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被隔离的日子

赵景辉

2月3日17点07分，我收到表姐的微信：

昨天小区封了，我有点接受不了，一夜没睡。今天早晨眼睛模糊，嘴巴苦，心还颤。我就给楼下小区门口值班的民警打电话说明情况。他让我说药名，他记下就去买了，我又让他给我买水果和菜。然后他打电话让下一楼拿并付款。

今天下午好多了。看到公安局的车在门卫那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也怪辛苦的。

表姐是公公的外甥女，家住祥云花园。到2月2日为止，肇州6例确诊病人有5例住在这个小区，她这个单元就有两例，是19楼的两口子。她紧张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这几天我就经常和她聊天，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70多岁的表姐表姐夫都是乡村退休教师，日子过得相当惬意。两儿一女早已成家立业，生活都算殷实。孩子们都忙工作和小家，没有大事全家难得一聚。老两口平素清净悠闲，就盼着过年孩子们都回来，热热闹闹地团圆。为此，一进腊月，采购年货就成了他们的生活主线。

他们拉了一个清单，要采购的年货样样俱全。在饮食备注里，还写上了什么东西哪个孩子喜欢。

臘月二十八，冰箱冰柜已满;阳台里，啤酒饮料水果码了高高两摞，一个大纸箱子里装着彩灯、春联、福字、黄表纸。尽管如此，高度近视的表姐夫还要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把画满勾勾的清单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表姐：“老婆子，再好好想想，还缺啥不？”表姐乐滋滋地不厌其烦地回答：“我都不知把东西数了多少遍，还真想不出来缺啥。”

万物俱备，只待过年。

这之前，他们也听说武汉在闹传染性很厉害的肺炎，也没在意，心想：武汉离我们那么远，再说，东北这么冷，啥病毒来了不得冻死？所以他们依旧一心巴火地筹备过年。

可是，他们住的是祥云花园。

腊月二十九晚饭后，表姐装了三个红包，每个一千元，分别给孙子孙女和外孙子。然后去厨房写除夕菜单，表姐夫端着手机进来，紧张兮兮地说：“老婆子，你看看，咱们县确诊一例，住咱们这栋三单元，她女儿住咱们这单元19楼。”

老两口儿的心凉了一大半儿。他们知道，确诊的这个老太太，飞泰国旅游刚回来，去回都经停武汉，她的两个女儿也都住在这栋楼。看来，武汉肺炎离我们不但不远，还就到了身边。

这时微信就像爆豆一样吵起来，微信群里七嘴八舌：有人说近日和章老太太家人接触了;有人说电梯轿厢最不安全，章老太太家人都坐过;还有埋怨章老太太一家警惕性太差的。因为老太太回来就生病了，她的儿女亲戚们都常来常往;有人建议大家消毒做防护……

老两口儿开始商量咋过这个年，让不让孩子们回来。表姐夫摘下眼镜，对着厚厚的镜片哈了两口气，扯出一张餐巾纸，边擦镜片边瞅着满脸愁容的表姐说：“老婆子，我看这事咱们不能大意，还是别让孩子们回来了。万一要染上，那可就是天大的事了。”表姐环视着厨房里烀好的猪肉猪蹄猪下水、化好的冻货、择好的青菜和阳台里那一摞摞吃喝，嘴一咧，眼泪下来了。“那这些东西白准备了？咱们和小雨半年多没见面了，孩子从上大学也没回来过，平时在视频里看远水也不解近渴。”

表姐夫这辈子就见不得表姐的眼泪，马上递过一张面巾纸，和声细语地说：“老婆子，你得算算哪多哪少。年咱们年年过，今年过去了还有明年，东西咱俩慢慢吃，烂了坏了扔点儿也没事。你说万一咱俩或哪个宝贝孩子染上了，咱们全家不都完了？你害怕不害怕？你闹心不闹心？你没看网上说居家聚会最容易传染？”

