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灼灼(七)

2020-09-10 07:22桑琅
花火彩版A 2020年9期
关键词:架子鼓老师

桑琅(丧丧又浪浪)

说上厕所只是借口,傅明灼并没有多少尿意,不过既然都走出教室了,还是顺便去上个厕所打发一下时间好了。

厕所在走廊尽头,徐忠亮所在的办公室旁边。

走到门口,傅明灼从里面水龙头的放水声中分辨出了一声压抑的哭声。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很快,里面又传出一声哭声。

她悄悄探头,望进去。

洗手池前面站了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女人,穿了一身灰色的职业装,手提包随意搁在一边,她两手撑在洗手台上,头低着,半长的头发垂在两侧,遮住了她的脸。

大概是老师,不过开学一个多月了,傅明灼从来没在学校见过她。

现在情况略尴尬,她决定还是不进去为好,给别人一点隐私空间。

正这么想着,那女人却扭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女人五官精致,保养得宜,但看得出来并不年轻了。她快速转回头,抬手擦拭自己的眼泪。

傅明灼走了进去,在走进隔间之前,她停下了脚步,然后往回走了几步,停在女人身边,递了一张纸巾过去。

傅明灼对于妈妈辈的女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母亲,只能通过照片、录像,还有家人的描述去知晓母亲的生平,从很小开始,她就喜欢透过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去想象母亲如果还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妈妈也瘦瘦的,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漂亮。

女人抬眼看向傅明灼,她眼眶通红,刚勉强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她撇过头去,手指摁住了自己的眼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几秒后,女人重新回头接过纸巾,轻声道谢:“谢谢你啊,小朋友。”

很温柔。

哥哥说妈妈也很温柔。

傅明灼该走开了,可她就是很想跟这个很像妈妈的人说说话,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安慰别人,最后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别哭了,别难过了。”

女人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抬手似是想摸摸傅明灼的脸,可能意识到不妥,又收了回去:“小朋友,你几岁了?”

“我十五岁。”

“我也有一个女儿,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女人说着,眼睛里又起了一层水雾,她苦笑了一下,拎过手提包,“谢谢你安慰阿姨,再见。”

傅明灼挥挥手:“再见。”

女人这次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平安健康长大。”

下午,有消息灵通的学生在班里说:“月考成绩出来了,教务系统上可以查。”

闻言,十几个人一窝蜂地拥到了讲台旁,凑在电脑屏幕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紧张又期待的表情。

第一次登教务系统,流程不太熟悉,十几个人七嘴八舌研究了好一会才把高一年级的成绩表格下载到本地。

默认页是年级总榜。

傅明灼的名字赫然位列榜首。

“明灼第一!”

“厉害啊!”

“妈呀,数学和物理都是满分,太牛了。”

……

傅明灼在人群最外围挤不进去,一听,高兴是高兴,但还是想亲眼看看才放心:“让我看看!”

她好不容易挤到电脑前,确认自己确实超越倪名决考了第一,然后她开始找倪名决的名字,看看他考得怎么样。

第二不是他,第三不是他,她往下看了十几个名字,都不是他。

退步得这么厉害?傅明灼疑惑地看了看教室角落的倪名决,他事不关己,正趴在课桌上玩手机。

“明灼,点班级分表。”别的同学也想看看自己的成績,毕竟在年级前列的是凤毛麟角,还是看班级表格比较直观。

傅明灼依言照办。

倪名决的学号是1,班级分表里排在最前面。

傅明灼眼神落到他的分数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的总分是零。

八门科目,全部是“鸭蛋”。

傅明灼确认了好几遍。

倪名决的成绩真的是零分。

难道他交了白卷吗?

不可能啊!

她关注了他每一场考试的进度,他每一门科目都答了题,不可能是白卷。

不仅仅是傅明灼发现了不对劲,旁边同学也都发现了一号的异常,议论声此起彼伏。

“倪名决怎么是零分?”

