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一种精神状态:昆汀·塔伦蒂诺电影的趣味

2020-08-18 09:30傅红梅王鹤
三峡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昆汀趣味

傅红梅 王鹤

摘 要:昆汀·塔伦蒂诺是当今世界影坛最具个人风格和票房号召力的导演之一,他在影片创作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性感、迷人、高度风格化的叙事风格,不仅深受影迷和影评人的喜爱,同时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本文以塔氏电影的趣味表现为切入点,通过细读文本,对其艺术表达做一纾解和整理,力图在回归纯粹审美趣味的前提下,桥接塔式电影的外部题材、结构与内部意蕴。塔氏电影的题材、情节与其高度风格化的表达形成了一种内部逻辑的自洽。这可以理解为内容趣味、叙事趣味与情绪趣味的同构,实质上是手段回归目的的结果。塔氏电影高度风格化的表达,将“个人意义空间”诉诸文本,形成了当代最为特殊的艺术潮流,通过解构塔氏电影的内容、叙事与情绪趣味,我们或可管窥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电影大师如何将个人的精神状态升华为一种艺术风格。

关键词:昆汀·塔伦蒂诺;趣味;暴力美学;心理越轴

中图分类号:J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4-0062-04

在严肃和商业一分为二、泾渭分明的现代类型電影世界,昆汀·塔伦蒂诺撕扯出了一个边缘模糊、暧昧不清的个性地带,在世界范围内造成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因而,塔氏电影以其出类拔萃的美学理念和艺术风格,成为电影界研究的显题。在谈及塔氏电影时,大多数学者着墨于其电影花巧的结构或其风格化的表达,“分段叙事”、“环形结构”或“暴力美学”已经成为在梳理和观照塔氏电影时“言必及希腊”的存在,却鲜少有人关注其电影情节的内容与结构与其风格化表达的关系。在此基础上,本文以塔氏电影的趣味为切入点,通过细读文本,对其电影语言艺术做一简单梳理,力图挖掘塔氏电影的审美价值与艺术特色。

一、“内容趣味”与塔氏电影题材

“趣味”这一概念最初是指某种感官刺激下所引起的生理、心理感觉,尤其是舌、咽和腭部所感受到的直观冲击,某些溶解于食物或饮料中的物质以特殊的方式冲击感官,形成体感上直接的条件反射并传导为对心理的刺激,出现并反馈某种对于“特殊”的感受。[1]但在后来的使用中,“趣味凭借其拥有的‘在想象中对外部对象做出社会性评价能能力”[2]被延展到其他感性领域,并最终踏入美学评价的殿堂,成为一个纯粹意义上的美学概念。德国古典主义哲学家康德在他的《判断力批判》中就将审美问题视为“趣味”判断问题。在踏入美学范畴后,“趣味”成为了一个审美指标,指的是审美主体以积极主动的姿态在超功利的层面上对审美客体进行感知和评价。简而言之,“有没有趣味”、“有怎样的趣味”成为在审美过程中,审美主体对于审美客体评价和感受的体系,尽管这个评价体系充满了形而上的个体和唯心意味,却依然能在无数个个体的体认中和反馈中,窥得蕴含于审美客体中的审美价值。

塔氏电影的选择题材很有意思,或可直言,很有趣味。“黑帮”是昆汀最钟爱的题材,而或出于激情或出于复仇的犯罪则是他一以贯之所描写和刻画的母题。众所周知,黑帮是一个体制外的群落,是底层社会阴暗与罪恶野蛮生长的空间,这个灰色地带能最为集中和合理的盛放矛盾生发的舞台,从而为情节的铺陈形成足量的空间。在这个藏污纳垢的世界中,昆汀电影的大幕徐徐拉开,向我们展示了电影中黑帮小人物为之尖叫,为之拼杀的光怪陆离又疑窦丛生的微缩世界。以《杀死比尔》为例:在《杀死比尔》中,曾为黑道圣徒比尔所知遇,又与比尔相爱的女子基多由于怀孕想要金盆洗手,脱离黑道,通过与一名普通人结婚,过上平静的生活。却在婚礼前夕的彩排日被首领比尔及其同伴血洗婚礼现场,在昏厥四年后,她从地狱侥幸生还并绝地反击,向比尔及其同伴一一复仇。《杀死比尔》中新娘基多与首领比尔之间那若有似无的爱情,是通过血腥和杀戮来写就的。在风云际会的复仇之路上,尸体横陈,血肉横飞,昆汀以一种无与伦比的“恶趣味[3]”展开了这个故事,新娘基多站在一整个黑帮世界的对立面,一路砍瓜切菜般结果了各色黑道人物,像是一幅内容满溢的黑帮众生群像浮世绘匆忙生发,又瞬间覆灭,在这种暴虐和毁灭的血色浪漫中,昆汀论证了一个观点:在感情世界的通货中,仇恨永远比爱情更坚挺。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恶趣味”及其表现形式,被学者和业者提炼出来,并当做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上升到美学的层次,归纳为“暴力美学”。

