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于生存的策略—网络诗歌二十年论

2020-08-04 11:59罗麒
扬子江 2020年4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何为“网络诗歌”?狭义地说,“网络诗歌”是利用网络技术手段在线创造的迥异于传统纸媒诗歌的电子诗歌文本,超文本诗歌和多媒体诗歌是其主要表现形式。纵观二十年来的诗歌创作,这类作品数量虽多,佳作却少,虽在21世纪初引起过一阵讨论,却不足以构成具有独立研究意义的诗歌类型。真正能形成创作和批评规模的,是广义上的“网络诗歌”。有关这一概念的阐释颇多,有人把它看成是跟网络有关的诗,有人认为它是受网络影响而具有某种一致特征的诗,也有人断言它是这个多媒体时代里的先锋诗①。笔者认为这一概念首先应从创作和传播场域考虑,这类认知中有代表性的是将“网络诗歌”定性为“在网络上创作并通过网络发表的,可以获得广泛迅速阅读与交流的网络原创性作品”②。它强调“在线”与“原创”两个核心因素,比较客观地划定了广义“网络诗歌”的界限;但诗歌创作是否完全在线完成,往往无法考证,也没必要考证。所以,不妨简而化之,把那些首先发表并传播于诗歌网站、论坛和个人博客的诗歌文本,纳入到“网络诗歌”的研究视野。其概念并不指向某种新的诗歌体裁,甚至非某种限定内容和形式特征的诗歌类型,它是产生于网络时代传播机制下的宽泛而巨大的诗歌范畴。

如果从这一标准考察,就会发现21世纪诗歌坎坷走过的二十年,几乎与网络文学相伴生。1999年,当读者看到《第一次亲密接触》,接触诗歌网站“界限”(http://www.limitpoem.com),把网络与文学联系在一起时,中国诗歌正在“盘峰论战”的余波中,寻找着某种能够标识“新世纪”的诗学可能。人们并未意识到,因特网对日常生活的强势介入,会成为划时代的标志性事件;更不敢想象诗歌从纸媒转向网络,晋升为21世纪诗歌异于前代诗歌的本质特征之一。

一、由“纸”入“网”的生存策略

作为诗的国度,诗歌在中国社会文学地位的显赫一直是其他文体无法企及的,新诗诞生后同样群星闪耀,大家云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新诗流派和风格的多元绽放,达到了相当理想的思想和艺术高度。改革开放后,在废墟中重建的文学家族中,依然是诗歌首先发声,“归来诗人”与“朦胧诗人”两股力量,支撑起了令人怀念的“诗的年代”。然而上世纪80年代一结束,随着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和世界的日趋散文化,一直处于中心位置的诗歌与诗人一同被边缘化了。进入90年代后,遭到强势崛起的小说和风靡一时的散文等文体挤压,诗歌的生存空间越发狭小,这种走势与法国文论家布吕纳介的“文体抗衡论”不谋而合,虽然诗歌最终消亡的结论有些骇人听闻,但它的弱势地位已无可争辩。在出版业突出经济利益的机制面前,纸媒生存步履维艰,只能大量插入广告,在内容上迎合大众口味,“孤独的艺术”——诗歌无奈地退居幕后,诗人们被逼得必须在纸媒以外寻找新的场域和出路。

