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小说)

2020-09-07 08:08唐池子
青海湖 2020年6期
关键词:转学石子上学

四年级我转学,去邻村一所离家更近的小学上学。那时候我老嚷着路远,天天上学迟到。父母决定让我转学到离家更近的石子铺小学。

那是我转学的第一天。独自出门,就上了虾子塘的路。我很开心,这边上学路近,又可以一路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你看你看,脚下好大好大一块水镜子,水镜子上一塘金闪闪的碎银子,我们去拾一枚好不好?塘里又有山,有云,倒影比真的都好看,还有一群移动的白鹅,个个曲项而歌,嘹亮的野鹅曲,配着洁白的羽翼水中舞动,仙境里的样子。围塘一圈栽种着绿气逼人的丹橘树,树上尽是丹珠红的小金橘,灼灼其华;四处开满七色野花,入秋了,仍然一片蜂飞蝶舞,虾子塘热热闹闹一片天趣。

我的一双眼睛变成了两个收纳袋,毫不犹豫收下花湾赠我的美丽画卷,我想,这大概是花湾为我转学准备的厚礼吧。

从小我就喜欢独自流连,往往因为贪恋路边风景,忘了要去的地方;上学迟到自然是家常便饭。一屁股坐进喷喷香的花丛里,嘴巴嚼几根甜芦根,两只耳朵竖得不能再高,想听清楚那支白鹅队正嘎嘎说些什么。去新学校报到的事,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了。

虾子塘路是花湾人通往石子铺的主路。这条路有太多好玩的东西。石子铺是花湾的市集,就是一条老街上,设满了林林总总的铺子,什么都有卖,小菜水果、粮油米面、肉鱼虾鸡鸭牛羊、山猪土狗野蘑菇、香干臭豆腐剁辣椒、桐油橡胶轮胎、中药西药、布匹毛线、纽扣棉球、明矾蜡烛洋火、菜刀剪子油伞、糖粑粑红薯片花生糖……热闹得不得了,偏偏不卖石子。所以,石子铺不是卖石子的铺子。现在想来,石子铺这个名字还是和银雪河有关。我家门背后的银雪河,花湾孩子喜欢嬉戏的地方。银雪河从浏阳深峡奔涌而出,直奔湘江而去,流到石子铺这一带,成年累月冲击成一片石头地,就成了石子铺。人们在这里建了座大石桥,叫石子桥,北上通向青山连绵的青山铺,南下通往市区长沙城;从石子铺旁侧分出一条岔路,就到了花湾。这条岔路就是我现在走的上学小径。

石子铺是水道、陆路汇合的地方,从青山铺方向运出的木材粮食,从长沙城运出的物资商品,都要途经石子铺,花湾人要进城要北上,第一站都是石子铺,花湾人所有生计交换在这里进行,每月农历初一、初五,都在这里赶集。青山铺、花湾、长沙城,三点交汇石子铺。我的新学校石子铺小学,就建在临近石子铺大石街两三百米处,一笼绿林团团覆盖下,一溜两层白墙黑瓦的长排小楼。多好的地儿,我早就盼着上这儿上学呢!

哎,可惜那会儿眼里装满了那群塘里的大白鹅,又把上学的事儿忘了。

“叮当叮当叮当!”一阵老单车喑哑的铃声惊了塘里一群白鹅,也惊了看呆忘了世界的小学生。那老单车一阵疾風从我的背后闪过,车上一个急火火的声音也在背后闪过:“啯是哪个屋里的野丫头噻(这是哪家的野丫头),莫想赖学咯,要迟到哒,快走起快走起!”车上的人是谁我不知道,那个急火火的声音是溜尖的,冒着烟,好像在我的背上灼了一个洞。不不不,我不是赖学的野丫头,我是转学去石子铺上学呀!我这才记起正事,赶忙慌里慌张地站起来,把书包往头上一顶,就噼里啪啦跑起来。书包顶在脑袋上,真的跑得更快。多年后我在埃及的一个少数民族村庄,看见那里一群群黑皮肤女子顶着花篮子走在茫茫黄沙中,想起自己小时候头顶书包的样子,我对着茫茫黄沙中那些美丽的女子亲切地笑起来。

可是白鹅队的那只头鹅不肯笑,它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头顶书包疯跑,朝我伸长脖子“嘎”一声,结果一队白鹅都纷纷效仿,朝我伸长脖子“嘎”“嘎”“嘎”,抗议我这个拍屁股抹油跑的不文雅小姐,“嘎嘎,不好”“嘎嘎,不妙!”

