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眼侯

安学斌

长白山出金子。一是河里的沙金，要想采金子得下河去淘;二是山里的矿金，要想挖金子得找到金脉，挖出矿石碾碎了，再提炼。

河里淘金，肉眼凡胎都能看见，关键看运气。山里挖金，要看金脉，能隔着几十米深的土石看准哪儿有金子，凭的可是真本事。能一看一个准儿，那真是神乎其技，在常人眼里如同神仙。

金眼侯，就是能一看一个准儿的仙儿。

韩边外在桦甸夹皮沟起家的时候，张罗开矿挖金子，底气就是有金眼侯的太爷做帮手，老太爷打包票，韩边外才敢挖四面石头夹块肉的矿洞子，结果，挖进去三十丈就见红。

灰青色的矿石挖出来，堆积得像座小山，韩边外设祭坛谢山神爷，整猪整牛整羊上供，三拜九叩行大礼，鞭炮响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吩咐力巴把矿石砸成小块，上碾子磨成粉末，再入水浸泡，取浆沫子加药，炼成的金子黄澄澄沉甸甸的，一天的利钱值千两官银。

韩边外发了大财，自然笼络老太爷，每天的利钱给老太爷一成，侯家由此成了大户，在吉林城里买了占地四十余亩的宅院，老太爷提笼架鸟，交朋访友，踏踏实实做了一辈子富家翁。

侯家看金脉的本事越传越神，老太爷得了个名号——“金眼侯”。侯家立下规矩，传长不传幼、传男不传女，金眼侯的外号就跟着传人走，谁学了看金脉，谁就自称“金眼侯”。老太爷到金眼侯他爹，连着三代只给老韩家看金脉，到金眼侯这辈儿，老韩家散了，日本人占了夹皮沟，金眼侯就靠吃老本，不管谁，出多高的价码请他出手，就是一句话：“老辈人教得很仔细，可俺是烂泥糊不上墙，啥也没学成。”

在夹皮沟开矿的三和冶金株式会社，矿井已经挖到地下四百米，富矿没有了，含金量低的矿石挖出来，炼出金子顶不上力巴的工钱，赔得野岛社长焦头烂额。

派到吉林打听信儿的职员报告，金眼侯家里有间密室，里头都是石头，各式各样，长白山周边哪个县的石头都有，金眼侯天天得和石头共处一个时辰，他拿着石头闻，和石头贴脸，用舌头舔石头，搁手搓石头，闭目合眼用耳朵听石头，好像那些石头和他说话、通气、交心似的，神神道道的。

野岛知道金眼侯不出手，中国人请不动，日本人更别寻思。野岛找吉林守备司令部的朋友帮忙，派兵围了侯家大院，打开密室把里面的石头全部堆到了院子里。野岛恳求金眼侯帮忙，答应看好金脉，株式会社的盈利给金眼侯两成，石头就堆在院里暂由皇军看着，看完金脉回来给他重建密室。

金眼侯答应了，当天晚上邀请野岛去了日本人开的茶寮喝花酒，一夜没回家。第二天早晨，回家和夫人吵架动了手，脸上被挠出了好几道血口子。金眼侯大怒，非要休妻，当场写了休书，把夫人和丫鬟撵出了家门。

到了夹皮沟，金眼侯只带了一个牵马的男孩，十四五岁，叫小宝。

他拜过山神爷，开始到处转，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野岛刚开始小心伺候，过了个把月没捞着金眼侯放个屁，渐渐耐不住性子了，限金眼侯十天之内必须找到金矿，否则就把他家院子里的石头没收。金眼侯这回说话了，“行。”

第八天，金眼侯说在一座废弃的矿井里发现了新的金脉，让野岛安排几个技术人员一起去测量检验一下。野岛心急火燎，想也没想就安排人跟着金眼侯下了井。

可是，进到井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突然传出来瘆人的哀嚎，野岛急忙派人下井救援，矿井冒顶了，挖出来的技术人员都被砸死了。金眼侯也被砸死了。野岛吩咐小宝去把金眼侯挖出来，小宝挪开金眼侯身上的石头，看见他的手垫在额头下，拇指食指弯曲，另三根手指斜指着洞壁。

三和冶金株式会社倒闭了，野岛当了管开矿的官儿，他把金眼侯院里的石头拿到自己的屋子里，研究了好几年，到日本宣布投降也没弄出个眉目。

1947年，民主政府要开金矿支援解放战争，找到监狱里的野岛，让他把金眼侯的那些石头交出来，野岛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言不发。

有一天，野岛和一起被关押的日本工程技術人员乘车来到夹皮沟，映入眼帘的是热热闹闹的生产场面，野岛蒙了，自己废弃的矿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资源？当了金矿技术员的小宝告诉他，金眼侯休妻那天，丫鬟身上藏了金眼侯写的《金脉谱》，夫人得知民主政府要开金矿就献了出来，野岛藏起来的那些石头没有用了。小宝得意地告诉野岛，侯家的本事，野岛见着的，只是皮毛。侯家有家训，真本事得配真德行，财不帮恶人，绝不给心眼子不正的人家找金脉。日本人强占夹皮沟金矿那天，侯家人就立下毒誓，再穷困也不帮日本人找金脉，绝不为虎作伥。自个儿不是金眼侯的马童，是他的亲儿子，只不过娘亲是外室，没住在侯家大院。

遵照《金脉谱》，小宝在金眼侯倒下的地方沿着手指的方向找到了金脉，掘进三十丈就挖出了富矿。

野岛这才知道，死诸葛胜了活司马。野岛服了，跑到金眼侯的墓前，九十度三鞠躬。

选自《天池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