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爱情

2020-08-03 06:57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0年8期

真爱

宝树

科幻作家,出版有《三体X:观想之宙》《 时间之墟》等4部长篇小说,中短篇作品发表约百万字。主编三联科幻选集《科幻中的中国历史》。屡获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主要奖项,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意、日等外文出版。

1

81岁的时候,我找到了真爱。

我知道,这个年龄有点大了,大部分人都是在六七十岁就开始寻找爱情—我是说真正长远的亲密关系,不是二三十岁那种青涩的小打小闹,也不是四五十岁单纯寻求刺激的感性活动。那些年,我也曾对身边的同龄人热衷结婚生育不屑一顾,不过人生也就三百来岁,时间到了总要稳定下来,至少稳定个三四十年。

就像所有人那样,我在“爱神数据”中匹配了一个女孩子,她只有45岁,大学刚毕业,几乎可算是未成年少女。不过心理年龄和我相当,至少爱神数据是这么说的,他们从不出错。另外,性格、爱好、政治光谱、经济状况、基因类型等等和我也正匹配。至于容貌当然是倾国倾城,但基因优化之后,谁不是这样呢?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确定自己爱上了她。虽说是虚拟实境中的化身见面,但和真实毫无区别。她娇美无瑕,温柔可爱,我也表现得绅士风度,大方得体—这是我们的本来面貌,毫无遮掩,虽说有些体态和妙语需要人工智能提示一下。

我们又以增强现实方式约会了一两次,然后正式开始了关系,也就是说,我们进行了“床伴连接”,我进入她床上的伴侣娃娃中,度过了销魂的一夜。有些人认为第一次的时候应该真人相见,但我们还是比较谨慎,使用伴侣娃娃作为分身,能够完成许多高难度动作,令整个过程更加甜美顺畅,更何况我们所在的城市距离很远,一千多公里,开飞车来回也得两个小时,太浪费时间了。

我们一年后订婚了,虽说还没见到对方真人。婚姻毕竟是一件大事,一起生一个孩子,再抚养长大,起码要有三十年,所以我们像大多数人一样,事先去爱神数据做了关系评估。爱神数据给我们的关系打分很高,完美度达到97.3%,我以为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评估,但是未婚妻并不满意,作为完美主义者,她认为至少应该高于99%才行,还说她大部分朋友都是这个级别。这让我有点怀疑,如果你身边大部分人的爱情指数都达到99%,这个数据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我也并不反对提升一下我们的关系,爱神数据建议我们在“娑婆世界”进行一次梦境试炼。据说通过刻骨铭心的一段梦幻经历,能够大大提升我们的爱情指数。

2

梦境设定在古典世界。塔菲是一个罗马贵族家的小姐,而我是一名低贱的角斗士。一次比赛中,我单枪匹马杀死了对方5个人,赢得了在竞技场观战的塔菲的芳心。我们私下见面,偷偷相好。当然,这种关系不可能被她的家族所容忍。她被迫嫁给了一位总督,被带到东方的行省。我打贏了一场几乎不可能打赢的血战,被赐予自由,然后去寻找她。但当我找到外省时,却发现那里已经被波斯大军攻陷,总督被杀死,而塔菲被带到波斯的宫廷中……在这个故事中,我将在包括罗马、波斯、印度和汉代中国的广袤世界中寻找她,而她也将经历无数磨难,成为各国宫廷中的贵妇—实际上也颇为享受—最后我将和东方战神吕布决一死战,争夺改名为貂蝉的她……

在娑婆世界,脑机互动中,梦幻中的我们对现实世界只有极少的记忆,我们将像真正的古人那样生活。当然,虽然故事有十多年的时间跨度,但我们并不需要真正经历那么多的时间,调制的梦境正如真正的梦境一样,时间感会变慢,无关紧要的过渡会在朦胧中变换过去,整个过程大概也就半天时间。梦中,我们的活动有很高的自由度,但是一系列具体选择又是根据我们的心理结构所设定的,让我们不至于放弃本来的目标。当我们在战斗或意外中丢掉性命时,这一部分记忆会迅速被电脑系统所修改,以便让梦境沿着既定的方向进行到底。

我们将在这次梦境的试炼中经历种种生离死别,无数艰险磨难,从而在这一场游戏结束时,更深刻地相爱。

梦境的开头十分顺利,我和塔菲相遇相爱,又痛苦离别,我发誓去寻找她。但当我在竞技场上干掉那个我以为是最后强敌的巨人后,麻烦才刚刚开始。

意想不到的新对手出现了,那是一对双胞胎,同样身材高大,武艺更为精湛,而且配合极为精妙,我根本找不到他们的弱点,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观众发出不满的嘘声,因为二打一不太光彩。但我这边所有的角斗士都被杀死了,主持者便另找了一名角斗士加入战团,我看了十分失望,此人戴着头盔,身材瘦小,一看就不能打,大概只是敷衍一下观众。但谁料他挥动铁剑,竟有狂风暴雨般的气势,成功地牵制住了一名敌手,我身上的压力一下子就轻了。我精神一振,也连出妙招,很快让我的对手左支右绌,然后抓住机会,一剑将他大腿砍断,他惨呼倒地。

