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盆肉

2020-07-27 16:27童树梅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老舅兔肉龙王

童树梅

那年冬月的一个傍晚,雪下得紧,整个村子似乎都给冻僵了,包大婶家却暖烘烘的,破裂的门缝里还飘出了一阵阵浓郁的香味,那是炖肉的香味。

原来下午包大伯到湖荡里割点干枯的芦苇回家生火,意外撞上一只肥大的兔子。那兔子想必是饿急了出来找食吃,包大伯眼疾手快,当即一镰刀飞过去,磨得锋利的镰刀准准地砍上了兔子的脖子。回到家,包大婶的儿媳妇就把兔肉炖了,包大婶是不杀生更不吃荤的,她信佛。

儿媳妇很快把一大盆油汪汪的红烧兔肉端上了桌子,香气直往人鼻子内钻。那年头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荤腥,一大家子口水都要下来了,只有包大婶口内不住地念佛,远远地躲在一旁。

众人快快乐乐地围坐在桌旁,拿起筷子正要开吃,忽听得儿子包小山往外大叫一声:“有贼进了咱家的西厢房!”

包小山随即跳起身,抄起一根棍子就往外奔,包大伯和小山媳妇连忙拿了锄头、铁锨跟了过去,一大家子奔到厢房门口一看,果然见到里面有一人正大口大口地吃着烙饼,那样子活像个饿死鬼。那人看上去是一个乞丐,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破得不能再破的夹袄,上面还残留着斑斑血迹。聞听脚步声乞丐转过身来,只见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和泥污,看不清本来面目,骨架相当高大,尤其是一双手青筋毕露大得出奇,像小蒲扇一样。

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包小山当即断喝一声:“我打死你!”举棍就要打,身后的包大伯和小山媳妇也举起手中的家伙要打,就在这时有人大叫一声:“别打!”一人随即奔到那乞丐面前,正是包大婶,她一把抓住那乞丐的手,惊喜万分地喊道:“兄弟,是你?你不认识姐了?这是姐家啊!菩萨老爷,您真的保佑我们姐弟俩团圆了!小山、小山媳妇,这是你们老舅啊!”

一家人一下子愣住了,老舅?哪里来的老舅?娘认错人了吧?大伙正迟疑着,却见包大婶跺脚对儿子骂道:“你这混小子,见了老舅也不问候一声?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娘舅大如天,万万不能得罪的,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咣啷啷”手中家伙扔了一地,包大伯抢上前喊道:“老舅,得罪了,快到屋里暖和一下!”

老舅被大伙簇拥着进了屋,包大伯走在最后,伸手拉拉包大婶的袖子,轻声说:“我说,小山妈,你那兄弟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还有一个兄弟?”

包大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压低声说:“那是弄错了,这个是真的。”

老舅一进门双眼就好像不会动了,喉头随即“咕咕咕”地响了起来,原来他一眼看见桌上那一大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红烧兔肉了。包大婶见状笑了起来,说:“老舅,快上坐。儿子,还不拿酒给你老舅倒上?老舅,都是自家人,想吃啥尽管吃吧,管够……”

一语未了,老舅已一屁股坐了下来,随即甩开腮帮子开始大吃。屋内一时尽是可怕的咀嚼声,老舅把兔骨头都给嚼碎了,真可谓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到最后一仰脖子,还没听见响,一大碗酒就下了肚,他自己再倒上,一甩脖子,一碗酒又没了,老舅这才用袖子满意地擦擦嘴,然后他愣住了。

他发现一家子人个个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有什么不对劲吗?再一看明白了,那一大盆兔肉眨眼间已被自己吃了个水尽山空,连一滴汤汁也没剩下。

老舅一下子不自在起来,正要开口,包大婶却一拍巴掌,欢天喜地地说:“好多年不见,我兄弟还是这样能吃,好好好,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没把姐当外人。天色晚了,兄弟,快洗洗睡下吧!”