我没法解释,连告别的话也来不及说,就头顶书包跟着那老单车一阵猛追,骑老单车的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骑老单车的,能看得见的只有他老单车上堆得山高的卷心菜篓,一个个卷心菜鼓得像球,在篓子的网兜里直蹦跶,好像它们也要转学去石子铺报到。那时候花湾的大人好像偷偷建了一种盟约,看见小孩调皮谁都可以管,提醒鞭策加训斥敲脑壳,不分亲疏彼此,仿佛这是大人共享的权利义务。

我顶着书包一直追,虾子塘小铺子的九爷爷朝我直摆手,招呼我去小铺子吃糖粑粑,我也没有停下,我追骂我赖学的老单车一直追到虾子塘尽头。好容易追到绿港子,才终于停下来,伸长舌头像小狗那样喘口气。

绿港子是贯通花湾田地的深沟渠,深两三米,长十来公里,人们在石子桥下建了大水闸蓄水,又在路边挖掘绿港子,将银雪河河水引流灌溉,青青河水就这样汤汤润泽花湾。

沿着花枝横生的绿港子走一段,望得见老茶坡的地方,就出现了一道赫然的红色砖墙,两米多高,上面布着张牙舞爪的防盗网线。那是氮肥厂的厂墙。氮肥厂比我年纪还大,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建好了,是全县城规模最大的氮肥厂。大烟囱,高锅炉,轰隆隆的机器,在古朴宁静的花湾很有几分后现代的意味。

有几年,氮肥厂将没经过处理的污水直接排进了绿港子,真是糟透了。刺鼻呛人的气味,娃娃们哇哇大哭,鸡犬狂吠不宁。污水的颜色也很奇怪,一种引人恶心的艳蓝色,污水经处,卵石渠壁尽染,花谢草凋。旁边的秧苗一夜萎黄,沾上污水,即刻根苗腐烂,真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丘青苗活活枯死。现在仍依稀记得站在秧田边,对着一夜猝死的一丘禾苗,独自默默垂泪的农人,脸上那种痛惜而绝望的神情。花湾人一向隐忍,是可忍孰不可忍,联合强烈抵制,从此氮肥厂自行处理污水,绿港子再现生机。

花湾就永远应该是这种宁静明秀的样子。河水潺潺的绿港子,平阔的农田菜地,阵阵鸟声啾鸣中,偶尔飞逸出一两只白鹭,长脚轻盈落在水田中踱步,像个悠闲的古代诗人。踩着野花盈径,灌满一耳朵的天籁音,这时候童年的心,也成了一只快乐鸟,是可以飞起来的。看美丽风景的时候,感觉树顶很高,蓝天很低,胸腔里的快乐鸟,只想哦哦哦喊出声来。忍不住又摘了把野葱花,对着绿港子里清澈的河水插在发上,哎呀呀,花白野葱香,戴在一个痴孩子头上好欢喜。

前面就是黑黝黝隧道一样的老茶坡,听说这里时常有老黑熊和红胡子强盗出没。火车头一样一阵猛撞,又深憋一口气冲下坡,哎呀,好险,没有老黑熊红胡子强盗,安全脱险!这时候眼睛却呆了:眼前是真的吗,氮肥厂高耸如云、白烟袅袅的巨大烟囱,像个空中的大风魔;石子铺隐隐绰绰的街影人影车影,像正在播放的一场默声电影!童年的眼睛呀,总在所有新鲜事物上寻找魔幻故事,又往往被自己的想象吓倒,我的惊讶的嘴巴呀,一时没法合拢!