二、“叙事趣味”与塔氏电影结构

在一部电影的体量中,叙事结构和故事内容共同构成了情节,叙事结构体现了情节的时间配置,故事内容填充了情节的空间体积,同时,结构上的趣味服务于内容,而贴合故事内容的叙事结构能够升华电影的质感,提升电影的趣味,这也是为什么有的电影给人以“节奏优秀”的感觉,而另外一些电影能将一个故事讲完,却很难给人酣畅淋漓的感觉是。

塔氏电影在叙事结构上的花巧、新颖和精致在影史上都可称得上出类拔萃,这从其电影“分段叙事”与“环形结构”等特点为影迷和影评人所津津乐道的热切和持久就可见一斑,这种结构与内容的互文是当代蒙太奇玩家们的拿手好戏,无论是昆汀、诺兰还是盖里奇,都对这种心理与社会的化合反应有强烈的好奇和冲动的实践,这在当代精神分析学中被称为“镜像说”,电影“作为文化的受造物”始终以玩转这种“互文性的同质关系”为乐。[4]88-93不得不承认,作为塔氏电影“最昆汀”的艺术特色,“分段叙事”和“环形结构”无疑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效果,这也是许多学者在谈及昆汀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绕过这些话题的原因。但“趣味”是一种很直观的体验,类似“环形结构”这种颇具学术眼光的关照点在观影者浅表的一次性认知中很难有从自发到自觉的体认,比起“分段叙事”和“环形结构”,叙事结构上的越轴突变对观影者心理的冲击有可能还更为直观。其实,也很难将二者明确的分割开来,可以说“分段叙事”和“环形结构”是“术”,而无处不在的心理越轴则是塔氏电影时刻无不遵循的“道”。这种“道”常常体现在无处不在的激变所形成的“结构性悬念”,其中最具代表性且无处不在的,是从平静的对白到暴力的激变,是从脉脉含情到腥风血雨的激变。依然以《杀死比尔》为例,这部妙趣横生的三部曲结构不似《低俗小说》那般花俏,但却足够直白、猛烈和典型,很能体现塔氏电影在结构上的匠心独运和别具一格。

电影一开始,分段叙事的标志——黑底白字的大标题触目惊心。男主角首领比尔尚未露面,他那颇富格调又似呓语的断断续续的剖白就在黑暗里缓缓潜行,伴随着新娘基多因恐惧而颤抖游离的目光,为新娘基多擦去面上鲜血的那只苍老、干燥而温暖的手映入观影者的眼帘,让电影开端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在这种深刻而黑暗的静默中,人物对白作为唯一可被感知的形式,其力量被凸显乃至扩张到极致。在昆汀的电影中,大段的对白作为支撑电影结构和铺陈电影情节的骨架起到电影节奏的“节拍器”作用,同时彰显着昆汀独树一帜的个人趣味和创作美学。

塔氏电影中的人物,可能是世界影坛中浩如烟海的电影作品中多如牛毛的影视人物里最喜欢“说话”的,这些人物絮絮叨叨,什么都谈,多数是关于暴力、性、金钱和稍纵即逝的社会热点和流行文化,有时是为了缓和气氛的无意识的语言流动,甚至有时只是表达一种当下的情绪。他们在每一次喋喋不休中蓬勃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力图传达给这世界一些什么。查尔斯·迪莫在《谈昆汀·塔伦蒂诺的剧作》中,对昆汀热爱“以对话代行动”的叙事手法特征进行了简单的归纳,他观察到昆汀的作品中时长超过3分钟的文戏不胜枚举,这种反常规的剧作方法常常成为鉴定塔式剧作的一个重要参数。在此基础上他还认为,大段的对白不仅在塑造人物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时参与了情节结构的塑造,营造了影片的戏剧张力。

