永远离开了我们,如同她塑造的不朽的江姐那样,于蓝永远活在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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