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边边去送信

2020-08-31 01:36李文山
草地 2020年4期
关键词:邮路铁杆老父亲

李文山

春夏之交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晚风过后,天上就有了些小块小块的云朵,由散乱渐渐变得密集继而演化成厚重,天狗似的漫天窜动。

送信王就着一碟花生仁,一碗鸡蛋汤,喝了二两苞谷烧。虽然他酒量不大,但每晚都要喝上几口。在雪域高原邮局工作了一辈子,平时业余生活也比较枯燥,假如再没点嗜好,那生活就将失去了滋味。酒喝了,饭也吃了,再趁灶膛里的火炭和炒菜的油锅余热,把近半个月的干粮备好。干粮自然是面粉烙的煎饼,饼里有油有盐,就不用再额外准备菜了,只须在山间林丛取一杯水就可以了。

做完这一切,该躺下喘口气了,身子骨却不争气,有些不适起来,他捶捶腰自言自语道,才晴了几天哪,这鬼天气,抵得上烽火连三月呢。

腰痛总是叫人无法入睡,送信王把缝满中草药的布带紧紧贴在腰部,但还是疼痛难忍。他的腰脊像一条在皮肉内断了节的骨链,几次在梦中似有魔鬼拿刀剖他,醒来吓人一身冷汗。人老了,说不定哪天去送信一个趔趄就趴在邮路上爬不起来了。人总归是要死的,死了也要把骨灰埋到地下去肥这条邮路。

邮路高山起伏,绵延至天边边,沿途海拔在五千米以上的大山多达二十二座,平均海拔三千六百米,生活和工作条件十分艰苦。从县城出发,要走四个民族自治乡才能到达目的地倮波乡。虽说在建制上是四个民族自治乡,实际住民只相当于汉族地区的四个村庄,属于山大人稀的雪域高原,往返里程将近四百公里。每月两个邮班,一个邮班来回就是十四天,也就是说他每月都有二十八天要徒步跋涉在这苍茫大山中。

如同一粒草芥落在了岩石缝里,送信王逆来顺受地在这条邮路上跑了一辈子。必经之地察尔瓦山,气候异常恶劣,一年中就有六个月被冰雪覆盖,气温最低可达零下十几度。而一旦走到海拔一千多米的雅砻江河谷时,气温又高达四十多度,酷热难耐。从白碉乡到倮波乡,还要经过当地老百姓都谈之色变的“九十九道拐”。这里,拐连拐,弯连弯,山狭路窄,抬头是悬崖峭壁,低头是波涛汹涌的雅砻江,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马摔下悬崖,掉进滔滔江水之中。

还真有那么一天,送信王尝到了雅砻江滔滔江水的厉害。当时,他是去送倮波乡的邮件,在江边把溜索捆在腰上向雅砻江对岸滑过去。不料,快到对岸时,溜索上的绳子突然裂断,送信王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摔在河滩上,邮件包从背上掉落在滔滔的雅砻江中顺江漂去。送信王一下从河滩上爬起来,抓起一根树枝跳进湍急奔流的江中打捞邮件,几经搏斗,送信王硬是从汹涌的江水中把邮件包抢了上来。此时,送信王已经累得瘫倒在河滩上。可他只休息了一会儿,便又背上邮件向倮波乡艰难地走去。从此,他就落下了腰肌损伤的老毛病,大概是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摔在河滩上的那一刻,被一块大石头硌了腰,到了后来腰就弯不下去了,走路也不敢直起腰来,有时候痛得他要死要活,连针灸、运动、烤电等多种疗法都无济于事。

这都是命哪,我们父子两代人的命!老父亲叹了一口气。

老父亲也有腰痛病,不过那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背着公路进西藏时落下的。那年老父亲只有十六岁,跟着十八军先遣支队探路进藏。在一无西藏地区的详细地图,二不明确道路状况的条件下,他们只能一边探索,一边前进。行至川藏边界时,只见道路崎岖,人烟稀少,在冰天雪地、空气稀薄的恶劣环境中,不料从路边一个小驿站里突然冒出来一群土匪,双方就在这片地域打起了遭遇战。眼看一枚手榴弹就要爆炸,离老父亲身边不远的一个连长危在旦夕,当时还是小战士的老父亲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将连长扑倒在地。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掀起的土疙瘩给他俩溅了一身,那个连长得救了,老父亲却负了伤,一小块弹片永远留在了他的腰间。从此,挂彩的老父亲只得脱下军装,不得不留在了这个曾是西藏地方政府设立的小驿站,也就是今天的雪域高原邮局,当了一名老送信王。