回到文本中,看《杀死比尔》中启幕的那一段,画面一片静默,比尔的声音仿佛魔鬼的召唤在如磐暗夜中缓缓响起,吐露心声对于他来说似乎非常轻松,又似乎非常困难,因为他的语气明明非常平静,但短短的一句话,他居然用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这一分钟的时间内,他似乎在向女主人公新娘基多寻求一个答案,一个为什么她会离开的答案,但他此来,本又不执著于答案。塔氏电影总是这样,在意义与虚无之间摆渡,在段落间留白以引人遐思,通过“喘息”展示蒙太奇的魅力。“进而引申到‘意义与‘虚无之间的联系以及电影语言所能阐述的语意与现实世界的连接”[5]161-163

比尔:你以为我在玩性虐待吗…

知道吗,基多,我相信,即使你现在还是很清醒,

知道我不是在和你…玩性虐待的游戏…

此时…是我…最痛苦的时刻。

新娘基多:比尔…这是你的骨(肉)…。

在冗长得仿佛叹息似的剖白后,比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新娘基多头上“嘭”地来了一枪,新娘基多对比尔的回应戛然而止,鲜血淋漓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主题歌恰如其分地插入,“我的宝贝朝我开了枪”。腾挪漫卷般平静的情绪流和狂风暴雨般突如其来的暴力在色泽上构成了一种强势的黑白对比:缓缓拉开的电影帷幕的整个背景都是不掺杂质的浓黑,而分段标题的粗体文字是令人醒目的纯白;新娘基多脸上的眼睛和血污是深黑色,小脸是脆弱惨白色;适时响起的主题歌低迷浓郁的吉他伴奏是墨黑的,而女歌手空灵的声音是白色的,歌里喑哑而黯然地控诉着:“他穿黑,我穿白。”而暴力就在这么毫无預兆的情况下发生了,观影者片刻之前还停留在情人之间深情款款的呓语中,揣摩着这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情愫,片刻之后就就被硬生生拉入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境地。这种过渡方式无疑是极具戏剧张力的,如同在剪辑中采用越轴的剪辑方式以突破观众的视域,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样,这种出人意表的叙事方式,是昆汀对观影者观影经验和心理期待的“越轴”,在长久的平静后,情节出人意表的急转直下,观影者的心理势能在长久积累后喷薄而出,转化成为一种在观影互动过程中主动寻找真相的心理动能,其产生的戏剧张力是难以言喻的。同时,这种心理越轴使观影者对影片情节产生间离效果。与以往传统电影严肃而缜密的情节布置所追求的使观众具有高度代入感的观影体验不同,昆汀追求的就是这种间离感,他要观影者意识到自己在看“电影”、在走“迷宫”、在玩“游戏”,并主动参与追逐情节的猫鼠游戏中。20世纪伟大的戏剧家布希莱特在提出“间离”这个术语时,可能万万没想到,紧随着他的脚步,能有这样一个鬼才能通过作品将“陌生化”手段在目的和手段上的关系诠释到极致,并获得商业与艺术上的双重成功。

三、“情绪趣味”与塔氏电影内核

塔氏电影的情绪是暴虐、乖戾、侵略如火的,这些攒动在镜头语言里的情绪,共同浇筑了塔氏电影的内核——一种肉眼可见的“悲剧性的荒诞”。在上文中,通过深入文本,我们发现黑帮是塔氏电影一以贯之的题材,昆汀通过心理越轴来反映这种题材,珍奇的矛盾舞台“黑帮”和花巧的叙事结构化合,展现了一副风云际会的暴力画卷,在情绪上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黑色幽默。昆汀仿佛一个桀桀怪笑的愉悦犯,将黑帮小人物至情至性的快意人生与粗制滥造的情节杂糅搅拌,呈上一盘炫目至奇观的“黑暗料理”。