“真的欸,什么情况?他明明参加了考试啊。”

“他肯定参加了,我跟他同一个考场的,而且他答题了,写满的那种。”说话的是王博学,人如其名,学号是2号,并且在本次考试中稳固了地位,仍然是第二名,他长了一双小小的眼睛,戴了一副厚得能看见圈圈的眼镜,“根据我的分析,他要么是忘写名字,但是八场考试全部忘写名字的概率可以说是零,那么……”

王博学推一推眼镜,眼睛里聚起柯南般睿智的光芒:“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故意考的零分。这是项技术活呀,全部写满的情况下,考零分一点也不比考满分容易。”

听分析的众人安静两秒,王博学已经准备接受赞扬了,结果大家发出了不屑的质疑声。

“怎么可能,谁会故意考零分?”

“就是啊,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王博学涨红了脸,据理力争。

傅明灼却是赞同王博学的观点的,别人不敢当面问倪名决只能在背后暗自猜测,可她敢啊,她挤开人群,径直走到教室角落,趴到了倪名决桌前。

倪名决很警惕,第一时间把手机扣向自己身前,然后抬眼看她。

不知道她是因为没有发育还是怎么的,性别意识似乎非常薄弱,又凑得离他这么近,隐隐约约的奶香味扑面而来。

她眼睛里的求知欲都快溢出来了。

“干吗?”倪名决问。

傅明灼:“你干吗考零分?”

“你不是很想考第一吗,考到了不高兴吗?”倪名决敷衍着回答了。

“我才不稀罕白捡的第一名。”傅明灼说。

倪名决真诚建议:“那你申请一下,问老徐能不能给你把名次改成第二?”

诡异的两秒钟过后,傅明灼突然动作敏捷地往他的方向凑了过来,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他下巴尖上。

倪名决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他原本微启着嘴唇,下巴让她撞得往上一抬,上牙磕到了嘴唇内侧,一阵剧痛。

嘴里很快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下巴尖,傅明灼后脑勺也挺疼,但她暂时没空理会,因为她的目标是他的手机,她注意到了,一看到她他就藏手机,一定有秘密。

倪名决在看玄幻小说,好巧不巧,她过来的时候,男主正进行到双修增加功力的环节,这会屏幕还没暗下去。

他没有锁屏,一动不动,任由傅明灼转了转脑袋,后脑勺抵着他的下巴和脖子,以一种非常奇特的姿势把那一页看了个一字不落。

傅明灼看完,抬起了头。

这下离得更近了。

傅明灼的表情可以说是一言难尽,倪名决甚至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语重心长和痛心疾首:“倪名决,你怎么能看这种小说呢?”

倪名决的伤口和太阳穴同时一跳,他“啪”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然后一手拉住她的辫子把她拽远些,一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果不其然,一手指被唾液稀释的血。

“傅明灼,你家人要是没告诉过你的话,我给你上一课。”倪名决舌尖舔舐过伤口,刺痛之余,浓重的猩甜占据他的味蕾,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她折腾到没脾气,“男女授受不亲,别仗着自己还是个小孩就随随便便离男的这么近,你知不知道有些变态就好你这一款?”

傅明灼让他说得蒙了一小会。

社会上孩童受到侵害的新闻层出不穷,傅行此无数次跟傅明灼强调不可以随便相信别人,尤其是异性。傅明灼很听话,从小就很警惕,自来熟归自来熟,性别意识还是有的,让倪名决这么一说,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面对他的时候确实没有什么戒备心,总是很自然地就凑过去了,毫无缘由的放心,就像放心傅行此一样。

但是,让倪名决这么说出来,她觉得有点没面子,不甘示弱地反击:“既然男女授受不亲,那你为什么拉我辫子?难道女孩子的头发可以随便拉吗?!”

倪名决松手。

“我辫子都被你拉松了。”傅明灼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去,几秒前亲口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又不算数了,“你给我负责把头发梳好!”