“穷八站,富八站,不穷不富又八站。”形容的正是这个条件异常艰苦,缺粮缺草又缺人的穷八站。这条邮路不仅养育了送信王的老父亲,同时也养育了送信王自己,养育了自己的老伴,还养育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里,娶妻生崽,那崽崽又白又胖,上幼儿园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挺逗人喜欢。老伴早些年被儿子媳妇接到了省城里,住着高楼,吃着海鲜,满世界的花花绿绿,改变了她的晚年生活,让她乐不思蜀,再也不想回到这偏僻的雪域高原邮局了。

被老父亲救下的连长有两块镀金怀表,据说是打鬼子缴获的战利品,临别时将其中的一块送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这块怀表一直被老父亲珍藏着,文化大革命时还险些为此掉了脑袋,这件宝贝老父亲一直带在身上,弥留之际老送信王传给了承继父业的小送信王。

一个人,一匹马,一条路。在绵延数百公里的雪域高原上,一个人牵着一匹马驮着邮包默默行走的场景,成为了当地老百姓心中最温暖的形象。

自从十九岁那年开始,小送信王便从老送信王手里接过马缰绳,一个人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按班准时地把一封封信件、一本本杂志、一张张报纸准确无误地送到每个用户手中。整整四十个春秋,他一路奔波不喊累不叫苦,战胜孤独和寂寞,将党和政府的温暖、时代发展的声音和外面世界的变迁不断地传送到雪域高原的村村寨寨,把党和各族群众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有细心的人计算过,说他这个乡邮员,四十年寒来暑往,在雪域高原跋涉了五十多万公里,相当于走了四十五趟二万五千里长征、绕地球赤道十一圈,马都更换了八匹。

在这条路上,没人能和送信王比速度,他顽强无比。五年前的冬天,日本有一家叫“NHK”的电视台专程来到雪域高原邮局,对送信王负责的邮路进行跟踪拍摄。摄制组用四天的时间只走了八十多公里,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坐车返回,然后繞道抵达倮波乡,这一圈,他们绕了六七百公里才进行完邮路终点的拍摄工作。出发前,他们和送信王打赌说:看谁先到达倮波乡。然而,令日本摄制组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们坐车到达倮波乡时,送信王已牵着那头白骡子等他们半天了。日本记者被送信王征服了,他们伸出大拇指说,送信王,好样的,你是真正的男子汉!

在这条路上,没人能替他分担这份艰苦,他一肩挑、一人扛。当万家灯火、家人团聚的时候,送信王只能一个人蜷缩在山洞、牛棚、树林里或露天雪地上,只有骡马与他相伴。冬天一身雪,夏天一身泥,饿了就啃几口糌粑面,渴了只能喝几口山泉水或吃几块冰。到了雨季,他几乎没穿过一件干衣服。由于常年野外风餐露宿,他只能靠喝酒驱寒,为此送信王的身体落下一堆毛病。不仅仅只是被腰痛折磨着,胃病也常年伴随着他,他的心脏、肝脏、关节也经常受到病痛的折磨。还不到花甲之年,他就脸色黝黑,眼窝深陷,皱纹有如刀割,爬满了消瘦的脸庞,看上去似乎七十有余。

在這条路上,没人比他更乐观,他苦中作乐,以苦为乐。唱山歌是送信王从小到大的爱好。大山深处,常常走上一两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孤单寂寞时,他就亮开嗓子纵情地高唱山歌:“月亮出来照山坡,照见山坡白石头。要学石头千年在,不学半路丢草鞋……”

面对这绝无仅有的困苦,这个外表矮小、干瘦、驼背的男子汉以顽强的意志战胜了孤独寂寞和艰难险阻,每年投递报纸八千多份、杂志七百多本、函件一千五百多份、包裹六百多件,为大山深处各族群众架起了一座绿色桥梁。

邮路上高山气候恶劣,空气稀薄,道路险恶,行走困难,经常还会遇到冰雹、飞石和野兽的袭击,一个人行走异常危险。当地人走这条山路都是和马帮结伴而行,只有送信王总是独自一人风雪无阻地行走在这条路上,露宿在荒山野岭。送信王的胆量被考验了无数次。

有一年七月,送信王翻过察尔瓦山,途经树珠邮局时,从树林中突然跳出两个抢匪,距他只有两丈远,恶狠狠地大声冲他叫喊:把钱和东西全部交出来!

