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在遥远的年代里,华夏大地上曾多年战事频繁,混乱不堪。
在纷乱的战争中,一件“宝藏”,能让那个时代的军中岁月,不再苦寒、寂寥。它是什么呢?
曾经有一位女子,她是一首著名的北朝民歌的主角,后来又成了戏曲舞台和美国迪士尼动画片的主角。我们都知道她的名字:木兰。
这首我们耳熟能详的北朝民歌《木兰诗》,让一个洒脱明亮的“木兰”脱颖而出。其中,有这样一句:“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很多人都知道,铁衣是铠甲,那“金柝”是什么呢?
“金柝”又叫“鐎斗”。
不同的历史学家,讲述了鐎斗不同的功能——一个是用来巡夜的报警器,一个是用来做饭的炊具,但它们都是鐎斗。
银盔银甲的木兰,蹲伏在公元5 世纪的夜色中。黑夜隐去了她的脸,我们却能透过这首诗,看到她被深夜里的微光照亮的铠甲,还有那只被回旋的雾气纠缠着的鐎斗。
那是北魏鲜卑人向柔然发起的一场战争。而木兰,其实就是鲜卑人——一个在匈奴西迁之后占据了蒙古高原的强悍民族。
《木兰诗》中写到“可汗大点兵”,那可汗,很可能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因为在他的任期内,發动了对柔然的战争。
在拓跋焘的带领下,这支有木兰参加的鲜卑军队,开始了一次次壮丽的行军,先后灭掉了北方的胡夏、北燕、北凉这些小政权,又统一了黄河流域,入主了中原,把都城从平城迁到洛阳,与南朝的宋、齐、梁政权南北对峙,成为代表北方政权的“北朝”。
一首诗,把博物馆里一件孤立的古物,安置到原本属于它的环境里,让我们透过这件古老而普通的军中器物,看见它与历史相互依存的关系。
有了木兰,鐎斗就不会寂寞。
实际上,鐎斗已经存在了二十多个世纪,比我们的生命久远得多。它几乎像历史一样古老,因为它在《史记》里就现身过。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里说:“广行无部伍行陈,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说的是大将军李广,行军扎营都很任性,晚上都不用鐎斗(刁斗)来巡夜报警。
曹操有一首诗名叫《苦寒行》,讲述的是他为了平定袁绍叛乱而率兵翻越太行山的壮举。但他没有回避行军的痛苦不堪,没有忽略士兵在饥寒中对食物的渴求,以至于他们要在严寒中凿冰煮粥。这首诗的后半段这样写道: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苦寒行》里虽没有出现鐎斗,但是我想,在这苦难行军的现场,鐎斗定然是存在的,它隐在词语的背后,青铜的轮廓却若隐若现——诗里写了“取薪”(收集柴木)和“作糜”(煮粥)的场面,如果没有了鐎斗,“取薪”“作糜”,就不成立了。
《三国演义》第五十回,写三江水战、赤壁鏖兵后,曹操狼狈出逃,天色微明时,暴雨忽然倾盆而至,曹操与军士冒雨而行,饥寒交迫,又是一次“苦寒行”。曹操看到士兵纷纷倒在路上,于是下令:“马上有带得锣锅的,也有村中掠得粮米的,便就山边拣干处埋锅造饭,割马肉烧吃。”在这样的处境下,马上背的“锣锅”,就成了众人生存的指望。
这“锣锅”,就是鐎斗。
在古时的军中,军人们除了弓戈在手,鐎斗也是从来不能丢的。因为这种三足青铜器,负责着他们的温饱和安全。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士兵来说,鐎斗代表着某种安全感。只是那个年代太久远了,以至于曾经寻常的鐎斗,在今天已显得无比陌生。
在故宫博物院,有一件龙首三足鐎斗。
这件鐎斗来自六朝,底部有三足,铸成兽足形状。器身为圆口深腹,形如小盆,四周有缘口,是典型的汉魏六朝的器型特征。到了唐代,鐎斗就没有缘口了,如颜师古所记:“鐎谓鐎斗,温器也,似铫而无缘。”腹下放置柴薪,便可烧火加热。它一侧设有长柄,柄首扬起,成一只龙首,让整个鐎斗,宛若一条奔走的游龙,充满了动感与活力。
尽管这只是一件普通的鐎斗,不是高大上的祭祀礼器,但当它从时光中穿越到今天,仍然没给那个时代丢脸。历史隐匿了设计者的名字,但他足以笑傲今天所有的设计师,因为他在一件实用器物中体现出的美,在今天仍难以匹敌。
他一定不会知道,他设计的产品会成为故宫博物院的收藏品,但他知道为自己的设计负责,哪怕过了一两千年,有人把它从土里挖出来,放在博物馆里,与那些奢华的青铜器联袂出场,它也一点不显寒酸。
鐎斗不是殉葬品,经过千般打造之后,被整齐有序地埋入地下,而是来自生活的第一现场。它就是给人用的,因此带着真实生活的气息。它有人味儿,而不是死人味儿。它是活的,带着烧火做饭的烟火气,当然也有行军打仗的紧张感,透过它,我几乎看到了它周围那些烟熏火燎的粗朴面庞。
一件鐎斗,让那个时代的军中岁月,一下子眉目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