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猎

2020-08-18 09:43王玉亮
骏马 2020年4期
关键词:林子里哥俩大哥

王玉亮

那果然是一只熊,一只巨大的熊,但得允许我说明一下,我们管这东西叫黑瞎子。兴奋得神经带动心脏一起狂跳,我真怕这个声音惊到了它。大哥轻轻拍拍我,笑说,这趟来着了吧。他本就脸黑,经过一夜火堆的炙烤,脸就更加黑了,呲牙一笑,显得牙白亮白亮的。大哥说,碰到黑瞎子是意外之喜,其实我从心底里不愿意打那玩意儿,一来那东西太沉,一只少说几百斤,大了近千斤,打着了也就砍四只熊掌拿着,再有就是熊胆,肉只能象征性地带一点,多了根本背不动;二是因为那东西是挺有灵性的,二姨夫是鄂伦春族,用他的话讲,黑瞎子是他们的祖母祖父,打黑瞎子就相当于打人,听着就吓人,所以,打黑瞎子还不如打只狍子。但大哥还是挺兴奋,用他的话讲熊掌是啥,是国宴上才有的东西,别的东西能跟它相比吗?这东西拿出来也倍有面子啊!

想想真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又惊又喜。我们是六月十号开吉普从镇子里出来,直奔大岭新区,一百多公里,走的是老运材公路,虽说是石子路,路况也坑包不平,但总体也说得过去,如果车行顺利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大岭应该说是我们的老猎点了。那里相对镇子还是挺远的,人去的少,猎物也就相对多。急着出来,是因为有个外地哥们要回来,发小,点名要吃点儿野味,他也知道我哥俩是这方面的“专家”。哥们说了,咱就得办。走得也匆忙了一些,吃的用的带的也就没那么充足,但这难不了我兄弟俩。毕竟穿山打猎,就像是到自己家后园子。没想到,车子进了大岭岔线就陷淤泥里了,看着挺平坦的地方,没想到轮子陷没影了。要搁别人,这得愁死,我大哥是摆弄车这方面的行家,后备箱里带了绞盘锁绳,我俩楞是用绞盘绳将车一点点拽了出来。人累得筋疲力尽不说,赶路要紧。眼看着到了山根,车胎又爆了一个,一根压折的柳树根茬刺穿了车胎。就带了一个备用车胎啊,要不说走急了,连胶也没有,回去的路上万一再扎胎,就只有哭了。车子走不了,整再多的猎物也是一堆臭肉。吐了几口口水,把点儿背的事都吐没了,兴许以后就都剩好事了。我们背起背包就往山里走了,里面有御寒的军大衣、睡袋和单人帐篷。

太晚了,得在林子里过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出猎。

我们也不贪,想着能整两只狍子或者一只野猪啥的,那这趟油就算没白烧。

林子里的夜晚,别看是六月天,也冷得出奇。拢堆火。等火旺起来,身子就没有了冷的概念,吹着山里的风,闻着野草松脂的清香,吃着猪肉罐头,啁着二锅头,这小日子也是没谁了。野兽都怕火,根本用不着拿猎枪吓唬它们。夜晚的林子很热闹,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聚过来,胆小的真得吓出个心脏病,你向四周撒望,很容易看见林子里幽绿的光,那是野兽的眼睛。我们哥俩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跟野兽打交道那是小菜一碟,菜照吃,酒照喝。酒劲上来,我们哥俩就呼呼地睡着了,连帐篷也没进去。说好的一人睡一会儿起来填柈子架火,都睡得死猪一样。一团黑影悄悄地向我靠过来,鼻子紧起狰狞的褶皱,是它——白毛狼,我惊叫着四处摸枪,一个激凌醒了。

同样的恶梦,一次次上演,我坐起来,手插进湿透的头发里,让自己清醒。

醒了,才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真的有黑影在动,难道不是梦?它离我并不远,使劲揉揉眼睛,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吓尿裤子,我确定那是一只大黑瞎子,它在翻我俩的大背包,那里面有火腿肉面包之类的东西,它吃得那个香。我腿颤得站不起来,用力推大哥,这一推不要紧,他呼噜声更大了,就怕黑瞎子听不见一样。我的手摸到了枪,可是我不敢开,连端的姿势也不敢摆,毕竟黑瞎子离我们太近了,又是大黑天,一枪打过去,要是没中要害,那我兄弟俩的命就算完了。黑暗中,黑瞎子的眼睛是那样的闪亮和恐怖,它早发现了我们,只是不愿意搭理我们罢了,它只想填饱它的肚皮。我的心悬在嗓子眼,每一秒都好像过了一個世纪,呼——忽然刮过一阵风,已经只剩微微火炭的火堆瞬间明亮起来,怕火的本能让黑瞎子畏惧了,它后退着,退到了林子里,这时大哥也被这阵风刮起来的烟呛醒了,我才敢大声叫起来,大喊着说黑瞎子来啦——黑瞎子来啦——

