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羊毛衫

2020-08-23 07:39刘世河
爱你·健康读本 2020年8期
关键词:羊毛衫母亲

刘世河

19岁那年秋天,是我在辽宁丹东当兵的第三个年头。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父母亲终于同意来部队玩一玩。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我终于把一身“盛装”的父母接到了营房。之所以谓之“盛装”,是因为当时他俩都穿着崭新的灰色上衣,样式也极其一致,只不过一大一小。为了这次出行,母亲特意到县城扯了块“迪卡”布料,让大姐连夜赶做出来这衣服。当我在火车站第一眼看到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出站口时,还真感觉有点情侣装的意思。

部队上特意腾出了一间营房招待我的父母,一帮山东老乡早已等候在那里。战友们的热情、乡音的浓烈,使原本就不大、且有火墙烤着的房间越发地暖和。我看到母亲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来,便说:“娘,反正都是咱山东老乡,又都是晚辈,热,就把外套脱了吧。”

母亲愣了一下,随后连连摆着手:“不热,不热。”母亲一边说一边从打开的行李包中一样一样地掏出老家的各种美食,招呼战友们享用。大家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开饭时间。起身饺子落身面,炊事班专门煮了两大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面条送过来。面条只吃到一半,原本就极爱出汗的母亲便已经开始擦汗了。我再次劝说母亲脱掉外衣,可母亲依然摆手,直到战友们都相继离开房间,才慢慢解开上衣的扣子。

这时,父亲笑着对我说:“你娘这是怕人家笑话她里边的绒衣破了。”

我这才发现母亲身上那件枣红色的绒衣的确是很旧了,褪色、秃噜边儿不说,后背上还有一块大补丁。

一阵莫名的酸痛迅即掠过心头,我鼻子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怕母亲看到,我赶紧转过身去装作找东西,顺势抬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但还是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母亲苦笑了一下说:“本来不想穿绒衣的,你大姐说东北这地方比咱家冷,就翻出来了这件,好久不穿都放坏了,不过也没啥,旧衣更暖身,何况有褂子套在外边,别人看不到的。”

旧衣确实更暖身,但此刻母亲的这件旧绒衣给我的心上注入了几丝薄薄的凉意。

次日恰好是星期天,我特意带着他俩到丹东市区逛逛。第一站没去鸭绿江边看断桥,也没去锦江山公园,而是先领他们拐进了百货大楼。起初,母亲有点蒙,等来到中老年服装柜台前时,立马就明白了我的意图。我让售货员取下一件羊毛衫给母亲试穿,可听售货员说出价格后,母亲顿时吓了一跳,不由分说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边拽边嘟囔:“乖乖,15块钱,太贵啦!我和你爹来这的火车票才十几块钱。不行,咱不买这个。”

我低声对母亲说:“不贵的,娘,一分钱一分货,别再拉扯了,让人家笑话。”

见实在拗不过我,母亲便不再坚持,只是付款时非得她付,那我可是断然不许的。我挺着胸脯拍了拍衣兜,对母亲说:“没事的,娘,儿子有钱。”

其实彼时此言的确不虚,对父母的那次来部队探亲,我是提前做足了功课的。首先,从经济上我要让父母无后顾之忧,我知道家里的境况,除了往返车票我给他们报销,另外还得给他们买点礼物,带他们去饭店吃两顿“大餐”,最后返程时再给母亲塞点钱。仅凭每月12元的津贴费自是难以满足,好在平日里我还有点稿费的小收入,省吃俭用攒下了70元,我又从司务长那里借了80元。150元钱在当时可不算小数目,所以我的“财大气粗”是有底气的。

那是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摸着手感质地都不错,而且是开身的,不用套头,穿脱方便。母亲尽管心疼钱,但我看得出她是很中意的,当时就换下那件旧绒衣包了起来,新衣上身后还高兴地在镜子前轻轻转了两圈,脸上写着掩不住的欣喜。

我想也给父亲买一件,父亲大手一挥,嚷到:“我可不穿那玩意,你给你爷爷捎瓶酒回去就行,他没有一天不念叨你的。”“这个我早有准备,你和爷爷一人一瓶关东人参酒,外加茶叶一包。”我说。“人参酒,好啊,喝完了还可以接着泡别的酒,哈哈……”父亲的嗓门很大,没出过远门的他肯定是误把这商场当成我们家的小院儿了。

也正是因为那件羊毛衫,父母那天玩得很恣意。

晚上回到营区,我们政治处陈干事的太太正好前几天也来部队探亲,陈干事和我私交甚笃,夫妻俩又专门设家宴款待我的父母。陈太太是河北人,也算半个老乡,跟母亲一见如故,聊得很投缘,席间还不止一次地夸那件羊毛衫穿在母亲身上既洋气又得体。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

正是农闲时期,父母不必牵挂家里的农事,我就留他们多住了些时日。一个月后,他们带着一肚子的“炫耀”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而让我更加欣慰的是,直至父母离世,那次丹东之旅,是他们老两口一生中最开心、也是离家最远的结伴而行。

回到老家后已是初冬时节,天越来越冷,那件羊毛衫母亲更是不舍得往下脱了。大姐写信告诉我,老太太几乎逢人就说:“这大城市里的大商店卖的东西就是好,别看这么薄,顶两件绒衣暖和,就是贵点儿,花了俺儿一个多月的工资呢!”知母莫若子,我能想象出母親说这些话时的那个画面,我更知道母亲那是故意在乡亲们面前炫耀,心里美美的。

我真的没想到母亲对那件普普通通的羊毛衫竟然如此钟爱。除了夏天或者下田干农活,一年到头几乎从不离身。脏了就赶紧洗洗,而且每次洗都不舍得用搓衣板,而是用手轻轻揉搓,母亲说,那物件太损毁衣裳。再后来,母亲不幸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就更不让脱那件羊毛衫了。病情加重的那段日子里,母亲神志恍惚,几乎记忆尽失,除了父亲,就连我们姐弟几个都不太认识了。有一次,羊毛衫实在是有些脏了,我们想换下来洗洗,我刚要动手去脱,母亲立马就急了,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瞪着眼睛骂道:“你是谁啊?干吗抢俺的衣服?这可是从丹东大商店里买的,花了俺儿一个多月的工资呢!”

此情此景,每每念及,都忍不住泪湿双目。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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