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菜园子

◎文/辽宁·苏浩

一

会议结束后，我看见手机显示十个未接来电。电话刚接通，云娜的咆哮声便灌满了我的耳朵：

“你给我回来，看看你妈都干了些什么！”

我心一惊，急忙向领导告假，这一路，连闯两个红灯。

赶到小区单元门口的时候，人群还没有散开，见我回来，邻居们眼神中写满了同情，自动让开一条缝。

我看见，母亲竟然跪在那里！

云娜挺着肚子站在旁边，一边拉母亲起来一边道歉，在她们面前有位女士坐在地上，全然不理会这对老弱病残的忏悔，抱着一只狗哭得昏天黑地。

母亲看见我，径直跪着移过来，哭着说，儿子，对不起，妈给你闯祸了。

原来，母亲见今天阳光好，就把她种着蔬菜的盆栽全搬到阳台上去晒，结果，一个发着茂盛蒜苗的盆栽不小心掉了下去，刚好，那位女士正带着她的狗经过，女士见有高空坠物，出于本能反应扔了狗，她倒是安全躲开了，狗被砸了个正着。

被盆栽砸死的那只狗，是只贵宾犬，而且，贵宾犬的肚子里还怀着幼崽。当母亲听说这一盆蒜苗可能要砸出去几万块的时候，她一下子就蒙了。

云娜见我搂着母亲只顾着安慰，便冷着脸对那位女士说，人没事就好，至于狗，我们赔。

二

狗主人一直批评母亲的素质太低，后来见母亲瑟瑟发抖的样子实在可怜，便提出付五万的赔偿金私了，或者走司法程序。我见状，只好去银行提出了五万块现金给那位女士，这场风波总算得以平息。

晚饭母亲没有吃，云娜也没有。我把饭菜端到母亲的房间，母亲一见我，委屈地重复着，儿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看今天太阳好，就想把蔬菜拿出去晒晒，谁知道能发生这样的事，再说你们城里的狗怎么这么贵啊……

我拍拍母亲佝偻的背说，人没事就好，五万块你儿子很快就能赚回来的，您千万别因此伤了身体。

母亲稍宽了心，让我赶紧把饭菜给云娜端去，云娜怀孕已有四个月，现在胃口正好，少吃一口都不行。

我把饭菜端到云娜面前的时候，她把它们都打翻了。

我尽量压低声音问她，你这是干什么?

云娜无所顾忌，五万块啊，苏浩，我们得攒多久啊……

我说，妈现在都要愧疚死了，你想想她搞那些盆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吃上没有污染的蔬菜，你怎么不理解她的苦心呢？

我想，这一夜，母亲一定辗转难眠，隔着一道墙，我似乎听到了她重重的叹息。第二天早上，母亲照例早起为我们做早餐，云娜赌气不肯出来吃早饭，母亲只好亲手给端了进去。

母亲出来时脸色稍显轻松，她说，云娜现在反应也不那么强烈了，孕妇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你们白天都上班，我一个人待着没什么意思，想回老家去，反正你什么家务都会做，以后也别惹她生气，这样妈就放心了。

我说妈你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行，我们在一起至少还有个照顾。

母亲摆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中午你回来送我去车站吧。

三

母亲就这样回去了，留给我一个瘦小的、倔强的背影。我在回公司的路上，忍不住哭了，为她晚年所遭受的孤独，这个城市对她的排斥，还有她不得不隐忍的委曲求全。

晚上回家，再也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热腾腾的饭菜。我看见冰箱保鲜区满满三大屉的蔬菜，蒜苗、西红柿、辣椒，这些都是母亲的盆栽作品。

再一回头，发现阳台上那些简易的塑质盆栽都不见了。

其实，母亲完全可以不受这份累的。

云娜自怀孕后，特别爱吃苜蓿蒜苗，母亲听邻居说市场里的蔬菜都有农药残留，孕妇吃了不好，她冥思苦想了多天，才找到盆栽这个解决办法。种了一辈子蔬菜的母亲，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开辟了属于自己的菜地。她去买了很多大蒜回来，一瓣一瓣剥开插进盆栽的沙土里，每日浇水，半个月左右，就会发出鲜嫩的蒜苗。我还记得云娜第一次看见蒜苗盆栽的惊喜表情，她说这盆栽既能生产无公害蔬菜，又能当风景，母亲简直太有思想了。

