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

2020-08-28 11:11钱红莉
福建文学 2020年9期

每次换机票,都会选择舷窗边座位,以便更好地望见宇宙中那无限的蓝,消失了方向感与参照物,借助飞行器快速通过一段段时空。有时望着望着,再想一想短暂的人生,真是空无所得——倏忽一生,一无所有,一无所得啊。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再也不能装下任何俗世里的东西,所有的牵绊、思念、热爱、不舍、沮丧、低落、忧愤,此刻,它们都不在了。

人类最高级之处,莫非拥有感情?也就是所谓的情志,即“我在”“心在”,这是我们的肉体向外界敞开的一扇扇窗口,随时开启,分别以抒情、懂得、体恤、理解、哭泣、悲伤、困苦……释放自己,但,我们更多的时刻都是庸常的,所以,人类渴望像鸟一样飞翔。这架巨大的钢铁飞行器搭载着两三百人,飞行于广大而纵深的虚空,那些机身下的云层,不晓得是否嫌弃发动机这样高分贝的轰鸣,它们一动不动,庄严肃穆,如万物之神,入定。

一次次的飞行中,我仿佛听见了云层内核的轰鸣,这种洁白是吸音的,渐渐地又被自己的广大所消耗掉了,所以,仍旧一派寂然。有时,云层又是汹涌的,山风海涛一般澎湃,如耸立的山巅,如狰狞的怪兽,相互挤压,似惊雷阵阵,如狮吼虎啸驴鸣。这些神物于天上走马飞龙,彼涨此消。飞行器的速度是惊人的,慢慢地,我们就都把那些云层甩在身后了,迎接我们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蓝,极目处,依旧存在于天际线的,是宇宙蓝与云层相接处,荒漠一样亘古即在。

飞过岭南的群山,经过武夷山脉,掠过两湖区域,渐渐地,大别山山脉极目在望。时至深冬,我们从热带的岭南恍如暮春的温暖里,一点点地向内地亚热带进发。巨大的轰鸣声中,群山渐渐有了层次感。仅仅两小时之内,借助飞行器,我们一瞬间自暮春抵达寒冬,如此神奇而魔幻地,于横无际涯的棉絮上飞翔——我童年站在屋里看小驼子弹棉花的岁月,一次次,如在目前。倘若以科學家的语言来解释,这样的云不过是环绕我们小小星球的大气层而已。而我们,一直幸运地被它们所包裹,有效地阻挡了来自太空的辐射。大气层环绕我们,如抱婴儿,人类得以繁衍生息,一代一代无穷无尽。

去深圳,住在外商投资的一家酒店,酒店名翻成中文为“茵特拉根”,德语“两湖之间”的意思。

人一旦来到山里,则大大不同,灵魂似乎找到了舒适区。

凌晨的云有篱菊烟柳的簇新,新鲜神秘,方正有态,一块一块,均匀地贴于天际,凌空蹈虚般,仿佛左思的《三都赋》,点横撇捺,竖折提钩,何其的多,起码要写上十年才能完成啊。是的,这么美的云,仿如行楷,枯淡清疏,自成一格,如花中的晨露,点染时空。东边的天空宛如撒了金箔的彩宣,绚烂峥嵘,那是朝阳把一片片白云变成了印章,一枚枚地盖过去,该费掉多少橘红的印泥?中天的云彩终于把《三都赋》写好,蓝底白字,非常规则醒目,东面的云适时盖好印章递过来,两者合二为一,配合默契,就是这样的神奇,一幅书法长卷铺满整个天空,高悬于群山之上,以云的趋简趋淡,以晨露的洁净无尘——这样的清晨,在我的一生中何其难得。

夜云更美。

月在中天,将身旁的薄云照亮,连那些高树上的紫花都看得入迷,不再随风拂动。

夜里,一个人慢行于山道,伴着山巅的月,林下的风,空气里无所不在的芳香,肉身隐遁而去,一颗小小的灵魂自然而然地融进山里,默契合衬。纵然独自徘徊于山间,也丝毫没有恐惧感。路边堆着工人白天割下的藤蔓,遍布甘甜的香气。这朴素的香气,使人茫然地思念一个人,这份无以名状的情愫,淡淡地来,淡淡地去。夜间的云与白日比,更加洁白干净。苍穹漆黑,唯有那月色紧紧跟随了那一片云——望得久了,不禁叹气。

