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午夜时分的光

2020-08-02 10:50谢胜瑜
家庭百事通 2020年7期
关键词:黛安娜罗切斯特菲尔德

谢胜瑜

布景

人生如舞台,每场戏的演出都会有布景。

简·爱的父亲是个穷牧师,母亲与父亲结婚一年后,两人均染上斑疹伤寒,并在不到一个月里先后去世,留下襁褓中的简。18岁的简希望讨人喜欢,却不具备满足这种愿望的外表,盖茨黑德府的贝茜来看她时坦诚相告:“你还是我想的那样,你小时候就不漂亮。”罗切斯特也毫不含糊:“你看上去很迷惑。爱小姐,你与我一样不漂亮。”而她的救命恩人圣·约翰端详了饿倒在沼泽屋门口的简好几分钟后,给她的评语是:“相貌有点奇特。她看上去很聪明,但一点儿也谈不上漂亮。”他妹妹提醒:“她病得很厉害。”但这位传教士仍固执己见:“当然,她并不显得粗俗或下贱,但终归长得很平常,五官缺乏美的优雅。”有意思的是,无论在劳乌德、桑菲尔德府,还是在沼泽屋,人们都要问简如出一辙的问题:你读书吗?你会弹钢琴吗?你会画画吗?你会针线活吗?你会法语吗?当她用一个“会”字回答完所有的问题后,周围的目光才又重新回到她不健壮、不高大、不漂亮的身躯上逗留一会儿。

不靠颜值吃饭的简,竟然和两个“外貌协会”的男人都进入了谈婚论嫁的桥段。

简和罗切斯特“结婚”在前。罗切斯特的父亲定了一门富有的亲事为儿子绑定财富,他不知怎么回事就和出身名门的伯莎·梅森结了婚。结婚后不久,他的生活中就充满了疯子的叫骂声和咬人后的嚎叫声,她刺伤她弟弟,还企图把他烧死在床上。她是桑菲尔德府阁楼上只闻其声的神秘女人。

罗切斯特一直没停止过寻找理想中的女子,但免不了失望。从硬塞给他一个孩子的情妇瓦伦斯开始,他又经历了德国的克莱拉、意大利的嘉辛塔,然后呢?他在一个冰霜雪冻的下午,在桑菲尔德的园子里看见了简这个安静的小人儿独自坐在那里——直到他把她领到教堂圣坛栏杆前。牧师刚要开口说“你愿娶这个女人做你的正式妻子吗”时,罗切斯特感到脚下一震。“婚礼不能继续举行,我宣布存在障碍。”障碍来自桑菲尔德府阁楼上的女人——那个家庭中三代都是白痴和疯子的大个子女人!揭穿和制止这场婚礼的是简那位后来得痨病去世后给她留下大笔遗产的叔叔。悲惨女人遇到如此悲催的“大事故”,除了在夜色中仓皇逃离,简还能怎么做?

圣·约翰是简的救命恩人。带着二十先令出门的简,在暴风雨之夜饿倒在沼泽居门口。圣·约翰让佣人和两个妹妹照顾她,她们便把她身上湿淋淋的衣服脱了,让她躺在温暖而干燥的床上。她请求他给她找工作,他便募集资金在莫尔顿家门口新办了一所教会学校,让她在那里做教师,每年付给她三十磅工资。

办学的钱是那家制针厂和铸造厂的老板奥立佛的独生女给的。奥立佛小姐那么有爱心和同情心,又那么漂亮,湿润的风和迷蒙的天空培育和保养出小姐玫瑰和百合花般纯净的肤色。圣·约翰见到奥立佛小姐会脸颊绯红、神情激动,胸脯那儿会一起一伏。“女神”约他一起去看父亲奥立佛先生,他竟然退却了。奥立佛小姐兴高采烈、令人鼓舞甚至是亲热地对他微笑时,他总是双手发抖、两眼发光,哀伤而坚定的目光似乎在说:“我爱你,我也知道你愛我,可我的心已摆上了祭坛。”他放过了奥立佛小姐的香车宝马,却要求素颜徒步的简做他的妻子,随他去印度传教。他说:“简,你温顺、勤奋、无私、坚定,文雅又勇敢,作为印度学校的一位女指导,你对我的帮助将是无价的。”简跟他说羸弱的自己在印度的烈日下命不会长,但他还是逼迫她为他牺牲。他追求自己的伟大目标,却无情地忘掉了小女人简的情感和要求:简根本就不爱他,也有不去印度的权利——就算他救了简一命,也是如此。