老舅这回开口了,声音嘎嘎的,像铁器摩擦一样,说:“不,我得走。”刚走了两步他又转过来,走到包大婶面前,说:“姐、姐夫、娃儿们,你们这一饭之恩我是不会忘的,我走了。”说完,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一大家子的人伸长脖子望着,过了好半天,包小山有点不乐意地说:“还老舅哩,连一块肉也没留下。”

包大婶擦擦眼睛,说:“他哪是什么老舅哟,他只是长得跟你那死去的老舅有些像而已,所以刚才一见他真是舍不得哩。再说了,我不这么说你们肯舍下已到嘴里的肉吗?阿弥陀佛,他虽然是个要饭的,可也是一条命哩,只是吃得也太多了些。”

时间一晃到了第二年秋天,这天水荡里摇回了两只大船,船上坐的正是包大婶一家和乡亲们,这是男人们到外地帮人家淘秋藕回来了,女人们跟出去主要是为男人们洗衣做饭。现在船上的人都高高兴兴地闲谈着,因为他们多多少少都挣到了一点面粉,可以回家糊一段时间的口了。

满船的人只有包大婶一人忧心忡忡,因为上午动身回来前包大伯又逮到了一只兔子,很快就给手脚勤快的儿媳妇洗洗煮熟了。包大婶却让大伙暂不要吃,包大伯说怎么了,你吃素难道还不许别人吃荤?包大婶叹口气,说:“还记得上次吃兔肉吗?结果那次就来了个来历不明的乞丐,现在我这心正没来由地乱跳,只怕不妙!”

说话间两条船驶进了一大片水域,满眼望去,枯黄的芦苇像城墙一样高高立着,无数条幽深的水道纵横交错杂如迷宫。不知怎的,大伙一下子全不作声了,所有人心里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名字:水龙王!那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水寇,专门在无边的水荡里打劫过往船只。

四下里死一样的安静,安静得水鸟不飞鱼儿不跃。摇橹的包大伯猛然想起刚才包大婶的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尖利的呼哨,随即从几条水道里箭一般冲出几条小船来,把两条大船围住了。大伙一下子呆住了,女人们更是失声惊叫。

只听见小船头有人厉声喝道:“过路的,识相些,我们只要钱不要命!不识相的话,留钱又留命!”

众人哪见过这个场面,魂都要吓没了,偷眼望去,只见小船上黑压压的全是大汉,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明晃晃的家伙。大伙一下子绝望了,反抗是彻底没戏了。

接着,又听得“夺夺”几声,原来是水寇们探出的挠钩搭上了大船,刚一靠近,水寇们便一跃上了大船。水寇们个个身形彪悍,手持利刃喝道:“都把钱拿出来!”

大伙眼里喷出火来,却不敢妄动,女人们已小声抽泣起来,船尾的包大伯心里想,真被自个女人说中了,忙壮起胆子说:“各位好汉,我们只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庄稼人,哪里有钱啊。”

水寇们哪里肯相信,上前乱翻一气,结果一个子儿也没有翻到,倒是翻出几只装着面粉的袋子来。一个水寇气急败坏地骂道:“妈的,都是些穷鬼!”说着扬起手来,众人眼前顿时下起了一阵面粉雨,那水寇竟把面粉倒进了河里!

忽听得啪的一声响,响亮而干脆,所有的人全愣住了。原来舱中有人忽然站起来,冷不妨给了那水寇一记大耳光,那人竟是一向面慈心软的包大婶。

包大婶的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她不顾一切地哭骂道:“你们这些伤天害理的强盗,这些都是入口的粮食啊!你们这般作孽,总有一天会被天打五雷轰的啊!”

那水寇万万想不到一个女人家敢打他,顿时又惊又怒,骂道:“敢打我,我砍死你!”说着,举刀就砍,那刀在秋日的阳光下发出一道寒光,就在这时,忽听小船上有人大喝:“住手!”

那声音无比威严,水寇的刀顿时硬生生停住了,随即从小船上跳上来一个大汉,举刀的水寇连忙对那人说道:“大哥,这婆娘打我……”咚的一声,大汉一拳打在那水寇的脸上,水寇应声落入水中,大汉随即对包大婶说:“姐,还认识兄弟我吗?”

一言既出所有人吃了一惊,包大伯一看,这不是那个“老舅”吗?

包大婶也有些惊讶,说:“是你?你、你、你是……”

老舅脸上也有些激动,说:“我就是水龙王,我不知道是姐路过,冒犯了。姐,上次我被保安队围捕得像狗一样逃命,几天几夜没吃一口,要不是姐的一盆兔肉我铁定饿死了,所以姐的救命之恩我是不会忘的。”他当即掉过头对一众水寇大声喝道:“这是我姐,都给我让开!姐,以后再走这条水道有人拦船,就说你是水龙王的姐,保你一路平安。告辞了!”