东面的天空一片橘红,朝阳升起来,我还要赶路。抬头望天,云还是那样的薄云,这样的云总教人温习一个成语:义薄云天。被朝阳橘红的光照耀,是众多的云母片镶嵌于天上,有序列地铺铺排排。明月尚在,晨星一样白,偶尔,有云锦一样的一两片薄云自云母上脱离开来,一直望西面飘,越飘越远,再也不回。山巅坐落一座巨大的佛,金光缭绕,每每望之,有迫人的压力。森林如暮春,郁郁苍苍,苍翠里杂有钴蓝,厚重,沉稳。

人在两山峡谷间,渺小如尘。

我仿佛一只鸟,衔着一只旅行箱飞速下山,坡道旁的栅栏上攀着藤本野薄荷,深紫色小花身姿绰约,在晨风里微微地晃动,不晓得有多美,但它们不自知罢了——自然界的一切东西都是美而不自知的,天然,平和,从它们的身姿里,可以让人类领略到,什么是真挚和老实。黄昏,我跪在草地上,用手机把野薄荷那些绣球一样的花束拍了又拍,微小的花瓣,五六七八朵点缀于同一条花枝上,倒挂而下,或迎风而立,美得端庄而了无挂碍。

深圳机场建在大海上。香港启德机场同样填海而成。

黄昏,飞机自万米高空缓降,慢慢抵达碧波无垠的大海之上,似乎贴着海面飞过去。浮云自机身边掠过,如坠仙境。深切地感知着自己原本滞重不堪的身体倏忽遇到了神启,醺醺然地松弛而轻盈,想象中,闭起双眼,两只胳膊幻成两只巨大的翅膀,正紧随这架飞行器一起飞行,平行于碧蓝的大海……自舷窗往下望,海面舟楫隐隐,更远处,那些大大小小的支流干流水系一齐归了海,飞机下方不时掠过鸥鸟的身影,宛如一条条白色闪电闪耀于大海之上。短暂而珍贵的七八分钟的飞行里,一个人被一份巨大的快乐和自由给钳制住了,动荡不得。要怎样描述那样的心境呢?仿佛之前二十多年写下的文字都荒废了,无法精确地把它还原出来,唯有于记忆里一遍遍呈现,记忆才是永恒不灭的。

小半生倏忽而去,只见识过厦门海域、香港海域。当下,得见深圳的大海。

香港海洋公园毗邻的海域,那种深厚而广博的高纯度的蓝,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白色游艇如鸥鸟静静泊于海湾,远海上偶或也有几只,被大海深邃的纯蓝映衬着,格外纯白,天上同样飘着薄云——某年除夕,我坐在香港海洋公园一角,望着天上的薄云以及近在咫尺的大海,忽然想家了,想一岁多的孩子……

萧红说,女人是没有故乡的。实则,女人除了没有故乡,同样是没有家的——中国的家族为祖上铸造的墓碑上,从未刻下女人的名字,连繁衍出的后代也是随了男人的姓氏。年轻的时候,我非常不快乐,抑郁沉闷,第一次去到厦门,感受不到大海的碧蓝,只觉得是万万千千瓶碳素墨水被倾倒于海天相接之地了。那年立秋过后,一出厦门车站,湿热黏稠的空气汹涌地扑过来……让人猝不及防的憋闷。

离开深圳,飞机在不断的爬升过程中一直朝向北面的内地而去,将南面的大海忽略。我一直贴着舷窗搜寻,到底不见海的影子。深圳城市上空依旧雾气缭绕,直到飞至群山之上——即便是深冬,岭南的山依然是一幅幅青绿山水长卷,历经几千年之久,永不褪色的画卷。这山水的伏笔里是加了浓郁的松墨的,点染成了墨绿,有沉甸甸的气息,薄云缭绕,丝丝缕缕的牵绊,在山腰,在山巅……薄云的这一缕幽柔宁和,莫过于“墨中求白”,也是“大白天点灯”,似乎一直是中国文人的精神追求,颇似求道过程中的至境。当你于万米高空望着岭南这绵延无尽的群山,心上踏实、妥帖、安稳。浮云走走停停,有浮生一梦的恍然,那种舒卷、自由、不羁的风范,连风都奈何不了它们,只合力抬着白云走。