大哥睡得迷迷糊糊,操起枪又看看我,咕囔一句,咋了老弟,又做恶梦了?我说没有,扶起他去看我们的大背包。看到凌乱不堪的物品和铁盒子罐头上刺透的牙印,大哥瞬时醒酒了,也是一头冷汗。他长吐了口气,说好险。我俩哪有心情再睡,把火堆架旺,围着火堆鼓捣烟抽,天放亮的时候,一人抽了一盒,抽得我的嗓子像针扎一样难受,说话像被打了闷棍的公鸡,沙哑得不行。

大哥还挺有精神头,他忙着做“早餐”,把黑瞎子吃剩的东西拢到一块,把两盒被黑瞎子咬穿的铁盒罐头打开,被咬瘪的矿泉水瓶,水只剩下个底,一大早我们就造个溜饱,把剩的东西全划拉进嘴了,用大哥的话讲我们没有了退路,只有速战速决,打了猎物就往回返。

大哥说,这只黑瞎子离这儿肯定不远,是咱的食物给它喂饱的,咱得给它弄回去。我就猜到大哥对这只黑瞎子有兴趣了。跟大哥打猎十年了,他自然而然的就是我们这个行动队队长,而我要做的就是服从和跟随。虽然打心里有一阵隐隐的恐惧和不安,但我又能反驳什么?只在心里自求多福,提醒自己万般小心,毕竟我们是去要动物的命,哪只动物也不会跟我们客气。

有时我会想一个问题,人和动物的生存法则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那就是残忍!

这是黑瞎子的老巢。一棵看似枯死的巨大松树下是它深深的洞府,此刻它正悠闲地晒着太阳,完全没有意识到死神已经来临。我们哥俩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旁边有密密匝匝的笃斯秧子替我俩隐身,架枪,瞄准,只待最佳时机扣动扳机。打猎绝对是个技术活,枪法好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你得有打猎的技巧,比如说打黑瞎子你得逆风持枪,如果顺风,它的鼻子早把你嗅个透,它有了防备和敌意那你就危险了。还有,打黑瞎子不能急,如果它能站起来露出胸口那撮白毛最好,那下面就是它的心脏,一打一个准,要是打中它别的地方,满身松树油子的家伙皮糙肉厚像穿了一身天然铠甲,那是自讨没趣,打多少枪也没用,它就是死也容易拉上你做垫背的。二姨夫一个最好的兄弟就是被黑瞎子给弄死的,连开了几枪,打得黑瞎子肠子哗哗往外淌,本以为轻松搞定了,黑瞎子却把淌出的肠子又搂起来塞回肚子里,还搂一把草堵住被打烂的肚子,然后追上人,把人撕个稀巴烂……

这就是我哥俩左瞄右瞄不轻易打枪的原因。你想像不到这只黑瞎子有多大,要我看它的脑袋比马桶还要大一圈,它的大掌就是铁扇公主的大芭蕉扇。这么大个的家伙,我们哥俩一人能背动两只熊掌下山就不错了。不管怎么说,它已经是我们的盘中餐了,想想有点小得意。林子早上刹了风,静得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场景相同的那次猎杀,和恶梦有关的那次猎杀……

你听说过森林狼吗?以前林子里有森林狼,可惜很多人没听说过,更没见过,可是我亲眼见过,还猎杀过。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刚学会打猎,我们哥俩打猎是跟二姨夫学的,他是优秀的猎手,被称为莫日根。他的枪法出奇的好,而且他喝酒也不会耽误打猎,我们跟他进山去,他喝得看似烂醉如泥,但碰到猎物,他出枪奇快,而且出枪必中,不浪费什么子弹。二姨夫最厌恶下套子、夹子那些下三滥的捕猎手段,被套的猎物往往十个臭九个,最糟践东西,而且下套子弄的东西由于血放不出来,发腥发骚,不好吃,二姨夫一口就能尝出来,一口也不会吃。二姨夫爱吃七成熟的肉,就是外面看着熟了,但用猎刀切下去会淌出新鲜的血汁那一种。