一条过道之外的林朝目睹了全程,笑到肚痛捶桌。

倪名决瞥她一眼,赶傅明灼:“去林朝那,让她给你梳。”

林朝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冲傅明灼钩钩手指。

傅明灼嘀嘀咕咕地走了过去。

背后,倪名决不咸不淡地吐槽:“这么大个人了连头发都不会梳。”

傅明灼回头冲他龇牙咧嘴。

林朝把她拉到自己凳子上坐下,拿了梳子三下五除二给她梳了个整齐的马尾辫,然后把藏在抽屉里的镜子递给她:“满意吗?”

傅明灼粗糙地看了一眼,很无所谓:“嗯,满意。”她显然有别的关注点,“早上徐老师不是把你的镜子没收了吗?”

高中生正是爱美的年纪,徐忠亮坚信照镜子会影响学生的学习,所以明令禁止教室里出现镜子,见到就没收。早自习的时候,林朝躲在书后欣赏自己的脸,徐忠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

“镜子是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只有一面镜子?”林朝说,她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热情地用双手捧住了傅明灼的脸,使劲揉了两把,“真是可爱。”

自从和傅明灼成了朋友,林朝的日子舒心不少,比如对这小鬼,她想揉就揉,想夸就夸。

也不怪她叛变,这种白白嫩嫩、眼睛大大、唇红齿白的玩意,谁会不喜欢啊?真是的。

遵从自己的内心有什么错?

这么想着,林朝心安理得多了,在傅明灼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傅明灼捂住脸,很惊恐。

倪名决已经重新拿起了手机看小说,不过余光和听觉足够他知道旁边发生了什么。看来他刚才提醒得不够全面,傅明灼要防的不仅仅是男的。

他快速浏览完毕当页内容。这丫头片子很懂啊,看完还脸不红心不跳,挺镇定自若的。

徐忠亮的课在最后一节,从他进教室的那一刻,高一(七)班全体同学就都看出来了,老徐今天心情很差,濒临爆炸边缘。

徐忠亮“啪”一声把月考卷子摔到讲台上:“月考成绩你们都知道了,考成什么样子自己也都清楚了吧?惨不忍睹!真是惨不忍睹!随你们,我随便你们,反正考大学的又不是我,你们考得好考得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考得好我能多拿一分钱还是怎么的?”

其實高一(七)班的战绩并不俗,放眼整个年段,就算不是第一也能排第二,全年段十四个班,前十名高一(七)班占了两个。

徐忠亮气的是,他们班原本可以有三个。

前一天结束月考后,批卷工作就火急火燎地展开了,经过老师们加班加点的忙碌,到今天中午,基本上已经全部完成了。

他原本还很紧张“双黄蛋”会不会继续第一的神话,还在那猜谁会获得胜利,结果倪名决的成绩让他眼前一黑,血压飙升,他直接从办公椅上跳了起来。

八张填得满满当当的试卷,居然避开了所有正确答案以零分结果。

倪名决睁眼说瞎话,坚称这成绩就是自己的真实水平。

赤裸裸的挑衅。

更可气的是,被叫来学校的倪名决母亲再一次纵容了儿子的荒唐行为。

徐忠亮实在想不通,一个能培养出中考状元的母亲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简直是毫无底线可言!

傅明灼的成绩用不着她自己告诉傅行此,傅行此早就收到了家校通发去的短信,知道妹妹拿下了全校第一,晚上他下班回家,打开傅明灼的房门。

傅明灼在他开门的瞬间藏好了手机,假装认真做作业:“哥哥,你回来了。”

傅行此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过念在她考第一的分上,没揭穿她,他已经做好她会迫不及待问他讨奖励的准备了,没料到她只字未提,他有点不习惯,主动问了一句:“你考第一了?”

“是呀。”傅明灼很冷静。

“难得啊。我妹妹怎么突然学会了沉住气?”傅行此打量她半晌,眼睛一眯,怀疑起来,“傅明灼,你是不是又给我惹什么事了?”

“我没有!”傅明灼喊冤,“哥哥你怎么老是把我想得这么坏呢?”

