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卡森·麦卡勒斯小说的疾病书写

2020-07-29 12:33贺小艳王钢
参花(下) 2020年8期
关键词:卡森书写疾病

贺小艳 王钢

摘要:美国南方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中描写了众多身患疾病的人物,疾病书写成为作家表达精神隔绝、揭露社会矛盾的独特方式。本文从麦卡勒斯的三部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金色眼睛的映像》《没有指针的钟》中,分别挑选出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艾莉森·兰登和 J. T.马龙三个典型人物,集中展开论述,重点探讨疾病在小说中的呈现方式以及疾病对南方社会痼疾的隐喻性意义。

关键词:卡森·麦卡勒斯 小说 疾病 书写

卡森·麦卡勒斯的小说饱含哥特式的怪诞和阴郁。不少学者批评其笔下的人物有明显的病态,麦卡勒斯回应道:“人们对病态的指责是没有道理的。一个作家只能说他的写作是内心的种子在潜意识中萌芽开花的过程。”[1]麦卡勒斯的小说正是内心的艺术种子与疾病顽强抗争下开花的结果。

纵观麦卡勒斯的创作与生平,作家和病人两个不同的身份伴随她的一生。小说中充斥着众多想要摆脱痛苦、渴望理解的人物,他们与现实和命运的斗争暗示着作家内心的真实情感和状态。通过塑造身患疾病的人物形象,麦卡勒斯描写了美国南方社会的历史,折射出人类心灵深处的精神危机,经历了明显的由主观自我经验上升到客观现实创作的转变过程。

一、身心受创:疾病书写的建构基础

黑格尔(Hegel)曾说:“艺术家所选择的某对象的这种理性必须不仅是艺术家自己所意识到的和受到感动的,他对其中本质的真实的东西还必须按照其全部广度与深度加以彻底体会。”[2]艺术作品不仅是被创作出来的客体,更是艺术家生活经历与精神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病中还是健康状态下,我都希望能够写作,因为说实在的,我的健康几乎完全仰仗我的写作。”[3]作家的患病经历给予了她感官上難以忘怀的痛苦记忆,从而诉诸笔端。

自童年时期,麦卡勒斯就为各种疾病和炎症所困扰,恶性贫血、胸膜炎以及呼吸系统疾病使得她的童年岁月与健康的孩子大不相同。15岁时患了风湿热,却被误诊。后来,中风和瘫痪接连袭击她脆弱的身体。1967年,麦卡勒斯死于脑出血,时年50岁,然而身体的瘫痪已达半年之久。

“疾病是精神机制中的一个齿轮,它能增强一个人的分析能力和创造能力。”[4]这种疾病与天才之间关系的论断在卡森·麦卡勒斯身上得到了真实的应验。长期卧病在床的麦卡勒斯对外界的感知和分析能力异于常人,小说中的马龙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心境的一系列变化,艾莉森等人由疾病而引发的神经敏感都得到了细微、准确的描写,人物与病魔的相互抗争以及对生的渴望也更加真实感人。

如果说身体上的病痛经历是麦卡勒斯小说疾病书写的重要基础,那么,作家的精神创伤则成为疾病书写的内在心理机制。麦卡勒斯在自传中曾回忆自己年幼得知外祖母病重离世时的悲痛:“看见门上的花圈,我知道有我没经历过的可怕事情发生了。我扑倒在大厅的地上……开始抽搐。”[3]此外,被团体隔离的恐惧一直困扰着作家的童年。成年之后,麦卡勒斯对处境孤独的人的认同感很自然地衍生出来。尽管这种自我定位对她的精神是一种摧残,但同时也造就了她最后成为伟大的作家,“‘精神隔绝已成为麦氏作品的一个标签,她将孤独的文学表述推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5]

二、病魔威胁:人类生存状态的危机

疾病,是对身体构成直接危害的力量。在英语中,“body”不仅指人,也包括生命、精神等含义。因此,“身体既是客体又是主体,既是个体又是群体,既是肉体又在某种程度上包含了精神。”[6]病魔使人从肉体上感到疼痛,精神上也饱受折磨。麦卡勒斯以细腻的笔触刻画出疾病造成人的普遍孤独和边缘化心理以及由此导致的人际隔阂,具体表现为与爱人隔阂的恐惧感,遭群体排斥的失落感,被社会异化的疏离感等。人类生存状态的危机最初便可从罹患疾病的人物的悲惨境遇中觅见端倪。

