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2020-07-23 06:50陈扬桂
含笑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挎包红霞建华

陈扬桂

坐在这间黑黑的牢房里,我想得最多的是莲子。

莲子学名吴莺莲,认识她的时候,我们只有五六岁。那时,莲子随同她的父母下放到我们生产队。队上安排她家住在我家隔壁的公房里,这房原来是一个五保户的,五保户去世后一直空在那里。

虽然是邻居,又一直是同班同学,但学生时代,我俩很少有过直接而又亲密的交往。那个年代,同学们被班主任分成两队,一队是文艺宣传队,每天排练,隔三岔五地下农村演样板戏;剩下的另一队,负责劳动,目的是要把学校后面那座草都不长的荒山,建成花果山、大寨田。有班花之誉的莲子在文艺宣传队,而我理所当然地进了劳动队。

男生女生的鸿沟不时出现跨越,甚至汇流,唱派和劳派的藩墙却固若金汤,矛盾日益尖锐。暑假前的一天,我们在酷热里挑着沤了粪的灰肥,爬到山顶上去给红薯施肥,他们却在一间小房子里唱样板戏。我心里很憋屈,找来一把破锁,把房门从外面锁得死死的。放学路上,扮演《沙家浜》里“刁小三”的周亮生狠狠地踢了我几脚,并抢了我搭在肩上的汗衫。比周亮生矮一截的我,只得自认倒霉,打着赤膊回了家。

傍晚,我光着膀子背着一捆干柴从山上下来,莲子等在山脚下,把汗衫递到我手上,说:“衣服我给你要来了,以后别跟周亮生斗了!他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晓得?”

我怎么不晓得周亮生?仗着爷老子在食品站杀猪卖肉,天天有肉吃,人长得牛高马大,样子痞里痞气,专门打架斗殴,是人见人怕的小阎王。班主任为了求他买两毛钱一盆的猪血,让他演“刁小三”这个痞子。在班上,只有演阿庆嫂的莲子能够制服他,据说,那是因为他在追求莲子。

我知道莲子看不起他,也揣测莲子对我没有什么意思,她给我要回汗衫,顶多是因为邻居的原因。可是,从那一刻起,我的情窦却悄悄向莲子打开了。我开始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把眼光瞟向她,留意着她的一笑一颦,窥伺着她那深不可测的少女之心。

为了莲子,我变得听话了,在家里做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在学校劳动更卖劲,学习成绩也有所提高了。

高二下学期,莲子一家回了县城。那时初中、高中都只读两年。记得她回城没多久,就传来了她招工当售货员的消息。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决定利用星期天进城看她。从我们公社到县城有30多华里路程,我舍不得坐四毛钱的客车,一路手扶拖拉机爬到城里,用省下的车费钱,给她买了一块手帕。

当我出现在莲子面前时,她感到有些唐突,问我怎么来了。我扫了一眼商场,见没有人走过来,便掏出新手帕,隔着柜台递给她。

莲子红着脸接过手帕,赶紧塞进自己的衣兜里,跟相邻柜台的售货员交代了几句,便领着我向老街上走去。

来到工农饭店,莲子掏出一张两毛钱的票子,买了一碗肉丝面。我装出抢着付钱的样子,對她说:“你也吃一碗吧。”她说:“我刚刚吃了。”

吃面的时候,莲子坐在我对面,轻轻问道:“你特意来给我送手帕?”

我边吃边嘟哝:“特意来看你。”

“还在读书,买什么东西?”莲子好像是自言自语,我也就只顾低头吃面了。

“听说今年要恢复高考,你报个名吧。考上大学更好,考个中专也要得。只要跳出了那个山旮旯,我爸妈就不会反对我们。”莲子轻轻地念叨着,我“嗯嗯”地应着。

面吃完了,莲子叫我等一下,她去去就来。

一会儿,莲子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黄色帆布挎包。这是当年最流行的装备,挎包上“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毛体字,是那个年代最响亮的口号。莲子问我还有什么事吗,我说没有了。莲子把挎包递到我手里,说:“这个挎包给你。我送你去车站吧,等下没有回去的车了。”

我还是想省下那四毛钱的车费,便说:“你去上班吧,我一个人去车站。”

莲子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闹钟,说:“那就不送你了,我也出来好久了。”

相互道了别,我独自向车站走去。没有看到可搭的便车,便踏上回家的公路,一边走,一边准备爬路过的手扶拖拉机。可是,这样走了十多里,也没见一台手扶拖拉机开过来。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我决定翻山越沟走近路。

漆黑的夜里,走在并不熟悉的山路上,我不知迷了几次路,跌了多少跟头,差点累死在路上,摔死在山里。我虽然有点后悔不该走近路,但情绪却始终是高昂的,我背着莲子送的黄挎包,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一路春风得意,一路凯歌飘扬。

我到家时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一整夜的跋山涉水,人摔了个鼻青脸肿,但是我心花怒放。