二姨夫是肺结核死的。他死的时候肺子都快烂没了,那么好的一个人,我总是不相信他已离我而去,我喜欢看他喝酒那美滋滋的样子,喜欢听他讲无穷无尽的打猎趣事,喜欢看他教我打枪而将眉头挤成肉疙瘩的表情,喜欢他嗜酒如命却劝我们要少喝,脸胀得红红的老学究样子……想起他,我的泪总是禁不住。不是说肺结核不死人了嗎?都他妈骗子,我的气没地儿可以撒出来!

我们哥俩快憋出病来,忘却了冬日的严寒,一溜烟骑着猎马钻进林子里,一呆就是两个月,我们穿行在林子里,大口呼吸带着冰茬的新鲜空气,大喊大叫在雪地里撒欢,追着猎物尽情打枪……只有这时我觉得二姨夫还活着,他是多么舍不得猎枪和他的林子。

那次出猎,我们竟碰到了森林狼。二姨夫打过森林狼,他胸前戴的狼牙就是战利品。森林狼这种天生高贵的丛林霸主已经少得可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经过在林子里多日的转悠和观察,我们对那一支狼群已经有所掌握,大概七八只,带队的是一只大公狼,体形硕大,灰白色,还有一只大母狼,其余几只是相当于人类少年的小狼,一支家族团队。狼对枪的味道超级敏感,林中的美味多的是,狼没有必要和火药味十足的人类为敌,所以它们尽量远远地躲着人。

那时想猎狼并不是因为它奇贵的狼牙和皮毛,而是身体里躁动的血液似乎无处安放,只想着挑战刺激与血腥,你不是森林霸主吗?那好,就干你!年轻的心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什么理由!

那是冷得冒烟的一月份,呵气成冰,森林狼为了躲避风雪,集体躲在一个半圆形的山坳。追逐了多日,我们才有了将森林狼架进瞄准镜的机会,兴奋得发狂。新式猎枪安装了瞄准镜,这样,我们和森林狼的距离就可以被拉得很大,它们也轻易不能发现我们。我们在瞄准镜里看见它们耳鬓厮磨,靠体温和摩擦取暖。那只个头最大的公狼,独自迎着风雪站在高岗,像在眺望着什么,又像是在为狼群放哨。

哐哐!几乎是我们哥俩同时的两枪一起击中头狼的胸口,血箭从它厚厚的皮毛里穿出来,头狼从高岗上夹杂着大片的落雪翻滚下来,翻落在狼群的面前,它不甘地蹬着后腿,没有蹬几下就不动了。狼群被突如其来的杀戮震惊了,嗥——发出了集体哀鸣。哐!又是震撼山谷的一枪,母狼中枪倒地,和那只头狼倒在了一起,这一枪是我的成果,大哥欣赏地拍拍我的肩,说:“行啊老弟,出手稳准狠,比哥强!”

我笑笑,被大哥这么夸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收了枪,站起来,准备去捡战利品。

奇怪,那些惊恐无助的小狼竟然没有一只逃散的,它们竟然团围在公狼和母狼的身边。

哐——

这一枪,吓得我抱头,我看见大哥的枪口冒着蓝烟,我的眼神充满了迷茫,大哥让我快趴下,他接着又哐——搂了一枪。接连倒下两只小狼。每响一枪,母狼僵死的身体似乎都抽搐一下。母狼的眼是睁着的,枪击过后,眼角流淌出血水。

“大哥,咋还打啊!”我终于忍不住开腔。大哥怕其余的小狼跑掉,很暴躁地回我:“你啥意思?快趴下!”

我一咧嘴,说:“大哥,打猎有打猎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有十打五,有五打三,不应该打绝啊,你嘎哈啊,还想一锅端啊?”

