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坡,下坡

2020-08-13 03:48张建忠
短篇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辫子屁股头发

◎张建忠

责任编辑/何为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庭院里,一只公鸡在悠闲地走动寻找食物,不时歪下脑袋,眼睛眨巴一下看看主人——一位漂亮的女人,红红的冠子随之抖动一下,像一面小旗子。

女人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正在缝补一件男士衬衫,一只小白猫卧在她左脚边,呼呼大睡。

突然猫警觉地竖起耳朵,扭动小脑袋往屋内看一下,又蜷缩着身子卧下了。此时,女人正聚精会神地缝补衬衫破损的领口,她想把领口缝补得看不出针线,就把眼睛凑近领口,小心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领口,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针挑进衣领。“咕咚!”猫“喵”的一声窜逃,女人慌忙起身,手抖动一下,左手拇指被针扎了一下,血点冒了出来。女人把衣服一扔,冲向屋内。

公鸡被窜出去的猫吓得扑闪着翅膀咯咯咯地飞窜。

屋内,男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口水从嘴角流下。

午饭后,女人给男人喂好了饭,把他扶到躺椅上休息。男人安静地躺在椅子上,女人才放心地到门口缝补衣服。

现在男人突然从椅子上摔倒在地,吓坏了女人。女人先是嚎了一声,就赶紧扶男人,却怎么都扶不起来。女人右手环抱着男人的头,左手下意识地去接近男人的鼻孔,还有鼻息。女人左拇指的血粘了男人的鼻孔下方,鲜红的血点,像日本人的仁丹胡子,男人显得几分滑稽样。

女人意识到男人可能是脑部出血,想这下子完了,泪刷地流了下来。猫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在男人身上蹭来蹭去。

女人放下男人,慌忙去找手机。手机正在充电,女人一把拽掉手机,左手拿着手机,右食指去按键,由于手指抖动,按错了数字,再按,终于拨打成功。打完后,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男人蜷缩着身子像条死狗一样可怜。女人才想起喊人,于是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出了院子,女人试图找来邻居帮忙,看看周围邻居大门紧闭,她才想起邻居都外出打工了。想再跑远一点喊人,可是她知道周围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喊来也不顶事。于是,她从院子一角推出三轮车,咬咬牙,连拖带抱把男人弄上三轮车。男人软塌塌地,只是哼了几下。

猫围着女人转了几圈,喵喵地叫着,公鸡躲在远远的角落探头探脑地张望。

女人想,等救护车来不如迎着车来的方向去,那样可以争取时间。她从屋内破箱子里找寻了一小会儿,才找出大小不一的纸币,她一把揣进口袋,推着三轮车往院子外面走,猫和公鸡循着女人晃动的身影转动着小脑袋,盯着女人。女人想了想,就顺手把门带上,院内猫喵——地拉长了声音。

女人骑上三轮车就往县城方向去。路上行人、车辆很少,路两旁的绿油油的麦苗正在拔节,正得肥力的叶子翻卷着,像是涌动的绿波。阳光轻盈地跳跃在麦叶上面,闪闪发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鸡犬之声,让这个午后的时光显得慵懒倦怠。

男人躺在车上,眼睛闭着,脸浮肿,青黑。阳光照在男人脸上似乎是涂抹上一层油彩,男人活像黑包公。只是额头少了一弯月牙。女人骑得很快,她铆足了劲蹬车,三轮车急速前进。女人边骑边喊男人的名字,——她想知道男人是死是活。男人嗯了一声,女人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些。

三轮车在飞速中,吱呀作响。这辆三轮车,是女人从收破烂的小贩手里买过来的,便宜,稍微修一下还是能骑的。买三轮车主要是为了方便给男人治病。女人每星期两趟带男人去县城医院透析。如果坐车,不吃不喝一趟路费还得三十元,并且上下车还不方便——男人的尿毒症导致了双眼失明。现在能省一分是一分,女人为了给男人治病家中值钱的都卖了,现在一家全靠低保生活。幸好医院透析免费,否则女人真不知道能不能挺下去。

今天男人好好的,突然晕倒了。女人的第一反应是脑出血——女人经常出入医院,多少懂点医学。女人担心,男人驴病不去马病来,弄个半身不遂,那她就更没办法活下去了。

女人骑得飞快,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瘦弱的脊背,她又急又热,额头的汗渍了眼睛,她也顾不上揩一把,只把头甩了一下,甩掉汗珠。她早已汗流浃背,穿着的单衫紧紧地贴着她的肌肤。脖颈上的汗一道道顺着脖颈往下流,在乳沟处汇集,把她内衣都弄湿了,在薄薄的衬衫里鼓鼓地凸显出来。浑身黏糊糊的,难受极了,女人不管这些了。她玩命似的骑着车子,她知道,翻过这个小山坡下面就是平坦的水泥路了。女人对这条通往县城的路太熟悉了,这条路她丈量了无数次。她闭上眼都能知道车子到哪段路了。