然而那年,我并没有考上大学,中专也没有考上,最后只能报名当兵去了新疆。在部队,我们坚持通了两年的信。虽然我一再在信中向她发誓,一定努力争取提干,可最终还是没了回音。

从一个同学的信里,我听说她已经跟别人定亲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请假回去找她。在县百货大楼找到她时,我站在柜台外面,她站在里面,两个人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窘在那里,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她说,来不及了,这事只能这样了,你要原谅我,是我爸妈做的主。我说好吧,那我走了,回部队了。她说好的,有空经常回来玩啊。我头也没有回,大步地走了。

我提前回了部队。到部队后,因为假期还没到,我在营房里躺了三天三夜,莲子的离去,使我的内心受到很大的震荡,甚至感到愤懑和屈辱。我要振作起来,要把愤懑屈辱化为力量,干出个样子来,给莲子,还有他的爸妈瞧瞧。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刻苦学习,拼命训练,积极要求进步,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

我的努力带来了好的结果,当兵的第三年,我入了党,第四年当上了副排长,然后破格提升为副连长,以后又是连长、副教导员、教导员,前后只用了12年时间,我就成为一名正营级军官。

当上连长的那年,我与老家一国营煤矿女工贾月娥结了婚,提为正营级后,我找关系把贾月娥的档案改成干部身份,让她名义上跟我随军,人还留在老家陪读。在部队干满15年后,我没有争取升团级干部,向部队提出了转业申请。那时候,营级干部还有机会转到地级城市,但我却要求回县城。我当时想,富贵不还乡,如同衣锦夜行,太可惜了!我要回县里去,让莲子看看她当年瞧不上眼的男人,是怎么让一个煤矿女工坐进机关的。

我就带着这样的邪念回了县里,让妻子进了劳动局,自己去主管百货公司的商业局当局长。

我去商业局的头几年,碰上机关干部下海经商热。局里管的那些码头好的企业,一家一家都被这些弄潮儿盯上了。饮食公司的门店或卖或租,所剩无几了。肉食水产公司早已关门停业,屠宰场被党校的厨师盯上,租去办猪场了。百货公司也在摇摇欲坠之中。我以调研的名义,去看了当年吃面的那家饮食店,发现变成一个舞厅了,据说是县委一位小车司机买下开的,生意好得蛮。我去了肉食水产公司屠宰场,碰上抢我汗衫的“刁小三”在墙角下种菜。可是,去百货大楼转了好几个圈,我最想遇见的莲子,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商业局下面管的经理,大大小小,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今天这个请吃饭,明天那个陪出差,我的小日子过得比县太爷还滋润。为了弄到商业系统仓库那片地,五金公司经理王小娴陪着我去外面兜了一个大圈,从厦门鼓浪屿到杭州西子湖,再到南京秦淮河,最后从安徽黄山、江西庐山回来,一路上说不出的温馨陶醉,享不尽的开心快乐。就在我有意把这片地交给这位美女经理时,回收公司的孙国斌,领着他的那位经理助理刘红霞来了,也说想出去考察考察,要我一定给个面子,一块同行。我答应出去,刘红霞立即响应:“好主意!我们来一个浪漫西双版纳,寻梦香格里拉吧!”当我们来到黄花机场,正要登机的时候,孙国斌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说家里出了一点事情,要他赶紧回去。我看看他,看看刘红霞,还没来得及说话,刘红霞便“霍”地站了起来,“您要回去尽管放心回去,这里还有我哩,保证替孙总把局长大人陪好!”孙国斌接过刘红霞的话头,说:“局长对不起了,就让小刘陪您去吧,她很会办事的!”我什么也没说,就被刘红霞牵着手上了飞机。

在两家公司为那片地使出浑身解数的时候,又不断冒出一些老板来求我帮忙。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右开弓,应对自如,最终妥善地处理好了那片土地的权属。

一天上午,我刚把王小娴送出门,一群守候在办公室外多时的男男女女冲了进来,叽叽喳喳,哇哇啦啦地吵个不休。我要他们静下来,让一个领头的人说,才知道他们是百货大楼的职工。领头人说,百货大楼人多柜台少,三年前,通过抽签,把人员分成两拨,每三年一轮换,轮到上班的,按经营业绩发工资奖金,不上班的就只发生活费。说着说着,领头人骂起来:“轮到我们了,就说要把百货大楼包给阳古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阳古子叫阳建华,是县城最大的个体老板。我对领头人说:“叫他们先回去,你跟我慢慢说,情况搞清楚了,我们才好研究。”上访的职工陆陆续续都走了,我一边听领头人陈述,一边用心不在焉的语气问道:“你们那里好像有个吴莺莲,她是哪一拨?”领头人说:“跟我们一拨的,她在给别人做事,今天没来。”

我当着领头人的面,拨通了百货大楼经理的电话,要他下午和阳建华一起来向我汇报。

下午,经理和阳建华早早来到了我办公室。我让他们坐下来谈。经理说,大楼是打算包给阳总,我们的职工他尽量都给安排上班,并按业绩发工资和福利,实在安排不了的,按我们原来跟职工的承诺发基本生活费。

经理絮絮叨叨地说,阳建华不断地插话补充。情况基本弄清了,我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就说到这里,等我深入调查研究之后,再给你们答复。”我一起身,经理便知趣地走出门去,阳建华随手把门关上,拉开最外面的抽屉,把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了进去。我严肃地说:“阳古子,搞什么名堂?”