面对匪徒,他以更高的声音正义凛然地喊道:我是送信王,是给大家送报纸信件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说话之间,送信王靠向自己的马,从背篓中拔出了刀子,欲与匪徒搏斗。两个匪徒大概听说过送信王的名号,又见他一身正气,没有一丝胆怯,穿着邮政标志服,又带着刀,不知如何是好。趁匪徒愣神的工夫,送信王急中生智,纵身上马从匪徒身边冲了过去。

到天边边去送信,总有险象环生。在一个春夏之交的季节,送信王送完倮波乡的邮件准备返回时再次遇险。当时,他刚要上横跨雅砻江的吊桥时,吊桥的一根钢绳突然断了,整座吊桥翻了个一百八十度,正走在桥上的一个马夫由于手快,伸手抓住了另一根钢绳,慢慢地爬回了岸边。另一个马夫和九匹骡马则全部坠入江中,瞬间就淹没在湍急的江水中,紧随其后的送信王吓出了一身冷汗。看到当时场景的人在为送信王感到庆幸的同时,都问他你害怕不,送信王淡然一笑,哪个不害怕哟,但是人总有一死,如果是为工作而死,值得!

白云苍狗,小送信王今年都满五十九岁了,成了不折不扣的老送信王,还有不到一年就到了法定退休年龄,他依然揣着老父亲传给他的那块镀金怀表在坚持送信,迟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他去跑那条邮路。

三年前倒是来了个年轻人,说他是海子的铁杆粉丝,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手机北极路路通,微信世界溜溜转,在这么一个信息超级发达的社会,听说这雪域高原邮局还有一条要去天边边送信的邮路,高兴坏了,就自愿要求留在这里陪送信王跑跑邮路,权且当一辈子的驴友,可邮路没走上一个来回就给败下阵来。海子的铁杆粉丝腿肚子跑肿了,脚板冒起了血泡泡,终于跑不动了,仰面躺在半山腰上直喘气,“我不行了,坚持不下去了。原本我以为这一路上都是骑马观光,不想那马只用来驮运东西,根本就没坐过人。说什么到天边边去送信,还有诗和远方,其实这个鬼地方只有穷山恶水,没什么值得留恋?”他问送信王,“你那个天边边还有边吗?”

送信王一梗脖子,“正因为天边没有边,所以我的这个天边边,要比别的地方多一个边。”

海子的铁杆粉丝说:“你一辈子窝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外面的世界要多精彩有多精彩,你在这雪域高原邮局都成了老古董啦。”

“雪域高原邮局有什么不好?老古董又有什么不好?住在大山深处的人们能够收到信,在没有手机信号覆盖的穷山恶水能够了解到外面的信息,情系万家,信达天下,山里人都把我们称为绿衣天使,我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海子的铁杆粉丝不买账,“你少跟我臭美,自我表扬没有用。”

送信王忍不住问:“听说你还是个党员呀?”

“党员怎么啦?我不贪不腐不嫖娼,进城凭自己的本事赚几个钱又不犯法。”海子的铁杆粉丝牛眼一瞪,“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谁还像你生活在乌托邦?人才可以流动的咧,党给了好政策你还不知道享福?”

一席话说得他心里怪不是滋味。送信王凝目远眺,群峰叠嶂,绿荫匝地,可怎么也锁不住他的视线。

雪域高原邮局位于以藏族人为主体、汉族人与其他少数民族人的杂居区,可它不是西藏,从海拔近五千米到近一千米,气温从摄氏零下十几度到摄氏四十度,依次经过察尔瓦山、雅砻江河谷、座窝山、矮子沟、鸡毛店山、山王庙峰、刀子山等大大小小的山峰沟谷,还要穿过四片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

头顶是如火烈日。海子的铁杆粉丝干渴难忍,随手扯把青草填到嘴里,嚼了几下,又苦又涩,只得将它吐了出来。

看到海子的铁杆粉丝那副狼狈相,送信王就把肩上的水壶取下来,丢到他怀里。水壶里的液体荡出一种跳动的声音,引诱着海子的铁杆粉丝大口大口地作牛饮。

海子的铁杆粉丝喝罢,将空空如也的水壶扔在地上。

送信王把它拾起来,用衣袖揩了揩水壶壳上的灰尘,将它背在肩上。

海子的铁杆粉丝用衣袖揩了揩满脸的汗水,仰天长叹道:“愧对了党和人民的培养啊!”