就在诗歌陷入低谷之际,改变世界格局和人类生活的网络开始在中国升温,使诗歌绝处逢生,获得了一片生长的新大陆。当各路诗人和学者还为“民间”和“知识分子”写作争得不可开交时,重庆大学电机专业出身的诗人李元胜,于1999年11月创办了诗歌网站“界限”,做了一件对中国诗歌意义非凡、功德无量之事。这个新诗谋求网络生存空间的事件,可谓开启了新诗的网络化时代,随后诗歌网站成了21世纪诗歌在网络世界的主要存续方式,更在纸媒领域遭遇危机后找到了最适合诗歌栖身的抒情场域。相比盛大、晋江等主流文学网站,诗歌网站的出现非但在时间上不滞后,而且成熟速度极快,短时间便在诗歌圈内立足,甚至在合法性等问题上也没有遭遇到一般网络文学所经历过的责难。“界限”开创不久,各种诗歌网站、论坛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仅截止到2006年就近800个③。这些网站和论坛事实上代替纸质媒体,成为了诗歌创作和传播的主要阵地。据不完全统计,每年约有100万首诗作发表在上面,网上读诗也成了诗歌阅读的基本方式之一。而且,每个诗歌网站也是各擅其长,经过长期的磨合、发展和交流,形成了一定的办站特色和品牌策略。如起步最早的“界限”,在网站版块设置与管理机制、网刊创办、发表平台和交流平台等方面具有指导意义,特别是“藏诗楼”“诗人照”“地域诗歌专栏”等栏目引人注目。网站还承办了颇有影响的民间诗歌奖“汇银/柔刚诗歌奖”,堪称诗歌网站中的先行者。2000年“诗生活”(http://www.poemlife.com)橫空出世,近千位诗人及批评家加盟,使其拥有了极高的人气,其栏目设置是后来大多数诗歌网站的效仿对象,每月定期出版的《诗生活》月刊,也以稳定、专业、高效的特点为读者和网友所喜爱。“诗生活”不仅是诗歌网站中无可争议的巨无霸,而且充当着各大诗歌网站、论坛链接点和交通站的功能。“中国诗歌库”(http://www.shigeku.org/)则别出新意,专心制作网络诗歌库,合并了许多同类网站,形成了现今规模最大、门类齐全的网络诗歌库,仅中国新诗一类就收藏了519位诗人的5174首诗,继承了同类网站“灵石岛”的良好口碑和运营模式,提供便捷的诗歌检索服务,具有文献学价值,是新诗研究者和爱好者的可靠资料库。在这些探索基础上,诗歌网站迎来了丰收期,又相继出现了“女子诗报”“一行诗网”“翼”“现在”“荒诞工厂”“磁场”“诗家园”“中国当代诗歌网”“中国诗人”“当代诗歌论坛”“新汉诗”等网站及论坛,它们发表各类诗歌文本和评论文章,转载诗坛动态和举办诗歌活动,同时这些网站按照某种诗学主张筛选、发表风格相近的诗歌文本,逐渐形成了具有流派特征的诗歌团体。2000年7月,“下半身写作”以“诗江湖”网站为主要平台。2004年,“中国低诗潮”网站建立,以“反诗性”狂欢,吹响了“崇低”的号角;同年,“第三条道路”网站建立,汇集了“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之外的庞大诗人群。此外,如“女子诗报”对挖掘女性诗歌的助益,“现在”作为“打工诗歌”主阵地的积极作用,“第三极”论坛与“神性写作”的密切关联等都是不容忽视的。这些网站的建立和有效运行,让本来各自为阵的诗坛重新找到了集结的旗帜,本已在文学视野边缘独力苦撑的诗人们,也终于获得了集团作战的优势。

中国诗歌网站的发展至今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它不但是诗歌理论与创作的集结地,更记录着21世纪诗歌各方势力之间的点点滴滴,成了真正的“诗的江湖”,而众多传统纸质刊物和协会机构也纷纷办起诗歌网站,如《诗歌报》的“诗歌报”网站,中国诗歌学会的“中国诗歌论坛”,《诗选刊》的网上选稿论坛等,都有效地沟通了纸媒诗歌与网络诗歌,使诗歌网站更成体系,并在纸媒诗歌难觅出路的困境中承担起了传承诗学文化的部分责任。然而,近年来因为网络传播机制和途径的转变,诗歌网站逐步萎缩,声势和影响均已不复当年,最早创立的“界限”早已把域名出售,几经辗转成为棋牌游戏的主页,只有“诗生活”等少数网站依然维持运营,但流量在明显减少。

如果说诗歌网站是诗歌从纸媒转向网络后的主阵地,那么诗人博客就是张扬个体意识的私家花园。21世纪初,博客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和时尚,在诗歌界尤其明显,似乎“开博”已成诗人必备的标签,在长期的话语压抑之后,抒情个人化已嬗变为显在的写作趋向,与之配套的个人抒情场域却并不完备,博客的出现使诗人获得了对自己作品的最终选择权和阐释可能,可以不必再依托于某种纸刊或者网站,自由地粘贴、创作自己的作品,诗人在博客中可以最直接、最轻松、最真诚地去表达自我。博客上的诗作剔除了多余的功利性,出于自然,“在这种‘无目的的氛围里,书写者的创造力、想象力和天性获得最充分的敞开”④。拥有充分创作自由的博客,并非只是诗人们自娱自乐的散漫场所,许多极具社会责任感和思想厚度的诗作也从诗人博客中被挖掘出来。值得注意的是,在自由度如此之高的博客世界中,本可以以不具名的方式出席的诗人们,在开博时或开博后不久多以实名或常用笔名现身,这是诗人博客不断自律的结果,也是诗歌本身的自律机制使然,对网络环境和当下诗坛都是有益的维护,因为不违背网络伦理和基本艺术准则的作品,才可能在自由的土壤中畅快地拓展诗歌的美学空间。近十年来,随着微博、微信公众号等自媒体平台的兴起,博客逐步退出大众的视野,诗人博客纷纷转战微博,微博选诗、读诗已经是网络诗歌的新时尚,微信公众号也成为诗人个人创作的主要展示空间。

