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

2020-08-10 09:24张志强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太婆大妈李老师

我觉得你该离开沙发了,老太婆已经在房间里折腾得差不多了,你要是不想让她继续吵下去,你就得应付她。她叉着腰站在你面前,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她算哪一出?!

得得得,又来了,真替你着急,我看你是习惯了,受虐狂吗?嘿嘿嘿,你怎么还真的想跟一个臭老太婆出去呀?!我们是一体,你走到哪儿我还得跟着你,可是干吗我非得受着这个罪,受这么个老家伙叽里呱啦臭气熏天的罪呀?

你跟着她出去,锁门。我离开了你的身体,我飘在空中,没有了依靠。我不能离开你,我们是一体,我要是真的离开了你,你就完了,我也差不多不存在了。什么时候完,有时我们说了不算,正像你和多多她们分开一样,说多了。我说过若干次冷静冷静,其实你根本就不是不冷静,突如其来的重大击打下,你只有单独的冷和静,冷得可怕,静得像雕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你这肉体真的已经僵死了,但是,我还是清醒的,我知道你没有停止,你只是困惑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麻木了,没了她们,你不知道日子该怎么继续下去,你习惯了她们的味道,你习惯了她们的声音,你习惯了她们的体温,没有这些,你不知道该怎么适应。

还是跟着老太婆走吧。

你们去哪儿?真没劲,又要去小区的花园,我看她是把你当宠物狗了,她想遛你了就跑到家里来了,好像多善良似的。谁跟你打招呼?别理她,又来了个大善人。

哎呀,多多他爹呀,你看我买了这么一堆菜,家里没几个人,你帮我去去心病,拿些去做个菜。得了,我放你门口吧,去遛弯儿吧?

哟,李老师,这阵子老没见着您了。什么时候闲着咱来一盘?您还欠着我呢!

老头子,还想着你那盘破棋子儿呢?今儿个不行,李老师得陪着我遛弯儿呢!

我都替你脸红,什么时候跟这帮老家雀(巧)儿混得这么熟?过去你可是独闷儿呀,你什么时候跟他们混在了一起?你一个知识分子落了这个地步,我都害羞。是,有时我比那老太婆都唠叨,可是,你老不作声,我就得不断地说呗。

悲伤已经离我远去了,我变得习惯,习惯于这样的麻木与漠然。她们总在我眼前晃,我知道这样不对,这样的状态不好,但有时,我也没办法。我原来是个话痨,她总是这样说我,她们在的时候总说我比她们还唠叨,我就没完没了地说呀,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话总是自己跑出来。我有时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她们说,我的嘴比我的脑子还快,她们还带着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没事,这是他的性格决定的,没什么问题。我就看着她笑,她生气地说,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就不能闭上你那张尊贵的臭嘴吗?我说,我就是一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不说那可不行,就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都是基本功。老婆无奈地甩开手气哼哼地走了,我就嬉皮笑脸地跟在她后面,继续唠叨。在地铁上,老婆叉着双臂狠狠地说,你都影响了多多了,她现在被同学起外号,叫小太婆,都是跟你学的,没完没了,唠唠叨叨,招人烦!一个大男人!老婆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要是发脾气,也没她什么好果子吃,就不吱声了。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废话连篇的别扭人。

可是,你现在像个哑巴,木头人,什么话也没有,你的话呢。你把说话的特长让给了别人,我可是受不了,你让别人唠叨你,我可是受死罪了,听你唠叨,那怎么叫唠叨呢,那都是充满了智慧的话,那些话虽然多了点,可都是能够给人带来放松的,长知识的话,我就爱听!她们虽然嘴上说讨厌你话多,可是,你可不知道,在内心里她们喜欢着呢,这个我是很清楚的。

我现在不想说了,我累了,我实在想他们别跟我说了,我烦了。你让我说话,我跟谁说?说什么?没情绪。我这是活该,阎王催债呢,都是报应,上辈子造孽,这辈子还。

你有很多出气口,憋在心里的,就会堵着,堵着的就会积冢,鬼鬼怪怪的就会围着你转,那时候,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你知道,现在总有一些声音在你的耳朵里不时地出现吗?那就是鬼怪妖孽在试探着你呢,你要是不自己走出来,它们就会缠着你,那声音就会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闹,到时候你想逃都逃不出来,我也没办法跟着你了。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了,但,我们还是可以说说的,如果被那些坏东西缠上了,我是斗不过它们的,就会被它们杀死,你也就完了。我说过,我们是阴阳两个物体,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要是我完了,你也就彻底完了,肉体存在也没用,你就真得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我不在了,你还能自如吗?振作起来,为了我们两个。

