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尾上针(下)

2020-08-16 13:49克里斯蒂娜·波兰德刘颖孙跃英
现代世界警察 2020年8期
关键词:瑞尔西奥科斯

克里斯蒂娜·波兰德 刘颖 孙跃英

比尔大出同母异父的弟弟十岁。三十多岁的他一头金发,头脑敏锐,是个不太好对付的家伙。不过,他还算是有修养的。考克瑞尔翻看他的护照,“你长大后从没回来过?”

“没错。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把我送上了轮船。继父不想要我,母亲好像也不想为了我成天打架。因此,我回来的愿望不是太迫切。”

“连你母亲去世时,也是这样?”

“那个时候——我受到了阻挠。”他欲言又止。

“受到了什么阻力?可以告诉我吗?”

“四面都是石墙。”继子比尔的话里充满了怨恨。“巡官先生,我当时还在监狱里。也就是说,我正在服刑。我跟一个家伙打了一架,获刑半年。才出来不过几个星期。”

“为什么打架?”

“如果非告诉你不可的话,因为我妻子。”他恼怒道,“我这人游手好闲,这我自己知道。估计那家伙是趁她情绪低落时,把她勾引到手的。不管怎么样,最后是我把她赶出家门的。至于那个家伙,也是我给了他机会的,让他勾引了我妻子。就是这样。”

“你跟妻子离婚了?”

“是的,离婚了。”他望着考克瑞尔巡官,冷酷而机灵的眼神里突然现出一丝绝望,“我现在才明白,我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

“不管怎么说,你出来后知道继父要跟这个护士结婚了。如此一来,你母亲留下来的钱就有可能泡汤了,对吧?所以,你赶紧回来盯着她,是不是?”

盯着她——又是一只雄蜂,紧张,落魄——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女人陪伴了。现在更是如此,至今念念不忘的妻子又被人夺走了——一起加入了追求童贞女王的行列。“我相信,是你把毒药带回家里的。”

“没错,是我。伊丽莎白没有办到,老头对她动怒了。那个可怜的姑娘一半时间都不在这里,事情做起来容易吗?因此,我去把它弄了来,放到了门厅桌上。这样一来,他还以为是伊丽莎白干的呢。”

“可她人在伦敦呢,怎么会相信是她干的呢?”

“哦,见鬼!老头才不在乎呢。无论如何,只要那东西不在,就是伊丽莎白的责任。”

“这么匆匆忙忙地弄了来,也没人使过吧?”

“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这么做,伊丽莎白会有更多的麻烦。他这人尤其喜欢没事找事。”

“我懂了。我们都相信,是你把氰化物拿回家的。还有,也是你把冷盘肉端给你继父的吧?”

“是我?我的天啊,巡官先生,那些老太太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会从我们手里把盘子夺过去,放到所有客人面前。”

“或许,你会特别吩咐某人:‘这盘是专为卡科斯通先生准备的!”

“我有可能那么干。”比尔一听乐了,“你干吗不去打听一下,找到那个人?她一定会告诉你的。”说完,他耸了耸肩,“就算真的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毒药不是放在肉里的,对吧?它是放在桃子里的。”

“要是真的有人在桃子里投的毒,”考克瑞尔说,“那他做得可真是聪明了。”他沉思片刻,“究竟该如何投放,如何确定氰化物的剂量,才能确保老头儿吞下第一口桃子就能达到目的?”

随后,他告诉比尔可以走了,让他去把罗斯医生叫过来。

“你好,医生。我们开始吧!‘仅有一只得以成为配偶,而且,它会在交配过程中死去。”

“您指的是黄蜂?”医生的話说得很生硬。

“对了,就是黄蜂。不过,没人把你视为雄蜂。你整天背着急救包忙忙碌碌的,刚才那包就放在门厅桌上,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差不多每隔一周,包括您在内的警察就会告诫我们,切勿把急救包放在无人照管的汽车里。”他脸色阴郁,愤怒地盯着考克瑞尔巡官,“您在提示,我杀死了自己的病人?”