我大喜之下,扑过去要补上一剑,但背后一凉,原来是他的兄弟不顾性命来救,矛尖已经抵到我的背心。不过,我的战友此时抓住破绽,把他一刀砍成两半。我们正惊魂未定,地上的敌人又掷出一把飞刀,飞向我战友裸露的脖颈。我忙一把推开他,救了他的性命。

或者说—“她”。等我的战友摘下头盔,接受观众的欢呼,我才发现,那是一个年轻女人。一位面貌刚毅,双目炯炯有神的女角斗士,威风凛凛,宛如女武神,但露出骄傲的微笑,又灿如玫瑰。

我们深深对视,那一刻,我遇到了我的真爱。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3

那位女角斗士名叫薇娅,是一名自由民少女,因为家族债务而被迫卖身为奴。她不愿意去做伺候人的女奴,宁愿当一名角斗士。本来没人指望她能活过三天,但她却证明自己天赋异禀,甚至可以打败最强大的男人。

但我忽然愣住,我们在寻找的恶魔少年忽然现身。我知道,他才是薇娅真正的爱恋。少年却摇了摇头,说出了真正的秘密。

他不是玩家,只是薇娅构想的一个形象,一个虚拟角色。薇娅一生经历过许多次恋情,一直追逐真爱,又找不到真爱,所以设想了这样一个梦境,让自己穿梭在异世界中,和一个永远无法真正在一起的恋人在永久的爱恨交织中做着追逐的游戏,游戏结束的条件就是薇娅找到她的真爱,那时他将说出真相,从此烟消云散。

我幸福又酸楚地挽着薇娅的手,走向时空门。我们要回到现实世界,将爱的故事继续下去。

6

薇娅和我成婚了,最初没有人看好我们,因为薇娅在爱神数据中和我的类型完全不匹配,而且比我要大一百多岁。但我们仍然成了幸福的一对。我们生儿育女,悠游世界,在一起整整100年。

人类的寿命终有尽头,300岁以后,薇娅渐渐显出老态,而我仍然看起来青春年少。薇娅几次提出要离开我,让我去寻找新的恋情,但我对她的爱依然炽热不减,直到她到了弥留之际,我还紧紧拉着她的手,身边簇拥着我们的几个孩子,都在流泪哭泣。

你相信现实中有这样的爱情吗?她问我。

我在泪光中,怔怔地望着她。

在现实世界,她说,有太多性格追求的摩擦,太多生活琐碎的损耗,太多其他人事的诱惑…… 哪怕这世界已经缔造了乌托邦般的富足生活,可以实现各种梦想,爱情却分外容易凋谢。爱之花似乎只在死亡和绝望中绽放得最为美丽,就像那天我们在竞技场上的对视。

我不明白她要说什么。但是我们经过了考验,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啊,我说。

但是,我们真的在一起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吗?她问。

一股寒意从我背脊升起。我回想百年种种,仿佛烟云,似有还无。也许这只是我太过伤心感到的幻觉,但身边孩子们的哭声也渐渐远去,他们叫什么来着?他们真的存在过吗?

薇娅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无论如何,现在我心里知道,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她吐出最后一句话,缓缓闭上了眼睛。我哭泣着,吻向她渐渐冷却的双唇。我感到了百年的恩爱,异星的寻觅,宇宙飞船上的重逢,世界大战中的并肩作战……一直到似乎是开天辟地之时,在罗马竞技场的相遇,一切都在重演,幻化,飞旋……这是爱吗?这不是吗?

但我知道,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我还是愿意和她在一起……

怀着这样的决心, 我睁开了眼睛—梦境试炼结束了。

81岁的时候,我找到了真爱。通过娑婆世界的这次梦境,我和薇娅在爱神数据的评估高达99.8%。一个月后,我们举行了婚礼。父母祝福我们的婚姻能持续五十年—当然这可能性不大。

蛰伏的爱

王侃瑜

中英双语写作,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上海市科普作家协会、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会员,曾获彗星科幻国际短篇竞赛优胜,并多次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出版有个人小说集《云雾2.2》 《 海鲜饭店》。