另外,在21世纪初,形形色色的诗歌论坛则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战场”。21世纪初的几次诗学论战,几乎都有诗歌论坛的直接或间接参与,其中大部分就以诗歌论坛为主战场。诗歌论坛本质上是诗歌网站的延伸,以其即时交流和分享的功能成为整个网络诗歌中热闹的场所,在诗歌论坛中人们可以自由地发言、评论,观点的表达不受时空的限制,聚合力的增强也让它比现场的研讨会等场合更易形成阵营,在这里,有人为文学走向、诗歌命运这样的宏大问题争论不休,也有人为团体流派、个人创作甚至是遣词造句而唇枪舌战,比较重要的有“沈韩之争”、“真假非非”之争、“中间代”命名之争、“梨花体”之争、“现代诗存亡”之争、“第三条道路”的内部分化之争、“低诗歌”冠名所有权之争、“下半身”与“垃圾派”之争、“神性写作”的论争、“韩于之争”等,这其中有主动约战的,有被动应战的,可能也有心照不宣“唱双簧”的,当代诗歌就是在这种不断的论争中调整、重构、寻找出路,不论这些论争是否真的有意义,如此大规模的诗学论争至少证明了诗歌顽强的生命力和作为话题的可传播性,作为诗歌论战策源地的诗歌论坛可以作为了解当代诗歌现实状况和派别体系的一个窗口,但对于那些无事生非的无关于诗歌本体的争斗闹剧也必须加以警惕。

近十年来,以微信、豆瓣、知乎为代表的新兴自媒体平台对诗歌网站、诗歌论坛和诗人博客产生了巨大的冲击,甚至已形成取而代之的趋势。这恰恰是网络诗歌生命力的直接体现,诗歌在网络时代完全可以因地制宜、随行就市,在不断的转移阵地中寻求更优渥的传播土壤。新兴自媒体平台具有更强大的交流和分享功能,体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传播粘性。然而诗歌在这些平台上的发展也只是处在初级阶段,还没能完全吃透传播规律,无论是“为你读诗”这样的大型公众号,还是诗人们自建运营的小平台,都难以摆脱浓重的“小圈子”传播机制,在诗歌传播的快车道上无法实现“出圈”,诗歌就难以寻求到更广阔的言说空间。

总之,纸媒时代的传统诗歌正在快速地向互联网阵地转移,由诗歌网站、诗人博客、诗歌论坛组成的网络传播体系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就已经基本建立,并能够满足诗歌的日常活动需求。新兴的自媒体传播方式也带来了网络诗歌发展的新机遇与新挑战,二十年来的网络诗歌创作实践,也为我们展现了诗歌创作在新时代的新气象。

二、网络诗歌的新气象

按照《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文学四要素理论,世界——作家——作品——读者和体验、创作、接受三个过程,构成了完整的文学活动。艾布拉姆斯提出这一理论时显然没有预见到会有网络这般强有力的媒体出现并成为影响文学活动的重要因素,在他所概括的四要素之间,网络游刃有余地重新连接了其中任意两者,有人说,“在四要素组成的三环结构中,现代传媒参与了每兩个相邻要素之间的动态工程”⑤,颇有见地地揭示出网络等新媒体对文学活动的重要影响作用,但由此把以网络代表的现代传媒作为文学的第五要素或许还为时尚早。网络究竟将在文学活动中扮演什么角色事实上还无法论定,但纵观21世纪诗歌,许多新变化都与网络的介入密切相关。

