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桐

2020-08-26 11:39刘爱玲
延安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电话女儿孩子

刘爱玲

秋桐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市医院的拍片室里,医生让我把那只肿得像面包一样的左脚正位放到探照灯下。我早上上班时摔了一跤,左脚本来就形同虚设,平常没一点用处,可是摔倒时用处来了,就是疼得我眼泪花直冒。旁边街边小摊上的阿姨看到了,把她的小凳子拿出来扶我坐上去,说,你家在哪呢?给你家人打个电话吧。我说没事,让我歇歇。

我刚下车,才走没几步就摔倒在地,是路上不知谁洒的一点水,我是用手杖的,大意了。再说,我家在另一个区,坐公交得一个小时。孩子在上大学,课程紧,老公常年在外地打工,我能叫谁呢?

阿姨说,给你家人打电话吧,你这样得去医院看看,不看怎么行?

天渐渐褪开,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乏得像个痨病鬼。我在阿姨的凳子上坐了有一個多小时才稍稍缓过来,是摔了的左脚木了,我喊她帮帮我站起来,向她道谢,说坐你凳子这么久。她摊儿上就那一个凳子,我坐了,她就得站着。她说没关系,赶紧去看看吧。

我转身万分小心地走到街边,上了回家的公交。可是下午的时候,这只脚就肿得穿不上鞋,于是我又挣扎着出门打了一辆车。

我的包放在地上。医生说,你的电话。我说不管它。于是包里的电话就一直响着。

医生出去了,在另一间操作室里用话筒指挥着我,他看得很仔细。我听见他说,骨质疏松,又说,这个关节……关节怎么样,他没有说。

这是个年轻医生,他脸上露着疑惑的表情,看到他的表情我有点想笑。我的关节肯定有问题,就说这个左脚踝,曾经摔脱过,那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当时家里条件不好,摔的又是病脚,就没有去医院。等到红红绿绿三个月后肿消掉,又过了半年,脚尖老往下掉,才知道脚踝摔脱了,但也不可能手术了。所以,对医生的疑惑我是见怪不怪的。

等到拍完片,我问他,没问题吧?他说,没什么大问题,你以前拍过片吗?有几个地方,是陈旧伤。

医生把包递给我,扶我出了拍片室。在门外的候诊椅上刚坐下,电话又响起来,是个陌生号码。等这个号码响第三遍的时候,我接了电话,就听秋桐说,青子,帮个忙,给我倒一万块钱。

一万块不是个小数目,但也不是个大数字,况且是秋桐说话,我能不给她吗?但我刚在梅园小区首付了一套房子,卡里真没多少钱。

我说,我刚付了房子……

没等我说完,秋桐就说,我不相信你这点钱都倒不出来?接着她开始说,都是你卫卫,她爱这么说,好像这儿子真的是我的一样。她说,你卫卫马大哈,这不是上月才在货运公司找了个工作嘛,给人送货,最近爱疯六火,他跟另一个人早上拿了六部手机,几个地方要,到青山门市,他下来送货进去,车窗开着,后来有两部就丢了。卫卫意思是他自己先赔上,别让经理知道,要不你说,他才去几天就丢了货,让人知道不好,说他啥都干不成。

卫卫是秋桐的儿子,二十多了,秋桐老公出事的时候卫卫才六岁,这么多年,一直是秋桐带着,放在她娘家。卫卫聪明,就是调皮,在学校里没学到多少知识,早早出来自立,经常打架,打别人也被人打。十八岁那年,在酒吧当服务生,两句不对跟顾客吵起来,一杯水泼到顾客脸上,说他不干了。这几年换过好多工种,都干不长,让秋桐操碎了心。

秋桐说,你明天上班来给我带着,我没工夫去取。秋桐说她刚找了个食堂,当服务员,店里管得严,不让请假。她一直在外边打零工的,工作不定,所以我并不知道她换到哪了。我说,好吧,我也只能把这两个月的工资给你,明天过来我给你电话。她说好。