“嘻嘻,嘿嘿,我们的经营策略,请局长过目。”阳建华边说边去开门,回头丢下一句“吴莺莲的安排由她自己选择”,便嘻嘻嘿嘿地跑了。

我打开阳建华留下的信封,两砣崭新的钞票跳入我的眼帘。是收了还是退了,我犹豫着。这以前,我收到的钱,都是有工作单位的国家公职人员送的。送者与收者,无论法律上还是纪律上,都是同样追究的,况且这些人处事多少还讲些规则,他敢送,我又如何不敢收呢?阳建华就不好说了,纯粹的街头混混出身,他的钱收得吗?我想把它退回去,但一想到那句“吴莺莲的安排由她自己选择”,便又改变了主意,我要把百货大楼包给阳建华,让吴莺莲看看我的能量,让她在对我感恩中后悔当初的选择。

我把钱揣进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鬼使神差地来到吴莺莲家门口,敲响了她家的房门。出来开门的莲子妈没有认出我,我做了自我介绍。

“哎哟!快进来,快进来!听莲子说过,你转业回来了,还当了她们的局长。”

莲子妈把我按在凳子上坐下,便去倒茶拿烟了。正在看报的莲子爸,摘下老花眼镜跟我打招呼。我跟两位老人寒暄了一阵,便问:“莲子不在家?”

莲子妈抢着回答:“在家,在家,她出去给老头子买点药,应该要回来了。”

正说着,莲子推门进来了,看到我,她淡淡地说:“你来了。”

我点点头,望着两位老人,恳切地说:“早就该来看望叔叔和婶婶了。”

莲子妈要莲子坐下陪我说说话,莲子不冷不热地站在那里,没有坐的意思。见此情景,我客套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莲子说:“我送送你。”

我和莲子一前一后走在悠长的巷子里,我对莲子说:“有件事你先不要声张。”她问什么事,我告诉她,百货大楼将对外承包,对她会有一个满意的安排。她说:“包不包是你们领导的事,我们只要有事做有饭吃,我不要你特殊安排,免得姐妹们戳背心。”我的热脸陡然碰到她的冷屁股,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她见我没接声,又问,“那个帆布挎包还在吗?”

我说还在,她说:“还给我吧。”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送那个挎包,是希望你走出山旮旯,参加工作,为人民服务。现在你不但走出来了,还当了领导,再留着就没意义了。”

我还是没作声,她接着说:“你们男人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当领导,工资那么高,还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她一连两个“做什么”,搞得我不知所措,我问她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她不置是否,只是说:“你现在已经非常好了,贾月娥也是干部了,跟我们比起来,到天上了,要知足。好了,不说了,也不送了,前面的路還很长,你一个人好生走。”没等我应话,她自顾自地转身回去了。

阳建华如愿以偿地包下了百货大楼,莲子没有接受他的恩赐,去挑选一份好差使,而是参与抽签,抽到了针织柜组售货员的岗位,倒是“刁小三”求我向阳建华打招呼,谋到了保卫部长的职位。

在商业局长位置上,我违规处置了大量国有资产,与不法商人勾结,谋取了不少个人利益。我做的这些事,满以为天衣无缝,可纸是包不住火的,最终东窗事发,我被押上了人民的审判台,同台受审的还有我一手培养的局办公室主任刘红霞。

当庭宣判的时候,法官问我,服从不服从,要不要申诉,我看着坐在庭下旁听的贾月娥,想起了莲子在巷子里说的那些话,也瞟了一眼身旁的刘红霞之后,摇了摇头。

庭下的贾月娥,一直绷着脸,端坐在那里,在我出事之前,她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们不该转业回县里,那些知根知底的下岗职工,喊她一声“贾干部”,她都害怕。我出事后,她班上的同学聚会,她都不敢去参加。

在对待莲子的感情上,我更是后悔莫及。如果说我对莲子的确动过感情,后来的行为就完全亵渎了这份珍贵的情感。坐进这间黑黑的小牢房后,我偶尔看看书,更多的时候在静思,梳理自己的人生,发现自己的心里一直埋着一粒狭隘、市侩、贪婪的种子。这颗种子长出某种扭曲的感情,结下怨仇的果子,在心灵的土壤上腐烂发酵,产生负面的毒汁,而我终究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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