“你要宣布自己不在追求童贞女王的行列吗,罗斯先生?在已故卡科斯通夫人病房里,你见到咱们小女王的机会一定不少。”

“我可是有属于自己的小女王的,巡官先生。我没打算当一只小雄蜂,没想过要去追求她。”

“这我知道。”考克瑞尔说,“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我并未说你做错了什么。”

解除了敌意,罗斯医生的态度马上软化下来,非常悲哀地说道:“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巡官先生。不过,的确——她有些——一想到那个肮脏的老畜生——”

“哦,他已经死了。”考克瑞尔说,“就在你鼻子底下被人杀死了。说起鼻子——”

“我凑到他嘴边闻了闻,哦,我的天啊,几乎没什么气味。不过,确实有点儿什么东西——我想,是樱桃酒液——桃子里的樱桃酒汁。”

“这顿饭可真是奇怪!”考克瑞尔巡官陷入了沉思,“他是新郎,按理说,大家应该想法让他高兴才好,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他明明不喜欢吃牡蛎,但他偏偏必须吃牡蛎;他最讨厌的是冷盘肉,冷盘肉却堆积如山;他是明显的禁酒主义者,给他的桃子却偏偏是用酒浸泡

过的。”

他坐在那里,下巴支在手上,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里现出一丝迷茫。“这是一桩阴谋,医生,绝非从锡罐里刮出一点毒药涂到浸过酒的蜜桃上那么简单的。这一切绝非偶然,一定是一个藏得很深、蓄谋已久、巧妙策划、绝对无懈可击的计划,究竟是谁设计的,由谁来实施的,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最后,考克瑞尔巡官缓缓说道:“当然,不管遗嘱怎么设定的,按现行法律,她顺理成章就会成为富孀。对她来说,这要比当一名阔太太也许更合她的心意。”

“你不会真的觉得伊丽莎白——”

“饭菜准备的事,伊丽莎白根本不曾参与。最近三天,她都不在家。跟西奥去教堂的途中,她回来短暂停留过。他俩各自独处的时间不过一两分钟,伊丽莎白可能更短。那么短的时间不够她冒险去撬开锡罐、舀出毒药、掺在桃子或牡蛎、冷盘肉里,尤其桃子还是装在密封的瓶子里的。换个角度来考虑,伊丽莎白是个有经验的护士——”他想了想,“卡科斯通先生得了重感冒,她是不是会劝说他服点药什么的,比方说,从教堂返回途中——”

“他这个人从来不吃药的。他经常感冒,家里到处都是我开的药,可他从来连碰都不碰。此外,”因为比尔就在眼前,他接着说,“氰化物是涂在桃子上的吗?”

桃子可是西奥那个又懒又蠢的家伙弄来的。起初,他并不想暗示,可能是西奥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现在却仓促之间来了这么一句,但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对伊丽莎白有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对伊丽莎白有意!”

“我已经下定决心,”罗斯医生平静而谦卑地说道,“此事之后,如果我们大家安然无恙,只要有可能,我再也不会跟伊丽莎白见面。”

“你不过是一只工蜂,”考克瑞尔巡官说,“算不得真正的雄峰。你会感觉轻松一些的。比尔是雄蜂,他自己都承认了,只不过用的字眼不一样。”

西奥那个胖子也是雄蜂,比尔、西奥、医生——可罗斯医生已经成家,从未有过要为童贞女王伊丽莎白而抛家舍业的念头。比尔也结过婚,即便现在认识了伊丽莎白,依旧对前妻念念不忘。肥胖的西奥对独自生活心满意足,不过有点想入非非,有时蠢蠢欲动,偶尔冲动之下有些跃跃欲试,仅此而已。配偶只能有一个——四个人同时追逐童贞女王,但最终只有一个人才有可能成为配偶。毫无疑问,这个人已经死了。

存世的三个人里,究竟谁会为了阻止两者结合而动了杀机呢?

接下来,又是没完没了的调查、询问。咨询哈利斯百货店、福特姆-梅森百货店和村里的药店,电话联系卡科斯通先生的律师、继子比尔在美国仅有的几个联系人,以及早已辞职的卡科斯通先生的佣人。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夏日的夜幕悄然降临了。考克瑞尔巡官和他们一起,站在这座庞大、丑陋、弥漫着邪恶欲望的宅邸露台上。这座宅邸,自然是属于伊丽莎白的。

“伊丽莎白——卡科斯通夫人——三位先生,这事只能有一个动机。它与金钱无关,因为遗嘱早已拟好。卡科斯通现在或以后什么时候去世,都不会对遗嘱的内容有任何影响。目前看起来,你们几位手头也还算宽裕。只能有一个动机,因此也只有一个疑问:谁会为了阻止卡科斯通先生和伊丽莎白结合而杀人呢?”