几年前我回白云给孩子陪读,再次遇到秋桐的时候她正在早餐铺里喝馄饨,面前一笼小笼包,早餐铺里吃早餐的人乱哄哄的,我找了个座位坐下,一抬头看见对桌的女的怎么这么像秋桐?只是比印象里的秋桐大了一号,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她,毕竟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我一边叫早餐一边细细打量她,她的脸,那轮廓、那细纹……

我和秋桐虽然十来年没见面,但她的现状我是知道的,听说她后来找了她同学,同学是个建筑工,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同学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分给同学的前妻,但是前妻状况不好,女孩就还回父亲这边住,而且两个孩子上学,加上秋桐自己的孩子,生活可想而知。

我也叫了一碗馄饨,越看对面的女的越像秋桐,就试着叫了一声,女的应声抬头,不是秋桐是谁?秋桐的记性显然比我好,她抬头,看到我时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丰富异常,她先是“咦——”了长长一声,接着就开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说,真想不到,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感觉有十来年了吧?

刚好我面前桌子的老太太吃完早餐站起来,秋桐顺势把她的碗移了过来。

遇到秋桐,我也很意外,主要是我这些年在外地,虽然家跟秋桐家只隔着一个区,但我长年在外头,见面的机会就不多。我跟秋桐一个巷子住了好多年,不管我走多远,总还有我娘家这个消息树,为我时不时地送来她的消息。她找同学的一些事,也是我娘家在打电话时告诉我的。比如有一次我听说,秋桐在包建筑活,给人盖房子。听到那消息我真是意外,以我记忆中的秋桐,身材瘦削,戴副金丝边眼镜,虽然说话高声大嗓,也不可能去干建筑给人盖房子,而且是搬砖头递沙浆的小工。但又一想,秋桐现在的老公是泥瓦匠,他们是夫妻档,心里也就释然了。

拉了一会儿各自的近况,我记起刚进来看秋桐时她若有所思的表情,就问她,刚才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她说,你不知道,我今早手贱,接了个陌生电话。

我一边吃一边等着她说是怎么回事,果然她说,我平常都不接陌生电话的,可是今天早上那号码进来好几次,我就想着看看是谁?一摁接听,那头就说,老同学,给你报个喜,请你来吃酒席,我儿子下周日在哪举行婚礼。我听声音熟熟的,但就是想不起是谁?就问,你谁呀?对方在电话里说,你就装吧秋桐!我你都听不出来了?我真听不出来,但这语气,绝对是以前跟我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但她不说自己是谁,我就有点生气,就又问了句,谁呀?我真没听出。

你猜谁?秋桐问我。

我怎么知道是谁?我这不跟她见面还没一碗饭的工夫。

秋桐说,梁丽。

这个梁丽我知道,以前常听秋桐说梁丽,说梁丽跟她老公离了,两人争孩子的抚养费。因为事不关已,我听得断断续续,后来的印象是梁丽跑保险,动员秋桐买她的保险,秋桐说,我哪有钱?

梁丽现在做什么?我问。

谁知道做什么!她后来不是去了太原嘛,到太原后我们就没联系了,这都有七八年了吧,我们没见过也没联系过,这电话一过来,就说她儿子要结婚了,可见早都回来了。回来也没来看看我,儿子结婚想起我了,这不明摆着要礼钱嘛!也不知道哪个多事的给的号码!也是我手贱,至少还不得二百块?

不想去不去就是,我说。

你不知道,现在的人,真不要脸,八杆子打不着,平常老死不相来往,家里有事了就跑来认朋友认同学。孩子结婚、搬新宅、老人去世、盖新房上顶,红白喜事,没事也要找个事出来……就说这孩子结婚吧,结一次叫一次,生了小孩还做满月做周岁,像谁欠了他!结果是兑了礼就没你什么事了,以前没去吃酒席的过后还包两块糖意思一下,现在啥没有,见面打个招呼还要看心情,啥玩意嘛!

