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售会上的小说

两色风景

一

海报贴出来了。小说码成垛了。

卜先生坐在桌子后面，心情激动。

卜先生是一个作家，最近刚刚出版了他的处女作，出版社就给他安排了这个签售会。

作为一个新人，能开签售会实属难得！但对卜先生来说，压力远比动力大，他一直在想着：如果没有几个人来找他签名，怎么办？毕竟，他并不是一个有名的作家啊。

签售会的举办地点是一个大书城。人来客往，应该还是会有人来捧场的吧？卜先生想。

但是他毕竟太默默无闻了，如果找他签名的人稀稀拉拉，没有几个，该多尴尬！别人看了准会想：瞧，这个作家的人气真是低，他的书肯定不好看！

卜先生纠结得不得了。

“别担心，一定会有很多人来的。”编辑安慰说。

“如果没什么人可怎么办？”卜先生不可能不担心，“签售会可是有整整一小时呢，难道我就傻傻地坐在这里展览？”

“这个……”编辑挠挠头，“有了，如果人数不多，你在签名的时候，速度就不要太快。一笔一画，慢慢来，就可以适当拖延一点儿时间。”

“那样又能拖多久呀？”

“你还可以给读者写些赠言呀。读者会很喜欢的。如果你会画画，也可以给他们画个笑脸什么的。”编辑的主意就是多，“总之，要想尽办法，别让读者那么快散去。这样一来，路人们一看：这作家真红，那么多人围着，我得买他一本书去！”

好吧，也只能这样试试看了。

不久，签售会就开始了。

二

陆陆续续，有一些读者到场了。虽然是卜先生刚推出的第一本个人作品，但其实他出道五年了，发表了不少文章，所以还是有些忠实读者来捧场。

卜先生充满感激地看着这些有限的读者。他们自觉地排起了队伍，依次来到卜先生面前，对他说：“您好。”然后打开他们买的书，呈上。

卜先生非常紧张，甚至不敢看读者的眼睛，接过书就签。唰唰唰，他可是练过一阵子签名的，龙飞凤舞的笔迹一蹴而就，然后他捧着书递给读者，说：“谢谢。”

气氛还不错。读者们有秩序地移动着，卜先生签了一个又一个。

十分钟之后，卜先生发现队伍已经变得很短了。没办法，特地跑来支持他的粉丝还是太少了。卜先生显然还不具备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又一个男孩子来到他面前时，卜先生想到了编辑说过的“拖延时间”战术，就问读者：“你叫什么名字？”

“蒙查查。”男孩子说。

卜先生认真地签道：“给蒙查查。祝你永远快乐。卜先生。”

轮到下一个读者的时候，卜先生不但问了他的名字，还特地把赠言写得长了点：“愿美好的心情像阳光，照耀你生命的每个角落;愿你将偶尔的雨露视作甘霖，滋润你的生命……”

即使卜先生如此努力，队伍还是无情地一再缩短，久久得不到补充。

终于只剩下一个女孩子了。

“卜先生，我是您的忠实读者！”女孩子非常激动，“您的文章太好看了！我终于见到您了！天哪！”

卜先生好感动，人生得一这样的读者足矣！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胡桃！卜先生，请给我签个名吧！”

卜先生看看胡桃身后，一个人都没有，再看看手表，距离签售会结束还有足足半小时。胡桃要是走了，他就只能跟傻瓜一样干坐在这儿。那可太难受了。

“有你这样的读者，是我的荣幸。”卜先生灵机一动，“我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吧。”

三

卜先生接過胡桃递来的书，翻到空白页，开始写一篇小说。

是的，再没有比写小说更能拖延时间的了，正好，这也是卜先生最擅长做的事情。况且胡桃是这么可爱的一个读者，为她做这些，卜先生觉得非常值得。

当胡桃知道卜先生在干什么时，她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天哪，她将拥有偶像的手稿！

