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歌神贠恩凤

2020-08-17 02:02符红霞
金秋 2020年5期
关键词:郭兰英音乐会

文/符红霞

1998年,贠恩凤在西安护城河清淤工地为解放军官兵演唱

采访有些艰难。

原想,80岁的人了,不至于这么忙碌,又是刚从北京开“双先”表彰会回来,怎么也该休息几日吧。谁料她一着家,就让一个个提前约好的演出占满了,加上临时加进来的来访、看望等等。

电话一拨过去,对方声音总是急急的,说有事占着。“我昨晚才睡了两三个小时,现在还没吃饭呢。”

于是我有些不忍。

整整等了两三天,她还是忙。

我硬着头皮又打了电话,她说家里电灯坏了,她正在找人修理,我乘虚而入,终于“逮”住了她。

她先生病着。家里摆放着她先生一摞摞刚刚出版的书画选集,还有各种奖牌、资料,客厅70%的空间被占满着。

原来贠恩凤老师除了应对她自己那摊演出的事,还要操心先生吃饭,吃药,打胰岛素。

“啊呀,您的负担也忒重了!”

她倒淡然,客客气气地送走来修灯的小伙子,端来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落座。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说,贠大姐,你眼睛很亮,她莞尔一笑,说,别人也这么说。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有些少女的情态。她眼角边微笑的皱纹告诉我,这是一个自信、执着、倔强、坦荡的女人。

故事从她的童年开始。

她是陕西华阴县人,但出生在西安大差市西三道巷,因为祖父早年追随孙中山投入辛亥革命,加入同盟会,民国时期落脚到西安,在陕西省高等法院担任法官,于是就在大差市西三道巷置了一院房产。

她是1940年1月22日出生的,兄弟姐妹八人,贠恩凤排行第七。她出生时,祖父被调到湖北恩施就职,便给她起名恩凤。小时候,贠恩凤最爱玩的是爬树、拍洋片、打嘎、滚铁环、拍皮球,她拍皮球很拿手,一拍就停不下来,直到拍到上课铃响为止。

她还爱唱歌,爬在树上唱歌使她很惬意。七八岁时,西三道巷的市民围聚在大树下听贠恩凤唱歌,成为一道景观。她还到南院门广播电台唱过《红豆词》。

11岁那年,贠恩凤在东羊市小学读书。1951年6月1日,西安市中小学生歌咏比赛在易俗社举行,其中一首歌曲由贠恩凤领唱,被西北人民广播电台的一名记者发现,觉得很好听,回去汇报给电台文工团团长,团长找到学校小恩凤的音乐老师翁维恒,说,这个娃我们要了。

贠恩凤就这样进入当时的西北人民广播电台文工团。

当时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团里派她到位于冰窖巷的高等人民法院学校学习文化课。

追求给人心带来一种活力,新的目标又给人以强大的动力。

每天清晨4点多,她从床上爬起来,急匆匆走路去赶5点40分的课程,8点又步行到单位去上班。坚持四五年,补完初、高中课程。

那时,她精力充沛,音量饱满,在演唱陕北民歌上狠下功夫,常下基层接地气。在子长县张家卯村,她拜一位叫张国华的民间说唱艺人为师,在农家土炕上一睡就是一个月,学到了张国华老人的说唱韵味以及对喜怒哀乐的表达技巧。

她还利用业余时间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文学名著、诗歌、优秀剧作,增强自己的艺术素养。

一度时期,有人发现她声音好,但吐字不清,用行话讲就是音把字给裹住了,她为此而着急。于是她开始学习民间戏曲音乐:眉户,碗碗腔,河南坠子,苏州评弹等,又到省京剧团学练戏曲功夫,这些对她咬字清晰,声音持久,唱腔的韵味大有裨益。