表姐抹干了眼泪：“那就通知他们别回来了。”

家族群里通知完毕，老的小的相互一顿叮嘱。好好的一个年就化整为零分四下过。老两口儿又环视一下厨房，这些刚才还飘着香气和喜气的吃食，现在看起来咋那么碍眼？两个人按他俩的饭量和心情，留的少收的多，把菜又整理一遍。

三十儿这天，天气晴好，早饭吃过几个饺子后，阳光已洒满客厅。表姐夫拿块小细布擦花叶，那些花在表姐夫老近视眼的关照下，在年三十儿阳光的抚慰下，光鲜耀眼。尤其是新买回来的那盆鸿运当头，觉得自己“新人”尤宠吧，叶子绿得像吸足了油，花红得自信又大方。这要是全家人都回来，它绝对最抢镜，孩子们说不上围着它照多少相呢。可今天，表姐夫隔着厚厚的镜片，把它擦拭干净，就再也没看一眼。表姐呢，趴前窗户瞅瞅，趴后阳台瞧瞧。小区前后都没几个人。往年的今日，外面孩子的嬉闹声、鞭炮的爆炸声会此起彼伏或相互伴奏，可今儿个，比平时还消停。老两口儿谁都没出去，准备了那么多的鞭炮，也没放一个。

孩子们接二连三地视频拜年，老两口脸上都挂着笑，安慰这个嘱咐那个，可嗓子总要哽咽，心里总要反酸。

伴着除夕夜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稀里糊涂地到了初一。表姐打开手机，看到的第一条微信是对门媳妇发来的：

姨，19楼那家闺女也确诊了，老太太的妹妹也确诊了。太可怕了！谁知道咱们单元里有没有那可怕的病毒呀！我们回农村老家了，你和叔好好保重！

再看看其他消息，情况属实，肇州确诊三例：章老太太、其女儿和妹妹。

有关部门公示了章某夫妇旅游归来后，与其家人直接接触和近距离接触的人员名单，同时也公示了他们全家近日活动的场所及行踪路线。

在所有的信息里，表姐的家人都没有涉及。可是同一单元，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日子里，一个单元门出入，一部电梯上下，她还是越想越怕，觉得露在外面的皮肤哪都痒。

他们开始认真地防护了，口罩、消毒液都派上了用场。

街里宣传车来来回回地宣讲防疫常识和心理疏导，老两口意识到事态愈发严重。

大年初二，章老太太的老伴也确诊了。

初一到初三晚上，表姐住在街里的老儿子包裹森严地回来吃了三顿饭。老两口高兴伴着忐忑，最后心一横，明天不许再回来。

这期间，老两口也防护森严地出去买过药。他俩经常坐在沙发上或躺在床上掐指头琢磨，这种病毒潜伏期14天，19楼两口子从1月14号接触她爸妈，咱们楼道如果有病毒也应该从14号开始，可也说不准哪天带来的……也许压根就没带来，咱们真能那么幸运吗？

惴惴中，又有坏消息：

初六这天上午，章老太太住在另一个单元的女儿被确诊，和表姐同一单元19楼的姑爷也被县疾控中心接走，初七被确诊。

祥云小区里更加安静，可人们的心却更加不安。偶尔有几个人出入，从背影都能看出紧张和仓皇。尤其是有确诊病例的三个单元，公共空间和设施被物业和住户每天不知消毒多少遍。

表姐打个喷嚏出点儿汗，稍微有点儿发热，赶紧喝事先备下的抗病毒口服液。微信群里大家也都相互关照，谁若发烧赶快汇报，千万不要害自己坑大家。

初九早晨，微信里通知三个重点单元全面封闭，这三个单元住户的活動空间只有自家室内及电梯到一楼;小区定点封闭。大门开放时间：每天上午八点半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四点，住户出入要测体温、登记。

