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20-08-10 08:57
四川文学 2020年6期

给月亮写封信(四首)

○林牧

画?月

一直走吧,钟声早已贴在石壁之上

花朵后面

春色蓄满水声

草尖打盹,含着的几颗露珠

正在与星空对话

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月亮湖

故事写进那个水岸山城的风景

丰收的空气,流淌在每一道波纹里头

许诺,正一寸寸向天边走来

是海鸥,那条长长的睫毛牵动着湖水

一支支画笔

正在集结

月圆贴

仲秋的经书被掏空,拉下了一路芬芳

我寂寞地滴在花蕊下,晃动

路灯。突然看见

花变成大树,变成一朵云,缓缓地游过

如茶。沁入

飞鸟起落,窗口的灯光

爱情码头

我似乎听到骨头里均匀的心跳

像流水,围绕那棵杨柳闪光

会不会是提纯月色?

像鸟鸣,穿梭于眼帘,纱幕满含着水墨

一直以为有一个渡口

灌满生活与爱情

甚至超越了死,直让那句千古誓言

在桃花水里漂泊

或如一场生死劫

以爱情码头的名义打开一滴琥珀——

一次欢欣

给月亮写封信

月亮有点逗,整个晚上都会挂在我的枕

头之上

还会说几句宽心的话

朝我辗身的花簇里,轻轻地弹

恍惚,我应该写信了

哪怕一整夜的狂想,用生锈的语言

将窗台擦亮

而那些站着睡觉的树,手机里传来厦门

的台风和灾情

因为,我刚从那儿出差回来

还有你,曾在那里落过一个小时的脚

月亮,会不会收到我的信

我只是想

川东偏北(组诗)

○符纯荣

雾中八台

汽车向上。海拔不断刷新

山势垂危处,断崖孤悬。一些跳荡的心

知道怎样将荒野幻作人间

这是在八台山,初冬。大雾锁住

八台十九弯,锁住独秀峰、铸剑峰、棋

盘山……

出离一曲《高山流水》的突兀部分

雾蒙蔽一切,适于假装什么都能看见

玻璃栈道凌空。玻璃桥晃荡

让人明白——

面对万丈深渊,惊惧是铆紧心跳的最好

替代

霧蒙蔽一切,亦接纳更多。包括

世事砥砺,命运腾挪;包括

那令人着急,而又短暂忘却凄惶之爱

高峰岩

去拜访一座山。与峰峦拱手致礼

一壶备好的初夏时光,浸泡丛林草野

给你的心植入微苦的清香

夜色渐凉。需要深及肺腑地疏导

过路黄、车前草零碎的低语

蝼蚁、虫豸互不相让地争执。一群赶

路的草

顶着八千亩林涛,经过映山红耳畔时

会顺手取走多少荡漾

窗外,星月隐忍,鹿鸣呦呦,羽翅

一闪而逝。从今夜起

夜露清洗的怀念,将反复飞过驯养区

为分段起伏的睡眠划出清白弧线

玉佛寺

细雨如坠。晃悠悠的风,吹过

木格窗台,一阵木鱼声

躺于尘埃里。垂首之际,冰凉的枝条

再次错过繁盛的花事

拎着风声经过,我不关心自己

究竟带走跫音,还是

留下冥顽。只记得蒲团凹陷,磨损处

个别言语羞于启齿

却动摇在表达的边缘

木鱼声声。细雨如坠……如何能找出

这些安宁中的动静?

