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偶家人

何明方

好多个漫长的下午，简图都蹲在大石条旁的泥坑边用泥土捏一些小东西。那大石条对简图很有吸引力，她喜欢在那里玩。她说：“大石条又冷又硬，但我喜欢靠近它，它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栖息在某一棵大树的众多叶子中间的蝉。”

在大石条上方，简图搭了一些扇形的棕榈叶，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下面那片阴凉里玩耍，就像在一个被浓密的叶子覆盖的洞里一样。在大多数的空闲时间里，我坐在石条上帮简图哄她的弟弟玩，简图则专心捏泥偶。

有一天下午，我说：“我希望我们一直都可以这样在一起，一切都不变化，你呢？”简图正在用泥捏一头水牛，她抬起头笑着说：“可是，我们怎么能一直不变化呢？我們又不是石头做成的。不管怎样，你不想被半埋在田地里数百年，是吧？”

“不，我的意思是说……我只想说，美好的事物都不会长久存在。”我竭力去想能用来表达思想的词语，“我们现在做的，只是一起在这里玩——我希望可以继续下去，就是这个意思。”

简图放下半成形的泥牛，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你想跟老人们在一起——父母、叔叔、爷爷奶奶——他们会消失的。你交朋友，他们会离开你，到不同的地方去，永远不再相见。一切都那么容易破碎。”她心不在焉地捡起一团干土，并一拳将它击碎，土屑四处飞散。

“我们甚至没有真正的家庭了，有的只是家庭的碎片。”

我偷偷看了我的朋友一眼，我知道她在长年的战争中失去了父母和哥哥，但她从来不说这些。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什么？”

她回答：“我有的，你有的，都只是家庭的残留，像没人要的破碗残片。我们没有真正的家庭。”

“那么，真正的家庭是什么？”我问。

她说：“一个真正的家庭是会长大的。有人加入，丈夫、公公、婆婆，还有孩子。”

我仔细想了想，感觉真对。我自己的家庭正在变小，不是变大而是缩小。现在这样就只是家庭的碎片了吗？我满怀渴望地说：“我希望再次成为真正的家庭的一分子。”

“你可以的。”简图说，“我也可以。”

“怎样可以？”我问。

“你会知道的。留意就好了。”简图说完，又开始去捏她的泥牛。她轻揉慢捏，不一会儿就把牛的四条腿捏出来了，然后是牛角，最后捏出了一头完整的牛。接着，她抱起角落里的一捆稻草，稻草里已经有一堆泥偶。她轻轻地将泥牛放进去，说：“一套，全捏好了。”

就在这时，有几滴雨打下来。

简图焦急地看着天上，浓厚的黑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太阳遮住。雷声隐隐地从远处传来，旋风卷起尘土抛向空中，接着，雨真的下起来了。

简图赶紧拉开她的裙子下摆去遮那捆放泥偶的稻草。看起来真像一只要孵蛋的母鸡。

我挤在简图身边，听着雨落在棕榈叶上的声音。雨滴钻过棕榈叶的缝隙，轻轻地落在我裸露的胳膊上，凉沁沁的。我想起小时候在前门廊上度过的那些多雨的下午。奶奶的手指像这雨滴一样轻、一样凉，抚摸着我搁在她的膝盖上的头。

我闭上眼，尽力去想象家人就在我的身边：奶奶依偎着我，爸爸和哥哥在台阶上做工，妈妈在往灶里添柴。家人的呢喃好像就在附近，像柔软的毯子包裹着我。

睁开眼时，我发现简图也在出神，她的眼里一片迷茫，我知道她也正在回忆，怀念她的家庭还完整的时候。

雨停了。简图转过身笑着问我：“你想跟我的泥偶家人玩吗？”

我更想要我的家人回来。不过，有泥偶家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于是，我说：“想，肯定想！”

发稿/庄眉舒

插图/世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