云娜并不是多么刁钻的儿媳，对于母亲的到来，我知道她一直在努力改变努力适应。因为生活方式和习惯的不同，她也受了很多委屈，上次的赔狗事件，是压弯了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睡觉前，我和母亲通话，她说，邻居们已帮她把老屋收拾妥当。她种了一辈子的蔬菜，真的很喜欢这份营生。虽然现在他的儿子混出了名堂，不再需要她种菜供养，可她还想让她的孙子吃上绿色蔬菜，所以，她决定明天就去找人翻地，种一园子的菜，然后定期送到城里给我们吃。

我知道我劝不住母亲，只好嘱咐她，种菜可以，只当消遣，绝不能累坏了自己。

四

没有母亲的照顾，我和云娜又回到了过去的忙碌状态当中。一个月后，云娜这个高龄孕妇被检查出严重贫血和营养不良，不得不提前休假在家静养，刚好我跟进的项目进入关键时期，一时间，繁重的工作和家务，几乎将我压垮。

我与母亲每天的通话内容除了云娜就是她的菜园子。我知道，家里的黄瓜架上开满了花，她给豆角搭架了，村头的二婶给了一捆茄苗和辣椒苗，另外，她已经和邻居们都预订好了土鸡蛋。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周末中午，我从项目现场赶回来给云娜炖汤，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让我赶紧去车站接她，她来给我们送新鲜蔬菜了。云娜听说母亲来，腾地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她尽力克制着，大概还在为那五万块耿耿于怀。

母亲变得更瘦更黑，但精神很好，目光矍铄。她给我们带了豆角、土豆、黄瓜、西红柿、鸡蛋，还有剥得干干净净的小葱。母亲说，以后她会经常来给我们送菜，如果她供应不及时还有那些老邻居。云娜在一旁捧着西红柿边吃边说，这样太麻烦了。母亲看到云娜贪吃的样子，笑得更开心，她说，就冲云娜这吃相，我也得好好种菜啊。

于是，母亲几乎一个星期来一趟，她怕每次带多了不新鲜。从乡下到城里来回两个小时的车程，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我真担心母亲的身体吃不消，却也知劝她不住。项目结束后，我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不想再让母亲来回奔波，每到周末，便早早去母亲那里，把一堆堆新鲜的蔬菜拉回来。

那天，母亲送我出门时一直闷闷不乐。我问了几遍，她才说，这一片要动迁了。

我说，不是早就说过要动迁吗？

母亲说，是啊，可真要搬走了，还是有点舍不得，以后，没有地方给我孙子种菜了。

五

两个月后，老屋进入动迁最后阶段，母亲分到了二十五万的动迁款。我来接母亲回家的时候，她刚摘了第二茬的秋豆角。母亲没有多少行李，那天，后排座位以及后备厢但凡闲置的空间，都堆满了新鲜的蔬菜和鸡蛋。

母亲把动迁款都给了我们，那一刻她目中坦然。我知道，上次的赔狗事件已成为她的心魔，如今，总算可以释然。再无菜园子可牵挂的母亲，整日做着宝宝即将出生的准备。闲下来时，她常对着阳台的方向发呆，那里其实本可以放很多盆栽的，上次，只是个意外。

儿子顺利出生后，母亲有了精神寄托，渐渐忘了阳台和盆栽，后来云娜满月，母亲不必一日六餐，闲下来时又开始围着阳台转。云娜偷偷和我说，妈可能是想种菜了，上次，我的态度伤到她了，现在就算让她种，她也不敢了。

刚好，住在顶楼的刘叔要把阁楼租出去，我和云娜商量后决定租下来。我告诉母亲，花钱租阁楼是为了以后留着做仓库用。其实，这是我们送给母亲的空中菜园子。

有了这间小小的阁楼，母亲的晚年生活再次变得活色生香起来，她在这个城市里终于有了自己专属的菜园子。母亲在那间阁楼里养了三年的蔬菜盆栽，后来又接下了接送儿子上托儿所的事。就在她已经融入了这座城市的时候，却被查出胃癌晚期。那是我人生中最阴霾的日子，母亲病重，儿子身体不好，房地产行业日渐不景气，事业面临危机，琐碎的日子磨蚀了我和云娜之间的爱情，我们常常吵架，现实慢慢向我打开了残酷的一面。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母亲拉着我和云娜的手说，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慢慢都会好的。

母亲走的时候，正是盆栽长得最好的时候。那天中午，我把它们一盆一盆地搬到窗前晒太阳，郁郁葱葱的蒜苗像一片躲在角落里的小森林，大概，是这座城市里最清新的景色了。它们的生命力很旺盛，一茬又一茬不停地生长，被割掉也还会重新再来，我不禁慨然，小小的蒜苗都能如此，我又怎能颓然至此？

我拨了云娜的电话，她哭了，我说，对不起，我去接你回家吧，阁楼里的蒜苗都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