看来秋桐的意见不少。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早餐的高峰期都过去了,我们还坐在那里,害那个漂亮的服务员小姑娘一遍遍来我们面前抹桌子。我就又要了一碗麻辣粉一盘热米皮,其它东西小店也没有。秋桐说吃不了,我说慢慢吃,其实是为了说话。我说,我一直记着你借给我那二十块钱的事……秋桐的表情明显缓和下来,可见很受用。

早餐的钱是我出的,也没几块。出门的时候我们互留了电话,这就算有了联系方式了。秋桐说,你不方便,我闲了去看你,今天还有点事。

但是秋桐并没和我常联系,有时候我打电话过去遇到她不知在干什么,电话里乱哄哄的,常常说不了几句就挂掉了。而且秋桐的电话常换号码,经常是,我打过去,话筒里传来的是那个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遇到这种时候,我就等着,等某一天,一个陌生号码进来,说,我是秋桐。

秋桐第一次找我就是借钱的,我已经忘记那次是什么理由了,借给她钱时私下我是没想着让她还的。过了几个月后的一天,秋桐电话进来说要还我钱,给了我个意外。我说你先用,意思这钱不还也行,但她说,那不行,人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好吧。

她还钱的那天,我的心情倒像捡了钱,总觉得这是一笔意外之财,不马上花掉于心不安,于是收了钱就去了趟苏宁,买了一款早就看好一直舍不得换的手机,我的手机都用了两三年了,老死机。我和秋桐十几年后的友谊就这样延续了下来。

下午我在单位忙完后,去了银行。天阴着,预报说这两天有寒流,我早上走的时候就有点担心,等到银行取了款出来,外面星星点点已经下起来了,不是鹅毛大雪,但比鹅毛大雪可怕,是那种细小的雪糁子,下的时候带着沙沙的声响。这种雪,一般人没什么,但像我这种身体不便的,就特别害怕,怕手杖踩上去打滑。我摔跤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手杖滑了的。

我给秋桐打电话,果然,她说出不来,她说,你给我送过来吧!

我说,外面下雪了,你知道我最怕下雪。要不我先回,你有时间过来取吧。

秋桐说,没事,这会儿还下得不大,路都没盖住,你快点打个车过来,我在……

秋桐不是不知道,我从来是下雪不出门的,况且我昨天刚摔了一跤,脚还肿着。秋桐在电话里一再要求我给她送过去,说是卫卫急用。我出门又看了看街上,北风夹着雪粒落在身上,街上的行人都匆匆的。我又拨了秋桐电话,告诉她我真没法过去,我得赶紧赶回家的大巴,不然一会儿雪大起来,我连家都回不了了。

你打车过来,车费我出!秋桐不由分说。秋桐的这句话让我窝在心里的火噌地蹿上了脑门,但我是个好面子的人,我站在那里冷静了几秒,像以往一样,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二十块钱,于是挥手拦了辆出租。上到车上,我喊司机快点,接着拨秋桐电话,让她出门站到她们店门口等着,我的车马上就到。我不可能再耽误时间进到店里去找她,她不耐烦地说好吧好吧。

隔着车门给了秋桐要的钱,我让车回头,赶紧带我去大巴车站。就在车子调头的时候,秋桐扔进来十块钱车费,这件事让我郁闷了整整一个星期。难道我真的是可惜十块钱车票钱吗?

以前秋桐可没这样过。我跟秋桐虽是一个巷子的,但我毕业的时候,秋桐已经结婚了。好像突然巷子里就有了这么个人,抱着孩子,爱回娘家。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巷子口,她刚下车,身上是件蝙蝠袖的乔其纱衬衣,那时候乔其纱可是个稀罕物,又是流行的蝙蝠袖,她一舉胳膊,活脱脱一只清爽的大蝴蝶,衬得她原本白皙的肤色更加好看。齐耳的短发又黑又密,又在头上攀了条明黄色毛线织的发箍,发箍下伸出齐齐的刘海,浑身上下都透着与我们不同阶层的高贵气质。她提着一只网兜,透过网兜的格子眼,里头净是好吃的,有巴掌大的丁丁锅巴,红红的卜卜星,都是那时流行的好东西。秋桐的另一只手上卷着一本书,这也与巷子其他拿着毛衣针的女子不同,先就给了我一份好印象。我正盯着她的手看,想知道那是本什么书,就听她热情地说,你是青子吧?我被吓了一跳,脸一下子就红了。

