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的魔鬼

2020-08-13 07:24邵丽
美文 2020年15期
关键词:李铭角儿王八

邵丽

西谚说:“魔鬼都藏在细节之中。”细节是小说创作很难跨越的一道门槛,有的作家写了一辈子,几乎可以说著作等身,可就是铺陈不好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在一次访谈中,王安忆也曾经说起过:“我发现最近的小说家,是不太讲究细节真实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对于细节上的偏差,一句小说是虚构的就交代过去了,好像虚构不需要门槛、不需要讲究这些。”

《金瓶梅》这部小说,好就好在它的细节,很多评论家喜欢凭某个人的结局去妄猜作者的观点。其实与其说作者没什么观点,就是有,他的观点也都揉碎在那个人做人做事的细节里。也可以说,整部《金瓶梅》的骨架,主要是靠对话和细节支撑起来的。

先看李铭在西门庆家唱戏那一出,其中的细节于平淡无奇之中,却让人看得触目惊心。李铭本是西门庆第二个妾李娇儿的侄子、他异常喜欢并梳笼过的妓女李桂姐的弟弟。我们看西门庆是如何对待他这个小舅子的:

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穉金灯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听。”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团靶勾头鸡膆壶,满斟窝儿酒,倾在银法郎桃儿锺内;那李铭跪在地下,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在桌上,拿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 ,一碗韮菜酸笋蛤蜊汤 ,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 ,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 ,一碟子柳蒸的勒鲞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儿,用盘子托着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的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的靠着槅子站立。

如果只有西门庆如此对待李铭倒也罢了。西门庆让李铭教潘金莲的丫环春梅弹琵琶。春梅虽然被西门庆收用过,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奴才。而在她眼里,李铭是个连奴才都不如的人:

春梅袖口子宽,把手兜住了。李铭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来,骂道:“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那王八灵圣儿出来了,平白捻我手的来了!贼王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你问声儿去,我手里你来弄鬼!等爹来家等我说了,把你这贼王八,一条棍撵的离门离户!没你这王八,学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寻不出王八来?撅臭了你这王八了!”被他千王八、万王八,骂的李铭拿着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春梅依仗西门庆和潘金莲对她的娇宠,的确可以做到有恃无恐。但李铭毕竟有西门庆明媒正娶的李娇儿和收拢过的李桂姐可以依仗,李娇儿至少是她名义上的主子,道理上说她应该“不看僧面看佛面”。春梅之所以如此,也有她的目的。一来她心高志远,不甘人下,想做大自己。二来也是隔山震虎,故意做给李娇儿看的。

不过,从根本上说,他们之所以会如此对待李铭,皆因为他的出身不好——“乐户”。乐户制度起源于汉,废止于清代,他们是中国历史上以音乐歌舞专业活动为业的贱民,在人格上低人一等,在社会生活中也有很多限制,比如乐艺必须世代相传、不能与平民通婚、男性不能读书应试、不能轻易改行脱籍等。到明代即使通婚有所放开,但姻亲也改变不了他们之间的阶级鸿沟。西门庆可以收李娇儿为妾,也可以与李桂姐同床共枕,但是却不能与李铭一个桌子吃饭。

在《金瓶梅》里,阶级观念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细节也尽现其中。同样是第一次见西门庆,出身不同的孟玉楼和潘金莲,在细节上表现出来的物质和心理差异也是天壤之别。孟玉楼财大当然气粗,“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所以她对待西门庆,自然是优裕从容,细致入微,“只见小丫鬟拏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 ,银镶雕漆茶锺,银杏叶茶匙。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

而出身卑微又捉襟见肘的潘金莲,第一次接待西门庆,却是安排迎儿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她让迎儿把蒸好的角儿拿来看:

妇人用纤手一数,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儿,翻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便问:“那一个往那里去了?”迎儿道:“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妇人道:“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你大碗小碗胡捣不下饭去,我做下孝顺你来!”便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身上衣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分付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那妮子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为了一个肉角儿,就把人打得“杀猪般的叫”,临了还用指甲把人家脸上掐了两道血口子。潘金莲如果不是穷困,即使再心狠手辣,何至于此?至少她不会把几个肉角儿翻来覆去地数吧?所以,到西门府之后,为什么潘金莲每况愈下,而孟玉楼却步步为营,实在也是跟经济基础有很大关系。潘金莲的性格最后发展成那么穷凶极恶,甚至连自己的亲娘老子都不认,也是她逼仄的环境所决定的。财大才能气粗,说到底,她还是穷,贫穷留给她的只有戾气而没有骨气。

在《金瓶梅》里,玳安是个很难得的人物。有人認为应伯爵这个人物写的好,其实玳安也不差,最后让他成为西门小官人,实则是作者复制了一个西门庆。玳安身段柔软,能屈能伸,做事情也张弛有度,有时候即使有些过分,也绝对不会超出边界。但他又八面玲珑,在主子面前百依百顺,一副典型的奴才相。有时候偶尔还会被西门庆打骂。而只要不在主人跟前,他就是主人。

有一次他被吴月娘骂了,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泄。刚好遇到书童儿顶撞他,于是他就“不由分说,掀起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向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掀了,流在水柜上”。

还有一次,趁西门庆与王六儿鬼混,玳安带着其他人去嫖娼。管事的说他们来晚了。玳安立马就发飙了:

这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扫进里面。只见黑洞洞,灯也不点,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子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了?”玳安道:“我操你娘的眼。”不防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子只叫着:“阿嚛!”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扒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了他去了!好不好拏到衙门里去,且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

“拏到衙门里去,且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这分明是西门庆的嘴脸。其实,我觉得这是作者故意埋下的一个伏笔:一个活脱脱的小西门庆早就呼之欲出了。

李瓶儿是作者倾注感情的人物,也是西门庆最爱的人物。作者通过她与吴银儿认亲一事,写出了世态之炎凉。李桂姐瞒着吴银儿认了吴月娘为干娘。同是粉头的吴银儿也不甘其后,赶紧去认李瓶儿为干娘。心地善良的李瓶儿,对此喜不自禁:

李瓶儿连忙又早寻下一套上色织金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儿,一两银子,安放在他毡包内与他。那吴银儿喜孜孜辞道:“娘,我不要这衣服罢。”又笑嘻嘻道:“实和娘说,我没个白祆儿穿。娘收了这缎子衣服,不拘娘的甚么旧白绫袄儿,与我一件儿穿罢。”李瓶儿道:“我的白祆子多宽大,你怎穿的?”于是叫迎春拿钥匙上大橱柜里,拿一匹整白绫来与银姐:“对你妈说,教裁缝替你裁两件好祆儿。”

后来李瓶儿生病,一日重似一日。一直到她死,吴银儿到底没露一个面儿。死后人家通知吴银儿说,李瓶儿死前给她留的有东西,她才过来看了一眼。

那小玉走到里间,取出包袱,内包着一套缎子衣服、两根金头簪儿、一件金花儿。把吴银儿哭的泪人也相似,说道:“我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来伏侍两日儿!”

天天在西门府里走动的吴银儿,怎么会不知道李瓶儿生病?但对于这个异常简单的问题,作者不置一词,更没有一句褒贬。只是通过细节,把人性的黑洞掀开让我们来看;只是在这些细节里,让你感觉到世态之炎凉,人情之冷暖。所谓“运来谁不来,运不来谁来”,在《金瓶梅》里,这种悲凉到骨子里的况味,总是让人读得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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