胖子西奥吗,可能会对童贞女王怀有炙热之情。但因涉及亲生父亲,对婚事的厌恶或许超出常人。

继子比尔吗,曾因无法忍受心爱之人红杏出墙,一怒之下,将一个男人打了个半死,并且永远抛弃了仍然在意的女人。

罗斯医生吗,可能比他人更了解伊丽莎白。作为卡科斯通先生的健康顾问,对那具粗鄙臃肿的身躯和他作为原始征服者的欲望,再熟悉不过了。

西奥、比尔、罗斯医生,三个人中——沉住气,慢慢来!考克瑞尔巡官叮嘱自己。然后,他大声说道:“这是一桩蓄意谋杀。这里面没有侥幸!我反复想过,为什么第一口桃子就会致命?我的答案是,问题就在于那把汤匙。”

“你是指西奥用来盛桃子的汤匙?”伊丽莎白迫不及待地说,“不可能!那盘桃子,不是西奥端给他父亲的。西奥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会挑哪一块来吃。”

“难道他会给父亲指定一盘来吃?”比尔看了考克瑞尔巡官一眼,脸上不无嘲弄。他试图安慰突然发起抖来的西奥:“伙计,放松点。这一点,已经说清楚了。”

“无论如何,这也说明不了为什么第一口桃子就是有毒的。还有,伊丽莎白!”考克瑞尔说,声色俱厉,“請你不要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你这是在转移视线,想让我忽略另一把汤匙——比尔少爷直接递给您丈夫的汤匙。”

伊丽莎白哭了起来,显得很悲哀,很无助,紧紧咬住拧成一团的白色手帕。“巡官先生,卡科斯通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复生了。您能否——咱们能不能——”她说着,放声大哭起来,似乎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让大家陷入如此困境之中,实在太令人害怕了。

“但你的丈夫被人谋害了,你想让我怎么样?难道就此罢休,仅仅因为凶手爱慕你的缘故?”说着,他又说回到汤匙这个话题来了,“如果那把汤匙涂了毒药——”

伊丽莎白立刻不再哭泣了,得胜般地扬起头来,“绝对不会,卡科斯通曾经仔细察看过汤匙是否擦洗干净了。佣人离开后,他一直都这样。他说我——”说到这里,她的下唇又颤抖起来,“虽是已死之人了,但他这个人不是太好——”

那就是说,这事不是西奥干的。他没法知道,有毒的桃子会不会落到父亲口里。比尔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他压根儿就没有机会在桃子里下毒。“既然如此,”罗斯医生说,“那我呢?”

露台上一片寂静。太阳早已下山了,星星在暗淡的夜空里若隐若现。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一时谁也不说话了。伊丽莎白缓缓说道:“巡官先生,罗斯医生有妻子,也有孩子。”

“但他还是不愿看到你投入那个人的怀抱。用他的话来说,他是一个‘肮脏的老畜生。”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医生说。

“不过,你是负责照顾卡科斯通先生的,罗斯医生。那时,你也是第一个跑上前去的人,还把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伸到了他的喉咙里。”

——指套!伸进一个每天都会出现窒息症状的患者的喉咙!一个在盛放毒药的锡罐里事先浸泡过的指套!——

“你不会这么想吧?”罗斯医生惊呆了,瞪大了眼睛,“你觉得我会杀了自己的病人。”

伊丽莎白抓住他的胳膊,哭出声来:“他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但罗斯没有理会她:“而且,用这种方式杀死他?我哪里知道他会发生窒息?”

“他一直都有这种症状。”考克瑞尔巡官说。

“可罗斯医生不可能接触到毒药的。”伊丽莎白说,“他没有去门厅取急救包。”说到这里,她又马上打住了话头,“哦,西奥,我不是说——”

“包是我拿的。”西奥说,“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可能意味着,是你把指套浸到毒药里的。”

西奥的圆脸猛的没了血色。“是我?巡官先生,我怎么会这么做?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我根本不知道那指套是干什么的。”

“况且,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伊丽莎白说,“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先要撬开锡罐,再从包里找出指套。别忘了,指套放在侧面小包里,并不在最显眼的地方的。”