小时候,我们小孩子最喜欢村里来棉花匠弹棉花,跟着他一家家地看,简直痴过去。棉花匠左手一个绷子,右手一只木槌,一声声咚咚作响,简直高山流水遇知音。棉花絮在这样的弹奏下,纤维四射,翻滚,复落下。这个棉花匠自小落下背疾,村里大人一律称他作“小驼子”。

小驼子在咚咚的弹奏中,头发渐被花絮染白,眉毛也是白的了,他的衣服上都被弥天的繁花染白了,如若白眉大侠,武功了得,咚咚咚,咚咚咚,三个节律,循环往复,永无完结的意思……隔了三十多年,那些童年里的棉花一齐飘到了天上,在万米之上的天上,在群山,在荒原,在城市上空滑翔,自由自在。这需要种植多少万顷良田的棉花,才能够铺得这么广阔无边啊。

如若童年没有遭遇过弹棉花的场景,你是体悟不到这份巨大喜悦的,那么深广浩瀚的喜悦,总是叫人无言。文字是无力的,文字不是狙击手,它永远不能精准地击中一个人内心的澎湃程度——犹如一瓢水,如何明了大海的深邃博大?它是苍苍茫茫的人世,亘古即在的,文字是后来演化而来的,而一个人的内心秩序是与宇宙万物同在的,也是亘古即有的,所以,文字有时无法丈量一颗心的深度与广度。

喜悦是有深度的,喜悅也是深渊无限,如大海,如星辰。

我们的飞机,越飞越远,群山不见了,地表消逝,进入另一层时空。白云堆积得更厚了,是弹棉花的小驼子,终于把一床新絮做好。面对这一床的蓬松柔软,孩子们就想往上躺,顺势打几个滚儿。小驼子这时会在蓬松的棉絮上,用红头绳盘两个双喜字,隔着这两个红双喜,再铺很多条细棉线,用以把棉絮固定起来,不然风会把它们吹跑,如若地球上的经纬线,纵横排列,一丝不苟,极有规律分寸,丝毫不乱。经纬线铺好,小驼子会拿一只极沉极厚的圆形木盘在棉絮上来回碾压,直至瓷实。一床洁白如仙的棉絮上,喜鹊一样蹲了两个红双喜,这头一个,那头一个,即便你家不嫁女儿不娶媳妇,小驼子也都会一丝不苟给你盘这两个字。红彤彤的喜字,端正大方,那么红,红如缠斗的鸡冠,也好比一道道符,充满着生生不息的民间巫气。那两个喜字,仿佛可以走动,随时都要飞起来。它是一个个动词,像鸟一样歇脚于寒夜,覆于人的身体,驱寒,取暖,令梦境安稳。

天上的云就是这样的棉絮啊,越积越厚了。飞机在这巨大无边的棉絮上飞行,没有边际的棉花田,没有了参照物,太阳灼热的光直射过来,眼睛盲了似的一阵黑。飞机舷窗周围的金属材料非常烫,胳膊肘偶尔触及,烫得一凛——烫如冷一样,总是把人给惊着了,灵魂上发出无声的“呀”。眼界之上的天,一如既往的钴蓝,是人类一辈子付诸心血都得不到的蓝,比大海还要幽深宽广。

不知道宇宙到底是如何的广大无垠,它为什么在视觉上给了我们这样的蓝?一生都依赖的蓝。四面八荒,空无所有。空,是哲学意义上的一个概念词,实则,它什么都有。人类历经几千年繁衍进化,于智力上,认知系统始终是有局限的——是眼界限制了我们,我们不能看见更远的星系。宇宙间运行的许多东西,也是我们的肉眼所不能穷尽的。

距离地球最近的,只有一个月亮。就是这颗小小行星,曾激荡了地球上的诗人谱出多少卓绝的诗篇,国外的就不必提了,仅仅李白、苏东坡就有许多关于月亮的诗词。这两位唐宋诗人,月光一样不朽。