一手养大的妹妹,撒没撒谎傅行此还是看得出来的,知道傅明灼确实没闯祸,他放下心来,冷哼道:“谁让你前科累累。”

傅明灼得到了之前约定好的奖励——一套价值不菲的动漫手办,但是她看着橱窗内新增的一排制作精良的小人物,并没有任何的成就感。

这场战役,对手弃了权,她赢得实在没有悬念,还很憋屈。

徐忠亮百思不得其解了两天,茶饭不思了两天,当面、网络上好几次推心置腹地找倪名决聊天,但这小子就像一块石头,油盐不进,四两拨千斤拒绝交心,更对于月考的所作所为毫无悔恨之心。

虽然倪名决的爸妈不管,但徐忠亮觉得自己身为园丁、蜡烛,必须要负起责任。他已经发挥丰富的联想力想象过了,如果家长和老师都不加以干预,任其发展,不久的将来,这么一棵好苗苗就该长歪了,变成社会小流氓,逃课、顶撞老师、敲诈勒索、调戏女同学,最后无恶不作,严重触犯法律,变成社会的隐患,而自己只能老泪纵横地去少管所看望学生。

徐忠亮坚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星期五下午,徐忠亮正在办公室上网,研究青少年心理学,试图弄明白不省心的宝贝状元郎有此反常行为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又是为了什么目的,作为老师应该怎么纠正。

他正在认真做笔记呢。

班里的同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徐老师,不好啦,倪名决跟隔壁六班一个男生打起来了!六班的那个牙齿都被打掉了!!”

徐忠亮眼前一黑,差点昏厥。

跟他同一个反应的还有六班的班主任。

两个班主任心惊肉跳地一起冲出了办公室。

双方家长紧急赶来学校。

六班的赵磊显然伤势更重,磕掉一颗门牙,满嘴都是血,门牙是门面担当,赵磊的爸妈一看到张嘴血糊糊的儿子,哭天抢地。

林幼华低三下四地道歉,承诺了一笔非常可观的赔偿金。

家长和老师在了解事情前因后果时,有一个问题至关重要:“谁先动的手?”

赵磊顶着一口漏了风的牙,一口咬定:“他先動的手。”

倪名决对此三缄其口,默认态度。

至于打架原因,也很简单,赵磊举着拖把路过七班,不小心扫到了倪名决的鞋,一个态度强硬,一个拒不道歉,口角升级,最后打了起来。

学生时代,男孩子之间一时冲动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也算司空见惯,只不过这俩闹得后果严重了些。

林幼华带着倪名决从学校离开,一路上,母子俩久久无言。

一直到看到车开的方向不是往家里,倪名决才问了一句:“去哪?”

林幼华说:“医院。”

倪名决的手还没好全,一架下来,伤势复发是必然的。

回到家已是傍晚了。林幼华跟在倪名决身后上了楼,跟到他房门口拦下了他想关上的门。

倪名决面无表情地收了力道,前行几步,甩开书包仰面躺到了床上。

他自己的房间,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来了。

“为了这么点小事跟同学动手,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林幼华终于就本次事件作出评价。

倪名决闭上眼睛:“是你不了解我,我会的很多。”

“名决!”

倪名决嘴角扯了扯:“怎么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终于开始忍不住管我了?”

林幼华声线有一丝颤抖:“我给你自由,是希望你快乐,不是让你这样没有底线地放纵自我,更不是让你作践自己的身体。”

倪名决直起身来,直视母亲,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冷漠且残酷的:“你给我自由,是因为你死不起孩子了。”

说完,他重新躺了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抬眼,房间里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林幼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悄无声息。

房间里摆着不少他跟林昭的合照,从小到大的都有,小的时候,两个人总是穿着相同款式的衣服,一蓝一粉,出门吸睛无数,永远都有无数的人要好奇一把:“哇,龙凤胎啊?”这个问题他被问烦了,后来就不肯穿相同款式的衣服了;但林昭每次都耐心回答,而且很自豪。

桌子上有林昭的贝雷帽,她最后一次来他房间的时候顺手摘下的。

还有她送的贝斯。

……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不能承受的物是人非。

他的手机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响了一声,打断思绪,微信消息来自陆沅:“今天还来吗?”