卜先生就这样埋头写了半小时。这半小时内，没有一个读者来。但卜先生沉浸在创作之中，反而不是那么在意了。

“签售会结束了，我们该走啦。”编辑提醒卜先生，声音有点儿没精打采，没办法，这次签售的效果实在太差了。

“啊……”卜先生回过神来，抱歉地对胡桃说，“真对不起，只能先写到这里。”

“没关系。这份礼物已经太珍贵了。”胡桃感动极了。

“那……再见。”卜先生郑重地跟胡桃握手。

“再见！”

就这样，卜先生作家人生的第一场签售会结束了。冷清的反响令他很受打击。但是想到胡桃，他还是能感受到一股正能量，他对自己说：“加油吧！我要写得更好才行呀！”

卜先生一年之后才有机会举办第二场签售会。是的，他又出书了。

这一年的时间，卜先生取得了一些成绩，包括得到了一个小说比赛的二等奖以及一些前辈作家的认可。这些都增加了他的人气，具体表现在来参加这次签售会的读者比上一次多了一倍。

卜先生很高兴地看见了胡桃的身影。她像上次一样，静静地排在队尾。

队伍在慢慢缩短。毕竟不是第一次办签售了，这一次，卜先生就比较能控制节奏了：写读者姓名，写赠言，签名……

轮到胡桃的时候，距离签售会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胡桃递上了卜先生的处女作：“请您接着写这个故事吧！”

“你喜欢吗？”卜先生问。

“喜欢极了！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我等了整整一年！”

卜先生再次感动得死去活来，于是剩下的时间，他再次全神贯注地投入创作之中……

四

在签售会上见面，逐渐变成了胡桃与卜先生的默契。

时间在流逝，卜先生已经是一名较为成熟的作家了，发表、出版的机会越来越多，举办签售的机会，当然也就越来越多。

但是卜先生仍然非常珍惜与胡桃的见面，每次签售会的最后，就是他们一对一的交流。虽然，这样的时间在不断地缩短。

胡桃按时出席卜先生的每一场签售，除了买一本卜先生的最新作品外，她总会带来卜先生的处女作，好让他继续把那篇即兴创作的小说写下去。

卜先生边写边跟胡桃聊天。

“真不好意思啊，最近的签售会都是在蛮远的地方办的，还要你专程跑一趟。”

“不要紧。谁让我是您的书迷呢？”

“谢谢。下半年又会有一本新书出版。”

“您最近出这么多书啊？”

“是啊。”卜先生仰起脸来，眉飞色舞，“越来越多的出版社来找我。等着，我一定会做得比现在更好。”

编辑凑过来说：“我们该走了。晚上约了一位重要的经销商吃饭。”

“好。”卜先生把书还给胡桃。

胡桃拿着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合上。

“对不起啊，这次时间太少了，只写了几行。”卜先生说。

“嗯，不要紧。”胡桃微笑着说，“希望您越写越好！”

卜先生这时发现，胡桃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姑娘了，她长大了好多。是啊，光阴似箭，转眼他已经出道快十年了。他暗暗对自己说：“明年我要出更多书！要大卖！要大红大紫！”

五

事实证明，“明年”还真的成了卜先生的幸运年。一家综合实力全国第一的出版社看中了他，决定对他进行全方位的包装。

“这是明年我们社的重点选题。”社长亲自跟卜先生谈话，“我们已经有了一套非常完善的计划，这书一旦出来，破百万都不是梦。一些文学奖的评选，我们也打好了招呼。总之，我们一定会让你成为一线作者！”

卜先生心潮澎湃，但是他尽量按捺住喜悦，他想凸显自己的老练，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合作愉快。”

卜先生的下一次签售会，让他结结实实地尝到了走红的滋味。

签售会是在一个广场上举办的，那套精心策划的小说大获成功，风靡书市，慕名而来的读者不是一般的多。卜先生签名签到手软，签到根本没有抬起头的工夫，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接过书、写名字、递回书、拿过下一本……

签售会的时间是五个小时，但是直到结束，都还有好多读者没能签到。

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卜先生感到腰酸背痛，手更是几乎抬不起来了，但是他非常满足。终于成功了！他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终于让自己成为一线作家！