除了月球这个行星之外,日日与我们相近的,就是太阳这颗恒星了。科学家发现并命名的九大行星,我们的肉眼无法捕捉。太阳系之外,还有银河系,银河系以外,还有数不尽的亿万星系,宇宙的浩瀚是我们人类暂且不能穷尽的。

在我的幼年,有幸领略过漫天繁星。来到城市,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一年年,只见过几颗寥落的星子,除了北斗七星,除了启明星。非常渴望有机会乘坐夜航班机,或许,那时的万米高空上,就可以望见灿烂的银河系,凡·高画笔下那神盘一样旋转流动着的银河系。早年,台湾有一首歌《昨夜星辰》,歌词别有怀抱: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想记起偏又已忘记,那份爱换来的是寂寞。爱是不变的星辰,爱是永恒的星辰,绝不会在银河中坠落……

每一个年龄段,听林淑蓉唱这首歌,总是万千感慨。而今,唱歌的她老了。再听她唱,一把好嗓子犹如深埋地下经年的酒,愈发醇厚,心上依然风雷滚滚。

爱与星辰,一样永恒不灭。

去过三次云南。

飞行于云贵高原,群山莽莽苍苍,大气雄浑如交响乐,每一个乐章之间没有明显的停歇,似乎一路高歌咏叹,那口气真长啊,直直飞行数小时,依然群山巍峨,是绛赭色系的山之长卷,许多峰峦褶皱沟壑。高原上的云,与岭南比起来,自是两样,它们是一个个云团组装而成的,疏朗有致,一个个放荡不羁,各自为政,肆意游走。透过机窗,它们游兵散勇地处在机身下方。由于空气能见度高,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云团反射阳光,投影于大地,这儿一块,那里一块,彼此呼应,无比奇幻,局部的、细小的棉花糖,仿佛被神派下的万千天使,举着棉花糖反射阳光玩耍呢,也是变魔术,喜滋滋地嬉笑着——对的,我仿佛听见了那些云团在大笑,笑声一直往下坠落,落到地上,成就了一片凉荫,在树林,在村庄,在荒野……都留下了天使的笑声。

一次,飞机经过洱海上空,突遇气流,机身剧烈颠簸,舷窗被震得咯咯响,小桌板、座椅一直响个不停,我们身上的骨头仿佛也被震得嘎嘎作响。我一边望着洱海碧绿的湖水,一边手心出汗,几欲呕吐,非常痛苦……飞机似乎一直对不准大理机场跑道入口,一次次无功而返,于群山间盘旋,一忽儿飙升,一忽儿下降,那几分钟简直漫长如年。到底还是飘浮于机身周围的白云安慰了我,它们一团团的,洁白,轻盈,宛如一个个纯洁的念头,不争,不急,徐徐缓缓。在洱海上,在群山间,它们顿时幻成一双温暖的手,无言地伸过来,让我在精神上紧紧握住了,瞬间有了依傍,恐惧感得以克服,不再恐惧。飞机低空盘旋了N圈,终于对准跑道,“哏”的一声,落地了,呕吐物已然堵在了嗓子眼,狼狈不堪。下机,阳光炽烈,打在背上,异常温暖——大理机场真是荒凉,坐落于逼仄的山坳处,极目远眺,都是黄土,洱海就在不远处,阳光投下来,一湖碎钻,亮晶晶的,直晃眼睛,而白云悠闲如踱步。有一团云,恰好投影于我,让我默默感恩——活着真好啊,无论遭遇悲伤、压抑、困苦,只要能够活着,都是好的。

自深圳飞合肥,距离合肥二十分钟的里程时,飞机开始自高空下降。空姐通知我们,扣上小桌板,打开遮阳板。巨大的翅翼张合有度,慢慢地,慢慢地,整个机身往下飘荡着坠落,人的身体是可以真切地感知到的。那一个个时段,仿佛处在了时空的失控中,飘一下,落一下,心脏有微微的不适感——机身下方的白云密不透风,是千万亿只羊群正在赶往朝圣之地,相互拥挤着,嬉闹着,不曾有过一刻的安宁。