孤儿简的爱情布景如此清晰:罗切斯特爱着她,要她做他“阁楼上女人”苦难深渊的摆渡人;圣·约翰爱着别人,却要她为他的伟大事业殉葬一生。这样的男女桥段,和颜值有关,与轻松无缘,桑菲尔德府园子里被雷劈过的老树和通往沼泽谷的荒芜小径可以作证:真的没什么光鲜可言。

星光

相貌普通的灰色布景之外,还好有星星点点的光。

年少时,可怜的简被盖茨黑德府的舅妈嫌弃,由布洛克赫斯特送到劳乌德学校。临走前,舅妈还没忘记给简下一道魔咒:“请教师们严厉看管她,特别是要提防她爱骗人的缺点。”对方答:“说谎的人都要到熊熊燃烧的火海和硫黄烈火中受罪。我会告诉谭普尔小姐和其他教师的。”

众目睽睽下,布洛克赫斯特宣布简是个说谎的坏孩子并罚她在凳子上站半小时。谭普尔小姐来到了哭泣着的简身边。“我是冤枉的,现在,小姐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坏孩子。”简哭诉。“你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们就认为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继续做个好女孩,你会让我满意的。”谭普尔的声音美若天籁。“会吗?谭普尔小姐。”“你会的。”谭普尔说着用胳膊搂紧了简。那天晚上,谭普尔小姐把简和一个人们眼里的邋遢女孩海伦视为上宾,三人一起享用了丰盛的晚餐。她看着两个可怜的孩子大饱口福时,微笑着流露出款待客人的愉悦。一周后,她还写信到盖茨黑德府,对简的污名进行了澄清。她对简就像是母亲和保护人,后来因为熟悉而更加平等以待,两人就像是一对年龄悬殊的好伙伴。

正是谭普尔小姐的吸引让洋溢着反抗意识的简表现出越来越好的品格和能力。一纸求职广告把十四岁的简推到了桑菲尔德庄园的女管家菲尔菲克斯太太跟前。菲尔菲克斯是个再整洁不过的矮小老太太,这让简相处起来又舒适又惬意:她戴着寡妇帽,穿着黑绸上衣,围着雪白的细布围裙,她忙着针织的时候,一只猫静静地蹲在她脚边。她对长发及腰的小姑娘说:“阿黛勒小姐,来与这位小姐说说话,她将教你读书,让你有一天成为聪明的女人。”菲尔菲克斯太太和善的性情和对简默默的尊重,使简在桑菲尔德的每一天都如沐春风。

菲尔菲克斯太太忙着在贮藏室做果冻时,简常常爬上三楼推开阁楼的天窗,到铅皮屋顶上极目远望静静的田野、山丘以及暗淡的地平线。简并非没有活受罪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桑菲尔德庄园的男主人罗切斯特发起了一场呼啦啦几十号人的豪门派对,简就对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颇为“感冒”:富孀体态优美,举止里却有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傲慢;她的女儿布兰奇高大如白杨树,五官和母亲一样高傲;富孀另一个女儿玛丽则脸上无表情,眼神没光彩。简怀疑她们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纵然罗切斯特下令简一刻也不能离开客人,她也和她们半寸都无法融入。

同样是姐妹俩,沼泽屋的黛安娜·里弗斯和玛丽·里弗斯就像是仙女下凡。救命恩人圣·约翰问简住哪儿,简不愿意回答。黛安娜便体贴地说:“只要你愿意,你就有权不告诉圣·约翰或其他问你的人。”在沼泽屋,简可以参加两姐妹的所有活动,而且,她们爱读的正是简爱读的,她们欣赏的正是简欣赏的,她们赞同的正是简赞同的。对于简不同意去印度,戴安娜也十分赞同。“我哥疯了!”黛安娜嚷了起来,“你在那里活不到三个月,我敢肯定。你决不能去。”简和她说了圣·约翰想和自己结婚只是工作所需,甚至不是为他自己。简问:“一辈子和一个只把你当作一件有用的工具的人拴在一起,这不是怪事吗?”黛安娜直摇头:“他让人简直无法忍受——不通人情——这不可能!”简告诉她们自己和罗切斯特结婚的喜讯,她们回以深情祝福并答应来看她。简和黛安娜姐妹在一起,感受到的是:猛烈的风与柔和的微风、暴风骤雨与晴空万里、日出的朝霞与日落的黄昏、明亮的月色与浓云密布的夜晚,一样都魅力无穷、令人沉醉。