首先,在网络平台的支持下,诗歌在写作主题选择和艺术审美取向上走向了非功利性和去政治化。自新文学复苏,那种为特定目的创作的功利性诗歌已经成为人们唾弃的对象。新时期以来的诗人们无疑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幸运的是,网络诗歌的出现和迅速崛起,让真正有艺术水平和精神力量的诗人,再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写作,网络诗歌的出现为诗歌创作自由提供了平台支持,诗人博客的兴起则为自由创作提供了更切实的保障,“写什么”已经不再被规定,甚至不是“半命题”作文,诗歌创作的主题如此自由在整个诗歌史上也不常见,诗人们也不必按照读者的审美习惯去表达千篇一律的情感,比如2014年在微博首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获得第一名的《过故人庄》:“我在外面流浪,回来时/故乡瘦了一圈——/墩子叔走了,门前的池水/干了一半。/屋后驼背的柳树/头发散落了一地,/老房子蹲在坟边,屋顶的白云/仍在风中奔跑。”不同于大多数表达乡愁的诗作,这首诗用十分平淡的笔触勾勒出故人庄的凄凉景象,情感克制内敛,并没有字面上的情感爆点,也没有明确的惋惜和惆怅,更看不到为破败的故乡唱挽歌的姿态,寥寥数语,就把怀念、忧思、失落与叹息藏于其内,值得揣摩。像这样的作品还有不少,它们似乎没有特定的写作目的,却能从字里行间袒露诗人的内心所想和写作动机,形成了“无主题的真话”,虽然未必能在思想性上完成更高级的追求,却能还原真实的生活体验。去功利化和去政治化的任务基本完成后,诗人们自然学会了阐发和实践个性化的创作理念,以追求与众不同的诗歌体验,自媒体的兴盛更助长了诗人个体意识的张扬。随着这种趋向的不断深化,非议和不解也就相伴产生,从而导致新一轮的诗学论争。其实,寻找到一块自由写诗的园地,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时代诗歌界最该达成的“共识”。

其次,网络为现实主义诗歌的“及物写作”提供了广阔快速的平台,并且能够自动筛选有行动力的受众。“及物写作”的概念在上世纪90年代成为诗歌界重点讨论的问题,它“拒斥宽泛的抒情和宏观叙事,将视点投向以往被视为‘素材的日常琐屑的经验,在形而下的物象和表象中挖掘被遮蔽的诗意。”⑥在这种写作风气的熏染下,出现了一批介入、處理具体的人事和当下的生存,捕捉俗世生活的诗意的佳作,如侯马的《种猪走在乡间路上》、杨克的《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马永波的《电影院》等。然而这种创作倾向虽然破除了“宏大题材”一统诗坛的格局,却过多地沉湎于自我在面对“事物”时的“个人化”的体验,一定程度上拒绝了诗歌写作的“伦理”的介入,回避了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90年代的诗歌创作实际上迷失在了“社会性”与“独立性”的二元选择中,进入21世纪后这种现象得到改观,在保持诗歌的独立性、自足性的同时,诗歌创作的视域不断扩大。诗歌对社会热点事件和重大公共事件的关注有大幅度的增加,“底层诗歌”“打工诗歌”“灾难诗歌”“诗歌伦理关怀”等概念的提出显示了诗歌主动弥合与世界关系的积极态度。在这一过程中,网络虽未起到直接引导的作用,却搭建了快速连接诗歌与社会的桥梁,公众事件会通过网络第一时间成为诗人关注的焦点,诗人从而做出反应并在第一时间通过网络反馈于公众,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中岛、韦白、哑石、林雪等一大批诗人在汶川地震后掀起的“地震诗歌”运动,这些诗歌的创作根本等不及刊物的发表,诗人有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承担社会责任的强烈愿望,网络恰好能满足这一要求,如韦白的《躺在废墟中的孩子们》、哑石的《日记片段:成都》、中岛的《孩子》等作品,表达对地震死难者特别是死难儿童的深切哀悼,被网友们纷纷转载以寄托哀思。值得一提的是林雪的《请允许我唱一首破碎的苕西》和朵渔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等作品,它们都充满对生者自身的反省,对道义感羸弱的怀疑,对“救世情怀”的空指与泛滥的控诉,对社会良知缺失的愤怒,当然也不乏诗人出于对“活着”真诚的感恩之情的表达。2020年春天的新冠疫情又一次把“灾难面前,文学何为”的问题摆上诗人们的桌案,作协系统和各机关单位纷纷组织文艺“抗疫”,也有这样那样的作家或名人用文学发出不同的声音,然而这些恐怕都不足以回答这样宏大的问题,倒是一些优秀诗人在个人自媒体平台的作品似乎给出了某种答复,这其中孟醒石发表在个人微信公众号的《迎风流泪》,不能不说是深情之作:

这或许就是艺术的价值

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即将沉没

还有一群人,在甲板上演奏交响乐

化解集体的恐惧与紧张

我写了二十年诗歌

原来只有诗,没有歌

没有咏唱,只有沉默……

此刻,我记下这些

就是想,等我进入老年

不能只靠迎风流泪,来缓解眼睛的干涩

网络对于现实主义诗歌的影响也不只体现在“时效性”和“传播力”上,诗人郑小琼的创作和成名就是例证。如果没有网络,打工诗歌的原始传播媒介就很难成立,可以说是新的媒体传播格局让打工者有了身兼诗人职责的可能,那种指望刊物主动去寻找打工诗歌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打工诗歌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形成规模效应,从而引起了公众关注,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诗歌力量。同时,通过网络打工者们可以超越地域和工作时间的限制,连接成一个整体,为打工诗歌进一步介入打工者的生活起到助推作用。总之,当代诗歌正在逐步摆脱过分琐碎、过度私语的泥淖,重新觅回了诗歌应该具有的社会责任感,网络传播在其中功不可没。

再次,网络通过改变日常的交流方式,一定程度上制约着诗歌语言的发展方向。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认为当我们进入一个新领域时,语言就会耍些新花样,不断给我们惊喜。互联网系统可以不断带领人类进入新的科技和文化领域,事实也正如维特根斯坦说的那样,人类的语言系统都在因网络而改变着,诗歌作为最精粹的高难度语言艺术,也就必须又一次面临语言的革命,就像口耳相传的传播方式要求《诗经》朗朗上口、易于记诵,印刷术的出现和文字的精英化要求唐诗宋词整句工言、典雅和韵一样,网络作为以瞬间信息交流为基础的传播媒介,要求诗歌语言更趋日常口语化,一切诘屈聱牙的字句都难以被读者瞬间把握,以至于造成意义传达的失序。大多数的网络诗歌文本都拥有一种平淡、随意、冷漠的口语组合,甚至在个别作品中形成口语的泛滥。这种倾向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诗歌的文学性,却增强了诗歌的语体包容性,日常经验和物质诉求的表达所依赖的正是口语化的表达,大部分口语诗歌就是对日常生活片段的复制,从而使读者的“期待视野”与文本结构发生对应性关系,诗歌的阅读与鉴赏也因此而变得顺畅起来。如温青的一首短诗《喝过》:“一个男人,一瓶酒/是白的/也是啤的/就看对饮的人姓啥/喝过就是喝过/没有男人,没有女人/只有酒/甚至没有颜色。”全诗通俗易懂,就是由日常口语组成,甚至还带有方言俗语,蕴含的思考却是值得玩味的。诗歌语言的口语化也直接导致诗歌语言具有了戏谑和幽默的表达方式,给读者以更为轻松快乐的阅读体验,其本质是诗人通过对诗歌语言的严肃性和神圣性的解构来寻求创作上的快感。这种传统自古有之,不少反讽诗、幽默诗均可谓经典佳作;但网络化后的戏谑和幽默似乎变得普遍而自然,诗人在戏谑的口吻背后究竟有没有一颗严肃的心变得难以厘定,或者这种文本本身就存在多义性的阐释可能。

三、诗歌网络传播的隐忧

2009年底,《界限:中国网络诗歌运动十年精选》出版,在序言中李元胜说:“十年之后,当我们回顾潮起潮落的网络诗歌运动,才发现它其实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更积极的一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彻底改变了中国当代诗歌的格局。”⑦诚然,网络在当代诗歌最危急时伸出了援手,而且一直“搀扶”至今。但从某种程度上说,网络也绑定了当下的诗歌创作,在网络“笑容可掬”的背后藏着神秘的“潘多拉之盒”,一旦开启就可能把诗歌带入另一种困境,所以过分依赖于网络的21世纪诗歌必须警惕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网络世界的伦理问题可能会对诗歌造成负面影响。网络世界在自由开放的同时也有鱼龙混杂的积弊,往往是只要有一台电脑连接网络就可以畅所欲言,即便有所管控也很难做到即时而发,这就可能造成正常伦理在网络世界的间歇性失效,助长低俗、暴力甚至是罪惡的滋生,在水平参差不齐的网络诗歌的另一端,很可能隐藏着少数别有用心者,他们乐于挑起事端,散播谣言,以达到不可告人的肮脏目的。虽然诗歌本身并不是白纸一张,纯净无邪,但负面的创作会拉低当代诗歌创作的整体水平,比如“下半身写作”“中国低诗潮”中的某些劣质作品,非但没有直面生活本质的优良质素,甚至恶意地侮辱人性和诗歌精神,必将被真正意义上的诗歌拒之门外。诗歌伦理虽然不一定要具有多么崇高的标准,但至少不能低于日常生活中的常规伦理,艺术创作的包容性也必须有合情、合理、合法的界限,那些“非诗”“伪诗”必须加以遏制和批判,对刻意扰乱网络创作秩序的渣滓更要毫不姑息地清洗,从而保持网络诗歌的积极发展方向。