女人要冲上山坡。她把左半个屁股离开坐垫,右半个屁股支在坐垫上,身子左移,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左脚上,利用身体重量配合脚踩,猛踩一下,车子速度大增。接着她又把右半个屁股离开坐垫,左半个屁股支在坐垫上,身子右移,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右脚上,利用身体重量配合脚踩,猛踩一下,车子飞速。她像这样反复移动屁股,左一下,右一下,节奏不断加快。为了缓解疲劳,女人有意识地运用了跳广场舞的扭胯技巧,因此,女人左右移动的屁股像是印度的扭屁股舞。女人没学过舞蹈,她从小喜爱舞蹈,但是家庭条件以及身处农村,学舞蹈不太现实。现在,农村有了广场舞,她偶尔也去扭一扭,女人自己摸索了一个跳舞的要领,就是有节奏扭动屁股。女人身材好,跳的广场舞节奏鲜明,动作舒展,比那帮姐妹跳得好。那帮姐妹就让女人来领舞,女人也乐意。女人觉得只有跳舞的那会儿才会忘记烦恼,并且跳舞也是她的精神支柱。因此,女人为了领好舞就不时到别人家从电脑上学广场舞来教那帮姐妹。吃过晚饭后,女人把男人安顿好换上舞蹈服去村里的集会广场领舞。女人的舞姿优美,又站在前面,常引得观众阵阵喝彩。每当掌声响起时,女人生活的信心满满的。可是没多久,闲话就传来了,男人病成这样子了还有心思跳舞,太不像话了。女人委屈,流泪,想分辩,可又和谁去理论呢?有时,闲话这东西虽无形,却有力。女人流过泪后,叹口气,想想,闲话也不无道理,家庭都这样了,哪有心思跳舞?虽然俗语说,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可真正要这样,还真需要勇气的。女人没有勇气,于是,女人就不再去跳广场舞了。而这次爬坡,女人下意识地用了平常练的舞蹈动作。当然这次扭屁股舞不像跳广场舞那么悠闲、舒缓,这是在拼力,是在与死神抢时间。女人弓着的身子像大虾米。车子吱呀呀地冲上了坡顶。女人长长地吐出憋着的一口气。

下坡时,女人坐正了身子,两脚踏在脚蹬上,利用下坡的惯性稍作休息。刚才女人上坡用劲屁股都麻了,尤其是左右移动屁股,又疼又痒。

女人和男人没有孩子,因为女人不生育。这点女人觉得亏欠男人,因此,男人生病后,女人全身心照顾。女人认为是命,她认了。三年来女人也痛苦过、犹豫过、挣扎过、愤怒过,但最后女人还是没办法、没勇气、没狠心离开这个家。女人有时候真想堕落下去,因为自打丈夫眼睛失明后,周围的有些男人看他的眼神就是直勾勾的,甚至她的男人就在身边。那些男人觉得这么漂亮的女人,待在这个无用的丈夫身边就是浪费,因此,他们的目光毒辣,语言暧昧。而她却冷若冰霜,知趣地见了,扫兴地走开;不识相的,还要挑逗,她就会破口大骂,别看我的男人生病了,他也比你强,你是什么东西。挨骂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只有一次,男人又住院了,那一次女人没有一分钱,医生又要催缴住院费。女人到城里熟识的人家借钱,人家知道她家是个无底洞,委婉地说没有钱。女人看着对方戒备的眼神,自尊心受到极大地伤害,伤心死了,她决定把男人弄回家,就是死了,她也不愿看人家的脸色。她走在灯火闪烁寂寥无人的大街上,阵阵冷风吹来,她蜷缩着身子,身体寒冷,她的心更冷,她的泪大滴大滴地落着。她想,此时,如果有个男人来强暴她,她也不会挣扎的,因为那样就可以击溃她的尊严的防线,让她彻底堕落下去,乃至狠下心来,成为彻头彻尾的抛弃丈夫的坏女人。

一个喝醉酒的男人看着她形单影只,楚楚可怜,就拿话语挑逗她,她不恼反而迎上前去,男人愣了一下,掉头默默走开了。她觉得很扫兴,对着城市的夜空大叫一声,那个男人走得更快了,还不时回头张望。她暗暗骂那个男人假正经。回到医院,她准备拉丈夫回家,医生得知情况,就报告了院长,院长同意她暂时住下再说。

车子滑行到平坦的路上,女人再次用力蹬车,发现链条掉了。女人急忙停车,弯腰去上链条。她弯腰时衬衣上移,裸露出腰部雪白的肌肤,正好有个男人骑车经过,盯着她的腰部,直到车子骑到老远还不时回头。女人察觉到了那人在看她,她本想拽一下衣服,可转念一想,我生活都这样不堪了,还怕看吗?再说了她一门心思要上好链条,也就不管这些了。