大地上的羊群是圣物,温柔,敦厚,缠绵,有佛的安详。当你仔细端详羊的眼睛,会发现它何等恬静、温和。而羊仿佛一出生,就老去了的——即便一只小羊羔正在啃吃青草,一阵风过,它抬起头来望向遥远之地,神情也是那么老成持重,生生世世历经了生活的颠沛的风霜之感,镌刻在它的脸上它的眼里。然而,当大地上的羊群一旦融入广阔的天际,则变得些微的躁动不安了——眼看着我们的飞机就要超越它们了,整个机身忽地加入广大的羊群之中,如鲸鱼入海,那些数以亿计的白羊刹那间幻成流动的云团气流,急速地从舷窗边掠过,我们又回到了现实里。飞机下降过程中,由于大气压强的关系,导致耳鸣。空姐提醒我们咀嚼,做几个吞咽动作,稍微会改善一点。

这些天上的羊群可厉害了,它们会使机身产生剧烈的颠簸,那渺无涯际的云团产生的力量如此强悍,使得我们这架钢铁构成的飞行器瞬间变成襁褓中的婴儿,柔弱地在摇篮中被摇晃得太过剧烈,头都晕了的,心理上会产生一些恐惧——这就是人类的渺小处,你赤手打不过看似柔软无形的气流。我的耳朵彻底听不见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只剩下低频率的嗡嗡声,手心持续出汗。有时,机长可能没有手控得恰到好处,导致机身突然垂直掉落几百米,心脏都会颠至嗓子眼——这也是另一种失控,好比人有时在情绪上失控起来,也很可怕的,丢失了文明人的教养与理智。

飞机一直在云团中穿行,钴蓝的天消逝了,天际线消逝了,一切都处于等待状态,回到了上帝造人前的混沌中——我们身处的宇宙一开始原本就是混沌的吧,无边无际的物质没有找到更好的存在形式,就这么混沌着,然后,慢慢地,开天辟地了,形成无数星系,闪烁于宇宙之中。我们身处的太阳系正在围绕着银河系旋转,我们的每一个新年,不过是地球围绕太阳这颗恒星转了一圈而已,于不同的轨道形成了春夏秋冬的四季,多么奇幻的事情。许多年来,一直在思考万物存在的意义,可惜一直找不到答案。至今,看够四十多年日升月落、风生云起、花开草长,终于明白过来,人类生存的意义,就是生存本身。

飞机在云层中继续穿行,莽莽苍苍的雾气,飘飘忽忽,使人模糊了方向感,视觉上特别压抑,只有机身翅翼上那一点红,成了唯一的参照物。这个时候,倘若戴上耳机,听听贝多芬的大提琴曲,或许略感安慰。其实,不论是贝多芬、勃拉姆斯,还是马勒、拉赫玛尼诺夫,他们谱写的音符都可以跌宕出宇宙之音。

十多分钟的垂降状态无比煎熬,简直比高空飞行一小时还要漫长。科学界有虫洞与暗物质的说法,对于未知的东西,我总是心存敬畏——而我们,此刻正陷于巨大的混沌中出不去。有一个孩子似乎也有些压抑了,他本能地以不停地说话来减轻恐惧和烦躁感。这种失重的心理也是生命中难得的体验,如此煎熬和漫长——怎么还是看不见地球呢?一旦看见了横亘于大地的山脉、河流,心理上自会安稳。十分钟的垂降过程,飞机距离地面三四千米了吧,这种悬浮状态仿佛静置,与人类心理上的孤独感何其相似,不能遇上气息相投的灵魂,一直困在自己給予自己的混沌的云团里——这个时候,倘若有一双温和的手伸过来,我一定克服羞怯感,以足够的勇敢,紧紧握住,共度眼前的煎熬时光。

终于,广播里传来乘务长的命令——“各就各位!”依然看不见地面,原来合肥被浓厚的雾霾所笼罩,典型的重度污染天气,让人恍若两世了。三日前,飞机在深圳上空垂降,如长鲸吞吐,甚是难忘——我们贴着碧海平飞,分明是草书的不羁狂放。天空奇诡,白云好比黄庭坚的《苦笋赋》,一条条,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写在广大的虚空里,文雅平淡,安宁平和,纵情超迈,让人领略到一份气象以及温度。机身下鸥影翩翩,舟楫点点,对比天空的大海之上,又仿佛是人们在抄着《心经》了,有灵鹫飞来的突兀,也是人世的洁来洁往。