第二,网络诗歌中普遍存在机械化重复倾向,这妨碍了经典文本的产生,甚至导致当代诗歌创作的乏善可陈。部分诗人在缺少竞争出版机制之后,丧失了艺术创造的激情与灵感,对自我超越有心无力,甚至沉溺于自我营造的赞美声中乐不思蜀。寥寥可数的优秀作品,夹杂在滥竽充数的无病呻吟之中,增加了好诗被埋没的可能。回顾21世纪以来的诗歌创作,经典篇章可谓少之又少,有品位、有力量、有情怀的作品更是难得。二十年来在诗歌创作理论方面确有深化和发展,但能与前代经典相提并论的“果实”并不丰厚,这不得不让人惋惜和思考。一方面,诗人必须不断追求新的自我,追求笔触的扩张,同时虚心接受批评界的积极建议和意见,扬长避短,调整创作态势。另一方面,批评者们应该构建合理的诗歌准则和评价机制,杜绝滥竽充数的吹捧和不负责任的谩骂,让诗歌评论更加专业化、规范化,以适应网络时代的要求。

第三,通过网络,诗歌界交流越发便捷,网络诗歌论争与批评数量增多,规模增大,但成熟度较低,仍处于哺乳期⑧,很多论争与批评并非真正的有的放矢,只是不加检点的放纵、强暴、嬉戏和恶搞,这些都暴露出主体人格的缺陷和低层次的话语结构。诗学论争自古有之,对于诗歌创作也有珍贵的补益;但是网络上的诗歌论争和批评与纸媒上的诗歌批评、论战尚有差距,网络诗歌论争虽然已经基本涉及到诗歌创作的方方面面,但始终未能确定基本的批评准则,且带有明显的敌对性、帮派性,一些论争更是下移到人身攻击的层面,除了低劣的热闹,并未给诗坛留下可供参考的理论资源,几乎无益于网络诗歌的发展和建设。

另外,各类博人眼球的网络诗歌事件让诗坛显得热闹非凡,今天微博采诗,明日长诗接龙,各种奖项、发布会、研讨会层出不穷,“梨花体”“羊羔体”等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争论不休,然而这一切都难掩诗歌依然堪忧的前景,面对其他文体尤其是小说在网络上形成成熟产业链的势头,同样无法逃避消费文明的诗歌也必须寻找到适合自身特点的前进方向,而不是原地踏步,除了激起层层尘烟之外无可圈点。

网络与诗歌结缘的第一个十年,可以说是某种生存策略的需要,然而时至今日,21世纪诗歌在创作上不断推陈出新,在理论上不断深化重构,已经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如何利用不断更新的网络平台与新技术革命带来的新“风口”,将是未来中国诗歌亟待解决的新课题。

罗麒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 李子荣:《“网络诗歌”辨析》,《文艺争鸣》2006年第7期。

② 张立群:《网络诗歌与大众文化特征》,《河南社会科学》2004年第1期。

③ 评论家李霞曾在《汉诗网站众生榜》中做过统计,截止到2006年5月,共收集到大陆范围内诗歌网站论坛798个。

④ 陈仲义:《中国前沿诗歌聚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页。

⑤ 单小曦:《现代传媒:文学活动的第五要素》,《文艺报》2007年3月30日。

⑥ 罗振亚:《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页。

⑦ 李元胜:《界限:中国网络诗歌运动十年精选》,重庆大学出版社 2010年版,第1页。

⑧ 陈仲义:《新“罗马斗兽场”——十年网络诗歌论争缩略》,《文艺争鸣》200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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