哦耶!石子铺!我兴奋得像只蚱蜢,一个跟头翻进了软绵绵的草地,那是怎样芳香的草香,什么时候我可以那样醉人地再次深吸一口!

跳起来,嘴巴里哇啦哇啦,头上顶着书包,那排绿树里白墙黑瓦的两层楼房,正等着我兴高采烈地靠近。

那时的我开心得像只兔子,哪料得到,新学校的绿树下,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老师正在守株待“兔”。

我的新老师,站在教室门口足足等了我一节多课。因为听说他当过我父亲和姐姐两代人的老师,我以为等待我的会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而以他对我家情况的了如指掌,他预计今天转学来的是一只乖绵羊。结果我们都出乎意料了。

新老师根本没料到转来的是头野驴马,而且让他足等了一节课,仍不见踪影。大大的意外和惊讶,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耐心,他就那样不打折扣地,笔挺挺地站在教室门口,手里举着一只哒哒响的铜壳计时器,用分秒的计时单位等着我。他最大的容忍限度是等我迟到五分钟,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上新学校。结果他举着那只哒哒响的铜壳计时器,举了足足三十五分钟。一节课过去了。校门口居然还没出现半个影子。课休十分钟,校长请他去谈点事情,他断然拒绝,唯恐自己稍稍离开,会被这条漏网之鱼钻了空子。他用火力侦察兵的战斗意志,笔挺挺在教室门口犹如守护国土,继续举着那只哒哒响的铜壳计时器,一秒钟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等。

等到第二节课上课铃声响过3分18秒,他才终于望见校门口出现了一个一身沾满花粉,连头发上、脸颊上都留存着许多形迹可疑色彩的野孩子。

而这野孩子还如此不识时务、五官兴奋地纷纷跑出固定位置朝他奔来。他那份因为做过我父亲和姐姐两代人的老师,而积攒的对我所有格外的亲切和期盼,瞬间彻底土崩瓦解、消失殆尽。他截断那只哒哒响的铜壳计时器,上面的数字是:“48:59”。

“真他媽的荒唐,迟到48分59秒,莫说一个班,一个连一个营都被干掉了!”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骂军营里的野话。

虽然他剃得光秃秃的脸上并没有一把络腮胡子,只有两边的腮帮子高高地鼓起来,盛怒下,他严厉的声音从强壮结实高塔般的身体里发出来,具有一种轰隆隆慑人的声响:“你是唐——木——丹?也就是唐伯虎的女唐金子的妹?”

他声音里沉重的责备,还有后面连续的问句都让我直觉大祸正在临头,简直想立即矢口否认,我不是唐木丹,我也不是唐伯虎的女,我还不是唐金子的妹。可是,我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只会点头如捣蒜。老天,那好像不是一双人的眼睛啊,那是老虎的眼睛狮子的眼睛,像一把犀利的剑,一剑封喉。

“好你个唐木丹,你转到石子铺,原来是想来这里当迟到大王!你们唐家算是书香门第,怎么会出个你这号的野毛孩!”

这句又是两把飞刀,刷刷,两下都中,刺中靶心。

这时,灌进耳朵的是满教室的哄笑,哈哈哈,哈哈哈,不,不止我们班的教室,似乎整个石子铺小学的新老师新同学一同联合,发出了轰炸般的哄笑。

我刚刚飞到天上的那颗快乐心呀,噗通一声迅猛摔了下来。我被耻辱占据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仍沾着美丽花粉的鞋尖,那些美丽花粉救不了我,我只看见我从天上摔下来的心,在鞋尖处美丽的花粉间,正在纷纷破碎,马上又碎成了一团雪粉色的齑粉,我的一颗心就这样全碎了!

那一刻我是多么懊悔!懊悔为什么我要离开原来的小学,原来的小学虽然地远路偏,虽然天天迟到,可是从来没有人嘲笑我没有人责备我,我的那个虽然只有民办教师资格的小曾老师,永远梳着两条油亮亮的黑辫子,对我甜甜的笑呀!