秋桐的老公很宠秋桐,秋桐回娘家几天,他就隔三岔五地来看,手里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他来的日子,晚上铁定要带秋桐去看场电影,我常常在巷子里见电影散场后两人恩恩爱爱地回来。秋桐爱看书,而且看得飞快,有时是她老公拿的,有时是从我这里借的,反正我也爱看书,正好乐得交换。可是好景不长,秋桐老公竟然在一次车祸中没了。秋桐开始常住娘家,直到这时我才知道,秋桐跟她老公结婚,婆婆家是不同意的,是他们自己拧着硬租房子住在了一起,但没领证。他们原本要领证,婆婆收起了户口本,他们憋气,客也没请。这婆婆本不喜欢秋桐,嫌她说话嗓门大,其实最主要的嫌她没工作,儿子一死,那婆婆说,看看看看,我说不行,就是这个丧门星……任秋桐退了房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像没这个人一样。

秋桐的日子不好过了,又带着个几岁的孩子,没着没落的。过了段时间,谈了个朋友,外地的,一两个月来看她一次。秋桐家里地方小,朋友来了没处住,又担心别人笑话她,就带到我家来。我那时生活也不好,家里长年的菜是我种在屋后的一小片土豆萝卜,秋桐带了新朋友来,我为难得要死,想想萝卜土豆也只能做个汤面片,于是他们一来,我就去和面削土豆,他们也不在乎。吃饭的问题解决了,但我房子也小,况且只有一间,我和老公孩子,加上秋桐两个,也没法住呀。那时我老公也干建筑,白天累一天,晚上回来睡得死猪一样,可是秋桐两个一来,就没法睡了,秋桐的男朋友就提议打牌,是麻将,输赢是一把纸牌,纯属消磨时间。我们四个人,一盏昏暗的灯泡,老公第二天还要干活,因此打得呵欠连天,让我很内疚。而我女儿呢,就在一晚上的麻将声里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天亮,秋桐和她朋友走了,我老公去上工。好像要补偿我吧,秋桐在她娘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用手帕包着,出门拐到我家,说,快,还热乎着!说着抱起我女儿,在脸上嘬一口,说,咱这小棉袄越来越可爱了,然后把手帕里的好吃的一点一点喂给孩子,孩子口水弄了她一手也不嫌,让我特别感动。

秋桐与那个男的后来没成,说是男的做的工老在外面欠着要不回来,最关键的是,他老婆不离,秋桐等了两年,还是没等上。

也许这次秋桐是真急用,也真出不来,她找份工作不容易,我要理解她。想起我自己的从前,我这么在心里替秋桐开脱,慢慢平复了心情。

偶尔秋桐会打电话进来,说起她的苦闷。比如说她现在的老公建仓和前妻,背着她还有联系。前一段时间那前妻病了,他那女儿回来,背着秋桐跟她爸一说,过了几天,秋桐就发现建仓卡上上月才收的几千块工资没了,秋桐纳闷,又听建仓的上中学的小儿子说漏了嘴,说他妈病了没钱看。秋桐多了心,逼着问建仓,建仓说给了女儿生活费了。

你说,她整天都在这边住着,衣服都是我买的,还给什么生活费,分明就是给了前妻!建仓还说,那是孩子她亲娘,我不能看着孩子哭吧!秋桐气愤地说。

建仓的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里待了一段,说是有人叫她去应聘空姐,可是秋桐认为那个招聘是骗人的,因为要两千块钱,建仓的工资还没要回来,他儿子学校里也要买资料,可是建仓已经答应了给女儿这笔钱。让秋桐不能释怀的是,卫卫回来,建仓从来一脸不高兴,卫卫十天半月都不回来一次,回来吃顿饭还要看建仓的脸,到底不是他的儿子。

建仓说,卫卫那么大了,一天不务正业闲逛,也不知道给未来有个打算。秋桐一肚子的委屈,说他女儿也在家怎么不说?还给钱?其实秋桐也就是说说而已,又拉了几句闲话就赶紧挂电话,说她得做饭了,建仓儿子要放学了,那孩子学习还可以,初三学习任务紧,回来吃饭只几分钟,完了就要去上晚自习。