倪名决慢吞吞地坐起来,回了条语音:“来。”

这个家,他实在没法待下去。

陆沅:“那你来遛狗。”

倪名决无精打采地笑骂了一句。

楼下乌漆嘛黑的,不知道林幼华去了哪里,饭点时间,家里没有一丝烟火气,自从林昭死后,整个家再也没正常过。

倪名决在小区门口碰到倪震。从前忙得不见人影的倪总,不是忙着开会就是忙着应酬,鲜少着家,失去女儿之后,终于明白钱乃身外之物的道理,每天尽量早早回家,陪伴家人。

父子俩都停了下来,倪震摇下车窗,打量儿子一小会,若无其事地问:“去哪?”

“陆沅家。”

“我送你过去。”倪震说。

倪名决没有拒绝。

前半段路,父子俩一直安静着,后半段,倪震终于斟酌好语言,干咳一声,开了口:“别老住在陆沅家,人家也会嫌你烦的。”

倪名决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陆沅父母长居国外,家里就陆沅一个人,没什么烦不烦的,从前他就常住陆沅家,陆沅也常住他家。

又沉默一会,倪震说:“名决,你不能把昭昭的死都归咎于你妈妈。”

“没有都怪她。”倪名决语气淡之又淡地打断,显然不愿再谈,“你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过去。”

倪震叹了一口气,妥协:“爸爸不说了,不说了。”

到锦都壹号院门口,作为外来车輛无法进入,倪震车开不进去,父子俩到这里就该分别了。

倪震的目光有些许眷恋,依依不舍地看着倪名决解安全带:“钱够不够花?”

“够。”

倪震不理会这一声“够”,兀自给倪名决转了一笔钱:“多回家来住,别老待在别人家。”

“嗯,好。”说着,倪名决打开车门,迈出了腿。

一道穿着嘉蓝校服的人影风一样地从他身旁滑了过去。

这架势,不是傅明灼又是谁。

傅明灼停下,又滑着旱冰鞋风一样地滑回来了,稳稳当当停在他的身边,不着急跟他打招呼,先好奇地探头探脑,看送他的人是谁。

一看,当然不认识。

不过没有关系,自来熟的世界里没有“尴尬”二字,她露出大人最受不了的一笑:“叔叔你好。”

从前林昭在的时候,倪震忙着赚钱,很少花时间陪伴,失去女儿让他悲痛万分,更后悔不迭,这会儿看到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免不了要想起自己的昭昭,倪震的心又是痛,又是忍不住想靠近,热情地回应:“欸,你好呀。”

一大一小热络地聊了几句,倪名决说了声“路上小心”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把车门关上了。

进小区,傅明灼溜着旱冰鞋围走在倪名决身边,“十万个为什么”上线:“倪名决,那是你爸爸吗?”

“嗯。”

“你家在哪?”

“问这干吗?”

“你为什么不住自己家里?”

“你打架,你爸教训你没有?”

倪名决被她晃得头晕,问得更头晕,没好气地制止她:“你能不能安静点?”

傅明灼不太高兴了,二话不说走人,旱冰鞋“吱溜”一下就滑出去老远。

倪名决回头望着她小小的背影离去,耳边确实如愿以偿地安静了,但心里却一下子寂寞得空荡荡,他下意识扬声喊住她:“傅明灼。”

傅明灼还在跟他赌气,旱冰鞋一停,反将一军:“干什么?!烦死了!”

“陪我遛狗?”

傅明灼是个没骨气的人,一见到王中王,跟倪名决的恩怨就抛之脑后了,笑逐颜开地撸狗玩,玩得不亦乐乎。

傅行此打电话给她催她回家,她还意犹未尽,挂了电话问倪名决:“我明天白天还来找它玩行吗?”