我喜欢动物园里的鱼,多多小的时候我就带着她从动物园的后门进去,过了那段小路,边上就有一条沟,那里放满了金鱼,各种各样的。多多去小动物园,我就趴在桥的栏杆上看那些鱼,还有些孩子特意拿着面包喂它们。后来我就买了那架无敌兔相机去拍鱼,我在电脑上把那些鱼PS得相当漂亮,老婆也爱看。老婆曾经问我,为什么总是拍鱼呀,拍点儿别的。我说我就爱拍鱼,我觉得我就是属鱼的。老婆就笑,说可不吗,你就是条鱼,被我给逮着了,放在池子里,你是不是感到不自由了?我认真地摇着头说,我要真是鱼,那还真得离不开你们,鱼要是离开了水,那不就是死吗?老婆聽了这话,很感动地望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颤,我知道这张嘴又惹事了。

多多爱画鱼,那也许是遗传吧。看她的画,我总是激动地喊,老婆快来呀,看我闺女画得多棒!老婆就撇嘴,老是表扬她,还多棒,你看网上的文章了吗,不能说孩子你真棒、你真聪明之类的话,她以为她就是棒的,就是聪明的呢,她就不会再努力了。我就说,那我能说什么?你应当说,你画得很努力,要是再努力一些会画得更好,她以后还会进步的,你都给她下了结论了,她还怎么进步呀?我就笑,那有什么区别?老婆很认真地说,这是有道理的!

其实,她比我还能说,我们就是那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人,她的能说,或许也是受我的影响,不过,也可能是生理上反应。到35岁之后,她的话也多起来了。一到晚上才热闹呐,我们没有看电视的习惯,也没人想着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各自干自己的事,大部分时间,我就趴在电脑前敲字,老婆端着本书缩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读,女儿写作业。女儿写完了作业,老婆就盯着她弹钢琴,女儿弹琴那种享受的样子让我看了受不了,我就说,你真就那么喜欢弹琴?女儿说,要是不喜欢早不学了。于是,我们就沿着这个话题没完没了。老婆说,这不都是你的理想吗?我就说,是啊,我小的时候,做梦都想学会一门乐器,可是那个时候家里穷啊,连把破二胡都买不起,老师看着我可怜才在学校的仓库里翻出一把连琴窗都没有的二胡来,我就没完没了地练,练得左邻右舍都受不了,就找我爸妈,说行行好,让你儿子别拉了,我们听着都疹得慌。但是,不行,我非学不可,我爸爸气哼哼地对我说,你要是再练我就把破二胡给你撅了!我吓得拿着琴跑到学校边上的一个小树林里练,那个地方冷呀。后来,我的手冻坏了。给我二胡的老师就问我,你手怎么冻成这个样子了?我就说了怕吵着人家,在小树林里练,冻的。老师就说,傻孩子,有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就能不吵别人还能在家里练。他说,你用一支长铅笔代替琴码夹在两根琴弦下边,再拉的时候琴就像蚊子叫似的,谁都吵不着。我这才又回到家里练琴。老婆咂着嘴怜悯地说,看看多不容易,闺女,你现在的条件多好,那么大一架钢琴摆在那儿,你一个人使,要是不好好练可就对不起你受苦的爹了。然后,女儿叽叽喳喳,老婆也叽里呱啦,你一句我一句,什么事都放下了,越说越兴奋,女儿有时说着说着还扭起来,老婆说,咱们下楼去转转吧,放放风去。

我喜欢喝浓茶,老婆就说,什么都要中和一些,你看看,上次洗牙的时候,医生还问你一天抽几包烟,你什么时候抽烟来?都是茶垢,厚厚的一层!其实,你喝那么浓的茶跟抽烟有什么区别?要清茶淡饭嘛!你那么大的学问,这些事还用我说呀!那以后,我的茶叶少多了,不过,开始是不适应的,后来渐渐地也能喝淡茶了,淡茶也让我的牙不再有那么多的碱垢了。