她和他是在酒吧里相遇的。

到苏格兰以后,她租了辆车,租车店里唯一一辆人工驾驶的手排车,在这个年代几乎绝迹。她从格拉斯哥一路往北开,白天在罗蒙湖逗留了一会儿,看天鹅和绿头鸭在镜面般的湖泊上嬉戏。重新上路后便开始下雨,她一路迎着雨驾驶,道路两旁的山和树费劲地从雨中钻出来,下一秒重又被拽到雨幕后面;云压着地平线,太阳不见踪迹,直到雨停、云散,一轮被浸泡得发白的落日才在西边露了下脸。城镇的灯光在暮色中渐次亮起,她驱车驶入一片建筑物中,便到了威廉堡。她停好车,从花盆底下找出房东预留的钥匙,在民宿安顿妥当,出门逛。她被酒吧门口的招牌吸引,一轮紫色圆盘,像极了她去过的那颗星星。进到店里,钴蓝、土黄、橘红……各色灯光照在门厅的地板上,彼此交错,变幻不息。她抬头看,每一盏灯都做成星球形状,在各自的轨道上缓缓运行。她坐下来,点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高地产的单一麦芽,入口顺滑,带着淡淡的果香,和她记忆中的味道相近,却又略微不同,但也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她微微皱眉。

“这家酒厂早就倒闭啦。如今品牌被大厂收购,只做复刻,拿21世纪装瓶的陈年佳酿做核磁分子和光谱分析,再合成分子制成,能出什么好酒。”

酒吧里稀稀落落才坐了几个人。她循声望去,是和她一样坐在吧台的男人,穿西装礼服,头上还戴着高顶礼帽,在这酒吧里未免显得过于正式。

“21世纪人?”她问。

他点头。“40年代冬眠的,一觉醒来,改天换地。你也是?”

“天上回来的,30年代末乘近光速飞船去探测殖民星,结果什么都沒找到,回来后发现自己是出去的最后一批人。”她说。

“逐星计划?我好像有印象……等等,我可能在新闻里看过你的脸,中国派出参与逐星的第一位女宇航员,你叫……”

她挥挥手,打断他。“都过去那么久了。”

“我请你喝一杯吧,真正的威士忌。”

他唤来机器人酒保,点了两杯酒。酒端上来以后,他朝她挪了两个位置,向她举杯。

“干杯!”

“干杯。”

两个郁金香杯轻轻相碰。

酒的味道让她欣喜,入口醇厚而层次丰富,花香、果香、蜜香次第呈现,复杂细腻却又清丽恬淡。“是好酒,”她说,“叫什么?我得买上一瓶,这一路上第一回喝到对的味道。”

他笑了,说:“什么算对?我们觉得对的当代人根本不买账。这酒是我寄在店里卖的,因为和老板熟,其他地方不愿进。”

“你自己酿的?”她问。

“对,回头送你一瓶。你毕竟是我们那个时代的英雄。”

“谢谢,我会付钱。你在这里开酒厂?我还以为,”她扫了一眼他西方人的穿着和中国人的肤色,犹疑着说出来,“还以为你是自由复兴派。”

“自由复兴派就不能开酒厂了?哈哈,我不是。”他摘下礼帽扣到胸前,朝她微微颔首,“抱歉刚才没有正式自我介绍,我也算是个领主,在附近有块地,酒厂就开在那里。”

“领主?”她不禁笑,她都不知道这个年代还存在领主。

“啊,说来话长。冬眠前女朋友在这里给我买了块地,算是旅游纪念品吧,附送领主封号和证书,没有实际使用权。后来你知道,打仗、土地重组、金融地震、VR变革……管理这块地的公司倒闭了,土地拍卖不知怎的就流拍了,我的资产管理公司以低价替我把地买下来。我从冬眠中醒来后,发现自己真的在苏格兰高地拥有了一块地。”

“不错的故事。我在太空中飞了那么多年,回来后发现什么都没了。连当年好不容易凑首付买的房都被推倒了,也没人提赔偿。”

“这可真是……我还以为他们会给你很多钱,毕竟你飞了那么远,是去……蛇夫座?巨蛇座?”

“巨蛇座 ,距地球27光年。钱是有,我都拿来旅游了,毕竟离开那么久,家都没了,也想好好看看这颗星球。出去过,才知道还是这里美;到了未来,才知道还是过去美。人真是容易怀旧。”

“可不是嘛,可惜过去已经回不去了。那时候多好啊,人们还爱面对面交流,繁育后代靠的还不是人工方式,人们还能自然相爱而不是靠荷尔蒙靶向针。”

“那么留恋过去,干吗还冬眠?”

“我女朋友……没想到冬眠醒来病还是没治好。不过没什么,都过去了。就当体验人生,从前哪会想到自己能活到22世纪呢。我们从差不多年代来,也算是老乡了。来,敬你!”