秋桐嫁给建仓后随建仓住在郊区,白城像个俄罗斯贪吃蛇,一点点向周边蚕食,很快的,那一块地就被征了。先头的几个月,秋桐还开心着,说是终于能离开那条稍下一点雨就变成的“水泥路”,也不用挑水吃了。秋桐与建仓住的是棚户区。可是过了没多久,她与建仓又有了新的矛盾,是关于回迁房的事。按他家现在的面积,可以换两套一室一厅回迁房,秋桐原想着能给卫卫一套,卫卫跟女朋友在外租房,女朋友为卫卫做了几次人流,现在就急等婚房,不然人家女方家长就坚决不让女儿跟卫卫了。女方家长原本就不愿意卫卫,是自己女儿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非卫卫不嫁,就这么拧着。

关于卫卫跟女朋友在外租房的事,我是知道的。某天,秋桐又一个电话进来,说,青子,给我拿两千块钱,你卫卫……我习惯了她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她说,你卫卫那熊孩子,人家女孩子肚子大了,他自己手里又没钱,回来跟我说,你说怎么办?女孩家里还不同意,这要让她家知道了还不得来闹一通?又说不知道现在医院做个人流得多钱?还得买点营养品给孩子,不能让身体垮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从我这里刚拿了钱,我们一起走过一家布店,她推门进去就扯了块布料,让老板量了尺寸,说是要给自己做条裤子。

那段时间我也想做条裤子,却没做。

秋桐虽然常常在我这里倒钱,欠的时间有长有短,但她都能还上。她来还钱时,我们会互相聊一聊近况,期间我女儿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大学,秋桐也搬了新家,卫卫还在外租房,秋桐跟建仓的零工不好打,干了活拿不回钱的事时有发生。秋桐说,青子,我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干不动了,以前在工地还能和灰,给建仓供砖也能供得上,现在,和了灰,再去推砖,咋都推不动。建仓也是,提一天瓦刀,回来就喊腰疼。

秋桐再次给我电话是很久以后,一个陌生号码进来,我摁了接听,秋桐那特有的大嗓门响起来:青子,你在干嘛呢?我以为她又要借钱,可不等我回答她就接着说:青子,请你吃喜酒呢!咱卫卫结婚呢,你可一定来哟!把女儿带上,我可有好几年沒见咱小棉袄了!还说,卫卫从小没爸,被人另眼相看,我也没多少亲友,你可一定要来给你卫卫长这个精神呀!

那是春夏交接的五月,一个好季节,我女儿七月就将大学毕业,最近一段在跑应聘,已经不用去学校上课了,到七月去领个毕业证就行,我想刚好到时一块去。秋桐的心情不错,说,这卫卫的事一办我这心就放下了,这几年你看……

她并没告诉我那回迁房怎样了,我问卫卫的婚房是怎么解决的,她说一个朋友刚好有间空房,很久没住人了,到处漏雨,位置也不好,租不出去闲着,刚好借过来,修了修,让先结婚吧!她说,两人之前就一起住着,这不,媳妇有了,娘家远,卫卫找了个宾馆,到结婚那天了让媳妇从宾馆走也行,好赖先把婚结了。

但她告诉我,新媳妇不是开始那个,那个女孩内向,卫卫老也安定不下来,一段时间两个人在家待着,生活都成问题,整天吵架。过年时女孩说她回去看看,卫卫把她送到了车上,过完年没来,卫卫也没去找,就这样分了。这个呢,也是女孩愿意,她家里有点背景,说结了婚了给卫卫安排个啥工作。这小子,别说,还真有女人缘!秋桐的话里带着自豪。我的眼前浮上一朵鲜嫩的红玫瑰,那是母亲节卫卫送给秋桐的,虽然只是很小的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一朵,插在玻璃杯里,那时卫卫刚上小学。卫卫每年都会用自己不多的早餐钱给母亲买一朵,后来情人节也有,可见这孩子做事的细腻与浪漫,想必大了也差不了。

秋桐说我不跟你说了,还有人没通知呢,我得打电话……你可一定要来呀!

想起秋桐这么多年的不容易,我说,好,我一定来!