每天七点钟把女儿从被窝里拽出来,她总是噘着嘴不情愿地上厕所,去洗漱,吃早饭,然后我骑着电动自行车带着迷迷糊糊还没有睡醒的女儿去上学。有时,老婆还生气,说我太惯着她了,那么大的一个孩子了,还娇里娇气的,有什么出息?到时候就要自己起,到时候就要自己去做上学的准备,什么都给她准备好,惯出来的孩子有什么出息。这个时候我就不说话了,我不想大早晨的吵架,这样一天都不会痛快的,我就把一些工作让女儿去干,她也挺懂事的,自己悄悄地把什么都弄得有条不紊的。

星期六上午,女儿去上钢琴课,下午去学舞蹈,老婆一天全程陪同。我就一个人继续敲我的电脑,差不多了就给她们准备好午饭、晚饭,她们回来时就喊着“累呀”“累死了”的,然后往沙发上一躺。我就劝她们,先去洗个澡,然后把饭吃了,再躺着多好呀,想躺到什么时候就躺到什么时候,早晚你们不是都得起来吗?还不如一咬牙,挺一会儿,就一会儿,过去了,什么都会变得自然了。我就连拉带拽、连哄带骗地把她们拉到卫生间去。

星期天上午,要是都起得早,有时我们还会去爬香山,去植物园,有时也去动物园。前一天我就会把吃的喝的买好,放在一个背包里,我们会在外面野餐,我们会在外面玩一整天。我们在那里有时还结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女儿是个外交家,她很容易就跟那些不同年龄的人搭上话,并且跟他们玩在一起。

又想起跟老婆谈恋爱的事,那年我已经工作了,我每天都骑着车去老婆的学校。我们都骑自行车,我一个月的工资是100块钱,是大款,用我的工资我们买了两辆自行车。我们在笔直的大道上骑车,那时的城市汽车很少,我们边骑车边接吻。那是個高难度动作,我在她的左侧,我用左手握右把,大半个身子探出去,老婆只要稍稍一扭脸就成功了。我们的张狂常常招来起哄声,不过,我们才不在乎呢,当那些人吹口哨、起哄的时候,我们狂笑着疯骑,我们如此开心,没有一点愁苦。

晚上常常做梦,梦见自己从颐和园的十七孔桥上栽下来,下降的时候特别恐惧,大叫着往下坠落。还有时梦见自己开汽车,特别快,使劲地踩刹车,却踩不住,浑身大汗吓醒了。那天梦见我发胖了,终于发胖了,我摸不着自己的肚子,大笑着问老婆,这回你可满意了吧,你不老说我给你丢人现眼吗?说什么夏天到了,把上衣扎在裤子里跟个麻秆似的,吹口气就能把我吹倒。我大笑着问老婆,你吹吹看,看能把我吹倒了吧?我跟着老婆一起吹气,吹着吹着就把自己吹醒了。我发现世界已经没有了老婆,没有了老婆的指责,也没有了老婆的唠叨。眼泪常常就在这个时候流下来。

行了,别再说那些旧话了,现在她们离开你走了,你总是沉浸在这样的回忆中,走不出来,那些东西让你不能自拔,这可不太好。她们肯定希望你好起来,这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的,回避不了。既然如此,为了她们你也应当振作起来。她们是你的伴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散晚散的问题,只不过,她们早你一步回家了。你可以把她们看作是去远行了,你一个人在等着她们回来,你也可以想你正在远行,把她们放在了家里,离别只是暂时的。

这话说得对,我们迟早会团圆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暂时的,不可能永久地驻足。

人是渺小的,人是脆弱的。当我们感到自己无助时,内心便存在着一种恐惧支配着我们。怕什么?那是一种潜在的,被我们的意识所蒙蔽的东西,我相信你是能够感觉到的。所以,我们应当且必须坚强起来,在孤独的宇宙中,我们走向何方,哪儿是我们的家园?存在是偶然的,每个人必须相信自己的偶然性,我们寻求的是一种关系,我和世界的关系,我和环境的关系,我和你的关系。存在有如一种事件,在偶然间我们聚集在一起,我们为什么要存在?我们都是过程,过程中的一种浮游物。

李老师,你是个知识分子,你懂得的比我们多,我们也就不瞒着你了,你要是同意呢,就跟她谈谈,你要是不同意呢,就算了。是这样,咱们社区呢搞活动,请来了全国有名的心理专家——杨霞大夫,你们也都是叫大夫吧?我也说不好,就是想让她跟您聊聊,看看杨大夫能不能帮帮您,我们也是好意,大妈招您烦了。大妈不招您烦,大妈先走了,您就跟杨大夫聊聊吧。

得,政府的碎催还找来一个帮手,这还有个活路吗?不过,我看这也是个机会,她们这些人也是干嘴活儿、耍嘴皮子的,你要是把这个主儿干掉了,你就活了,跟她较较劲,考验一下她的功夫如何?