他们再次碰杯。

这一路上,她已经很久没遇到能说话的人了,甚至连真人都很少遇见。22世纪的人口本就大幅减少,剩下的新人类也更偏好虚拟世界,待在房中足不出户,靠营养针剂维系生命。他们认为虚拟世界丰富多彩、永无止境,根本不愿意出来看看现实世界。她过去的使命,她付出了整个人生踏上的逐星旅程,如今看来就好像一个笑话、一种浪费。巨蛇座 没有合适人类居住的行星,她采集的数据不过被应用到虚拟世界的殖民星建模中。在那里,人们不用担心稀薄的大气、极端的温度、肆虐的沙尘暴和直射的宇宙射线,他们可以穿上不会坏的防护服、建立牢不可破的基地,甚至改变自己的身体属性,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殖民星上,培养一堆基因改造生物,甚至与外星人进行第一类接触。她甚至没机会找这个时代的人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逐星计划?记不记得当年探索宇宙的梦想?如果早知这样,她为什么要抛下一切出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人说,“我刚醒来时也这样。特别后悔,觉得这个时代糟透了,女朋友又去世了,简直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可后来,我想通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改变不了的过去,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要是我们愿意,可以随时进入虚拟世界,选个21世纪模组,把一辈子重新活一遍,那个做得非常真,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我进去看过,建模是很真实,可还是有说不上的不对。”

“没错,就和你刚才喝的威士忌一样,分子组合完全一致,喝起来就是不对。现代人把一切都分析得很透彻,拆解到分子原子层面,再按照一模一样的配比排列合成出来,可就是不对。我们酿威士忌,每年的麦芽和谷物出产都不同,气温、雨水、风土都会影响原料的香味,蒸馏和陈年的过程中也变化无穷。理论上来说,你永远无法使用两个相同的橡木桶来陈年,晚一些年份的酒会沐浴先前曾在这桶里待过的酒的风味。要是牵涉到调和,那变数就更多了。好的酒厂当然会通过品控来确保出产的酒风味一致,但这其中无穷多的变化和由此产生的微妙差异才是威士忌有意思的地方。”

“对,是啊,那些微妙的地方才是……”或许是酒精的缘故,她压在心底的感情和秘密开始涌动,她突然决定说出来,“我试过在虚拟世界里重建我的爱人,我走之前我们一起去扫描了大脑,保留了当时的全部数据。这样,我走以后他可以在虚拟世界里重建我,我回来以后又可以重建他。可是等我回来,调出他的数据进行重建,却怎么都不对,外貌、声音、性格、小习惯,通通一模一样,可就是有说不上来的不对。我删除重试,试了好多次,可还是不行。我受不了那样,那些不对时刻提醒我那是假的他,我再也待不下去,便出来了。我不知道,他当年是不是跟一个不对的我相处了一生,又或者和我一样……”

“唉,过去的就别想那么多了,至少我们还拥有过爱情。现代人早就抛弃了爱,他们觉得爱太麻烦、太不确定、太浪费时间,少数想尝试的人就去打一针,精准催化荷尔蒙,让自己爱上身边的人,不想爱了就停针。多容易啊,也多不对啊。呵,爱情成了人类进化史中没用的东西。”

“唉,这世上竟再也没有爱了。”她叹道。

“别这么悲观,至少还有我们这些上世纪的遗民啊。被时代抛弃,不代表我们要抛弃自己的东西吧。更何况,荷尔蒙只是在人体内蛰伏,并没有消失,爱情说不定哪天还会卷土重來。”

她从酒杯上抬起目光,对上他的眼神,其中某些微妙的东西闪闪发光,某种希望。她想,她明天应该去参观他的酒厂。想到这里,她笑了,举杯敬他,说:“敬蛰伏的爱。”

他也笑了,与她碰杯:“敬蛰伏的爱!”

鲩鱼歌

吴霜

科幻作家、编剧、译者。北京皮皮鲁总动员文化科技有限公司策划总监。曾获2020全球科幻轨迹奖提名、2019年百花文学奖提名、第六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科幻电影创意金奖、第九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篇小说银奖。目前已出版个人科幻小说集《双生》、翻译作品集《思维的形状》。

火柿红起来,意味着火柿镇冬天的到来。

寒风一夜未停。燃料紧缺的小镇漆黑一片,只有一个窗口亮着,像浮在深海中的一只红水母。

清晨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棂的时候,最后一点灯油耗尽,火柿灯的红光闪了几下,熄灭了。春阳小心地合上那本发黄的纸质书,封面标题是《寒武纪物种大爆发》。

古生物学家认识到几次物种大灭绝,如约4.4亿年前的晚奥陶世,当时有大约85%的海洋物种消失,其余四次包括晚泥盆世、晚二叠纪、晚三叠纪以及晚白垩纪大灭绝。化石纪录显示,每一次物种大灭绝之后,都会突然出现繁盛的新物种。

著名的寒武纪生命大爆发更是进化论者一直无法解释的物种来源之谜。

窗外,冰蓝色的黎明带来海风的咸味。不远处的渔港,渐渐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今天是冬至,也是火柿成熟采摘的日子—“火柿节”。火柿的汁液饱含油脂,是重要的燃料,也是火柿镇赖以生存的商业支柱。每年今天,周围的岛镇纷纷派出船只,像无数水蜘蛛一样向火柿镇汇聚,在海面留下辐射状的细痕。抵达后,他们将以码头为中心,举办盛大的贸易集市。