事实上,指套就在急救包的最上面。当时,比尔跟医生一起蹲在那具肥胖的躯体旁,很快找出指套来,递给了罗斯医生。

“我来教堂前,刚给一个病人用过。”罗斯医生耐心解释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去核实。我把它扔进沸水里,再把它擦干了,扔回到包里。然后,我就匆匆忙忙赶来参加婚礼了。”

匆匆忙忙——来参加伊丽莎白的婚礼。“那就是说,当时你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就是指套,对吧,医生。你把急救包带进来,放到椅子上,眼睛落在那个毒药罐上。大家刚从婚礼现场回来,满屋子跑来跑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郎和新娘身上了。你舀出一点毒药来,用指套——只待时机来临。这时机还真就出现了,真幸运!”

“考克瑞尔巡官,”伊丽莎白义正辞严道,“实在太荒唐了!罗斯医生先在卡科斯通嘴边嗅了嗅,好大一会儿后才把戴着指套的手指伸进他的喉咙。你自己也看到了,我说过,像是在做什么——”

“起初,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嗅。”考克瑞尔巡官说,“沒有什么可嗅的,对吧,医生?知道吗,毒药事先涂抹在指套上了。当卡科斯通先生发生窒息时,医生靠上前去,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然后,就把指套伸进了喉咙里。这个时候,就可以嗅出什么了。再检查指套时,可以把上面残留的氰化物归因于它进过病人喉咙。接下来,就是向人显示毒药的来源。好吧,这个太容易了。他在餐巾上擦了擦指套,然后,太无辜了——把餐巾盖在桃子上。”巡官锐利的眼神看向大家,不无得意之色。

他们呆立在那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医生。罗斯医生满脸惊恐之色。

伊丽莎白大声道:“啊,这不是真的。”语气中明显带着疑问。

“我不这么想,不!”考克瑞尔巡官说,“这不是一个靠运气的案子,凶手指望万无一失。得手的前提是,老头到时会恰好发生窒息的症状。”

伊丽莎白走到医生身边,两只小手抓住他的手臂,前额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小会儿。她的这个姿势,毫无卖弄风情之意。“哦,谢天谢地!他把我吓坏了!”

“我没有。”罗斯医生的语气很坚定,脸色却依然苍白得很。这时,他转向考克瑞尔巡官,“他有时会窒息,没错。不过,他一年才会发作一两次。你总不能完全指望,能恰好赶上这样的时机吧。”

“这样的话,又该考虑你了,西奥。”考克瑞尔巡官温和地说,“是谁把桃子给了他,并让他尝一块的?”

跟他父亲一样,西奥好像要窒息了。“是我要他吃的吗?”

“亲爱的西奥,你父亲明明滴酒不沾的,你却偏要给他买来用樱桃浓汁浸泡过的桃子。因为你事先知道,他的感冒很厉害,闻不出酒味。吞下一大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你了解你父亲的,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气得语无伦次的。即便没有因为桃子而窒息,也可能会因为气急败坏而窒息。是这样的吧。难道你对窒息一点都不了解,也不知道戴上指套的手指可以让气管保持畅通?”

西奥说话结巴起来了,“我不可能做那种事。你的意思是,我先到门厅那里取到包,把毒药抹在指套上?伊丽莎白刚才都说过了,我没有足够时间来干这事。”

“那会儿,我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父亲身上,都在想法让他从椅子上下来,躺到地上去。时间在那种时候,是过得最快的。”

西奥的窘迫,伊丽莎白同样看不下去了。“不用管他,西奥。别害怕。这跟刚才的说法一样,无法让人信服。他这个人,他是在戏弄我们,刺激我们,想从我们这里套出些什么东西来。如果是西奥干的,巡官先生,那罗斯医生呢?卡科斯通躺在椅子上的时候,他为何要在他嘴边吸鼻子?当时还没什么好嗅的。你说他是在装模作样,可要是西奥往指套上涂的毒药,罗斯医生还用得着装吗,除非——”她停下来,突然用手捂住了嘴;随即把手拿开,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绢。

考克瑞尔巡官接过话来,“说下去,伊丽莎白,除非——”

“没什么了。”伊丽莎白说,“我只是想说,如果是西奥干的,罗斯医生当时就不该有那样的举动。”

除非——考克瑞尔巡官想了想,眼睛像天上的群星一样闪烁着。“除非——伊丽莎白,你是想说,除非他们串通一气?”他的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笑容中充满威严。“除非三个人事先串通好了。”