在《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班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德是住在远离主街的黑人区的唯一一个医生,也是一名肺结核患者。结核病发病于身体上半部精神化的部位。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的隐喻》中指出:“从隐喻的角度说,肺病是一种灵魂病。”[7]“结核病的发烧是身体内部燃烧的标志:结核病人是一个被热情‘消耗的人,热情销蚀了他的身体。”[7]考普兰德正是一个被教育黑人的理想与热情过度“消耗”的结核病人。

小说中虽然极少提及“肺结核”三个字,但作家在每一个考普兰德参与的场景里都细心地提到了他的喉咙动作。独自一人时,考普兰德的喉咙里“传出类似悲吟似的歌声”。[8]每当遭到他人的无法谅解,考普兰德都会剧烈地咳嗽,带着愤怒、克制和委屈。看似不起眼的动作揭示了考普兰德与众人之间的隔阂,也揭露了病情之严重。小说里有两次真正提到考普兰德所患的肺结核病,一次是在考普兰德儿子威利打架被抓捕之后,另一次是在圣诞欢庆会结束后,考普兰德翻开自己的病例,读者由此得知他已患肺结核多年,并隐瞒了所有人,悲喜对比更是突出了考普兰德余生的惨淡光景。

如果说考普兰德曾经还有着坚持抗争的信念,认定自己是担任拯救同胞使命的强者,那么,《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艾莉森·兰登则完全属于身体上被摧残、精神上被压制的弱者形象。小说中的彭德顿太太端庄优雅、幽姿逸韵。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虚弱瘦小、毫无美感的兰登太太。“她个头娇小,肤色黝黑,体质虚弱,鼻子很大,嘴唇敏感。她病得很重,一眼就可以看出。”[9]艾莉森的出场似乎就预示着不久于人世的命运。

心脏作为人体的中心器官,向全身管理、输送着血液和氧气,是人体不断运作的动力之源。“心脏病意味着身体机能的衰弱、紊乱和丧失。”[7]兰登不仅不去关心妻子,反而将艾莉森的痛苦视为女人的病态表现,与莉奥诺拉维持婚外恋情。深更半夜,艾莉森经常从噩梦中醒来,望向无边无际的黑夜开始哭泣,等待死神降临,“而那柔和又不安的啜泣声竟然不像是从她本人身体发出的,仿佛夜里遥远的某处有一个神秘的受难者。”[9]

麦卡勒斯对疾病和死亡的呈现方式并不止于此,正如小说《没有指针的钟》开篇写道:“死就是死,总是一样的,但是每一个人却都有自己的死法。”[10]药房老板J. T. 马龙在体检中得知自己身患血液绝症,剩下的生命不到一年。正当马龙愤怒和绝望之时,一本《病患至死》的书吸引了他。马龙将那些震撼心灵的字句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大的危险,即失去一个人的自我的危险,会悄悄地被忽视,仿佛这是区区小事;每一件其他东西的丧失,如失去一个胳膊,失去一条腿,失去五元钱,失去一个妻子,等等,那是必定会引起注意的。”[10]

马龙并没有失去腿和臂膀,没有失去五美元,更没有失去自己的妻子,但是,“他已经失去了他的自身——他已经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10]马龙认识到自己曾经过度维护自尊的行为是多么愚蠢。然而,当妻子唤醒了马龙心中失去的爱意,使他如梦初醒之时,死神尾随其后,悄然夺去了他的生命。“慢慢地,悄悄地,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恐惧。”[10]与考普兰德和艾莉森相比,马龙的死是平静安详的。

卡森在自传中曾说:“我的生活差不多都是工作和爱……工作并不总是轻松的,爱也是如此。”[3]通过描述考普兰德、艾莉森和马龙因疾病导致的生命危机,作家注入了自己的感情,使疾病作为身体颓废虚弱的表象,展示精神世界的隔绝、困顿以及对爱的渴望。然而,作为一名美国南方女作家,麦卡勒斯作品中患病人物的处境危机绝不只是建立在书写自我经验和倾诉孤独情绪的目的上,而是最终成为作家揭露社会顽疾的一种隐喻性描写手段。