春陽从家中出发,来到集会所在地—火柿镇的码头。

春阳在人流和鱼腥味中穿行。海风吹起他的头发。岛镇的居民都不知道春阳的来历,只知道他是个有钱的孤儿,一个清瘦、皮肤白到微微泛青的俊美少年。

此刻,火红的太阳刚刚和海平面分开,像一枚湿漉漉的鸭蛋黄。

春阳向身后望去,无数红叶红枝红树干的火柿树勾勒出了镇子的几条主干道。它们像小山一样慢慢升高,聚拢在小镇的最高处—镇中心的喷泉广场。

除了火柿镇,全世界还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岛镇。

一百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温室效应让全球气温骤升。那次灾难性的海平面上涨,被人类命名为“大潮汐”。文明之光陨落,人类的城市渐渐被海水包围,缩成星罗棋布的岛屿。百年来,气候无常,海水仍在上涨,岛镇越来越少,人口密度随之增高。

随着太阳的升起,集市渐渐热闹起来。小贩将刚刚捕捞到的鱼摊开,在地上售卖。

金色狮虎鱼粗短的四肢仍在弹动,琵琶鸟虾银色的双翅一出水就失去了光泽。蟒章鱼巨大的16条触手被切下分开售卖,但它们的价格加起来还抵不上蟒章鱼那两颗小小的油绿色毒牙—那是治疗湿疮的良药。

春阳拎起一只五角星形身体的八爪生物,看起来像是螃蟹和海星的杂交品种。在一堆鱼中拨弄的时候,他还发现一只湿漉漉的紫色鹦鹉,拨开一看,却长着布满鳞片的鱼尾。

八眼、三脚、六眼。一路过来,他默默计算着鱼的新种类。比上个月又多了十几种。变异越来越多了。

春阳想起了寒武纪。

一股陌生而诱人的香气顺着风传来,小贩用火柿油炒起刚出水的海鲜。

“炒”,几乎成了一个快失传的古老词汇。只有“火柿节”的岛镇,才有这样奢侈的食物。因为油脂和燃料稀缺,这一代“岛镇居民”基本已经习惯了生食。

海风的声音大起来。前面,人群最稠密、最热闹的地方,正在售卖今天最特殊的货物—鱼人。

“大潮汐”以后,陆地范围越来越窄,人类文明遭到极大的挑战。交通、饮食、通讯行业遭遇全面洗牌。在新环境的压力下,政府修改了基因法,一些敏感领域的基因技术被广泛应用起来—先是植物,再是动物。终于,约50年前,科学家们认为地球的陆地可能会完全消失,基因改造被允许在人类身上进行。法律被修改为,出于实验的目的,只允许小范围将鱼类的基因与人类基因杂交,其他基因一概禁止。基因杂交率高于百分之二十的“鱼人”被视为新物种,在法律上,不再享有人类应有的权利。

然而,人类社会已经有很多基因杂交率超过百分之二十的鱼人了。一场战争无可避免,变种鱼人们被纯种人类击败。死去鱼人的尸体堆积如山,染红了浅海。许多地方建起了高高的焚化炉,将变种人尸体焚化,以防疫病蔓延。

焚化炉。春阳临海远眺,3公里外的海面,有座极小的岛,上面有一座黑砖砌成的圆形高塔—像是死神的秒针。那正是焚化炉的所在地。

人们将焚化炉命名为“黑塔”。这些黑塔在后来的“大清洗”中,也活活烧死了许多基因不符合“标准”的鱼人。

每次看到那塔,春阳都会感到一层入骨的寒意。他常常想,含有百分之二十一变种基因,又和百分之十九相差多少呢?“人”到底该如何定义呢?

大清洗过后的几十年,海水继续上涨。法律条款依然存在,却因为资源紧张,以及岛镇的过于零散分布,失去了最初严苛的束缚力。于是,在两代人之后,混杂基因比例不明的鱼人又渐渐出现—那是大清洗的残余效应。

基因混杂的不仅是鱼人。春阳望着鱼摊。外形诡异的生物越来越多了。

渔港码头是岛镇最接近大海的地方。这里的鱼人都是被捉住售卖的,场面仿佛几百年前的黑奴市场。

一个鱼人贩子走过来,他脖子上戴一串蟒章鱼牙齿串成的项链,在阳光下泛着绿油油的光。他一路抽打着鱼人过来,鞭子落处,鱼人湿滑的皮肤立刻裂开,出现血纹。

周围的买家来来往往。此刻,买家们正拨开鱼人的鳃部,像挑牲口一样挑选着。一个肤色发青、背部长鳍的精壮男性鱼人和一个胸部饱满的紫发女性鱼人竞价最高,而春阳的注意力却落在角落的一个笼子上。

笼子里有个老人,身形瘦小,脸又黑又皱,双眼灰蒙蒙的,手背上长满了阳光照射形成的褐斑,脖子上围着一条皱巴巴的围巾。

也许是嫌老人蜷缩得太久,鱼人贩子骂骂咧咧地扬起手中的软鞭,“啪”的一声抽在老人身上。老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痛苦地蜷了起来。鱼人贩子一把揪住他胸口的衣服,正要朝他脸上下手,却被春阳一把按住了鞭子。鱼人贩子便脱口大骂:“哪里来的海兔崽子?”