我当时那么多懊悔,却没有半分懊悔过刚才自己一路流连忘了上学的事儿。我甚至恼恨我的父亲我的姐姐,他们为什么不事先告知一点这个“铁塔”的信息。你们真够狠心,让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孩子羊落虎口,多么没有爱心的父亲姐姐呵!我心里都是怨气。

那可是一个老师那样尖锐地批评我,我的自尊那么脆弱,感觉自己是在用尽最后的一点,死死守护我的泪堤。感觉哪怕现在一个标点符号、一根头发、空气中一丝风的分量,都会让我无以承受,泪的暴雨眼看即将决堤,一泄万里。

“铁塔”老师的确非同寻常。他似乎忽然看透我的困境,突然掉头来了个急刹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朝教室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整个教室立即鸦雀无声,犹如空室,好像他挥动的不是一个手势,而是一根消声隐形的大魔棒。

他示意我进教室,鸦雀无声的教室里空空传来我卑怯的脚步声。幸好挨第一张座位的过道边有一把空木凳,这辈子我都得感激那张好心的空木凳。它及时接住了我下一秒就要崩溃成粉的身体。

我的身体被稳定住了,可是我的头就那样垂下去,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抬起来了。

坐下来,感觉教室开始落雪,鹅毛大雪,墙壁开始结冰,黑板开始冰冻,教室里每只眼睛都是一只冰钩子,水泥地冻成了冰河,9月突降的凛冽,冻僵了我对新学校所有浪漫的梦想。我怜惜我那根脆弱的颈椎,我想它一定彻底碎了,它甚至连一句嘲讽也承受不起。唐木丹这个小孩子也是那根脆弱的颈椎呵,再也长不好了,我的头将再也抬不起来,我的快乐时光永远结束了。那瞬间,我忘了花湾的美景,忘了属于我的欢乐,忘了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我把什么都忘了,心里只有悲凉、寒冷、惧怕和绝望。

唐木丹随着自己脆弱的心和脆弱的颈椎一起碎掉了,她从此成了全世界最忧伤最倒霉的小孩了。

转学第二天,发生了另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我辍学了。

辍学是为了调查这位可怕的新老师,调查了两天才知道他的确非同寻常。

他的名字、相貌、个性、才华、经历,样样都非同寻常。他叫唐高昂,高昂至极,准确地说,接近傲慢。相貌非同寻常,魁梧高大,状如高塔,声如洪钟。个性非同寻常,斩钉截铁、雷厉风行。才华非同寻常,一手潇洒欧体,字如铁钩、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经历非常寻常,他是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扛过枪打过仗杀过人,射杀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是全镇胸戴大红花鼎鼎大名的战斗英雄。在石子铺小学,人人谈他,如谈龙虎,色为之变。尤其是调皮捣蛋者,闻之丧胆。就是校长,也敬他三分让他七分。教学也非同寻常。完全军事化管理,严厉如法西斯,暴怒时分,用他脚上那双沉重的黑色军靴狠狠踢人,无人能敌(偶尔)。但是几乎所有家长都敬重他,认为他满腹经纶,奖罚分明,嫉恶如仇,平等对待每个学生,无论家庭地位阶层。我的父亲和姐姐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他绝对是位好老师!”

调查完成后的第二天,我就自动复学了。我的新老师仍如铁塔,站在教室门口等我。

这回我没迟到,他也没批评我。

我听见他一个字一个字对我说:“唐木丹,我等了你三天,我要你用行动告诉我,你值得我等三天。”

我记得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我们师生之间像在教室门口完成了一次神圣的承诺。

从此我上学再也没有迟到过。

我后来成了这位非同寻常老师最欣赏的学生之一。

作者简介:唐池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创作儿童小说、散文。至今出版各类文集50多部。部分作品翻译成外文出版发表。已获冰心图书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张天翼儿童文学奖、青铜葵花小说奖,多部作品入选各类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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