就像蒙住笛孔的曲子,女法师

也有走神的时候

——佛珠,正好碰出无序的回声

东?南

不久之前,它叫做东南乡

坡势起伏。瓦房凌乱。几根高大烟囱

将烟雾飘得力不从心

我喜欢穿过沙砾遍布的河滩

拨开芦苇,停在一排红砖墙壁外面

静听读书声响起

公路反复修补。弯来绕去

汽车急促。榨油坊外,啃骨头的老狗

未能惊扰野花的绽放

上面是江口电站,水花壮阔

下面是炼铁厂,噪声繁杂,衣衫简陋

吐着“文革”动乱末年的几口白烟

石栏斑驳的蒲江大桥,一度令我

耿耿于怀。一如这位前朝秀才

曾经光鲜的理想,落魄于美好年代

中?河

流水敞亮。态度不急不缓

暂无声息可供寻踪。据说——

善于隐匿锋芒者

拥有常人难以掌控的大智慧

一眼泉水从山中起步,需要经受的

何止十万次跌落或碰撞

当它抵达黄金镇

心中存满泪水提炼的黄金

这是初夏的早晨。青山早醒

飞虫奔忙。一叶木舟

拖出泛白航线。红日爬上山顶

胀满的情绪亟待理清

河湾里,垂钓者岿然不动

再过一些时辰,鱼钩将融化水里

近乎虚构的渔线

无从钓起失重的一尾时间

肖家新村

白墙,黑瓦。半坡。平台

留守的草

并非因人到来而消停半分

新居敞亮,这是不容置疑的

一栋栋建筑材料与美术作品

组合到一起。似乎

谁的姿态更美,幸福就是谁的

时代令人惊叹

从上至下,由外及里。差异不在于

布局或陈设

在于多少温暖可供穿戴

穿堂而过。巷口的风

不再是旧的

从广场边缘闪过的一道道背影

不再是舊的

民间愿望,总是简单而美好。正如

肖家村的心跳

总会比穿过巷口的风

来得幸福一些

唯物(组诗)

○雷焕春

我爱这多舛的人世日益昌盛

总想尽可能地多爱一些事物

像从来没爱过一样

热烈,天真,纯洁

爱没攀登过的山峰

爱即将融化的积雪

爱枯枝发出的嫩芽

爱咆哮的江河

爱雏鸟丰满的羽翅

爱流浪者的尊严

爱未曾抵达的人心

像从来未曾爱过一样执着

穷也爱,富也爱

残也爱,爱着看不透的人间

在阴霾里,在黄昏里

在每一个余生的日子里。是否晴朗

是否阴雨绵绵?