“多少钱?”春阳冷冷地说。

那鱼人贩子变脸变得像翻书,转瞬便换了笑脸,漫天要价:“二十贝……要么,五斤火柿油也行,也行。”

“这老东西,白送都没人要吧。”这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鱼人贩子脸色瞬间就变了。

一个少年慢慢走过来。火柿镇不少人见了他,都下意识退了两步,窃窃私語起来。少年个子不高,披着一件黑色缠金纹的披风,是油蜡封的鲨鱼皮缂了金丝,价格不菲。

燃犀长着张尖下巴的圆脸,眼睛是绿色的,总是滴溜溜打转;嘴角常带一抹冰水似的冷笑,像恐怖片里的玩偶。

火柿镇的居民都知道,燃犀的家族世代都是“乌鸦”。所谓“乌鸦”,就是负责焚化鱼人的人。

因为和海盗多有交易,燃犀家境殷实,喜怒无常,镇上的人都很怕他。焚烧鱼人早已不再是他的日常工作。烧与不烧,要看他的心情。

“燃犀少爷说得是,白送白送!您都发话了我还哪能收钱呢。滚过去!”鱼人贩子忙不迭踹了老人一脚,老人躲闪不及,略一分神,没想到手腕已经被燃犀死死抓住。

抓住老人手腕的一瞬,燃犀的表情变了。手腕的皮肤十分细滑。燃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老人的头按进旁边的一个海鲜水盆里。老人拼命挣扎,一时水花四溅。

燃犀将“他”拉出水的时候,围观的众人惊呼出声。

“老人”伪装的油彩被悉数洗去,露出一张少女初雪般的面孔。她颈部白净细嫩,左右耳后各有三道细细的裂口—鱼人鳃。

水滴顺着少女的脸庞流下来。用来伪装的灰色隐形眼镜软片也已经滑落,露出一双红宝石似的眼睛。眼神十分锐利,却充满绝望。

春阳看着那双眼睛。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周围都安静下来,他像一只洞穴里孤独的兽类。只有咚咚的心跳声在岩壁上回荡。

燃犀的嘴角浮起一丝猎人的笑意,像冰原下渗出的冷水。

红瞳。极其罕见的鲩鱼基因标志。

燃犀将手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尖锐的啸鸣。

巨翅扇起的风声由远及近。一只长着3个头颅的巨大的乌鸦在燃犀身旁落地。那是他从基因交易市场高价买来的坐骑—乌鸦和金雕的杂交产品。

今日,乌鸦的3只头颅都装饰着火柿果实编织的花环。随着头颅的摆动,火柿在阳光下闪着艳红的色彩。

燃犀翻身骑上鸟背。

“鲩鱼,多年未见,十分难得。”

鲩鱼杂交的鱼人,尤其是少女,以细滑美貌著称。

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一个流言在许多岛镇之中传播:以鲩鱼少女为祭品,焚烧后可得海神垂青,获得好运。

燃犀眼睛望向远处小岛上的黑塔。

正要起飞之际,他手上的缰绳却被春阳猛拉了一把,乌鸦的脖子被勒,发出巨大沙哑的嘶鸣;乌鸦吃痛,张口的一刻,少女从它口中跌落。

春阳蹲下身子,扶起少女,去看她的伤势。

血顺着鞭痕流下来,少女的头发还是湿的,全身都在颤抖。她在春阳的怀里抬起头,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眼神望着他。春阳觉得那眼神似乎像一股电流,传遍自己的全身,却又带来一种极度的不安。

那眼神里,掺杂着感激、吃惊、钦佩、温柔、不解……

不,还有些什么。

那异常绝望而明亮的眼神,带着一股空前绝后的,极其锐利的愤怒。

燃犀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仆从人群中挤过来,将春阳和少女分开。一个家仆要打春阳,被燃犀抬手制止。

小时候,春阳和燃犀有段时间关系不错,春阳去过燃犀家里一次。那年燃犀也就八九岁,房间里却贴满了战争资料。

大潮汐的战争资料是春阳稍微熟悉一点的。春阳不忍去看那些肢体残缺的鱼人、被火柿油烧黑的建筑。房间里还有人类社会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资料。发黄的报纸上,集中营里饱受摧残的犹太人照片让春阳无比震惊。燃犀在一旁,以无比炽热的语调谈论起自己对希特勒的崇拜。一阵冷风灌进窗户,春阳的冷汗浸湿了衣服。