三个男人联起手来,只因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谁也没想真正拥有她,但一致决定,绝不允许第四个男人对他染指。

最初,他们无意间了解到了各自的想法、感情,共同的爱憎与恐惧;接着,他们不经意地商量着,要采取什么行动、如何落实急救、有哪些潜在的危险;然后,他们痛下决心,准备付诸实施,制定出具体方案。可是,最后的环节——谋杀,即便有其他人做后盾——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当然,可以排除的是三人共谋。这就好比在刑场上,要是十个人同时开枪,谁也打不中目标。

按分工,比尔负责搞到毒药,确保放在门厅备用。西奥负责的是,尽可能创造能使用毒指套的机会。医生的职责,不用说,就是真正用上毒指套。但是,为了免于某人罪责过于严重,就让比尔去门厅,负责在指套上抹上毒药。如此说来,谁是凶手呢?给死者下毒的人比起找来毒药的人,责任更大吗?仅仅因为没有动手杀人,那个导致受害者发生窒息、给杀人者制造机会的人罪责就要轻些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做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保住童贞女王伊丽莎白的清白。

一位警官将三个男人赶进空旷而凌乱的客厅,等待警车的到来。

伊丽莎白站在门厅里,不停地哭泣。“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巡官先生,那三个人,他们会密谋——”

打一开始,考克瑞尔巡官就说了,这是一桩藏得很深、蓄谋已久、巧妙策划、无懈可击的阴谋。

“你若非要这么说,就怪罪医生和西奥好了,为什么要把比尔也拉进来?”

“哦,比尔嘛,”他说,“要是没有比尔——你一直都很忠诚。现在,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谈比尔吧。”

几周以前,卡科斯通再婚的消息成为公开的秘密后,考克瑞尔巡官就找到她,对她说:“伊丽莎白,你有这份工作,可以外出旅游,可以去了解世界。”

“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够多了。”她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好吧,”现在,她终于承认了,压低了嗓门说,“是的。我去过美国,是跟一个私家病人去的。实际上,我在那儿结婚了。我结婚和离婚的事,卡科斯通都很清楚。我没有说出去,是因为他不想外人知道我是——啊,用他的话来说,二手女人。”

结婚,然后离婚。她嫁给了一个游手好闲之人。那人从忠心耿耿的佣人那里得知,亲生母亲去日无多。

“巡官先生,我们毫无希望。他疯狂地赌博,我当护士的收入根本无法维持两人的生活。可是,我离不开他。我跟你说过,我曾经失去了一份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真的。我爱过他,也不能说完全失去了。我至今还在爱着他,到死都不会改变。我想,有些女人就是这样。”

“有些男人也是。”考克瑞尔巡官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落寞的面孔。那人当时说:“我现在才明白,自己犯了非常严重的错误。”

“我一直感到非常羞耻,巡官先生。”伊丽莎白又哭了,“不仅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还因为所有的谎言、所有的欺骗。”

“可这些事,你还是一件一件地做了。”

“你不了解比尔。”她说,“可是,这是真的。他偷偷给他母亲写过信,是由仆人转交的。他说不久后,就会有一个女孩跟她联系的。那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很快就会回到英格兰。他嘱咐母亲,什么都不要跟老头说,只管设法和女孩签下协议,接受她的照顾。当然,这个女孩就是我。他最初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要在母亲去世之前拿到她留给他的那一份财产。后来,他又有了其他想法。过不了多久,老头就会成为鳏夫。在他看来,他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身体状况也很糟糕了。在他的想象里,这个老病秧子要的只是护士,而非妻子。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离婚。他指控一个男人跟她有染,借此把他打了一顿。没想到下手太过,把自己弄进监狱去了。对此,他也并不在意。有了人身伤害这个理由,离婚的手续办起来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要是不离婚,你自然无法获得遗产继承权。跟老头结婚的事,必须做得严丝合缝。”

“巡官先生,”她的痛苦非常明显,“永远都不要相信这是谋杀计划的第一步。我刚才说过了,刚开始的时候,动机就是那么简单。后来,那个赌徒的想法一变再变。在他看来,机会难得。他知道,我在男人面前很有吸引力。这是与生俱来的,我自己也没有办法。你也看到了,我无需多做什么,它就能发生作用。既然拥有这份资本,他怎能不想着善加利用呢?一个是年迈多病、刚刚失去妻子的老头儿,一个是年轻貌美、住进家中的姑娘——怎么可能失手呢?”