“咋得了?大惊小怪的,把这一锅端了,正好做两床狼皮褥子!”大哥呲牙一笑,似乎笑我太幼稚了。

哐——又一枪。

“咱哥俩来林子这么多回,头一次碰到狼群,这是山神给咱的恩赐,咱哥俩得收着。”

哐——又一枪。

“你不打,别人也打,再说你留几个小崽子,八成也活不了。”

哐——又一枪。

大哥边说边开枪,一点也没耽误,眨眼间的功夫,一支狼群被收拾干净了。我真是傻了,打也打了,我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哥收了枪,一溜小跑过去,大叫着:“行了,快过来,趁着热乎好扒皮。”

走近了,才看得更清,七只狼倒在了雪地。雪地成了血地。每个枪眼处都还冒着热烫的血。

大哥早有准备,所以扒得干净利落,他将狼用铁钩吊在树上,用猎刀将狼嘴处豁开,连扯带拽一张狼皮就算扒下来了。被扒了皮的狼真是吓人,狼圆圆的血色眼珠子全部露了出来,狼牙也全部呲出来,血淋淋的,每根狼牙都闪着狰狞的血光,似乎要活吞了我俩,我真是有些不敢看。

天冷得很,几只小狼肉少皮薄,冻得就不太好剥了。一阵阴冷的风将枝上的雪花刮得四处飞散,两道幽绿的光从林子里透出来,虽然是一个刹那,但我看得真切。“狼!”我大吼了一声。

“还有狼!”大哥惊叫,吓得一激凌,手里正剥皮的猎刀一抖,右手划在了左手上,血涔了出来。他哪顾得上这些,大骂着,快拿枪啊笨蛋。我这才想起了枪。如果这个时候狼扑上来,单凭大哥手里的一把小猎刀是啥事也不当的。我哆嗦着端起枪,身子还没完全侧过去,枪就不听使唤地掉在了地上。大哥气得直跺脚。冷风吹得大雪迷眼。人看不出多远。手里不端着铁家伙,大哥急啊。等我再端起滑滑的枪,丛林里那双血色的眼睛不见了。也不知道是飞刮的雪花,还是一条白影,飞快地闪进林子深处。

“你确定是狼?”大哥的声音战战兢兢了。

我冻得不行,淌着大鼻涕,木木地回话:“应该是吧。”

白的像雪一样的狼,白毛狼!

出猎是不能见血的。大哥的手被自己的猎刀划伤,已经犯了忌讳,血不住地冒出来,他的胆气也虚了,我也吓得直哆嗦。我带着哭腔说:“没事吧,大哥?”大哥立着眉毛吼:“咋没事,快去给我弄块桦树结子(长在桦树上的结子,结子里面有白色的隔膜,可以一层层撕下来,用它沾在伤口上,可以立刻止血,常打猎的人都知道)!”我的手连冻带吓的根本就不好使了,猎刀剥皮剥得沾满了血冰,划了几刀,树结子像焊住了,楞是粘在树上不下来。大哥气得吐着粘痰又骂我笨。他想上来踹我,这一骂,管用了,我把树结子从树上剜下来,用冻僵的手撕那层薄膜,可又急又冷,手根本不听使唤。大哥还想骂我,却发现我的手像鸡爪子一样伸不直了。他顾不得出血的手,赶紧捧雪搓我的手脸,拼命地搓。这是老辈留下的经验啊,如果雪天在外面冻硬了手脸,一定要用雪用力搓,搓透了,搓得发热了,手脸也就缓过来了。等白如纸的手脸有了血色,大哥赶紧将我的手塞进他的胸前,手才有了知觉,而大哥冻得上下牙当当直响。

我们不敢再久留,大哥也怕再有狼反扑过来。匆匆带了两只大狼的狼皮和几颗狼牙骑上马就回撤了。我几次看见失血过多,迷糊得睁不开眼睛的大哥,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

从那以后,我竟得了怪病一样,时常从梦中惊醒。梦到一只白毛狼面目狰狞地向我们哥俩寻仇。有谁说得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异呢?大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只白毛狼就磨上了我,密集地钻进我的梦里,让我不得安生。听老辈人讲,白毛狼也有带仙气的,也会迷人,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甚至稀里糊涂就死掉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打那以后,每次出猎,我似乎都能感觉到它噬血冰冷的气息,它悄无声息地跟踪我们的足迹,阴森的密林里总有一双复仇的眼睛在盯着我,这种深深的恐惧只有我体会得到,真的是活得太累太可怕。大哥却不相信,他确实没有发现有狼在跟踪,他笑我被狼吓破了胆。我重重地吐着长气,后悔当初不应该让大哥灭了狼的全族,破坏了山里的规矩,这应该就是报应!