倪名决一路跟在她和王中王后面,听她和王中王说了一路的话——王中王无法回应她,完全是她在自说自话。

一个人也能把独角戏唱得这么开心。

真是服了。

“嗯。”倪名决答应了。

“我跟林朝一起来。”傅明灼说,她和林朝约好了周末一起玩。

“嗯。”倪名决也答应了,“明天一概也要来。”

“好。”傅明灼满意了,一挥手,“明天见。”

倪名决把她叫住。

“干吗?”傅明灼不解。

“你家是哪一栋,我送你回去。”

傅明灼乐了:“没想到你还挺有绅士风度的。”

“你是怎么想到绅士风度上去的?”倪名决也乐了,“我只是担心你被拐卖。”

周六,傅明灼一觉醒来,手机十四个未接来电,统统来自林朝。小区不让生人随便进,她跟林朝约好了十一点在小区门口见面的。

傅明灼有些傻眼,怕被林朝骂。她有时候睡眠太沉,手机震动根本弄不醒。

她没敢回拨,一路心惊胆战,小旋风一样滑着旱冰鞋来到小区门口。

林朝果然臭着一张脸。

“林朝。”傅明灼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林朝。”

林朝对着一张放大的白嫩小脸,泄愤地下手揉了几把,很不争气地消了气。

袁一概已经在陆沅家了,来给两人开的门。

王中王在院子里玩。

倪名决不在,傅明灼想骑狗的心又跃跃欲试,装作不经意地对袁一概和林朝说:“你们先进去吧,我跟王中王玩会。”

“天这么热还要玩狗。”袁一概和林朝感到匪夷所思,不过也知道她小孩子心性,没管她。

傅明灼直奔目标,王中王体会到了危险,迅速就地趴下,装死。

倪名决出来找傅明灼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生日那天的场景再现。

这回他没出声打扰,靠在门边看这俩货作的什么妖。

不用他看懂,傅明灼自己就说出来了,她趴在王中王身上,宽大的背带裤裤腿都卷到大腿上了,腿在自然光下白到反光,蛮不讲理的稚嫩声音被风吹至他耳畔:“我就要骑马,我就要骑。不给我骑我就不起来。”

傅明灼跟王中王抗衡了有个三五分钟才发现他,面色一僵,手脚麻利地站了起来。

倪名决慢慢走过去。

王中王看到救星,冲过来躲到他的身后,知道自己安全了,探出脑袋,对着傅明灼耀武扬威。

“傅明灼。”倪名决叫道,语气平稳,听不出情绪。

傅明灼心虚极了,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看了多少、听了多少。

两秒后,清冷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听林朝说,你说自己会打架子鼓?”

“啊?”傅明灼已经做好准备被他问责,怎么都没想到他想说的居然是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她茫然地抬起了头。

“一概是键盘手,陆沅弹吉他,林朝唱歌不错,我会贝斯,差个鼓手。”倪名决耐心解释,“你说你会架子鼓,是真的吗?”

傅明灼确实学过一段时间的架子鼓。

傅明灼的童年还算快活,不像别的小朋友,小小年纪就辗转于各个兴趣班之间,外语、书法、美术、音乐、舞蹈样样涉猎,忙得连个假期都没有。傅行此对她没什么别的要求,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可以,傅明灼的学习成绩好,已经是他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但傅明灼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某天和傅晨阳一起玩,傅晨阳给她露了一手弹钢琴。这下好了,可把傅明灼羡慕坏了,回家缠着傅行此也要上补习班。

傅行此一想,给小姑娘报个与音乐相关的特长班,培养培养艺术情操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欣然应允,让她自己选个乐器。

傅明灼去琴行转了一圈,一眼看中了架子鼓。

傅行此的理想乐器是钢琴或小提琴。

这东西一在家里敲起来,就咚咚锵锵敲得他头昏脑涨,最后给她在三楼建了个隔音琴房才算消停。

傅明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学了几年架子鼓,一会说肚子疼一会说头疼,请假是家常便饭,算不上多精通,不过糊弄糊弄外行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既然倪名决这么问,她挺直了腰杆,自豪地回答:“当然了,我学了五年架子鼓。”

“嗯。”说着,倪名决抬起手。

傅明灼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想躲,但最终没躲。

倪名决把她头发上一根枯草摘下来,率先转身进屋:“进来,敲敲看。”

傅明灼跟在他身后下了地下室,她没来过,东张西望看了半天。

大家都在等她大显身手。

傅明灼刚才跟王中王拼体力的时候弄乱了头发,这会凑到林朝跟前让林朝给她梳辫子。

林朝一边仔细小心地把她头上的皮筋解下来唯恐扯痛她,一边没好气地数落她:“小鬼,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没有,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惯着她。”倪名决说。

真是一针见血啊!