情绪上的趣味是难以言传却又无比直观的,“哭笑不得”却又“震撼不已”是观影者在观看塔氏电影时最直观的感受。作为“愉悦犯”的天花板,昆汀将“激情杀人”诠释到了极致,他的电影,总是“扯淡”得让人喜出望外,又荒唐得令人心痛如绞。在《杀死比尔》中,有一段颇为荒诞的剧情:金发碧眼的新娘基多曾为首领比尔所知遇,她在比尔眼中,是个“聪明得超出了年龄的孩子”。为了培养新娘基多成为杀手,首领比尔花了大力气,他将基多送到了中国,交给了他武功盖世的故人白眉。在学习武术的过程中,新娘基多受尽带着中国武林高手特有的桀骜和冷硬的白眉老头儿的磋磨,在练习手部力量时将手一次次砸向木板,直到血肉模糊,颤抖不已——甚至都拿不起筷子,才掌握了一身绝学。于是我们看到了一副这样怪异又好笑的景观:一个稚气未脱、金发碧眼的美国丽人在操着一口广东话的仙风道骨的老头儿打骂下每日担着泉水拾级而上,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少林武僧一般的苦旅。主人公的所作所为明明是在“仿生”香港的武打影片,但影片中的细节和格局却与观影者对传统武打类型片认知格格不入,更别说本身金发碧眼就不该存在于中国的写意山水里,这一切的一切,让这幅场景有种说不出的诡谲感。

别以为这个情节只是个孤立的存在,昆汀这种顶级的电影玩家,每一个情节设计都充满了“算计”,可以说是“步步惊心”了。新娘基多在踏上复仇之路后,向冷酷狡猾的布德复仇,却被他暗算,布德控制了新娘基多后活埋了她。在棺材被钉上的那一刹那,黑暗又逼仄的空间弥漫着压抑与绝望,观影者对于“死亡”的感触在长久的困顿中不断累加,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势能。这种情绪上的延展随着时间推移进入到加速冲刺阶段,这时与前面拳头锤击木板印证的情节出现了:新娘基多用她单薄瘦弱却充满力量的小手锤向棺材盖,血色的拳头印敲打在木头上的撞击声仿佛高潮时刻观影者心理节奏的鼓点,它那么急促,又那么坚定,使得棺材盖在开裂的那一瞬间木头上的裂痕有种裂帛般摄人心魄的华丽美感。

结语

本文通过研究认为,塔氏电影的题材、情节与其高度风格化的表达形成了一种电影文本内部逻辑的自洽。这可以理解为内容趣味、叙事趣味与情绪趣味的同构,实质上是手段回归目的的结果。简而言之,就是题材和结构统一于情绪,形成并展现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艺术风格。昆汀偏爱用荒诞和戏谑来构筑悲剧的天空之城,在暴力浸染之下的悲剧,宛若狂欢夜城堡中射出的远光灯,放射出一种光怪陆离的情绪张力。在这个多元、开放的时代,最深刻的内容陷入最困顿的泥淖,最惊悚的作为却因为具有类似“尖叫”的情绪而耦合了人们的猎奇欲望,由一种小众的激赏而拓展为一种大众的艺术,从一种“愚妄”的精神状态到一种艺术,昆汀和其他艺术家比,只是站在了“风口”上。人们亲昵的称昆汀为后现代主义电影大师,他用细碎的结构肢解了黑帮,以解构传统的胆识和颠覆常规的雄心荒腔走板描写着这些虫豸一样的黑帮小卒——他们向虫豸一样活着,又像虫豸一样死去。被昆汀玩弄于鼓掌之间,用血与火构筑一段段危险关系,演绎一段段致命浪漫,写就一部部“低俗小说”。

注 释:

[1] [德]伊曼努尔·康德:《判断力批判》,商务印书馆,2009年。

[2] 张桂芳:《当代传媒影响下的趣味群体研究》,2007年。

[3] “恶趣味”是一个动漫用语,指不良的嗜好、兴趣爱好。在长期的使用中,这个词的词义被不断拓展,赋予了新的意味。现在,这个词常用来代指一些性格恶劣的人观赏别人出丑、搞笑或幼稚的行为的趣味,就昆汀本人在其电影创作中所展现的趣味而言,“恶趣味”是在是再贴切不过的一个词汇了。

[4] 郝波:《拉康镜像说与电影的同质性关系》,《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6期。

[5] 王卓希:《戈达尔的“语言”》,《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

责任编辑:杨军会

文字校对:郭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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