三、疾病的隐喻:南方社会的痼疾

在南方社会大环境之下,疾病表征背后隐藏着重重危机,“除了心理因素以外,其中隐含的是城市生活中的社会、道德、伦理、文化等共同构成的边界。”[5]“即便在内战以后,南方社会的主流时间观仍然长期保有奴隶制时间观的主体特性,而且主要建立在白人群体对黑奴的传统偏见之上。”[11]此外,“内战的失败不仅没有结束那种粉饰南方、美化奴隶制种植园生活的倾向,也没能使南方人正视南方社会自身的弊端与恶。”[11]麦卡勒斯将对南方历史和政治的批判性思考映射到创作之中。罹患疾病的人物在语言、性格和行为模式等方面都带有旧体制的深刻烙印,而“疾病常常被用作隐喻,来使对社会腐败或不公正的指控显得活灵活现。”[7]

首先,南方社会的种族矛盾通过考普兰德这一肺结核病人的语言和行为展现出来。在工作中,考普兰德抓住外出就医的机会向同胞们灌输优生优育、种族复兴的价值观念;在生活上,考普兰德严格要求自己和家人,以至于妻子儿女不堪逼迫,愤然离开。肺结核疾病则使考普兰德的形象富有了一定的讽刺意味,寓指着这一使命的无法完成。

就当时的社会环境来说,考普兰德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改变黑人的命运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计其数的新生婴儿在黑人社区出生,“他会告诉他们,所有不能要第六个或第五个或第九个孩子的理由。”[8]但从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当时黑人处于被欺凌的地位,只能持续地忍受贫穷和饥饿,而考普兰德医生,既不被家人理解,也无法真正实现理想,变成了流浪于黑白文化之外的边缘人。

其次,南方社会的男性中心主义在心脏病患者艾莉森的身上被揭露出来。艾莉森惧怕与他人交流,认为军中的士兵们都知道她无法留住丈夫的心和曾经自残的行为,都在背地里笑话她。“上尉盯着她的手,感到一阵恶心。她的手瘦得像鸡爪子,手指纤细,从指关节到手腕处可以看见发绿的细小血管。”[9]上尉对艾莉森身体的极度贬低也使他成为造成艾莉森死亡的间接杀手。由此可见,艾莉森之所以病情不断加重,同兰登少校的出轨行为带给她的失望与悲痛以及一系列来自外界的思想压迫不无关系。

究其根源,这种对妇女带有偏见的思想与南方社会的白人男性中心主义密切相关:婚姻只对女人形成束缚和窠臼,男人出轨完全是因为妻子不够完美。“由于美国早期的法律建设基本还是沿袭了英殖民帝国时期留下的基础性框架和主要的条款,所以19世纪美国妇女在婚后长期依附于她们的丈夫。除此之外,在家庭和社会当中,她们的生活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保障。”[12]即便到了20世纪,妇女的地位得到了改变,但在南方社会的很多地方,这样的观念仍然存在并根深蒂固。长期以来男女地位的不平等,使得女性处于弱势,心脏病迫使艾莉森只能依附变心的丈夫,“这种困兽般的感觉”[9]束缚着她的身心,而死亡最终解放了她的心灵。

最后,南方家族的血統信仰和保守主义以及男性中心主义等多重观念在马龙身上体现出来。小说中克莱恩法官告诉马龙:“你们血管里流的是这个州最健康的血,J. T.你可别忘了这一点。”[10]作为老法官的追随者,马龙信任、崇敬克莱恩。当克莱恩滔滔不绝地诉说奴隶制是南方经济真正的根基所在,以及让黑人拥有选举权多么愚昧之时,马龙觉得自己“有接近权力中心的感觉——几乎感到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名国会议员了。”[10]