生命旅途中有些时候的确如简说的那样无法描述:“水进入了我的灵魂,我陷入深深的泥潭;我无处立足,洪水淹没了我。”但也总有星星点点的光照亮眼前的黑暗,赐给生活以意外:比如叔叔留给简一笔不小的遗产,比如简主动要求和本来不抱希望的表兄妹四个人平分这笔遗产。

月亮

晴朗的五月天,简和圣·约翰走在通往沼泽谷的荒野小经上。清晨的微风吹来石楠和灯芯草的芳香,晴空碧蓝,溪水顺着山谷流淌。

山涧幽鸣中,“上帝与大自然想让你成为传教士的妻子。”传教士对简说,“我要你——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我主的事业。”

简当然是拒绝,她乐意做他的妹妹、做他的副牧师,就是不能做他妻子。他说:“如果你拒绝,那你拒绝的不是我,是上帝。”

第二天是星期一,夜很深了,圣·约翰依旧执着:“我不能听任你成为一个遭天罚的人永坠地狱,忏悔吧——下决心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于是,简这只迷途的羔羊的抗争瘫痪了。“只要我肯定,我就能决定。”简答道,“只要能使我确信是上帝的意志要我嫁给你的话,那此时此刻就能立誓嫁给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

简的心怦怦跳着,突然,她的体内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似电击般锐利、奇特、惊人。她听到了什么地方有一个声音在喊:“简!简!简!”它是一个熟悉的、亲切的、难忘的声音。

“我来了!”简喊道,“等等我!哦,我来了!”可她跑到门口,却发现花园里空无一人。

“你在哪里呀?”简大叫着,夜空里漾起一阵阵回声。

因著那喊声的唤醒,四天后,简见到了久别的罗切斯特,她已吻过了他的眼睛,坐在他腿上,躺在他怀里。

罗切斯特说:“四天前,我坐在窗口边,清香的夜风使我感到快慰,凭一团模糊的雾气我知道月亮的存在。我多想你呀,我整个身心都在想着你,我难以忍受,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简,简,简!”

他感觉怀里的小女人突然身体一震。“然后呢?”简问。

“就在我喊出‘简,简,简之后,一个声音,我不清楚来自哪里,可我知道那是谁的声音,那声音答道‘我来了,等等我。过了一会儿,随风又传来微弱的低语——‘你在哪里呀……”

爱情如此魔幻!要知道,简什么都没告诉他。四天前,她从圣·约翰三兄妹团聚的沼泽屋到罗切斯特父亲买下的芬丁的庄园住宅坐马车大概花了四十个小时。

和简与圣·约翰的对话中的冰冷和坚硬不一样,简和罗切斯特的谈话欢畅如流水。

“简,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先生。”

“一个可怜的瞎子,你得到处用手牵着他走。”

“愿意,先生。”

“一个比你大二十岁的残疾人,一个你得服侍的人。”

“愿意,先生。”

简对罗切斯特说,做他的妻子是她在世上最大的幸福。她亲吻她钟爱的人,依靠她所依靠的人,就像是挨饿时得到食物,期待时得到满足。简和罗切斯特举行简单的婚礼,她把结婚的喜讯告诉身边的人,他们由衷地替她高兴:“说不定她比哪个阔小姐对他都要好些。”接着又给她点赞:“虽说她说不上漂亮,但她不傻,脾气也挺好。在他眼里,她是个大美人,这点谁都看得出来。”

简对罗切斯特无限信赖,他对她也完全信任,与其说罗切斯特得到了一位著名眼科医生的诊治,倒不如说是爱情的力量,使他留下来的一只眼睛恢复了视力。幸福并没有到此结束,当命运把他的第一个孩子放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可以看见那男孩继承了他曾经有过的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又黑。

简,这个长相普通的姑娘,这个暗夜里的月亮女神,是一束光。圣·约翰想要她嫁给他,希望她把他引领到事业的彼岸,她拒绝了;罗切斯特娶了她,她矮小的身躯做了他的拐杖,她真挚的爱恋奇迹般地让他的一只眼睛重见光明,她温暖心灵的光芒照亮了他生命中的幽暗。

“爱即好运,经历就是小说。”简在心底里对婚后的日子总结道,“寻找光、遇见光、成为光,这是一个人一生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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