那以后,春阳再也没去过燃犀家里。两人渐渐不再往来。

此刻,燃犀正以一种蔑视的眼神看着少女和春阳。他一眼就看穿春阳对少女的情愫。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夺走杂种的生命更好玩,那就是同时夺走爱慕杂种自甘下贱的人类的爱和希望了吧。

他的几个随从将春阳死死按在地上,另外几个将少女双手死死绑住。

三头乌鸦张口咬住少女。

在冬日的艳阳里,燃犀骑在三头乌鸦背上起飞。

春阳拼命挣扎,随从不耐烦了,将他的头高高拉起来,在地上狠狠撞了几下。

于是在春阳的记忆中,后面的画面,伴随着阵阵晕眩和模糊。

先是天空中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激越而清亮,闻所未闻,像宇宙的琴弦。

鲩鱼歌。

鲩鱼歌的传说是那么古老,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传说。

直到上世纪出现一则轰动全球的新闻。一个基因研究院失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原来混杂鲩鱼基因的人类中,有万分之一能发出一种特殊的声波。像微波武器那样和油类产生共振,使其燃烧。

鲩鱼歌的声音频率升高,渐渐超过了人耳能接收的波段,听不到了。但人们只觉得从耳朵到身体都开始发麻。

人们身后,满山满野的火柿树开始燃烧。

油分充沛的火柿树如同一支支火把,以火光勾勒出镇子的几条主干道。

火光像小山一样慢慢升高,汇聚到小镇的最高处—镇中心的喷泉广场。

从高空俯瞰的话,就会发现,这是自人类进入水时代以来,所有岛镇之中燃起的最明亮,最红艳的火光。

那来自蔚蓝深海的原始力量,在微观粒子的震动作用下,化为灼热、艳丽、炽烈的复仇女神之火。

热风呼啸而过,春阳感觉到地面都在发烫

人们四散而逃。没有了看管,鱼人奴隶们纷纷跳入水中,重获自由。

半空中,三头乌鸦颈部的火柿花环开始燃烧,像3个火红的死亡句号。

不一会,燃犀的披风也被点燃。

乌鸦哀鸣松口,少女从半空坠落,落入海水中。

不一会,乌鸦和燃犀也像两块石头,直直坠入水中。

几天后,人们打捞上燃犀焦黑的尸体。

新闻传遍了其它岛镇。许是心存畏惧,“乌鸦”的工作,渐渐绝迹。

火柿镇的主干道和广场都被烧毁,因为火柿树没有在居民区普遍种植,并没有过多的人员伤亡。

春阳再没见过那位鲩鱼少女。只是他常常关注这新世界物种的变化,睡前翻一翻寒武纪的资料。

有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那天鲩鱼少女坠落后,游向大海深处一个新的岛镇。

那里生活着许多新的物种。没有战争、杀戮、买卖;充满平等、善意和希望。

在那里,鲩鱼少女轻声歌唱。

人类正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你们那时候的人会怎么做呢?

祝佳音

游戏爱好者和怪话研究者(这辈子的追求大概也就这些了吧)。

移动游戏新媒体“触乐”创始人。曾著有星际小说《勇往直前》。

那时候我们醉醺醺地从酒馆往街上走。路上人不少,大多数都在低着头走自己的路,理论上我可以在这儿加入一些细节,让这个场景更真实一点儿,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我是在撒谎。比如我可以说他们都戴着AR眼镜或者“随身便携轻薄终端DTS2000型”什么的,就好像他们一边走一边能和某些虚拟的姑娘调情。这样会显得我们这个时代很先进,非常高级,说不定还能吓唬你一下。但是这没必要,这没有必要。

我和DB都喝了不少酒,我们有点儿醉醺醺的。我想他是没法开车了,他之前说要送我—他是这么说的:“兄弟,至少让我送你一段,这之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能再见。”他好像动了情,我对他说:“日子还长,我们会见面的。”实际上我不想让他送我,就只是离开这儿而已,没必要送我。我也不想坐在副驾驶座上尴尬地说一些屁话,你知道那不过是把一些话用不同的方式重复说100遍。现在好了,现在我们都喝醉了,醉到没法启动自动驾驶,所以他不用送我了,我也不用听和说那些话了。

我是想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从头说,我觉得你可能也知道得不太全面。如果可能的话,带点儿“未来的味儿”,比如我可以跟你描述在星系间遨游的游艇,我会轻描淡写地给你讲,说一些比如“我是早餐的时候在餐厅遇到她的,那时候我拿着木糖醇改良过的香蕉,而窗外全部被木星的大风暴占据,接下去我们会乘坐登陆艇落在上面,展开5天的冒险之旅”之类的

话。我是说,我可以轻描淡写地告诉你我参加过一个看木星的旅行团,这样会显得我很有追求,对吧,不是一个沉迷于虚拟世界的怪胎,而且我不算穷。她一直很喜欢我这样,顺嘴胡说,除非我说的什么东西忽然让她不高兴起来—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她挺喜歡我能顺嘴胡说的。但其实我不是在什么游艇上遇到她的,也没有什么木星。没有木星。