往事不堪,我的眼睛竟变得湿湿的,大哥推了我好几下我才缓过神来,他压着嗓子朝我凶,想啥呢!给我精神着点,待会儿我说打,就得一枪命中!

我怯怯地哦了一声。黑瞎子玩得忘乎所以,时而打滚时而跳跃,终于等到它像人一样直直站立起来,这是猎人出枪的最好时机。大哥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哐哐——两声清脆的枪响,我敢保证这两枪肯定命中黑瞎子的心脏部位,几乎没出什么声,那个小山一样的家伙就轰然倒下,在地上抽搐。大哥这个乐,他站起身,让我原地架枪候着,他去近处查看情况。我不敢有丝毫马虎,如果黑瞎子有任何反扑的迹象,我的猎枪会毫不留情。大哥上去用脚踢了踢,反应不大,大哥端起枪,哐——又近距离地补了一枪。这下黑瞎子彻底不动了,大哥呲着白牙向我挥手。

嗷嗬——

一声震天的怒吼,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林子里飞扑出来,还没等我站起身,大哥已经被黑影扑倒了……

我傻了……

竟然又从林子里窜出一只大黑瞎子,我赶紧端枪瞄准。大黑瞎子狠狠地抱着撕咬着大哥,大哥满地打滚,我左瞄右瞄也不敢冒然开枪。我端枪向前飞奔时,看见大哥满是血浆的双臂,他在苦苦支撑黑瞎子的巨口,他的脑袋也被大熊咬得血肉模糊。我的心疼得万劫不复。容不得多想什么,我瞅准了时机,朝黑瞎子后肢打了一枪,子弹撕开它的皮肉,它嗷嗬巨吼一声,更加猛烈地撕扯大哥。此时的大哥已经成了血人,他拼命地叫出了一声:“快跑老弟!听大哥的!”

咔嚓——

我听到骨碎血迸的脆响,我吓得哇哇大叫,抱着枪连滚带爬地逃离而去……

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累瘫在地。我懵了,我在干什么?我的大哥呢?我这是去哪里,我怎么丢下我的大哥自己逃命了,啊——我撕扯着头发,肝肠寸断。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是个胆小鬼,怂包,没用的笨蛋!我在心里骂死自己,我疯了,鬼哭狼嚎着折回。

大哥没了,变成了一块块的碎肉。我的大哥啊,那个从前只要我一哭,就会变戏法一样给我变出糖葫芦的大哥没有了,那个世上最爱我的人没有了,我哭干了泪水,昏死过去。

我发誓,一定要打爆那个畜牲的头!

雨雪轮回,转眼已是几年。在这几年里,我一次次返回林子寻黑鬼(我给那只黑瞎子起的恶名)报仇。我不再去工作,不再管我的妻儿,我必须要为大哥讨回公道,为大哥报血海深仇。为了报仇,我的家已经不再是个家,除了报仇,我就用酒精麻醉自己,对所有的事情不再有心力,内心的最深处只有两个字——报仇!妻子受够了,像狮子一样跟我吼,我打了她,这一生,我第一次动手打女人。妻子决绝地离我而去,再没有回头,只剩我可怜的孩子没人管,我只能把孩子扔给年迈的母亲。没有人理解我,我最亲爱的大哥在我的眼前被一只畜牲扯得血肉横飞,此仇不报,我还是个人吗?

有时候冷静下来我也想,那年我打中了黑鬼的后肢,也许它因感染早就死掉了,可也许,它并没有什么事,还好好地活在林子里。如果是那样,我怎么能受得了?我怎么能允许杀死大哥的畜牲还活着?这几年,我见到黑瞎子就杀,杀了就检查黑瞎子的后肢,如果杀到了黑鬼,它的右下肢里应该留有一颗子弹,就是击穿了,它的皮上也有子弹留下的疤痕,我一眼就认得出。可惜,都不是。