卫卫结婚那天,秋桐裤子忙成了裙,她穿了一件大红中袖的真丝外套,身体发福,转身投足有笨拙之态,但这不影响她的大嗓门,招呼亲朋好友。不知谁给她画了红脸蛋,眉毛像卧了两条粗壮的毛毛虫,齐耳的短发用红毛线扎了冲天炮,脖子上挂着个纸牌子,上面写着“我要洗尿布、我要抱孙子”,我想,秋桐终于熬出来了,由衷地替她高兴。

又过了几个月,秋桐打来电话,这一次是孙子满月,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我欣然前往,送上了我的祝福。从那以后,秋桐再没借钱,也再没电话来。有几次,想起秋桐,想着给她打个电话,拨了号码,却如以前一样,出现了那个机械的女声: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我女儿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单位,出去过一段时间,我嫌是女孩一个人在外面不放心,又恰好我身体出了点问题,她回来陪我,一时半刻走不了,就暂时找了一家公司做临时工。

秋桐电话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家休养,秋桐得知我病了,说,那你怎么不说一声,我去看看你。我说没关系,已经快好了,你怎么样?秋桐说,找了个工地,做饭呢。问她累不,说是十几个人,一日三餐,只收拾点菜,面条馒头有定点送的。这让人很感慨,之前的工地做饭,是蒸煮炒烙摊煎炸都要会的,在我的印象里,别听是做饭,累着呢。

秋桐说,也做不动了,我现在腰椎间盘突出,累不得。

她一说累不得,我就想起请我吃的满月酒,是卫卫的孩子,我当时还送了一笔不小的祝福呢,我说,干不动在家带孙子嘛!对了,你出来做工,孙子咋办?

秋桐说,人家媳妇娘家妈带的。

我说那就好,省得你操心,现在的孩子金贵难带……

可不是?现在的孩子得早教啥的,我这文化水平也带不了。

于是就说起卫卫,秋桐说,现在的钱难挣呀,这不去年弄了个拉土车,给工地拉土,只能晚上出来,交警还老查,抓住一开罚单都不是几千了,上万呀!你说能挣多钱?整天提心吊胆的。去年冬里,一次罚单就三万,还把车开走了,每次都要找熟人交罚款,还要交停车的钱,一耽搁就少则十天多了半个多月,这十天半月一分钱不挣还要交……

听秋桐这么说着,我的脑海里出现那些交通事故的报道,里边深受其害的孩子们,有几例是晚上刚下晚自习的学生。我说一定要开慢点呀!秋桐说,开慢点哪挣得到钱?就那点费用还这要扣那儿要罚的。

正感叹着,她话题一转说,咱女儿现在干啥呢?工作安排了没有?

我说正找着,这不准备考嘛。秋桐说,那让卫卫也给瞅着,她媳妇娘家有时还能帮上点忙……

对于卫卫这个媳妇,只是他结婚的时候我见过一面,到底她娘家是干什么的一直没搞清。当初秋桐说,媳妇的娘家要给卫卫安排工作,可是她刚才不是说,卫卫还在开拉土车吗?仿佛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似的,秋桐说,本来说给卫卫安排呢,咱卫卫年龄大了,也没学历。

听她说,我哦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可是过了十来天的样子,秋桐又打电话来,一开口就问我,咱女儿的事到底算安排了还是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说,卫卫回来说哪招工呢,是正式的,本来卫卫要去,但是卫卫没学历呀,我就说起咱女儿,你也说几次了,卫卫说,那咱就帮帮我青子阿姨呗……

秋桐说卫卫要帮我,让我听得心里热了一下,也就秋桐这样的发小,能想到这一层,虽然我并没向她提起过女儿的困境。

秋桐说,是卫卫媳妇娘家的关系,她娘家在公安局……但她说不清,只是说,你给卫卫打电话,说着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挂电话时一再要求我给卫卫打个电话,卫卫会给我解释清的。