送信王知道他是担心回雪域高原邮局交不了差,就说“看你小子还有点良心,明天我写封信交你带回去,保证你没事。”

“你要有这能耐,还呆在这杳无人迹的破地方干什么?”海子的铁杆粉丝不信。

“其实,算起来,已经有好多人来接替过我了,你是最后一个来接替我的人。你知道第一个来接替我的人是谁吗?”

“他是谁呀?”

“他就是现在的市邮政公司党组书记、总经理。”

“你要有这路子,我把这东西送给你,求你帮咱说说情。”海子的铁杆粉丝将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手伸长开来,戴在无名指上的那颗蓝宝石戒指,透过林间筛下的太阳光闪耀着迷人的光泽。

“啊,时间过得真快呀,他来这里跟我进山送信也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不会骗你,我也不会收下你的什么宝贝。”送信王掏出剿匪连长留给老父亲,老父亲又转给他的那块镀金怀表,“我有这个无价之宝,才不会稀罕你那不值一文的东西呢。”

海子的铁杆粉丝接过他的珍藏宝物瞅了瞅,耐着性子听他讲罢得表的前因后果,大惑不解地问:“原来你是红军的后代呀,你的老父亲还为救首长负过伤?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后台,又为革命做过这么大的贡献,一生一世执着地守着这条破邮路到底是为了什么?”

送信王没言语,把那块怀表对准太阳,让它那七彩的光泽在表圈内映成一轮满月般的环形。

海子的铁杆粉丝侧过头来,用目光在送信王的那张盛满虔诚的脸上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很快停滞在他那根散发着中草药味的布腰带上。他想伸手去摸摸那根布腰带,又心存几分敬畏,伸出的手极不自然地缩了回来。

送信王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他说:“你别小看这土办法,这雪域邮路上的中草药可治百病哩。你不信?来,你来看我腰上的疤。”

海子的铁杆粉丝壮了胆,当送信王脱去上衣,嵌在他腰上的疤立刻暴露在阳光下,乌黑光滑的疤痕足有碗口大,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发出暗淡的光,直照得海子的铁杆粉丝脸上生出几分愧疚来。

送信王说:“你用手指头压压这儿,这是石头硌下的东西在里面作怪,快满十五年了,它害得我这把老骨头总直不起腰。”

送信王最终还是没有把海子的铁杆粉丝留下来。海子的铁杆粉丝是在他次日要去天边边送信之前走的。送信王每次进山送信走邮路都起得很早,可那天起床就不见了海子的铁杆粉丝,想他一定是坐每天唯一的一趟班车走了,这班车开得特早。送信王瞄了一眼天色,觉得那班车已经开动了,就没有去送他一程,就自顾自地踏上了去天边边送信的邮路。

今年伴随着第一声春雷,雪域高原迎来了一片光明,邮局外围响起了开路炸石的轰鸣,这片穷山恶水一下子便成了城里人眼中的世外桃源,回归大自然让森林旅游成了时尚,红男绿女蜂拥着要到这里来踏青寻芳,大大小小的山峰沟谷和四片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真的成了金山银山。也就是在这一天,送信王意外地收到了寄自大西北监狱的一封来信。

送信王一惊。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这世外桃源呆了将近一个甲子,送了整整四十年的信函,还从没收到过什么信件哩。再一細看,信不是假的,真是寄给自己收的。他急急忙忙拆开一看,原来是那个活在他记忆中的熟人写来的。这个熟人,就是海子的铁杆粉丝。

海子的铁杆粉丝在信中告诉他,自从与他不辞而别回到市邮政公司以后,他就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尽管公司党组书记、总经理苦口婆心挽留,也没能阻止他下海去了大西北。他最终因为什么事犯了国法,信中只字未提,他只是说等到日后刑满释放,他要回到雪域高原邮局来,以到天边边去送信为终身职业。在身陷囹圄的日子里,他总是常常想起他和送信王在这雪域高原朝夕相处跑邮路的那十几天时间。

另外,海子的铁杆粉丝还告诉他,他在铁窗内发现了一块镀金怀表,同送信王经年珍藏的一模一样。

送信王看到这里又是一惊,只觉得腰部遭受到了致命一击,好半天没有醒过神来。

炸山开路的石炮就在远处隆隆轰响,刹那间人迹罕至的雪域高原石破天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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