“他做好了等下去的准备了吗?”

“他以为要等的也就不过一两年,不会更长的。这时,他就留在英格兰。这样的话,我们可以经常见面。毕竟,他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可以给他钱,让他继续赌博。”

“可在美梦成真之前,你得先把他那处在垂死边缘的母亲照顾好了,再设法接替她的位置,跟老头在一起。”

她转过头去,“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么做很可怕。实在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完全相信比尔的话了,觉得那个老弱的病人需要的是护士,不是妻子。我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再说一次,你不了解比尔。不管他说什么,我必须照办。就这样,我就去照顾他母亲去了。她快要不行了,对此我无能为力。但我一直都对她悉心护理,看护得很周到,直到最后一刻。因为这个,她对我非常感激。当她最后离世时,我几乎无法忍受。我打电话给美国的比尔,告诉他我无法继续下去了。可是,他只是说——”

“他说你必须坚持下去,还亲自飞了回来,让你务必照他说的做。”

“让我务必照办。还有其他事情——”她淡淡地说道。

“是的。”考克瑞尔巡官想了想,一会儿后说,“还有其他事情。他还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你,伊丽莎白。他可能会逼迫你嫁给一个可怕的老头儿,但又绝对容忍不了你跟他上床。”

有了这个推断,他又发现了意想不到的证据。“巡官先生,他心里可能是这么想的——天知道!但他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半句。我说过,还在美国的时候,他设想的还是老人和护士之间的关系。当他来到这儿,发现我和他的继父——再往后,或许他了解到了另外两人的态度,想必三人因此联合起来了。这是又一场赌博,比尔就是这么一个人。只不过这次跟以往不同,法律拿他们没办法,对吗?”

“你是什么意思——法律拿他们没办法?”

“喔。有人触犯法律了吗,比尔不过是买了一罐消灭黄蜂的药物——这事,没有什么过错吧。西奥不过买了一瓶桃子——这也没什么过错吧。医生确实把指套伸进卡科斯通的喉咙里了,可他并没有下毒。他们三人,谁都没有做错什么。他们都用不着坐牢吧。”

“时间不会太长。”考克瑞尔巡官没有否定。

“時间不会太长?”伊丽莎白吃了一惊。

“不久就会被带出监狱,实施绞刑。”考克瑞尔巡官说。

“您不是当真的吧,他们三人都会——被绞死?”

“一个也跑不掉。”考克瑞尔巡官说,“因为这是一起谋杀案。这就是法律。对女王的追逐,伊丽莎白——一年里的某些时候,雄蜂们围坐在一起,只是吃——喔,这个我们都看到了——并且大睁着眼睛,盯着童贞女王——喔,这个我们也看到了。然后,群起追逐蜂王——这一幕,我们也看到了。不过,这个比喻用在这里不是很恰当。因为只有一只雄蜂得以交配,因此——死者也只能有一个。”

“您是说,这三个人——”

“我是说,这三个人都得死。所以说,这种结局不太符合那个比喻。”

“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得救的?”伊丽莎白开始颤抖起来。

“几句话就能让他们得救。而且,他们最终会得救。”

“几句话?”

“一二十个字。当时说得很随意,几乎无人听见,也无人在意。后来,我才想起来的。您丈夫说:‘为什么没有熏鱼?你回答说:‘我们准备的饭菜都是最容易做的。”

这时,一个一直安坐在门口椅子上的便衣站起来,悄悄走了过来。考克瑞尔巡官伸出一只手,钢铁般坚硬的手指拽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牡蛎这道菜做起来,怎么会比熏鱼更容易呢,伊丽莎白?”