可我一转身把这事忘了,因此第三天秋桐电话进来问我的时候我特别歉意。秋桐说,卫卫忙得很,还操心着咱女儿,昨晚回来问我跟你说了没有?嗯,现在是吃饭时间,你现在就打!一会儿他又要忙了。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想,也就秋桐,实心帮我,我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呢?知道的是我这两年身体不好,记忆力退得厉害,可秋桐会咋想呢?于是赶紧拨了那个电话。卫卫接了,他显然知道是我,他说青子阿姨,又把秋桐跟我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问他这是个什么工作,具体单位在哪里?是干什么的?他一概答不出,只说是家连锁公司,他说,连锁公司你知道的,光下面的点就好几百,工种也多。我问他到底是哪个点在招工,他说具体还没说,要不我回头再问问。但这家公司不好进,人家只招自己行业学校的毕业生,多少人托关系呢!最后他说他现在外边,招工的事是他媳妇娘家人在管,名额有限,具体的事他一會儿跟媳妇联系,让媳妇跟我说。

放下电话我饭也吃不下了,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卫卫电话进来,之后让他媳妇跟我说。她同样重复了秋桐与卫卫的话,但她说,要八万块钱,这八万块钱呢,包括给弄一张那家公司行业学校的毕业学历证、做学籍和招工考试什么的。考试包过,包正式工,交三金,这话我听清了。

那边她还在说,青子阿姨,咱都不是外人,我妈说,你跟她说好多回了,说我妹妹工作安排不了,你愁得都病了。刚好这个招工,也是我哥管的,别人的话得十万块,你跟我妈的关系给八万就行了。你放心,八万我和卫卫不会拿一分,都是打点别人。

卫卫媳妇这话我信,现在的大学生,毕业就进入失业,找一个工作多难呀,不说八万,十万我都觉着不多。像我这样没背景的,多少人拿着钱都找不到庙门!关键是,年轻人,一工作,精气神都不同了,后边找婆家什么的也就顺理成章了,不然,一个女孩子,整天漂着,我这做娘的还不得愁死?再一想,虽然他们都没说清到底是什么工作,可是各行有各行的规则,我现在要的是结果又不是过程,再说,是秋桐提的,能有什么问题呢?

我说,谢谢你,也谢谢你妈!也就是秋桐给我操着这份心,真是太感谢了!让我跟你妹妹商量下,回头给你回话。

她说,去不去的希望能快点给个回音,就这个位子,后边还有一二十人在抢呢!

放下电话,我想起了早餐铺里与秋桐偶遇的那个早晨,我们坐着说话,我说,我一直记着你借给我二十块钱的事。秋桐喝了一口汤,抬头笑笑地看着我说,你知道我平常身上就不装钱,再说那时也没钱。你说要借,我就到咱邻居那借了二十块钱过来给你了,给娃看病要紧么!

看来关于借钱的事秋桐也记得很清楚。

而我记得的原因是,那段时间我老公出去打工,一去不回,我带着不满两岁的女儿,一度生活陷入困境,举债度日。加上身体不好的缘故,整个巷子里都在传,青子老公不堪生活重负扔下那娘俩自己跑路了。那天女儿高烧四十度,我却兜里一文钱都没有,就在呼天不应的时候,秋桐推门而入,我用借她的二十元钱带孩子去了医院。后来不久,老公回来,谣言不攻自破,二十块钱当然就还上了秋桐,但情谊却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我没钱,但这八万块关乎孩子的未来,再没钱也知道不能省。

三天后,我拿着东拼西凑的钱去找秋桐,秋桐的新家我还没去过,去之前跟她再三确认那个地址,让出租司机带着我,到了她家巷子口,看到水果摊,我喊司机停车,想给秋桐抱个大西瓜,天太热了。西瓜不值钱,但是我的心意,要搁平常,我是抱不动的,这不今天有车嘛。

买了西瓜,走不远,就看见秋桐在家门口站着,我连忙摇下车窗叫她。车子一下就到了跟前,我看到秋桐脑门上的细汗,想人家还不是为我?就说,你在家等着就行了嘛,这么热的天还出来,说着把手里塑料袋里的大西瓜给她。

我的话音未落,身后一阵车响,我一看,一辆警车正停在出租车旁。我还想跟秋桐说话,就见那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径直向秋桐走来。我以为是问路的,谁知他们到了秋桐跟前,说,你就是秋桐?

秋桐点了点头。

跟我们走一趟吧!其中一个从手里的文件夹拿出一张纸对秋桐晃了晃。

我这才注意到秋桐的脸刹那已经变得煞白,她手里的西瓜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红红的西瓜汁正血一样源源不断地淌出来……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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