水龙王说完转身就要跳上小船,包大婶却一把拉住他,说:“兄弟,咱姐弟俩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对了,兄弟,想不想再吃一顿红烧兔肉?”

水龙王一听,停住了身子,吮了吮嘴唇,满脸放光地说:“当然想吃了。不瞒姐说,自从上次吃过那兔肉后我时时记在心里哩,那滋味真是难忘啊,现在还有兔肉吃吗?”

包大婶一拍巴掌,说:“老舅真的有口福,你等着!”说着,她弯腰进了船舱,端出一小盆红烧兔肉来,那香气格外浓。

水龙王喉头动了动,却只是笑,并不伸手接,包大婶伸手拈了一块兔肉塞到儿子小山嘴里,又塞了一块到儿媳妇嘴里,疼爱地说:“先堵住你们的嘴,省得待会儿见了老舅吃你们淌口水。兄弟,还不吃干什么呢?是嫌姐了?”

水龙王大笑起来,说:“哪能嫌姐哩,姐你怎么不吃?”

包大婶口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说:“说不得,姐我一向吃素。”“难怪姐如此心善,吃素的人都是菩萨心肠。”水龙王说完,伸手接过盆旁若无人地大吃起来,那吃相一如以往的凶猛酣畅。

大伙听着看着,对包大婶一肚子的怨气,原来包大婶是这强盗头子的救命恩人啊。现在人家把咱的救命粮食都糟蹋了,你还讨好他?包大伯和儿子儿媳更是一脸的难堪。

一眨眼的工夫水龙王吃光了那盆兔肉,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包大婶笑着弯腰进舱又装了一盆,说:“兄弟,还有哩,要吃就吃个痛快,以后还不知啥时见面哩。”水龙王吃得兴起,当下也不推让,继续大嚼。

卻听包大婶说道:“兄弟,姐我有点怪你,你知道不知道?”

水龙王一听就住了嘴,说:“怪我?我可没得罪姐你啊。”说着放下盆子。包大婶接过来,忽然大口吃了起来,包大伯一家还有乡亲们的脸色立时就变了,她竟开了荤!

水龙王叫道:“姐,你不是吃素吗?”话音刚落,他大叫一声弯下了腰,面孔随即剧烈扭曲起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包大婶,颤声说:“兔肉有毒?”

包大婶依旧大口吃着,说:“第一盆没毒,在装第二盆时放了耗子药,那本是我买了回家药水老鼠的。”

水寇们发一声喊,个个要冲过来,水龙王拼了命大叫一声:“不要动,谁敢动我宰了谁!姐,你为什么要害我?”

包大婶眼里含泪:“你问我为什么要害你?你们刚才为什么要糟蹋我们的面粉?你知道那些面粉是怎么来的吗?那是大伙在凉水里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掏藕换回来的啊!那是我们的血汗粮食、救命粮食啊!家家都有老人、孩子等着这面粉活命呢。还有,你们以前抢劫时还砍了我们村里一个男人是不是?你可知道他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他们家只剩下孤儿寡母,饥一顿饱一顿的,你们于心何忍?”

包大婶忽然放下盆,大伙看到她的脸色变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嘴角溢出血沫来,显然是毒性发作了。包大伯一家早已哭起来,却听到包大婶嘴里仍然说:“可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初救了你,因为当时你是个人,是个跟我那死去的苦命兄弟有些像的人,可恨现在不是了。”

水龙王挣扎着问道:“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吃毒肉?”

包大婶淌下眼泪来:“孩子们喊过你老舅,我喊过你兄弟,当姐的毒死了兄弟,还能独活吗?”

包大婶倒了下去,水龙王也倒了下去,临死前对手下挣扎着喊道:“我生也兔肉,死也兔肉,我这命是我姐救的,现在还给她了,你们不准为难他们,否则……我做鬼也饶不了你们……姐,为什么我不早些碰到你啊?”

以后的日子依旧苦比黄连,可这个水荡边的村子再没有受到水寇的骚扰,大伙安安稳稳地在那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一代一代存活了下来。

〔特约编辑 缪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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