总在山里跑,我认识了专整山货(盗猎的人)的半拉脸。半拉脸是他的外号,他就是因为整黑瞎子,被黑瞎子舔去了半拉脸,所以有了这个名号。黑瞎子的舌頭是很恐怖的,舌面上长满了倒钩一样的刺,它舔食东西的时候,那些肉刺就像刀一样锋利。有次在山里和半拉脸喝酒,他无意说有一回吃熊肉吃出一枚子弹来,差点把他的大板牙硌飞了。我一听这个激动,拽着他让他说仔细了,问吃的是不是后熊掌?他说压根记不住了,但事肯定是有这回事。我的心里算是略有欣慰,起码有一只这样的黑瞎子死翘翘了。在半拉脸的追问下,我说出为大哥报仇的事。半拉脸拍着我说,你咋不早说呢兄弟,既然是自家兄弟的事,那就得出一把力啊,你也知道,自从咱丢了半拉脸后,咱就不打黑瞎子了,见着了也绕着走,今天听你这么一说,那还得打啊,跟咱一起整山货的兄弟多着呢,咱都招呼一声,要是打着黑鬼,就告诉兄弟你。

说实话,之前我非常讨厌半拉脸,同样是打猎的人,但我觉得我们有本质上的区别,我们一年打不了几回猎,弄点山货就是尝尝鲜,半拉脸弄山货那是海量的,他们靠这个发家。我听老人说,盗猎没有能发家的。这真的很邪门,不是好道来的钱不会让你从好道上走,你赚十万,可能会让你花十二万去治病。

那天听半拉脸要帮我打黑鬼,我对他另眼相看了一次,他还算仗义,可能这世上就没有绝对的坏人。再次碰到半拉脸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见到我又是格外的亲切,和我拥抱,向我汇报战果。他说,兄弟,咱们可是为你的事拼了命的,咱们兄弟又打了三只黑瞎子。我的眼前一亮。但他叹口气说,咱检查过了,不是黑鬼,但兄弟你放心,咱答应你的事,就一定做到底!我着实感动了,拿出我带的酒肉,和半拉脸边唠家常边喝酒,吃喝都挺愉快。半拉脸忽然说,兄弟,不瞒你说,咱有个兄弟为了打熊把腿都摔折了。我的心一紧,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成罪人了。我关切地问没啥大事吧?他说也没啥大事,就是钱有点紧,看病得要钱啊!我听出了弦外之音,唠了半天,他这是想管我要钱,但是我哪里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我也就默默地在心里祝福那哥们早点好,我现在妻离子散,丢了工作,吃了上顿没下顿,根本就没钱啊。有那个心帮忙也没那个力啊!见我含糊其辞不入他的道,半拉脸有些不高兴了,脸胀得紫红。他大声对着我喊,咱一心是想帮兄弟你,可现在出事了,兄弟你咋连个表示也没有,多呢,你就给咱那个兄弟多拿点,少呢,你就少拿点,咱那个兄弟也等着钱治病呢。我连忙解释,解释了半天,半拉脸根本不听,脸越来越紫黑,粗着嗓子喊,没钱是吧,没钱那就先欠着,给咱打个欠条,多少钱,你看着写。我眼睛直了,这他妈都什么事啊,稀里糊涂就成了欠债的了。事情已经到这个份上了,我就不好再推辞了,我说兄弟记下了,有钱的时候一定奉上。半拉脸瞪个眼珠子吼,别扯那闲篇!

他把似乎早准备好的纸笔递给我,非逼着我写下了欠他两万的字据。我竟鬼使神差地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吓的,或者是心里有愧觉得给点钱出个力是应该的。字据是写了,半拉脸高兴得脸上绽放了一朵紫黑色的花,但鬼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两万块钱!