麦卡勒斯的研究者奥利弗·埃文斯(Oliver Evans)认为,在《没有指针的钟》中“‘存在危机实际上是这部作品的中心所在。”[13]而药剂师马龙就深陷这场危机之中。少年时代,父亲过高的期望助长了马龙内心不安的自尊。在家庭生活中,妻子做蛋糕生意,他决不允许她和孩子去送货,认为有损自己的尊严。血液病证实了马龙身上有关家族血统、种族、男权等传统观念虚假的本质,象征着20世纪中期南方社会变革给南方旧体制和旧观念造成的致命重创。

妻子的悉心照料使得马龙的爱意重回心间:“‘亲爱的,没有一个男人有像你这样的妻子。这是自从他们结婚那一年以来他第一次叫她亲爱的。”[10]小说中写道:“物换星移,大地变了面貌,春季又来了。然而,他对大自然,对万物,已经不再厌恶。一种奇怪的轻松感觉在他心灵深处油然而生,他异常喜悦。”[10]与考普兰德、艾莉森不同,马龙勇敢地认识到旧体制的罪恶,而生命不分贵贱,唯有善良、诚实、爱与包容,才能让社会和家庭更加和谐、美好。

二战后,南方现代化与南方经济的发展使得调整战后的种族关系成为可能;二战的反法西斯性质使得白人优越论遭到反击。“南部地区理事会和南部争取人类福利大会等社会团体开展民权运动,反对种族歧视和种族暴力。”[14]随着支持黑人民权的社会力量的增长,南方社会旧的种族秩序面临土崩瓦解。马龙已不再是旧体制的追随者,也并未承担杀死黑人舍曼的任务。在死神来临之前,马龙已经在“精神上做出了超越死亡的抉择,从而圆满地回答了‘身边的死亡已经逼近,活人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这个问题。”[13]《没有指针的钟》借马龙患病和死亡的隐喻,在风起云涌的美国民权运动的大背景下预示着深刻的社会变革,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四、结语

无论是深陷种族问题的肺结核病人考普兰德,遭受精神压迫的心脏病人艾莉森,抑或是在旧体制、旧观念中“浪子回头”的白血病患者J. T.马龙,都展现出人类的生存危机,暗示疾病给人类带来的无边恐惧和不确定性将会不断考验着人性中残存的爱与勇气。

麦卡勒斯曾坦率地说:“我认为南方人在心理上更加孤独,在精神上更加隔绝,因为我们在一个做作的社会体制里已经生活了太久,我们坚持说这个体制是自然的、正确的、公正的,但是我们心里一直明白,实际的情况并不是这样。”[1]因此,“在她看来,南方‘做作的社会体制是使人彼此隔绝的囚笼。”[15]对此,林斌评述道:“麦氏‘精神隔绝主题集中体现的是这位南方女作家对美国南方社会在‘后内战时期的现代性价值转换所做出的文学回应。”[5]患病的身体承载着作家对南方传统文化和种族政治的精神内涵与弊端的批判性思考:人固有一死,真正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故步自封、固恋过去的愚昧行为。作家对泛滥于世的生存危机和社会问题的终极关注,以及对社会个体的精神孤独的充分揭露,都更加有效地将“精神隔绝”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并呼唤着爱与平等的变革时代的到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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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卡森·麦卡勒斯.心是孤独的猎手[M].陈笑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9]卡森·麦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M].陈黎,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10]卡森·麦卡勒斯.没有指针的钟[M].金绍禹,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11]林斌.寓言、身体与时间——《没有指针的钟》解析[J].外国文学评论,2009(04):8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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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田颖.《没有指针的钟》:他者欲望的书写[J].当代外国文学,2011,32(02):82-91.

[14]谢国荣.美国南部白人社会对战后初期民权问题挑战的回应及其影响[J].史学月刊,2005(05):109-116.

[15]平坦.“南方女性神话”的现代解构[D].吉林大学,2012.

★基金项目:本文系吉林省教育厅“十三五”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美国南方文艺复兴文学经典的圣经文化诗学阐释”(项目编号:JJKH20180799SK)。

(作者简介:贺小艳,女,硕士研究生,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研究方向:欧美文学;<通讯作者>王钢,男,博士研究生,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歐美文学)(责任编辑 徐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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