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所不谈”看晚年的林语堂

2020-08-03 05:48
中外文摘 2020年14期
关键词:小品文白话文国语

一、“无所不谈”专栏写作缘起

1964年,当时担任中央通讯社社长的马星野邀请在美国的林语堂为中央社写专栏,马星野后来回忆说:“记得我在纽约(1964年11 月)的某晚上,陈裕清先生夫妇约我吃饭,语堂先生及夫人在座,我提出请林先生为中央社写稿的要求,后经华盛顿高克毅先生、香港林太乙女士,尤其是陈裕清先生的敦促,语堂先生毅然地允可了。”而林语堂也说:“1964年冬,马星野先生来美,约我为中央专栏撰稿人之一。我自1936年辞去《论语》半月刊、《人间世》、《宇宙风》的编辑责任,赴美专著英文书籍,中文写作此调不弹已三十年。马先生给我这个好机会,复归旧业,不免见猎心喜,欣然答应。”

林语堂的“无所不谈”专栏自1965年2 月11 日刊出起,历时有三年之久,前后有百余篇的文章,是林语堂以中文写作的另一高峰。林语堂在首篇《新春试笔》中谈到这个专栏未来的内容,他说:“承星野兄之好意,嘱我撰稿。政治既不足谈,惟谈文艺思想山川人物罢了。我居国外,凡三十年,不教书,不演讲,不应酬,不投刺,惟与文房四宝为老伴,朝于斯,夕于斯,乐此不疲,三十年如一日。星野兄叫我拥重兵,征西域,必谢不敏。叫我挥秃笔,写我心中所得,则当勉强。”

二、坚守“不谈政治”的立场

“不谈政治”,一直是林语堂坚守的立场。早在1930年代他所创办的《论语》刊物上,《论语社同人戒条》中明示“不拿别人的钱、不说他人的话”、“不附庸权贵”。《论语》也一直遵循这个戒条,走不左不右的中间路线,当《论语》两周年答复读者来函时,它还是再三强调:“打倒帝国主义,三民主义吾党所宗那样的党歌,《论语》是不唱的——这当然不是《论语》反革命看不起党,乃是唱打倒帝国主义的另有专使,不必我们越俎代庖。”而《人间世》也强调不为任何阶层或任何阶级服务,其投稿规约除了说明园地公开、摒除华而不实的文章之外,还特别提出“涉及党派政治者不登”;此外,它的专栏也表明“不愿涉及要人之所谓政治”。《宇宙风》刊行则“以畅谈人生为主旨,以言必近情为戒约”。林语堂解释说:“文学不必革命,亦不必不革命,只求教我认识人生而已”;又说:“原来文学之使命无他,只叫人真切地认识人生而已。”

因之,“无所不谈”专栏的题材可分为:一、文学问题的探讨;二、对人物的评论;三、海内外各地游记;四、对生活时事问题的看法,等等。作者对文艺之潮流,思想之变迁,山水之描绘,人物之品评,都有独特精到的见解。林语堂认为他这些生活散文的文章,比批判政治或载道的文章多了可看性,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至于如政治社会事件一般,成了明日黄花。

三、“含有思想之微笑”的幽默笔调

在《无所不谈》下集的自序中林语堂曾说道:“这些文章,第一部分是主张‘温情主义’,反对宋明理学。希望大家能明孔孟并非程朱,程朱也并非孔孟。又一部分,是讲读书的旨趣及正当的方法。大部分,是比较轻松幽默的文字,这种文字,庄谐并出,台湾还没有人敢写。”

林语堂的幽默观,在20 世纪20年代及30年代初期只呈现在语言文字的风格上,到了30年代中期以后提升为一种人生观,在横的方面拓展幽默的范围,使得幽默与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都有关。他提倡的幽默文学,可看做是:作者从旁观者冷静超远的态度,以悲天悯人的胸怀,用庄谐并出、清淡自然的笔调,娓娓地谈论人生的诸般问题。在“无所不谈”专栏中,林语堂重读当年在《论语》半月刊以写“京话”专栏闻名的姚颖女士的《夏目南京的我》,有感而发地说:“我认为她是《论语》的一个重要台柱,与老舍、老向(王向辰)、何容诸老手差不多,而特别轻松自然。在我个人看来,她是能写幽默文章谈言微中的一人……也有人以为幽默只是滑稽,像东方朔、淳于髡之流,读了应该叫你捧腹或狂笑。要朝这个目的做去,有时就不免胡闹,或甚至以肉麻当有趣。这去幽默之旨意太远了。幽默有几种说法,一说是‘含有思想之微笑’。”因此他认为:“幽默是忠厚的,应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温柔敦厚的旨趣,只是含有思想之微笑而已……是轻松而愉快谑而不虐的文字。”

四、白话文雅驯的问题

林语堂说:“吾国白话文学喊四十几年了。到如今能写出雅驯的白话如徐志摩者能有几人。志摩白话文,是得力于元曲宋词,去其繁褥,采其精华,而后把今日白话与古文熔铸一炉,是以雅驯。不避白,不忌俗,渐近自然,闻其语,如见其人,如响斯应,得白话之抑扬顿挫,才可以说是白话文。”又说:“国语要雅驯,也必有白话、文言二源……而文好的,自然而然加入文言。”他的这番论调,当时引起有些人对他提出“雅”字的质疑,他们认为主张“文雅”,就难免弄得“文绉绉”的,甚至到后来变成“文白夹杂”或是所谓“现代文言”。但这似乎是误解了林语堂的原意,林语堂的真意,决不倾向于“文白夹杂”或“现代文言”的方向,他甚至反对故意欧化得不成话语的“不纯正的国语白话”。