这天卜先生离开签售会场的时候，是由两名膀大腰圆的保安护送着离开的。没办法，名人都是这样的。

卜先生坐在为他准备的车子上，透过茶色窗户，看着散场的人潮，澎湃的心情还舍不得退去。

“嘭嘭嘭。”忽然有人敲车窗，卜先生回过神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啊，是胡桃！他的每场签售会都不会错过的胡桃。但是随着参与的读者越来越多，胡桃已經无法再霸占“最后一名”的宝座。这一次签售会，胡桃也来了。但很显然，她没能找他签上名。卜先生为自己竟然完全忘记了胡桃而内疚，他赶快摇下车窗。

“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签名。”卜先生说。

“不用了。我没有您的新书。”胡桃说。

“买不到吗？我送你一本。”

胡桃摇摇头，说：“对了，这个给您。”

她递上一本书，卜先生一看，是他的第一本书，已经是十年前的版本了。最近他红了，一些旧书也换上了更精美的装潢重出，卖得很好。

但是胡桃递上的这一本还保护得很新，仿佛刚刚出版。卜先生翻看着，很惊讶书的空白处几乎都被写满了。那篇他为胡桃创作的、独一无二的小说，横跨了他这些年的所有签售会。

“上一次写是什么时候？”卜先生挠着头，他早就已经无法细细续写这篇小说，而只能蜻蜓点水地补上一句，至多两句，就这样都还不能保证次次更新，“说起来，这篇小说也写了好久了，是该给它一个结局了。”

六

“如果您要给它一个结局，不要现在。”胡桃认真地说，“现在的您，不能写出完美的结局。”

“这是……什么意思？”卜先生愣愣地问。

“您写的东西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具体是怎么不一样，请您从头把这篇小说看一遍吧。”胡桃轻轻地鞠了个躬，“原谅我没有买您的新书。也许它是您最受欢迎的作品，但那并不代表它足够优秀……”

胡桃走了。卜先生发了好一会儿呆，翻开手中的书。

他看到了一大段隽永工整的字，那是他第一次为胡桃起笔。那时的他，读者很少，时间很多。他完全是心血来潮地写下这个故事的开头，字里行间透着灵气。

再往下，是第二次签售会的时候写的小说，承接着第一次发展下文，内容要短些，因为那次签售会，人来得比上次多了，他仍然写得很认真，字迹工整，妙趣横生。

后面的续写，一次比一次短，字迹也逐渐潦草起来，留给胡桃和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不再有边琢磨边下笔的余裕时间，但故事仍然进行了下去，只因为写作对于他来说，从最初的兢兢业业，变成了熟练工种。

他看到了自己兴趣的改变。开篇时埋下的伏笔，后面弃用了。

他发现有些地方完全可以写得更好，当时之所以那么写，只是因为更能赢得市场——市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文字里带上了那样明显的倾向性？那种被称为“服务读者”的企图，甚至开始凌驾于“自我”之上。

故事越往后，越是呈现出一种潦草与敷衍，也许可以换一个更通俗的形容词：老油条。

卜先生看完了所有文字，再返回去看开头。他发现胡桃说得一点儿也没有错。现在的他，不能给这篇小说一个完美的结局。这样的迷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卜先生向窗外看去，目光穿过将散未散的人潮，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桌子后，担心着即将开始的签售没有人来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拖时间……

卜先生的下一本新书，在一年之后才出版。那是一本与流行趣味大相径庭的所谓“纯文学”。有评论家形容卜先生此举有着“回归”的意味，也有出版人称完全不知道这位畅销书作者在想什么，说：“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怎么不退反进，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别人的意见、市场的反响，卜先生都不去想。他努力向出版社争取到了一个签售的机会。那天他早早地来到会场，坐在了指定地点，感受着那份宛如涨潮之前的宁静，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签售的日子。

会有多少人来？卜先生不知道。他摩挲着手中一本书的封面。他最想见到的人，其实只有一个。一个，也是一群。他要在她的注视下，为一个彷徨的故事写下新的篇章，然后双手捧着，郑重地送给她。

这个故事不会出版。

（插图/苏 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