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凭社会的挽歌与进行曲

文_伏豹

2019年，中国高考人数突破1000万，大学毕业生人数，也史无前例地达到了800多万。面对空前的竞争压力，去年6月，“应届生月薪不足六千”的话题迅速登上微博热搜榜第一，人们聚焦的问题，又重新回到十几年来老生常谈的“读书无用论”上。

早在2011年，一篇名为《寒门再难出贵子》的文章曾在网上引起激烈讨论，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进入教育行业，恰好赶上这一波舆论的热潮。这篇文章关注的核心问题是阶层分化，但人们讨论的话题，很快又转移到“大学学历不值钱”的方向。

那个年代，每年大学毕业生的数量已经开始攀升，人们越来越频繁地指责起大学生泛滥，文凭不值钱——甚至连北大的毕业生都卖起猪肉了。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在2003年去卖猪肉的北大毕业生，后来创立了猪肉品牌，2015年，他公司的猪肉销量达到了10亿人民币。但比起他的成功，他当年的“落难”显然更能让人提起胃口。

这就像人们对“应届生月薪不足六千”这个话题的讨论，只停留在失意的层面上，而根据清华、北大、南大等多所高校2020年初发布的《2019毕业生就业质量年度报告》，近40所985、211院校的应届本科毕业生月薪已经超过一万。如果学历再往上走，各大名校硕士毕业生的年薪，最高比同校本科生高出7万。

以这样的数据来看，“大学文凭不值钱”的逻辑应该这样解释：由于本科生越来越多，普通大学的文凭确实越来越不值钱了，但名校文凭的含金量却越来越高——其应届生的工资水平，已经接近我们这些工作快要十年的人。

所以，我们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去宣扬读书无用论呢？

贬低文凭的风气，并非中国首创，其实在40年以前，美国学者兰道尔·柯林斯就在《文凭社会》一书中对此问题进行了系统性的阐述。

在《文凭社会》里，柯林斯指出：美国社会的大学生越来越多，表面上看可以很好地满足社会进步的需要，但实际上却造成了”教育过剩“的事实——市场能提供的工作岗位虽然越来越多，但并没有多到能够足够容纳这么多的大学毕业生。

他甚至有悖常理地指出：“与其说大学以及其他教育机构的主要功能是培养社会化的、具有合格工作技能的劳动者，倒不如说在科技逐渐替代中产阶级工作之时，教育扩张减少了市场上的劳动者，从而防止了失业率的攀升，同时制造了大量原本不必存在的教学与行政管理岗位。因此，教育系统的扩张实质上有助于资本主义社会在科技升级带来的失业危机面前免于崩溃。”

柯林斯所处的年代，美国社会的大学毕业生正经历着就业难题，而企业在面临应聘者时，却开始频繁指责：这些大学生进入公司之后并不能很快地胜任工作，他们在大学里学的到底是什么？

顺着这样的思路，柯林斯在书中无情地挖苦了一番大学教育事业，并顺带提出，社会大众心心念念的高学历是充满着功利性的，在这种功利性的驱动下，大学文凭已经变成了一种“文化通货”，它虽然本身没有购买力，却能赋予人潜在资源和价值，但企业愈是以文凭为门槛，人们愈是为文凭纷纷攘攘，它的含金量便会愈来愈低。

另外一个问题也随之产生：当一般文凭逐渐失去它的效力，常青藤大学的文凭说服力反而变得更强。但这时，普通人想进入这些学校却变得非常困难，因为这些学校的毕业生已经垄断了大部分社会资源，他们的孩子想进入名校，要比普通家庭的孩子更加容易。

柯林斯因此指出：当教育歧视已经成为维持阶级壁垒的工具，废除学历要求才能为真正的平等铺平道路。他认为现代社会的人们已经陷入了一种文凭想象的乌托邦，但他提出的“让学校回归其本质的知识生产功能”，却又陷入了另一个乌托邦。

在《文凭社会》的序言里，柯林斯心情复杂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尽管教育系统是基于错误的前提而发展起来的，但我仍然因为发表了对教育通胀的批评而感到不安，因为我的大部分同事都得靠它吃饭。1979年本书出版后，我曾一度从大学辞职，成为一名全职作家；但教书毕竟报酬更高，因此，几年之后我又回到了校园……如果大众在政治观点上不再对教育怀有乌托邦般的信仰，他们是否还会继续支持教育呢？再过二十到三十年，我们将会看到答案。”

四十年过去了，远在大洋彼岸的中国人重新拾起柯林斯当年的疑问，人们大多还是停留在抱怨的层面上，但残酷的现实是，文凭的号召力非但没有失效，反而愈演愈烈。

2019年，相信很多人都曾被《南京家长已疯》这篇文章刷过屏，面对当地的“减负”政策，南京家长大加声讨，连教育部官网都马不停蹄地一周连发几篇文章，对一些减负手段进行纠偏。

减负，明明是我们20年来一直讨论的话题，怎么一到南京家长这儿就变味儿了呢？我曾经参加一个在西南某省会举办的中小学教育论坛，谈到这一话题时，一位小学班主任发言称：我们现在的家长越来越意识到，减负其实是一碗上游家庭洒下来的迷魂汤。

中国家长觉醒了，面对真实的和别人贩卖过来的焦虑，势必争得头破血流。

毕竟在有些大公司，一般人35岁就失业了。而有些大公司的创始人，荣休后竟进入了教育领域——您说文凭到底有没有用呢？

文凭社会作者 兰德尔·柯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