说实话,一个人在林子里打猎是件很玩命的活儿,如果不是替大哥报仇,我说啥也不一个人钻林子。一个人钻林子就得骑马了,好歹是个伴,从追猎的角度,也不知道得翻多少道山岭,人走不起,就得骑马,这个时候四个轮的吉普就显得屁用没有了。时值夏季,时刻提防林子里的各路猛兽就不用说了,就说那些讨厌的蚊虫吧,能把你吃了,如果有人告诉你喷点什么防蚊水,告诉你,那就是唬人的,林子里的蚊虫密可织网,对人类各种的防范手段早已免疫,对人血是相当的感兴趣,见了人就没命地扑上来。要不说就得感谢火神,真是啥东西都怕火,咬得厉害,就得拢堆火,在火堆旁一躺,那就是神仙了,啥虫也没有了。但话说回来,进林子干啥来了,总不能抱着火堆不走吧。林子里最凶险的是一种叫草爬子的吸血虫,个头小得像小米粒,要是叮在你身上吸够了血,就能变成像手指甲那么大,非常恐怖,被它咬上的后果,轻的是数月的局部发炎肿胀刺痒,重的是得一种叫森林脑炎的病,治疗不及时就死人。头些年,见都没见过这种小东西,这几年也不知道咋了,要命的多,一棵草上可能就窝着十几只,人遭罪,更遭罪的是我的猎马,一到这个季节钻林子,就得隔一会检查一遍,拽去马身上的草爬子。马身上尤其是腿窝和耳朵上,有时候能钻几十几百只草爬子,一堆堆喝血喝得圆溜溜的紫色草爬子异常恐怖,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见着就得吓半死,咬得猎马鲜血淋淋,总在地上打滚。常在林子里钻,再小心也难免会中招。酒喝得多些,一觉睡到天亮,等醒了,觉得不对劲,耳朵后,肚皮上拽出好几只。幸好它吸血的脑袋还没完全钻进去,一旦全进去,你拽是不管用的,把脑袋拽折了,它也不会出来,只能用一个办法,那就是用烟烤,它的屁股被烫了,就会自己把头缩出来。我正在庆幸,忽然感觉裤裆的部位硌得慌,褪下裤子一看,大腿根,一只已经喝得鼓鼓的胀死的草爬子牢牢钳在上面。肉皮的周围已经肿胀起来,得赶紧将这个死货弄出来,身子拽下来,脑袋却留在肉里,只能用猎刀将它剜出来了,如果将头留在里面,那用不了一天,这个部位的肉就奇痒无比、发炎溃烂,那感觉比死还难受。我受过这样的苦,所以,用打火机燎了燎猎刀,开始动手,不得不说人再狠对自己下手也不行,疼得我眼泪鼻涕全出来了。剜了半天,已经血肉模糊,血出得太多,洞也剜得挺深,但血模糊一片,也不知道弄没弄出来,疼得我呲牙咧嘴冷汗直流。我是牙咬了又松,松了又咬,汗出得身上像被水洗了一样,折磨了半天,比女人生孩子还要费劲。我找了些桦树机子,还没等粘上呢,一只黑瞎子忽然闯进我的视野。

这只黑瞎子离我的距离大概也就五十米,有林子遮挡着,它的身影时隐时现,虽然距离不近,但它的体态还是看得很清。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瞎子,屁股胖成了球,走路一拽一拽的,腿脚不利索的样子。我不敢肯定是不是黑鬼,但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能漏放一只,我也顾不上裤裆里的血肉模糊,提上裤子端着猎枪便悄悄地跟在它的身后。走着走着,它趴在了一处坟包上,用两只巨大的前掌扒出一个洞,在吃着什么。我还奇怪林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坟堆,谁会跋山涉水地把坟埋到这儿,难不成是什么古墓?后来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巨型的蚁堆,这么大的蚁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蚂蚁是黑瞎子最钟爱的食物之一,个头太小的蚂蚁填饱它的肚子不容易,但成千上万只就不一样了,够它美美地享用。黑瞎子吃蚂蚁很有耐心,有时候能趴在一处蚁堆上吃上半天。蚂蚁的个头小,但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巨型怪物攻击它们的家园,无数只蚂蚁便密密匝匝地爬满了黑瞎子的全身,不管皮厚與不厚,有处空地就拼命地咬。鼻子是黑瞎子薄弱的地方,蚂蚁用它钳刀似的嘴拼命往里钻往里咬,黑瞎子的鼻子痛痒难耐,不得不稍作停息连连打着喷嚏,将小东西从鼻孔里喷出来,它还不时用双掌往脸上搂一下,攻击它的蚂蚁遮住了它血红的眼睛。

我架好枪,只待有利的时机扣动扳机。它的脑袋扎在蚁堆里,身体又是侧向我,所以想打中要害并不容易,也不知道是不是嗅到了什么,它忽然警觉地退了出来,然后嗖嗖地向林子里钻。情况并不向我想的方向发展,我绝不能让到嘴的肉飞了,也不管能打到哪里了,毅然扣动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妈的,居然没有打响,子弹卡壳了。真是晦气到家了。容不得我多想,我不得不边追边抠卡住的子弹。