采访中,我看到客厅墙壁上一幅贠恩凤和郭兰英的合影,便指着照片问:您和她有交情?贠说,何止有交情。

1958年,西安在市体育场举办红五月音乐会,郭兰英正好来西安,当晚,她坐在台下观看演出。贠恩凤唱完一首《翻身道情》,一下把郭镇住了,她跑到台上,紧紧拥抱贠恩凤。贠恩凤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激动和赞许。翌日,她兴冲冲地到郭下榻的宾馆拜访,表达拜她为师的心愿,郭兰英爽快地答应。

郭兰英回北京后,常和贠恩凤通信。1964年,贠恩凤终于来到北京,与郭兰英朝夕相处,得到郭的直接指导和训练。后来,郭兰英到颐和园疗养,贠恩凤为省钱与人合住大栅栏每晚只收1元钱的旅社,跟着郭学习。

郭兰英非常喜欢贠恩凤的灵气和悟性,每天给贠恩凤指导唱法,纠正发音、吐字方面的问题。郭说,字中有情,所以一定要追求声情并茂,特别是对字头、字身、字尾长短的把握,要根据情感的发展需要准确处理。

向郭兰英学艺,受益匪浅。贠恩凤说,她这时才体会到唱歌要唱情,只有从内心发出,才能进入内心,首先感动自己,才能感动别人。练声要像狮子滚绣球那样运用自如,要像玻璃球那样透明。

当走穴之风夹带着一月即成万元户的金钱叮当声飘荡而来时,舞台上民族唱法每况愈下,许多人投奔“流行”之列。贠恩凤不为所动,甘于寂寞地完善自己,充实自己。

生命亦如泉水,流出来的越多,你不用,它就凝止不动。贠恩凤决心为开拓民族音乐事业榨取自己,做民族音乐园地的垦荒者。她于1980年在西安东大街解放剧场举办了个人独唱音乐会。这不仅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陕西文艺界的首次,在全国也属凤毛麟角。她一炮打响,原定三场,应观众要求,又加演了一场。一场38首歌,打破了独唱音乐会歌曲数量的纪录,一夜成了万千观众的偶像。她那明净清亮、情感饱满的歌音和多才多艺的功力,使她达到了“声情融一体,曲终情不散”的艺术境界。那种淳朴,那种天然,令人久久回味。

自信是一种内在的持久的美,热爱又使人迸发出超常的力量、非凡的干劲。自信和热爱使贠恩凤唱出一首首献身事业的浩歌。这些年,她开个人独唱音乐会48场,常常屡次谢幕还难以下台。

1984年1月,她应邀赴上海举办独唱音乐会。当时,流行歌曲风行,歌坛变幻不定,一个西北来的民歌演员却在上海十里洋场轰动了!

一连唱了25首歌,每首歌毕掌声雷动,伴奏的人大汗淋漓,把内衣里装的笔记本都浸湿了。上海报界称“演出的这种盛况在上海音乐舞台尚属少见”。“歌手贠恩凤唱的是地道的中华之音”。

不甘于现状的贠恩凤又决定在京举办独唱音乐会,这正是1985年12月28日晚上。

这是一个什么日子呢?

这晚同一时刻,首都体育馆,中国女排与世界明星联队举行首场比赛,当时,正值女排热,何况这次比赛,是女排健儿荣膺“四连冠”后的大亮相,北京人谁不翘首以盼?

带队的领导和许多同事说,恩凤,干脆找音协建议更改演出日期算了!

贠恩凤坦然一笑:我尊重举办单位的决定。

“观众少了怎么办?”

就权当是一次彩排吧!”贠恩凤说。

当晚,北风席卷着蒲公英般的雪朵漫天飞舞,搅得周天寒彻,但在海淀剧院,观众满座。

大幕徐徐拉开,身穿乳白色民族服装的贠恩凤自信地唱了25首歌,首首爆棚。1000多名观众惊奇地发现,她愈唱音愈佳,情愈浓,味愈醇。中国音协主席李焕之对此甚为赏识,他热情赞扬贠恩凤的勇气和胆识,高度评价她的艺术成就,感谢贠恩凤给首都舞台带来一股清新的风。