都不能阻止

我由心间生出的卑微的爱

命?运

子弹从梦中惊醒,坐在床头号啕大哭

午夜的院子,人犬深眠

黑夜抱紧哭声,猛烈地撞击墙壁

疼痛在回荡

被命运窥测的孩子,三岁离家

父亲命硬,克子

算命的给他取名:子弹

望此名保住三代单传的香火

骨肉分离,须寄人篱下十八年

他们忘了

世上最硬的,除了命运

还有人心

时间的岔道

戌时,月在柳梢头

残余的温度,渐次退去

黑暗夜深,人越易坠落

或困顿,或秘密的

我们将彼此拉入人间的暗河

又救对方上岸

喜欢什么,什么就虚弱

害怕什么,什么就强大

忏悔什么,什么就有罪

相遇不能衔接得自然天成

也无法弥补时间岔道的分歧

阳光离开天空,词句在夜里发出微光

泪珠也是

而十月的秋风是暴乱者

掀起梧桐的落叶

也掀起,久违的心事

唯?物

我的,用黑暗筑成的身体

爆裂出几颗发出微光的星星

而思想的黑洞持续扩张

这黑暗的身体并不是我

我不是我的

十指上的老茧也不是我的

多么挺拔的腰身向余生卸下倔强时

也不是我的

几个看似是我的儿女,也不是我的

高楼,别墅,香车

玻璃板上的进口隔离霜

我种下的单瓣木槿

连隔壁房间捧着手机微笑的男人

都不是我的

我一直在寻找这权利的主谋

如何策划得这般天衣无缝

假以冠名是我的,又都不是

在纳木错

一场大雾,裹挟着零下的风

在格桑拉吉的脸上

留下一道道皴裂的伤口

帮人放牧的女娃,得到指挥的权利

一鞭甩向湖泊,一鞭指向草地

唯有冷雨冰雪,她逆来顺受

一场雨来临。幼小的羔羊

贪婪地吸着母乳

不肯随羊群向绿色进攻

它太小了,只依赖母亲的乳汁和体温

不懂绿色对它的含义

格桑拉吉一次次把羊群围过来

我一次次把雨伞撑过去

她向我露出盛开的高原红

我的悲悯在这特殊的颜色中

泪流成河。这一刻,我坚信

是神解除我和格桑拉吉之间的语言障碍

我失重的灵魂,在和她

湿漉漉的棉袄拥抱之间,得以平衡

私有空间

抬走方凳,拖走书桌和台灯

及一对沙发中的另一个

几支半截铅笔,两块橡皮擦

一个掉了螺丝的削笔机

在凌乱的角落清理出一小片空间

安放这些午夜必备的物品

主动退出,可能回避一场雷雨风暴

惶惶不可终日地在安顿妥当时

能自由想象一片森林,一个湖泊

甚至是,一个被隐喻的情人

这里不用屏住呼吸,不用踮起脚跟

不用等到鼾声四起

关上门窗,世界的喧嚣进不来

诸神有感,我不再利用贫乏的证词

证明这些半截铅笔留下的语句

不是疟疾高烧后的呓语

暮色四合之后(外一首)

○刘素珍

落日已远

一朵好看的花朵落空

落入永恒的山的那一边

夜幕开始再一次编织空寂

由光鲜亮丽到虚空

由仰望到不得不妥协

你遭遇了想象力的逆行

遭遇了现实的坡度

谁能给事物长久不变的习性

以及从不改变的属性

没有永不停步的双脚,正如

没有永不抵达的奔跑

最终苦苦追寻的明媚成了隔世的傀儡

那么真实地置换了火焰的内心

独?处

人到中年

一个人独处的日子

像脸上的皱纹和斑点

渐明、渐长

独处的夜晚,空旷

我用古筝曲来填充

同一个房间我开上顶灯和台灯

我也不明白究竟我是热爱这种时光

还是排挤它

音乐流淌

流着流着就流进了五脏六腑

灯光照着

照着照着就照亮了心境

后来,一个人的独处

竟然成了人生不可多得的时光

不老的母亲(外一首)

○向天笑

十三年了,母亲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再老

每次回乡,你还是站在村头的小山坡上

眺望,只是我无法走近你

睁眼或闭眼,你还在眼前走动

满头的白发,还是梳理得那么顺

一丝不乱,脸上还没有老人斑

只是我再也叫不应你

每次回乡,我都要站在村头的小山坡上

四处张望,没人知道我找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母亲还在山坡上

十三年了

阴阳相隔十三年

母亲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再老

为我奔波一生的父亲

小时候,我动不动就假死过去

父亲,来回奔波在乡间的小路上

从家里到卫生所

怀抱着我,心急如焚

长大后,我到另外一个城市复读

父亲,就在两个城市之间来回奔波

一个星期一次,雷打不动

背着米、背着腌菜,披星戴月

结婚时,他宰杀一头猪

供我去夫人家送日子

请乡下的能工巧匠打造一套家具

结婚当天赶来还给我两百元钱

尽管我嫌少,他一样欢天喜地

尽管喜酒都没去酒店喝一杯

晚上还给我们做夜宵

儿子出生的那一天

我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告诉他

他像能掐会算一般

与母亲一起提着两只老母鸡过来

此后,就一直在乡下与城里来回奔波

失眠(外二首)

○邱俊贤

黑夜,在一座城市里隐居

又渗出血

我裹紧纱布,一层层缠到密不透风

黑夜又在埋人

像当年一样无情

我还是无法从《月光曲》中捕捉回童音

无法记住母亲留给我的一次微笑

一排垂暮中挣扎的老人

在短短的藤上记挂冬夜的长廊

在渜水河西岸

不知道泥土是睡着还是醒着

它坚硬地躺在那儿

而落在身上的星辉像破碎鳞片泛着青光

前一秒,又地震了

作為黄土地女儿

我心惊胆战的感应,并接受着,并愧疚着

风声随着雁群离开,并没有离开

原野在发烧

蒿草高举起手臂

它们在祖先脚底板踏出的土路上活着

它们呼吸着烟尘

我找不到青蛙,找不到壁虎

找不到它们的断手断脚

黑夜

近乎窒息中

一只手撕开严严实实的塑料布

从缝隙中

抓来蔬菜大棚里的黄瓜,土豆,西红柿

角?度

风吹过一些东西,来去在无影无踪的人群中

草地上,挤满白色和黄色的苦苦菜花儿

它们干净地笑出声来

我们低头,

我们摆弄好姿势

风摆弄好它们的姿势

吹过一些笑

相机从完美的角度

把我们的脸拍成了和它们一样的笑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