工棚不但有吃的喝的,还有应急的一些药片,我吃了消炎药,又在工棚住了一夜,感觉起死回生了。

我不能像个祖宗一样赖在工棚不走,虽然工棚里的人几乎都是熟悉的面孔。我没有了猎枪,没有猎物孝敬工棚的兄弟,心里觉得有愧。吃了早饭,我就像个见不得人的贼一样灰溜溜告辞了。一夜的恢复算有了些精神头,但是一上马,大腿撕裂的伤口又钻心地疼,褪下裤子看了看,还冒着黄绿色的脓,几片小小的药片绝对是权宜之计,我得赶紧回到镇里,去镇里的医院救治,没了命,还何谈报仇之说。

虽说不用走路,但在马背上也不好受,坐着的地方正是伤口,马背的颠簸加剧摩擦,巨疼像毒蛇一样袭击着我的神经,冷汗从头灌到脚。我还不能驱马快跑,它走得稍快一些,我就疼得要跳下来,就只能这么一步一步走。天知道从林子挨到家要走到何时?百十公里的路途啊!我现在除了有一把猎刀和一副虚弱的病体,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猎枪在林子里行走,就像一只熟透的烤鸡在林子里游荡,如果再碰到猛兽,天知道半拉脸会不会再一次横空出世来救我!

也不知走了多久,真的挺不住了,想下马歇一歇,其实是从马背上折下来的,眼睛里和脑子里全部是金星,慢慢爬向一棵树,靠在大树下休息,我握着猎刀,却发现根本握不紧,手不停地抖。后悔从工棚出来的时候连半块馒头也没有带,现在是又累又病又饿,我真怀疑一会儿还能不能上得了马背。

我真的累了,累得一动也不想动,累得想死……

我倚着大树,我的前方,出现了一只步伐沉稳的猛兽,它一定是闻到了我这只烤鸡的味道。但是我没有想到,确切地说是死也没有想到竟然是狼,那只我们十年前就是“朋友”的白毛狼,我们在“梦里梦外”神交已久!

它在最合适的时间地点出现在我的面前,没有想到,到最后白毛狼却寻到了我,它赢了,它赢得彻彻底底,我输得不情不愿。但又能怎样?我失去了猎枪,手连握刀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没有了反抗的资本。

我的脑海渐渐浮现出之前数次来林子寻仇所发生的一幕幕诡异景象:明明放在树下的猎枪凭空失踪,却在塔头草窠里找到;火堆里的火莫名其妙地烧到了我的裤角,让我在大半夜像个火人四处乱扑乱跳打火;保存完好的打火机无故出现在一旁的小水坑里,害得我只能抱马取暖……

发生了太多太多这样无法解释的事情。原以为这一切只是酒精麻醉后的自我记忆混乱,可现在想想,完全不是,也没有什么诡异,这背后都是白毛狼的影子,这么多年,它在悄无声息地跟随着我,在暗中破坏着我的一切,还不想一口咬断我的喉咙,它觉得那样太便宜了我,不足以报它家族覆灭的大仇,它在一点一点玩死我,它想让我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每一天。我在和黑鬼玩着螳螂捕蝉的游戏,而它却是背后的那只黄雀。现在,它不想再继續这个游戏了,可能也觉得累了,想品尝噬血断喉的快感了……

十年,整整十年,在狼族,白毛狼已相当于人的七十岁,白毛狼孤独地生存在大岭这片丛林,没有跟随它的同类迁徙到人类尚未涉足的俄罗斯远东的广袤大森林,它放弃了婚姻、爱情,孤独地活着,用十年,用狼族一生的年轮与我寻仇!它的执著太可怕!想想,它和我一样傻,为了心底里的仇恨,放下一切!

它伫立在我的面前,几乎顶到我的脑门,它的鼻子紧起狰狞的褶皱,它要撕碎我,它在笑,笑得山林震颤。

我好怕,我多想哭,可是,我却笑了。一切该结束了……

我看到了什么——

大雪,那个大雪覆盖森林的冬日,我看到白毛狼跑回到它的族群,它的狼族们亲昵地舔它的棕毛,母狼妈妈埋怨它贪玩晚归;我看到了大哥,我的大哥,他好好的啊,他抚着我的脸,说我又长胖了,然后从身后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串糖葫芦,我扑在大哥的怀里尽情地嚎啕,我说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被黑瞎子给吃了,他笑着揉搓我的头发,轻轻地说,走,老弟,回家去,咱哥俩以后再也不打猎了。

我用力地点头,咯咯咯咯地笑个没完——

山林回荡着我清脆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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