这就意味着：在未来的十四天或更长的时间，这三个单元的住户被软禁了。

这一夜，表姐辗转未眠。

她挨个想她的孩子们，想往年一大家子在一起过年的喜庆欢乐，好好的一个年，让谁给撕巴稀碎呢？

想他们安分守己啥事都没惹过，咋就过上了禁闭的日子呢？

章老太太一家人，平时都不怎么认识，咋就跟你们吃这么大一个瓜落儿呢？

怨章老太太一家么？可他们又怨谁呢？他们儿女孝顺，条件允许，让操劳一辈子的老人出去见见世面享享清福，有啥错呢？老两口武汉地皮都没踩上，就带回天大的祸，他们家比谁都惨，他们怨谁呢？

祸根到底从哪起呢？2003年闹非典那阵儿说是因为吃果子狸，这次听说是因为吃蝙蝠。唉！人呐，老拿动物补自己，都说缺啥补啥，老吃动物，难不成你身体里缺动物身上的东西？

这些人，我看是脑子缺东西。

今年是鼠年，听说南方人也吃老鼠;小时候管蝙蝠叫燕别古，说是耗子吃咸盐后变的。那玩意儿要是没有翅膀，长得可真像耗子，我看都不敢看，还敢吃？

这是不是老鼠的报复，这叫不叫“疯狂的老鼠”？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耗子？

……

她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翻腾了一夜，等她头昏脑涨地睁开眼，天已大亮，阳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一束光柱打在衣柜上。

她浑身哪都不舒服，尤其是心脏。需要稳心颗粒，青菜水果连吃带烂也不多了，折腾人一回，都买上吧。她列好了药名和菜单，就给值班民警打电话。为她买药买菜的民警态度好嘴也甜，电话里叫她老太太，见面就改成“阿姨”了。表姐的心舒坦多了，下午就没啥事了，就有心情和力气跟我聊天了。

这几天表姐的心情好多了。原因是：封门后，业主虽出入被限制，可民警和物业的服务更细致更周到，电梯、楼道卫生清理彻底、消毒及时;每天生活垃圾送到一楼大桶里，物业消毒后运走;生活所需只要电话讲清楚，保证及时代购送到一楼。

最让表姐改变心情的是她亲眼见证了医生、民警等人的辛苦。没事她就趴在窗前向外看，夜间起夜她也看，门口的警车和医护车一直都在，他们是24小时三班倒。

前天晚上，表姐动情地跟我说：“咱们圈在家里虽说憋屈点儿，可是吃喝拉撒都方便，累了可以躺下休息。可他们每班8小时，就只能坐在车里，出来也是跑跑颠颠给大伙办事。他们从初一到现在一天都没休息过，有的孩子熬得小脸焦黄，我看了都替他爹妈心疼。还有那些穿防护服的医生，行动都不方便，整天整夜地守着咱，平时测体温，真有谁发烧咳嗽，他们第一个冲在前头。”她喝了口水接着说：“我之前是不是有点儿矫情，你说这些人在外不危险么？他们冒着危险护着咱们，咱们躲在家里还哭天抹泪，是不是过分了？我真想给他们送点儿吃喝，可是现在这情况，送也没人敢要哇，再说也出不去呀。”

表姐是真的想开了。昨天上午告诉我：“老章太太去世了，政府直接安排火化，没有告别仪式，儿女亲戚多都隔离治疗呢，也不能到场。特殊情况，走得冷清啊！咱们好好在家圈着吧。我70多岁了，亲眼看过咱们国家摆平多少大灾大难啊，这点事儿，能过去。”

突然，她话锋一转，“景辉，我给你看看你姐夫伺候的花吧。”

跟着表姐的镜头，我看见了鸿运当头像一束燃烧的火炬，金达莱开成一团迷离的紫云，金色的长寿花挤成花团锦簇，有微风吹进，吊在天棚上的球兰落下一朵朵粉白的小伞，而墙角的那盆虎皮兰，挺拔如剑，亭亭伫立，像哨兵，像卫士。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