一个藏得很深、蓄谋已久、策划巧妙、无懈可击的计划——

这是一对夫妻策划的卑劣的阴谋。

女方安插在丈夫垂死的生母家中,伺机成为未来鳏夫的新娘。对丈夫而言,没有什么比等待一个生命的结束更为让人煎熬的。而且,此人的生命力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而女方呢。显然,她早就清楚认识到这一事实:可能需要服侍一个男人多年;一旦她的不端行为露出半点蛛丝马迹,男人就会将留给她的遗产降到法律许可的最低限度。她真的跟卡科斯通坦白过自己的婚史吗?那是不可能发生的!老头曾经说过:“你的名字恰好是伊丽莎白,宝贝。伊丽莎白,童贞女王”。他后来又补充说,“但愿如此”。这些人当中,对卡科斯通的婚床最为恐惧的不是别人,正是伊丽莎白自己。

一步步地,计划开始实施了。当然,只有她一人知道。

首先,她利用前夫来掩人耳目——他现在是可有可无了——然后,施展自己的魅力。这一招,屡试不爽。这样一来,那些可怜的傻瓜就有可能帮他搅乱局面。她略施小计,就将几位忠心耿耿的佣人不动声色地排挤掉了,以免有人挡道。如此之下,好戏开场了。她坐在那儿,千娇百媚,笑语嫣然,小巧的双手微微颤抖,温柔的眼神略显迷离——这一切的背后,工于心计的女子还在冥思苦想。

“你不可能知道。”伊丽莎白只来得及吐出来几个字,就被巡官带上汽车,离开了卡科斯通家的宅邸。

那三个男人目送她离去,个个面如死灰,不知所措,彻底乱了分寸。

“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完全是骗人的把戏,你不过是想误导我!”

“不!”考克瑞尔巡官说,“没必要再演戏了,咱们已经走得太远了。你一直都在误导我。”说着,他的胳膊稍微松弛了一些,手指却仍然紧紧拽着她的手腕。“你干得实在漂亮,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起了花招:发现嫁祸于人不成之后,假装一次一次地为他们掩饰,装出一副保护崇拜者的架势。这着实令人感动,好像他们是因为爱你才陷入了可怕的圈套。不过,我跟你有得一比。”他洋洋自得道,“将计就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你不可能知道的。”她还是不依不饶道。

“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考克瑞尔巡官说,“当时,我就想起他问过为什么没有熏鱼。饭菜都是你订购的,你尽可以怪罪他人的。不过,不管你怎么说,都不会有嫌疑的。究竟为什么要让他吃牡蛎,难道仅仅为了让他生气?仔细想想的话,把其他因素都考虑进去,就能找到答案了。”

“可是,不要忘了还有盛放氰化物的锡罐。咱们去餐厅的时候,你也看见了,我从没离开过餐厅,怎么可能把锡罐藏进花瓶?”

“你是趁着出去‘看看时藏的,这用不了半分钟。你手里还拿着小手绢,对吧。那是用来随时抹去指纹的。”他腾出一只手,使劲捶打膝盖,“我敢向天发誓,你已经想起来了,对吧,就是那块小手绢!”

坐在两人中间,伊丽莎白的手腕被紧紧地扣住了。她不停挣扎着,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开来。“放开我,你们这些畜生!你们把我弄痛了!”

“临死前,卡科斯通先生的滋味也不太好受。”

“那头肥猪!”她恶狠狠地说,“谁会在乎那么一个畜生是怎么死的?”

“无论如何,他是被谋杀的!”

“你永远无法证明我是凶手,巡官。比如说,”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她稍微顺从了一点,以便集中注意力,“我如何能把毒药从锡罐里弄出来?”

“跟西奥去教堂的路上你回家了,有机会这么做。那时,西奥去楼下的厕所了。”

“只有半分钟的时间。男人到厕所小便,要得了多长时间?就这么点儿时间,要把毒药从锡罐里弄出来,还要做其他事情——”

“哦,我可没有说你真的‘要做其他事情。不是那个时候做的,‘其他事情事先做好了。我们会在伦敦找到。只要花上足够时间,一定能够找到那家药店。就是在那儿,你又买一罐毒药。这儿的氰化物,不过是诱饵。即使在西奥如厕的半分钟之内,你照样可以飞速挖出一点来充当诱饵。毫无疑问,都是你一手安排的,要将锡罐放在门厅桌子上的。据我估计,那点儿毒药已被你扔到厕所里去了。”

“你什么都知道,对吗?”她的话里不无嘲讽。不过,这会儿她好像很累了,也很无助。不再挣扎,无力地坐在两人中间,靠在座位后背上。

一个藏得很深、蓄谋已久、策划巧妙、无懈可击的计划!这一切,竟然全部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无论如何,考克瑞尔巡官都不得不承认:她的智慧、她的耐心,实在让人惊叹。