我坐这儿了?

您随便。

对了!这就对了,你开口了,你来了精神了,你的自我意识膨胀了,你正在活过来,你找着对手了,干吧。好样的!

您看,这屋子有点暗,我能把窗帘拉开吗?

这不更有情调吗?

哦!你是个作家,她们跟我介绍过。

您恭维我。她们都是胡说呢,她们怎么就知道我是作家,而您不是呢?她们花了多少钱?按时间算,还是按次数算,她们可真够下本钱的。

开始进攻了,火力再辣一些。这些人都自以为是,自称心灵的按摩师,屁,按摩心灵还不如直接按摩肉体来得实惠,就凭这些人?博士,专家,哇啦啦,去他妈的。给她来点火辣辣。

她们介绍你的情况的时候,可没有说你这么具有进攻性。

噢,杨博士,是这么称呼您吧?

我喜欢别人称我博士,不过,我们谈话可以随便一些,别把我真的当博士,就把我当朋友,我们随便谈谈。

你是让我撒谎?

哪里,我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是您得对得起出钱的人,让她们的好意成真。您是被雇来疏解我,给我心灵按摩的,可是,您看得出来,我正常得很。您要是觉得不能白拿人家的钱,那我就配合您,把时间凑够了。不过,我不想跟您聊灵魂什么的,要聊我们就聊聊性,谈谈男女之间的那回事。您不必脸红,我觉得在我们国家,性是最该谈的,最该思考的问题。我看您的年纪比我小,应该在这方面更开化一些。

厉害!这才是真实的你!不过,你会把她吓着的,这些纯洁的人、这些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都是白纸一张,你不必逼得太紧,她回去做噩梦、春梦、性梦可不是什么好事。最好还是换个话题,对你来说,这没什么难的,放她一马。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谈性,那我们就谈谈跟性有关的话题。你看,我们这些个60年代出生的人,没怎么在“文革”时代生活过,最多也就是赶上个尾巴,我想我们就当是介于放与收之间的那个时代。不过,我这个人传统的东西不少,挺守旧的,可是,现代的东西,那些时髦的习气我身上也不少。50岁还不到,我倒成了“失独者”,你说这都是谁的错?计划生育?很多人不是都在上访吗,说是计划生育政策害了他们,让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就失去了全家,要让政府、让计生委赔他们损失,这不是荒唐吗?计划生育政策是国家大计,我们生在这个地方就得按照这个地方的规矩来,不这样就是个错误。

外面炸了窝,说你精神出了问题了,你看看她们急得,说你现在说话没边没沿了,说你被痛苦弄得胡说八道了,说你跟女医生耍流氓了,说再不把你的病治好,小区就会出问题了。她们商量,实在不行要把你弄进精神病医院去了。你说你,把水搅浑了,你乐了吧?你听,老太婆不请自到,又来了,看你怎么办?

噢,李老师,还没吃呢吧?你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几棵白菜,刚从菜市场买来的,新鲜的。李老师,您呐!人家杨大夫还是个姑娘家,虽然快30岁了,可是还没有成家呢,您跟她可不兴太随便的。您知道,她出来就跟我们哭了,我还以为您欺侮了她,您要是真的欺侮了她,大妈可是不干,大妈也就不来您这里了,大妈就叫警察来您这里了。可是,那姑娘,就是杨大夫说,您没欺侮她,只是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我一听就高兴了,您想啊,我都来您这里这些日子了,就没听您说过话,可是她一来您就说了那么多的话,还是人家杨大夫好啊,她来了,您就开了尊口,这是有效果啊,您说是不是呢?您没坏心眼儿,您是个好人,这我们都看得出来。