我们就是在网上认识的,然后见面。见面的地方就是在某个餐馆,就是那种很普通的餐馆。但是就在那天早上,其实我没想到她,我想的都是找个借口离开DB,他实在他妈的醉得太厉害了。

“我得走了,兄弟,我得走了,我要赶不及了。”我跟他说。他眼睛红红的,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大脑然后看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送送你,我送你一段,之后咱们可就见不着啦。”真可笑,他醉得不成样子。

所以我只能跟他说,我会回来的,我们怎么会见不到呢?不会的。但是他忽然就哭起来。喝醉的人就是这么麻烦。他捂着脸,开始哭。“咱们以后见不着啦。” 他抽抽嗒嗒地说。

但是我等不及啦,我跟你说,我等不及了。所以我只能把他放在某个角落。不过我想反正他也醉得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我的错儿,我就不该答应他在走之前去酒馆告别。明摆着他就是控制不住。所以我把他放在街边的某个地方,让他坐得舒服点儿。然后我随手叫了个车—我想,不用我向你强调这辆车是自动驾驶的,就是那种纯粹的自动驾驶,没有人的那种。我没什么行李,所以我直接就说去机场了。

我和她之间倒是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在网上见面,我忘了具体是在哪儿,也许是某个游戏,你知道现在还是有人在网上玩游戏,对吧?就跟那个老电影《头号玩家》似的,我们先是在网上玩游戏,然后有那么一天,游戏里的胖子想要搞一个“线下聚会”。好像是那个游戏正好要举办什么活动,所以我们就见面了。

那算是第一次,我们相互见面然后就认识了。那个时候我记得她穿的是一件黄色的衣服,我看过那些小说,就是人刚有电脑的时候的那些小说,他们对一切显示屏里的东西都大惊小怪,“你就是轻舞飞扬!” 我记得有一本小说是这么写的吧?但我告诉你,过了这么久,其实没什么变化,我们见面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别扭。

那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然后就在一块儿了。我想这个总不会差很多吧?我是说,过程。难道你会觉得现在我们会和你们不一样?其实没有不一样。我看过以前的书,其实没什么差别。当然不是1950年时候的那些书,但其实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也觉得没什么不一样。以前你总是觉得会有不一样,我告诉你,没什么不一样。不过你不太相信我说的话,我知道。

她当然是个好姑娘。就算现在也是。之后的事儿你可能也都知道个七七八八,之前我们交流的时候给你讲过,我们两个都没说谎,虽然可能在你听起来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不过我老是说,我想一开始我们都不太认真,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件事儿,也许在你们那儿……不不不,我们聊过这些,你说过你们不拿结婚当成首要考虑的因素。所以我觉得这倒是没什么不一样的。我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觉得没那么沉重,但是她当真起来啦……有人说是因为激素,有人说是因为社会风气—你就准备学这个吧?你们做这个有先天优势,而且你看什么都新鲜。我之前对你说过我们如果不结婚就要服役,参加太空海军然后空降到大角星上的话,你没当真吧?

那就是个玩笑,没有什么邪恶虫族,都是骗人的。有太空海军,但是他们才不会强制谁服役,他们干得最多的就是去拆废卫星的活儿,福利高得不像话。我有个高中同学就在那儿。不过我跟你说的不是这个。反正当她面临毕业,我们就开始吵。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跟你说的,有些混账话我的确说过,但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她是个好姑娘,这不怪她。是我没想清楚。你看,她那么有热情,她规划了未来的一切,比如做个基因分析员啊,或者去他妈的探索哪里呀之类的—这些都很好,但是我现在就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我不知道,你说过你以前的伴侣,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笑容有点儿耐人寻味,看起来好像在说“过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不一样”—跟你说这个挺奇怪的,我知道,我也不想麻烦你,我很不好意思。不过昨天她醉得太厉害啦。

昨天她醉得太厉害啦。如果她冷静下来的话,我是想跟她好好说的。但她昨天醉得太厉害了。我知道这挺麻烦你的。所以,如果她醒过来,情绪还是很激动的话,你能不能替我跟她解释一下?我觉得她如果不是对我的话,就完全是个彻彻底底的好姑娘。当然这种热情也有好处,我一开始知道她报名成为你的解冻伙伴时,就知道那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我是说她真的很棒,但有时候她把我逼得太紧了一点儿。

我觉得就快到机场了。我不知道,她说有时候你对我们之间的事儿很感兴趣。我不知道……被低温保存了200年,然后把病治好,从头学习这个社会的生存技能,你怎么看这些事儿?我们的争吵?你会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吗?她是你的解冻伙伴,我觉得你们可以聊聊这个……当然也要你愿意聊才可以,我不太想这么麻烦你,但反正,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她真的很棒,我想我就是需要一点儿空间自己呆一段儿时间,怎么样?帮我照顾她,虽然这么说有点儿怪,但是,呃,大概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