她先是长时间处心积虑地策划,一点一点地构思情节。然后,仔细考虑道具、化妆和布景,就像耗时数月打造的一出剧。接下来,舞台搭建完毕,木偶演员也选定了,帷幕便拉开了。緊接着,就是“情节展示”了——“比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帮忙跑一趟药店吧!要是再弄不到消灭黄蜂的药物,老头儿会把我宰了的。那东西就请你放在门厅桌上吧,让老头儿觉得是我——”还有,“饭菜我已从哈罗斯定妥了,只是漏了甜品了。你能帮忙到福特纳买一些樱桃酒汁的桃子来吗?我在那里见过的,看上去味道不错。他滴酒不沾,是吗?啊,我的天!他就是这样。不过,其他人都该因此而忍着不喝吗?或许,这就算是给他们的一点儿补偿吧,因为没有香槟酒。这些日子他得了重感冒了,或许察觉不到的。”

当时的情形之下,群情激动,一片嘈杂和混乱,谁会记得到底是谁嘱咐的?又是谁提出了不同意见?至于那些数不清的琐事,到底是谁拿的主意?三个崇拜者之中,又会有谁躲在她的裙子后面高喊:“那是伊丽莎白让我干的?”就这样,比尔把毒药带回了家中;西奥买回了被认定让老头儿中毒的桃子;要是罗斯医生没带急救包,护士出身的伊丽莎白会忙里偷闲,上前提示警察的劝告的。

舞臺布景完毕,演员也都到位了。那些木偶演员——考克瑞尔巡官也现身其中,作为看客——在一根细线的操纵下,完成各种动作。细线的另一端,紧握在已被受害者鲜血染红的小手里。

当时,卡科斯通先生吞下最后一颗牡蛎,一边埋怨,一边饶有兴味地吃完了冷盘肉,正准备品尝桃子。此刻,他已然死期将至。

难道医生没有嗅出他呼吸中的氰化物的气味吗?

“为什么没有熏鱼?”他曾愤然质问。

其实,在哈罗斯,熏鱼和牡蛎买起来一样便利。但是,“我们准备的饭菜都是简单好做的”,她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早在那个时候,考克瑞尔巡官就暗暗问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牡蛎——需要柠檬片和辣椒,也许还需要黑面包和黄油——就比熏鱼更容易烹饪呢?这两者需要的配料,刚好完全一样啊。

这里肯定有瓶装的缓释胶囊,那是混合药物。一粒胶囊倒空后,可以用来装毒药,答案在于: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毒药胶囊藏入那十多颗牡蛎中。要对一盘熏鱼下手,就该另当别论了。

爱吃的人,会把牡蛎含在嘴里,慢慢品尝它的独特滋味。不喜欢的人——卡科斯通先生轻易不会改变主意的——就会把整颗牡蛎一口吞下了事。

何况,卡科斯通先生得上了重感冒。他总在感冒,家里摆满了治疗感冒的特效药,但他从来不动。特效药上剂量足以致死的氰化物。纵向切开的牡蛎可以装入一粒胶囊,再加以重新密封。

当然,正如伊丽莎白所言,她跟西奥前往教堂途中回家时,确实不曾有足够时间来完成这一切。但是,只需考克瑞尔巡官充分调查,就能发现伦敦并不是没有卖牡蛎的快餐厅。就在那儿,一个小巧玲珑的蓝眼睛女人吃完了十二颗牡蛎,却只留下了十一个牡蛎壳,如果有人不厌其烦地仔细清点一下的话。毫无疑问的是,楼下厕所里,还会被扔有一个沾了牡蛎汁的小塑料袋。然后,用不了半分钟,就可以溜进餐厅去——这时,西奥被像小孩一样打发去了厕所,怕的是在教堂犯尿急——从卡科斯通先生的盘子里拿起一颗牡蛎,换上早已备下的另一颗。

十分钟后,童贞女王伊丽莎白的手伸向了另一个男人。就在那时,她通过那只手意识到,那人的生命已走向尽头。她却对天发誓,她会永远爱恋他,珍惜他,忠于他,至死不渝。

几个月后,考克瑞尔巡官从伦敦最高刑事审判机构——位于伦敦老城区的老贝利法院回来,心里想的是,如果真有来生,至少他们可以很快团圆了。

与此同时,他也不忘提醒自己: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黄蜂!最重要的是,一定仔细察看一下蜂王身上是否也有毒刺。(全文完)

(责任编辑:古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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