大妈,您说错了,我不是个好人,根儿上就不是个好人,好人是你们呀!全世界,我告诉您,坏人并不多,加上我,可能就那么十来个。您想,就我这么一个大坏蛋还被您碰上了,你还不赶紧躲着点儿,您还紧着往我这里凑,我觉得您挺勇敢的。您是好人,您是个大善人。不过,我还是劝您一句,您尽量离我远着点,我对杨大夫说那些坏话,才是开始,要是她常来,说不定还真会出什么大事呢。

哪能呢?不能够!大妈看出来了,您这是气话,您今天说给我这么些个话,我看您真是好了,开始正常起来了,过上自己的好日子吧。

您看,大妈,我说什么来着,您本来就没把我当好人吧。您说,今天我才变好,所以,我看您千万别大意,我可控制不了自己。

别再说下去了,你还看不出来老太婆已经害怕了?看她那急着要退出去的样子,恐怕是被你的表情吓着了。你那一副流氓相,她太不适应了。不过,让她快离开是件好事,咱们都清静清静。

反正我也没事,她们是怎么对付我来的,我也要怎么对付她们。

别总想着周围的人对不起你。干吗老想着报复,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你比我清楚。

不,我也得烦烦她们,我受够了。

您看,您老這么关心我,我真是过意不去。您说,我这是怎么了,人死不能活啊,我还年轻就成了失独的人,何止失独啊,连工作都没了,当然那是我自己不想干了,辞了。可是您看啊,我整天就这样游手好闲地游荡,把你们这些好心人、热心肠都弄得鸡犬不宁的,我这就是一废物啊!我需要你们的挽救,我得感谢政府,感谢社区领导,感谢大妈,感谢大爷,感谢叔叔阿姨,兄弟姐妹们,我活着给你们带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过意不去。你们当我就是一个神经病,我是不可救药的人。

我抓住老太婆的手,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她突然伸出手来摸着我的额头,李老师,您没发烧吧?我说没有,我就太寂寞了,就是想找人说说话,您这不是来了吗?您不是一直特别关心我来着吗?您不是一直想让我跟您说说话吗?得,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咱娘儿俩就说吧,说到什么时候都行。老太婆有些害怕了,她急着说,我还得接我孙子去呢,可没那么些个工夫。我说,您孩子都多大了,都14岁了,您还接呀,得了,让他自己回来吧。您既然来了,我就得跟您说个够。老太婆心慌地站起来,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得走了,就是不接我孙子,也得回去做饭了,您不是也得吃饭吗?我说,吃饭那算个什么事,您这么关心我,今天我请您在我家里吃,我给您露几手,看看我做的饭。我老婆和我女儿都说我做的饭好吃极了,很久没有做过吃的了,您今天在这里,就让我孝敬您一回。老太婆这回真的相信我神经有问题了,她明显地躲着我,我故意用一个很怪的眼神望着她,这让她感到了恐惧,她一边向门口退一边说,您看看,我这么大的岁数了,不能够跟您吃在一些,让别人怎么说?我就说,让别人说去吧,咱们吃咱们的,别理他们。老太婆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猛然间拉开了门,一脚踏在门外,一脚站在门里,她这才稳下了神,李老师,我看您得到医院看看了。我哈哈大笑,我说,大妈,您都把医生给我请家里来了,还去什么医院呀,我看这样挺好!我感谢您,我请您吃饭!我傻笑着望着她,她吓得转身把门就关上了,然后我就听到“噔噔噔”的下楼梯的声音。这时,我才真正地开怀大笑。

嘿,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她们在街上正说你呢,你把那老太婆弄得快疯了,她们说你是装疯卖傻,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说你是遭报应,说你是个大流氓,你脑袋一点病没有,就是吃饱撑的,你是没事找事,你就是欠抽,你是身上痒,你是个混蛋。我想,你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以后她们会像躲苍蝇似的躲着你,以后他们会像防瘟疫似的防你。你又得独闷儿了。

可是,也有对你心存同情的,有个挺明白的老头儿说,说不定这是另一种不正常呢,你是走火人魔,老头儿说,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可怕,病得越厉害,大家一方面小心着点,另一方面也要对你加强观察,说不定哪天就会出大事。老太婆一听老头儿的话想了想,连连点头说,还真是的,这李老师变得也太快了,前两天还闷罐似的一句不说,突然就成了个话痨,让老头儿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可是,那老太婆又无奈地摇头,要是真不正常,他说的那些话,都没什么毛病呀,就是话太多了,说得太可怕了点,你说这有什么不正常的?老头儿就说,你可不知道,这是医学上正在研究的一种心理现象,越是表现得正常越是不正常,咱们可不能大意了。老太婆摇着头走了,街上下棋的人也散了,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候,他们就看到了你晃晃荡荡地出来了,你手里捏着俩核桃,嘴里哼着曲子,那些关心你的人惊讶地看着你这副样子,越发觉得你不正常了。