但一篇好的白话文其实也不容易写,因为白话文常常病在过于浅易平凡,少精到语,少警惕语,令人读来索然无味。他认为已经被吸收为口语化的文言词汇与成语,也当然是白话,它可丰富白话文,矫其平易。因此他说:“文言中的精华,自会流入现代国语。也不必故意排斥文言成分,否则白话文永远不会养成文雅与劲健俱到的丰富的国语。我们须知我们有极丰富的文学遗产,经几千年锻炼出来。文言辞中善能达意的成语,不容你不拉进来。最平常的例如,‘莫名其妙’,‘一见倾心’,‘一见钟情’已成白话,你纯用白话,怎样噜苏冗长也说不出此四字的意思。如‘倚老卖老’也不知是文言呢?白话呢?再进一步,如‘不可思议’,‘不见经传’,‘出人意表’,略文一点,可用白话代替吗?再进一步,如‘鞭长莫及’,‘覆水难收’也有其用处,省去多少周折。‘功亏一篑’是文言?是白话?在今日受教育的人,总难免将此种字面放入口语中,渐渐国语就会雅健兼到起来。”

而其实林语堂是反对使用文言中许多“僵化”的辞藻,这些辞藻完全和现代的日常生活无关,已经成了一些“死文字”了。他早年对于文言与白话之争,就曾指出,其要点不在于“之乎”与“了吗”之别,而在文中是“今语”或“陈言”。若文中是“今语”,借“之乎者也”以穿插之,亦不碍事,文中若是“陈言”,虽借了“了吗呢吧”以穿插之,亦是鬼话。他说:“我们以前反对文言,是因为他与国语相差太远,尤其是咬文嚼字先生卖弄生僻典故的坏习气,用字以艰深为典雅,以浅显为鄙俗,所以有‘而立之年’‘知命之年’‘年已及笄’‘豆蔻年华’等辞语。甚焉者必用‘阖潭鸿厘’才认为典雅。国文何以难?一半是穷秀才村学究这样弄来的。所以苏东坡讥秦少游‘小楼连苑,绣毂雕鞍’,不过是说楼下系只马罢了,专在堆砌辞藻。这种辞藻,常用了变成套语,反全无内容。‘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并无与人实在的印象,了无意义。”

五、清、真、闲、实的小品文

林语堂在早年分析西洋散文,曾分为小品文及学理文。其中学理文庄严、起伏分明、不敢稍越题材范围,而小品文闲适,下笔随意,文中时时夹入遐想及常谈琐碎。因此,小品文笔调被称为“个人笔调”。在国外这种个人笔调已侵入社论及通常时论范围。林语堂希望此种文体也能侵入中国文坛通常的议论文及报端的社论,并发扬光大。林语堂认为小品文,可以说理、可以抒情、可以描绘人物、更可以评论时事,凡方寸中一种心境、一点佳意、一股牢骚、一把幽情,皆可听任其由笔端流露出来。林语堂的理想散文是:“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感情,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

晚年他谈到小品文说:“小品文,也应有家居闲谈意味,与登台演讲不同,声音应该低微的,向房中熟友娓娓而谈,上下古今,山川人物,思想载籍,都可以谈。有时语无伦次,有时庄谐并出,好在谈者,有此闲情,而听者也有此逸致。”又说:“我看小品文应该有四字,曰清、曰真、曰闲、曰实。”然后他针对这四字的内涵加以诠释说:“清者,清新之意,不落窠臼,不拾牙慧。”“真者,所抒由衷之言,所发必真知灼见的话。”“闲者,闲情逸致之谓,即房中静娴,切切私语。”“实者,充实饱满之谓,故言有尽而意无穷。”林语堂认为:“凡是学者文章艰深难读,大半在搬运名词,引经据典,深入而未能浅出,只掉书袋而已。此乃学有余而识不足之故。见道明,事理达,得天地之纯,自然可以说出浅显易明的道理来。自己通达了,才能明白晓畅告诉他人,因事理与学问发生关系,所以属辞比事,左右逢源,随拾即是。到了道理熟了,常常不必走大路,可以抄小路,过田陌,攀篱笆,突然到家,令同行的人不胜诧异。就是小品文与平常议论文的不同。”

他再从自己的写作经验来谈小品文,他说:“必也心有所喜悦,然后为文,心有所感受,然后为文,或确有所见,然后为文。这如同采柿子一样,树上采下来,应当放过几天,才会成熟。天地间的事理人情,至繁且杂,却不可凡有所见,即为文章。我为中央社写专栏,我觉得某事可谈,但决不肯轻易下笔,必也在胸中孕育多少时候,多多思量,或不思量。过了些时,又觉某种事理人情,触类旁通,益信所见者不谬,然后著为文字,吐之为快。这就是孕育以后胎动时期,不必喝什么催胎大快汤,临盆自然顺适而愉快。若是时机未到,吮笔濡毫,便成流产,这是犯不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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