王维有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十个汉字,犹如行书,隽句天成,去除了粗心浮薄,富丽妍冶,遍布人世的静气,云一样含敛简淡。

受睡眠困扰数年,近年,坚持疾走,除了身体结实了以外,还领略到了朝霞漫天的绮丽以及晚霞归山的壮阔。

一直走到精疲力竭的程度。这样独自行走的方式确乎枯燥,近年,终于以足够的耐心,把霍尔斯特创作于1916年的鸿篇巨制——《行星组曲》听了一遍遍。

天上的云有多漫漶无穷,《行星组曲》就有多庞杂多端。一共七个乐章,分别以八大行星中的七个星球(地球除外)命名。乐队编制异常庞大,启用了一般很少登台的低音长笛、低音双簧管、低音单簧管、低音大管、次中音大号等管乐器,以及管风琴和众多的打击乐器,最后一个乐章中还有一段六声部的女声合唱。如此众多乐器的组合产生了丰富的音响色彩。“火星”乐章中,乐队展示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一个体量小的人可能真不适合这样的音乐形式——得亏有了一日日的行走,我才得以从容地把它们悉数听完。

去年夏季,几乎都在清晨的疾步中度过。耳塞里流淌的《行星组曲》,乐章的层层递进中,天上风云流转,莫可名之,我的视觉、听觉异常活跃。盛夏的朝阳令人无比热爱,五点钟的光景,太阳升起来,大地一片空蒙,天上的云无边而壮阔,它们辉映着霞光万丈,宛如霍尔斯特的组曲一样绵延。低音长笛吹起来,管风琴一声叠一声,整个天空形似西斯廷大教堂穹顶。米开朗琪罗瞬间复活,他将颜料肆意泼洒,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天空的教堂顿时被琉璃般璀璨的彩云布满。众神端坐于各自的位置默然不言,地上鸟喧树静,走路的人太过专注,始终处于静置状态,犹如《行星组曲》第一乐章,更多的是管乐,充满了秩序与庄严感,令行走的人如同升仙,在霍尔斯特音符的引领下,仿佛置身浩瀚无边的宇宙遨游……盛夏清晨的天酷蓝而刺眼,是汝窑的火候太盛,烧铸白云如裂帛,一只只金孔雀开屏般散开。仅仅那么十来分钟的短暂,天空流云的盛大与绚烂,转眼便消失不见了。中国古话充满宿命感——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彩云的教堂消逝了,是做弥撒的众生站起来,重新回归至庸常日子,独自一人走在路上……

同样,在夜里,我也会疾行一个小时。身体有了行走的习惯,感觉走路比读书都重要得多。2017年深秋的月亮大而圆。据科学家言,这样饱满硕大的月亮,一个人一生中只能遇见百次。我真是有福气,每夜每夜沐浴月的光辉。环绕于月亮四周的流云更美,绸缎一样飘逸,人间的一切静下来。逐渐夜深,望着那样的星云月色,心上似乎滚过一些怅惘,继而落寞起来——所有美好的物事,大抵都是令人惆怅的。

最喜欢《行星组曲》中的“木星”乐章,所有的管乐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悠扬、欢愉。无数单簧管演示着宇宙的低音,一遍遍,回旋往复,无际无涯,肃穆,平和。偶尔掠过一声小号,犹如茫茫宇宙间飞过来的一颗星辰,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每当此时,人于精神上,简直比听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协还要快乐。

人类追求快乐的步伐永不会停滞——比起悲伤来,快乐更能给予人以向上的力度——除了白云流转,除了明月在心,快乐和欢愉,何尝不是人类毕生追求的呢?

责任编辑陈美者

作家简介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出版有随笔散文集《诗经别意》《读画记》《四季书》《植物记》《等信来》《一辈子历历在》等16种,曾获第18届百花文学奖、2017年度安徽文学奖等。现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