中央有关领导为了让更多的老同志听到亲切的陕北民歌,决定于次年1月9日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贠恩凤独唱音乐会。当晚,怀仁堂座无虚席,气氛热烈。贠恩凤演唱的一首首中国民族歌曲打动人心,演唱的外国名曲也具有独特风格。

新中国成立以来,在中南海怀仁堂举办个人独唱音乐会,贠恩凤是唯一,没有之一。

贠恩凤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只作短暂的逗留,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不能给世界创造物质财富,只能带给世界一些欢乐。

履行这一宗旨的同路人是他的爱人孙韶。

孙韶,山西运城人,著名作曲家。

孙韶先生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给贠恩凤伴奏的情景。那是1952年,为祝贺天水至兰州通火车,他们随单位到兰州。贠恩凤演唱了两首歌:《天兰铁路长又长》《光荣军属王大娘》,孙韶给伴奏的乐器是木鱼。他对贠恩凤的歌很入迷,回来后,就改拉手风琴,专门给贠恩凤伴奏。一伴就是65年。

这正应了一句老话:妇唱夫随,孙韶背着一台手风琴,跟着贠恩凤,常常是说走就走。

他们走到基层:工矿企业、兵营、清淤工地、矿井、铁路隧道施工现场等等,为大量的群众演唱。

有时,孙韶先生到某一个单位慰问演出时,会即兴写一首歌。

那一年春节,贠恩凤到西安钢厂慰问,孙先生即兴写了一首歌:

正月里来是新春

我们一早出了门

先给大家拜个年

唱支歌儿表表心。

西钢职工干劲大

生产面貌日日新

亏损的帽子甩到一边去

祝你们早日大翻身。

贠恩凤用拥军秧歌的曲调唱完这首歌,厂长激动地站在炼钢炉前大声问大家:“能不能改变面貌?”

“能”!一片和声。

贠恩凤激动得热泪盈眶,还有什么声音比这更能让她感受到艺术的神圣呢?

有一年,他俩到铜川王石凹煤矿慰问演出。在地面上演出完毕,临走时,贠恩凤看到旁边有一个地洞,有人从那洞里被吊上吊下。她问:这是干什么?工地负责人说:那是工人在地下挖煤呢,贠恩凤说:“我们也要下去!”负责人回答:“不行,那里面地形复杂,有危险!”贠恩凤回答:“既然工人不怕危险,我们怕什么?我们下来演出就是要到第一线去!”负责人只好同意。用铁筐把她和背着30来斤重手风琴的孙韶吊下去。

到了井下,高不过1米的掌子面漆黑一片,犬牙交错,矿工帽子上的灯是唯一的照明工具。由于空间局限,一个个矿工在跪着挖煤。看到工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挖煤,贠恩凤背过脸抹眼泪。

当场,她也迅疾跪下,孙韶也跟着跪下,就这样跪着一口气给工人演唱了6首歌。工人感动地说:“你是名人,心里还有我们这些煤黑子,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贠恩凤和孙韶到终南山下的西安市工读学校去给孩子们教唱歌曲,辅导节目。巨大的红色横幅凌空飘扬:敬爱的贠妈妈,我们欢迎您!

这些在人生道路上失足的孩子们失声痛哭。

贠恩凤受聘为陕西省女子监狱的教育顾问。从1991年起,她每年除夕或初一都来到坐落在西安大明宫遗址附近的这所特殊监狱。

面对女犯们的滚滚热泪,贠恩凤心灵受到火山爆发般的震撼,一次又一次哽咽地中断演唱。贠恩凤为女犯们一口气演唱了七八首歌。绝大多数犯人还只能通过监房中的闭路电视看到,这些人渴望目睹贠恩凤的身姿。贠恩凤提出,到每一个劳改队演唱,狱警们为难了,毕竟贠恩凤已经演唱了七八首歌,对一位老人来说,已唱的太多了。贠恩凤说服了狱警,与丈夫一个队一个队地唱。女犯们哭了,在悠扬的歌声中,在滔滔的泪水中,向两位音乐家默默地跪下了……