你又成了一个话痨了,你那张嘴真是厉害,谁见着你都躲。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没人敢来骚扰你了,你用嘴巴把她们打败了。你黏她们,你没完没了地对她们说话,你死皮赖脸地拉着她们帮助你,你说你多可怜孤单呀,你请她们多关心你,你说,你家的大门为她们每一个人敞开着,你等着她们来安慰你,同情你。你把她们都吓着了,她们说你魔怔了,她们说你病得可真不轻,她们真的同情你,可也得真的躲着你。谁要是被你这个“活鬼”给缠上了,这辈子就要倒霉了。你终于将她们彻底从你的生活里赶走了。后来,那些人就见不着你了,她们开始还议论,“那活鬼”怎么有些日子见不着了?有人就留意着你家的动静,说你好几天都没有出门了,或者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可是,没人敢再去敲你的门了。即使她们想关心你也不敢。她们只是想想而已,她们只是开始想想而已,后来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她们没心思想了。于是,她们就渐渐地把你给忘了,实际上她们是有了新的关心目标了,她们知道了住在三楼那个女人最近买了一条藏獒,可是,城里是不准养大型犬的,她们都是好人,她们得说服那房主,这社区里得和谐。社区里得安全,于是她们就飞到三楼去了。

其实,你哪儿都没去,你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干活儿了。你开始写你的文章了,你想起了还欠着的债,你甚至深刻地理解了那老太婆的话,你得生活下去,你得混。你白天关在家里,你半夜才出去溜达,你的作息时间变了,你没日没夜地干了多少日子你不知道,反正一部书稿完了。突然,有一天你召集了一群狐朋狗友大半夜在你家聚会,你把家里的灯都打开了,你把音乐打开了,那些男女们在你家里说呀,笑呀,跳呀。你把小区都搅动了。大半夜里,以为你家里闹鬼了。她们伸着脖子,她们站在你家的楼下,她们不敢大声说话,她们以为你消失了,她们觉得你家在诈尸闹鬼来了外星人,你们玩到天亮,她们就等到天亮,连报警都不敢了。

你确确实实变了,你不仅成了一个话痨,你还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坏蛋混蛋王八蛋,你成了地痞流氓恶棍瘪三臭虫。她们又活跃起来了,她们觉得你这样下去必然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这和谐的小区和谐的社会和谐的邻里如何容纳得下这样的不和谐。可是,谁也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不是值得同情的人,你是应当被清除出去的异端。她们现在正在想办法治你呢。她们请了许多高人,她们觉得得把你弄进去才行,可是,你没有什么值得弄的,那她们就得想办法,想一个关你三年五年出不来的法子,是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你出了事,你出了大事。

噢,得了,你现在已经不怎么独闷儿了,我想劝你,还是歇着吧,别折腾了,看她们紧张的那样子。对了,我建议你离开这个倒霉的小区,你现在的确是不正常了,这样折腾下去没人能受得了,早晚得出事。

是啊,我觉得我正恢复过去的自我。我想明白了,我的确得重新开始生命,不错,我开始真的不能面对她们两个离去,我甚至想到了随她们而去,我还写了一封自我了断的遗言。

但是,我花费了三个晚上在想这件事,突然发现自己有表演的嫌疑,感觉自己给自己表演看那种至爱感。的确,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表演痛苦的人。我不仅自己表演給自己看,而且还表演给与我无关的人看,为什么要这样干?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是分裂的,我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我是个正常的人,还是个非正常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或许她们说得对,我是个魔怔?

我又回到了你的身体里,我们又合为一体了,得了,我们还是用“我”说话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在小区的微博上发了一条消息:我要将自己杀死,我要做个新的人,永远脱离这个世界。

作者简介:张志强,1965年生于内蒙古赤峰市。作家,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理事,中国话剧理论与历史研究会常务理事。已出版长篇小说《代职》《生机》,长篇报告文学《1955年授衔回眸》《大会师》《港九大队》《照亮中国》《武装起来》,电影文学剧本《黄克功案件》等。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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