一辆摩托车轰的一声从身边驶过,惊了女人一下。女人看了一眼,见是一个男的在前,女的搂着他的腰,脸贴着后背,一头长发像一面炫耀的旗帜。女人呸了一口,暗骂一句,烧的什么!不过,那女子长发飘飘撩拨得女人心痒痒的。要知道,女人也有一头长发,男人没病前,那是女人的骄傲,和男人走在一起,长发飘飘,回头率也是蛮高的。自打男人生病后,女人无心摆弄头发,再说了,长发费洗头膏,也费时间,于是女人狠狠心决定把一头秀发卖了。那天,来乡下收头发辫子的在门口喊,收头发辫子。她听到了,急忙跑出来,可是她没有立即喊住收头发辫子的,直到那人走了老远,她才鼓起勇气说,收头发辫子的回来!收头发辫子的回来了,问你卖头发?女人点点头。收头发辫子的看看她的头发,又用手比划着长短,啧啧夸奖她,我收了多年的头发辫子,还没有见过你这么长、发质这么好的头发呢!女人听这么一说,手绞着头发羞红了脸说那你就多给点钱吧。收头发辫子的张口给二百,女人说,三百。经过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二百六十元。付过钱后,收头发辫子的拿着剪刀,就要剪。女人说等等。女人回到屋内,照照镜子,又走到男人身边蹲下来,拿着男人的手抚摸着她的秀发。你的头发好长好香,男人睁着空洞的眼睛说。女人笑了,眼里噙着泪珠。她把二百六十元钱塞进男人的右手,狠狠心,站起来,走出去。收头发辫子的拿着剪刀莫名其妙地呆立着。女人说,你剪吧。那个人比划一下,把她的头发捋成一束,咔嚓一声。女人心一痛,泪流了下来。那人攥着一束头发,高高举起,那束头发像一条马尾巴悠悠地晃动。女人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头秀发瞬间成了别人手中的玩物,女人觉得是对她的侮辱,不愿再看,掩面跑回了屋内。

上好了链条,女人跨上坐垫。女人想用力蹬车,也许是上坡用尽了力气,再加以上链条停息了一会儿,现在她的劲完全松懈下来了,似乎使不上劲来。车子缓慢地前行。女人着急,可她越着急越使不上劲,而且车子吱呀吱呀声音越来越大,女人又怕车坏在路上,耽误救治男人。女人知道,脑出血抢救不及时,人就会死的。这一点,女人在医院里见得太多。

女人急得想哭。

女人试着喊了一下男人的名字,男人没应。她第一个反应是男人不行了,于是急忙停车。女人要哭,但是刹那间,意识到男人真要是不行了或许对她来说就是解脱,这多年来她的的心早已痛苦得麻木了,如果男人死了,长痛就成了短痛,一痛了之。

女人下车查看,她用手推了推男人,男人哼了一声。女人知道男人还有救,于是急忙骑上车。

女人矛盾了,想骑快救男人,但一想到救过来,还要面对遥遥无期的尿毒症的男人,她蹬车的劲就弱了几分。但是她又不能见死不救,如果是车坏了,耽误抢救,她还能原谅自己,而要是自己拖延时间,怎能狠下心?女人矛盾得想哭。

片刻后,女人再次移动屁股,左一下,右一下,像爬坡一样,用尽全身力气蹬。隐隐约约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她信心大增,移动屁股的节奏越来越快,像是要把自己豁出去了似的……

救护车到了,女人急忙挥手示意停车。救护车停了下来,车上下来医生和护士,他俩从车上推出担架车,男医生抓住男人的皮带,女护士捧着男人的头,女人小心翼翼地抬着男人的腿,一齐用力把男人挪到了担架车,担架车往救护车上一抬,一推。医生扭头对女人说上来吧!女人说,我的车怎么办?你的车扔掉都没人要,医生和护士异口同声。女人想想也对,就把车推到了路边,上了救护车。救护车鸣叫着一路开去。

女人坐在救护车上,看着鼻孔插着氧气管、脸浮肿青黑的男人。心里说不出啥滋味!这就是当初那个英俊潇洒、健壮威猛、聪明能干的男人?而现在他竟然是个丑陋不堪、弱不禁风、竟然百无一用的废人!而正是这个男人使她的生活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让她看不到一线光明。女人想恨男人可恨不起来,她恨命运,可命运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她看不到它,也捉不到它。现在她连恨的信心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就如同风雨中的一片树叶。她不敢再想下去,扭过头望着窗外。

远处一只鸟在天空中时而盘旋,时而低翔。天空是那么高远辽阔。

到了医院,医生初步检查一下男人,安慰女人说如果晚来几分钟,你丈夫真的就没救了!

女人不知是高兴还是怎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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