在这里,艺术的功能早已超越了“娱乐”二字,几位女犯在给贠恩凤的信中写道:“谢谢您!您的歌声,唤起了我重新做人的勇气”。

贝多芬说过:我的艺术应当使可怜的人得益,贠恩凤、孙韶夫妇正是践行者。

一位北京音乐界权威人士说,从全国范围来看,深入基层演唱的大歌唱家不是没有,但四次五次的有,十次八次,甚至二三十次的也可能会有,可像贠恩凤大姐那样坚持六十多年、演出五千多次的绝对没有。她是唯一,没有之一。

2015年1月25日,贠恩凤及其家人应邀作客央视《艺术人生》,这里摘录主持人朱军和贠恩凤儿子孙聪的一段对话:

朱军:听说你母亲到厂矿去基层,为兵服务,为老百姓演出,都不收取报酬,对这个问题,有赞同的,有为之鼓掌的,也有反对的甚至有说很难听的话的人,说是在干扰市场,你怎么看?

儿子孙聪:这个问题,我经常遇到,因为我妈妈有时候演出,我也帮她联系。有一次一个人给我说,给你妈1000块钱。回来我就说,妈,你给人家演出咋还要1000块钱?我妈说我没要,一分钱都没要。后来我就问这个人,我妈说她没要这个钱,他就说我把钱给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没给你妈。我说我妈给你们慰问演出,绝对不要钱,虽然说有些人说我妈把市场搞乱了——你不要钱,你是陕西的大腕,你不要钱,别人还要不要钱,你看这个咋办?我妈说,你看煤矿工人人家给点钱,咱拿着心里难受。所以我们做子女的都很理解。我妈说,咱拿着这么多的工资,我就是唱歌的,我要人家的钱干啥?想想,我妈说的是有她的道理。

贠恩凤拒收酬劳的事情,不仅在陕西广为人知,甚至传到千里之外。1985年9月,她应邀到西宁参加“西部歌会”演出。临结束时,组委会给了她400元酬劳费,她坚决不收。在双方僵持下,最终贠恩凤只要了40元路途补贴费。事后,《青海日报》以《她得到的比金钱更可贵》为题作了报道。

贠恩凤与郭兰英一同为央视举办的青年歌手大赛作评委,赛完发评委费,郭兰英对贠恩凤说,恩凤呀,这钱咱不能领!贠恩凤听老师的话,就拒领了。后来,又做评委,发评委费的人有意见了:11个评委,9个领了,差2个,这账没法走!经郭兰英同意,贠恩凤只得领了。

我问贠恩凤,除了慰问演出,你难免受邀参加商业化演出,那么出场费最高是多少?她说,她很少参加这些演出,即使参加,出场费最多没有超过1万。

她脚上穿的鞋25元,她穿的红色毛衣有20年了,她自己织的,榆林毛线,她觉得挺暖和。两件贴身针织T恤,加起来55元。

我惊呆了!做演员的,平日里,没有不注意自己形象的,贠恩凤大姐却俭朴到如此地步,这是为什么?在场的省文联干部王伟看出了我的疑惑,拍着贠大姐的肩膀说,这老太太的心不在这儿,她忙得要命,她的日程表从早到晚,滴水不漏的,每天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哪有时间顾及自己的穿衣打扮。

贠大姐接着说,我觉得能唱歌的时间不多了,只要身体允许,我想一直唱下去。想听我唱歌的人多着呢,嗓子要常练。有一次我住了一个星期医院,回来发现嗓子出不来了,就赶紧在家弹着钢琴练。古人说拳不离手,歌不离口,真是有道理。现在我每天都要抽空练嗓子,有时半夜爬起来练几页毛笔字,孙韶说我的字太臭,我总得争一口气吧!

面对已经八十岁的贠恩凤大姐,我很是有些羞愧:常常觉得自己老了,对生命的衰退充满恐惧和忧虑,总想着安逸一下。而贠恩凤大姐则相反,她面对衰老,反而激发出忘我的勇气和强大的生命能量!谢谢您,贠大姐,您给了我力量和生命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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