林朝无言以对。

袁一概友情提醒说风凉话说得畅快的倪名决:“那什么,匿名,你也给明灼梳头发了你忘了?手都还伤着呢。”

倪名决无言以对。

林朝大仇得报,扬眉吐气:“就是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综上所述,傅明灼能以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废人姿态安然度日,确实是被惯的,所有人都逃不了责任。

傅明灼绑好了辫子,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她却不肯动,眼珠子一转,使唤袁一概:“一概,你先弹个琴我看看。”

袁一概听出来了,傅明灼的语气有点怀疑。他从四岁开始学习钢琴,小学四年级就过了十级,虽然最近几年练习得不多,但至少也是信手拈来,而且这么多人,她为什么专门就考他啊?

倪名决跟傅明灼接触了这么段日子下来,有点摸清傅明灼的套路了,每当她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不用多想,她又出幺蛾子了。这会他不得不怀疑起会打架子鼓只是她吹的牛,他拽了下她的辫子:“别磨磨蹭蹭拖延时间。”

“男女授受不亲!”傅明灼最近说这话说上了瘾,动不动拿出来压他,她眼珠子又转了一下,扒拉着他的肩把使劲拽他下来,完全置“男女授受不亲”于不顾。

倪名决皱眉,顺着她的动作倾下身来。

傅明灼手拢住自己的嘴,凑到他耳边跟他说悄悄话:“其实我就想知道,一概那么粗的手指,怎么做到不弹两个音。”

“我听到了!我的手指再粗也粗不过琴键好不好?”袁一概要被她气死了,“而且你说悄悄话就说悄悄话,能不能说得小声点?”

“行了,傅明灼,少废话,你敲一个看看。”倪名决把傅明灼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催促道,对付傅明灼,激将法永远是上上策,“你到底会不会敲?”

傅明灼是一个经受不了质疑的人:“我怎么不会?我学了五年架子鼓,我家里还有架子鼓呢。”

傅明灼的架子鼓老师是一个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扎着小辫、满身文身的不羁青年,怀揣着音乐梦跟朋友组了乐队。不过现实残酷,最开始那会生活挺拮据,饭都快吃不起了,认识个琴行老板,好说歹说给他介绍了学生赚点外快,这个学生就是傅明灼,老师始终觉得在琴行当老师对不起自己的雄心壮志,所以后来再也没收过学生,傅明灼是唯一一个,既是开门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老师说过:“架子鼓这东西吧,跟别的乐器不一样,最重要的是表现力度,表现力度上去了,哪怕你瞎……”一激动差点爆粗口,悬崖勒马,“瞎打,乐队灵魂都有了。”

傅明灼架子鼓学得不上不下,老师那套花里胡哨的打鼓风格倒是学得挺像的,唬人很在行。

小小一个人,摇头晃脑,表情投入,敲出了精髓。

震耳欲聋的鼓声停下,余音还未散尽,稍微会一点架子鼓的陆沅简短发表评论:“可以。”

傅明灼得意地朝倪名决递了个眼神——看到没?谁说我不会?

倪名决目前手上的伤势不允许这支新兴乐队马上起航,乐室里的几个人聊着天,偶尔响起不经意的吉他、电子琴和鼓声,很嘈杂混乱,但很热闹。

从前他们也组过乐队,只是人手不足。林昭是主唱,她很想学架子鼓,林幼华坚决不允许:“让你学钢琴你不学,小提琴也不学,现在要学什么架子鼓,你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

所以乐队也是背着林幼华组的。陆沅去上架子鼓课,然后很偶尔地,林昭过来的时候跟他学一会练一会,这种频率下,学习进度当然很慢,无法支撑一个乐队的需要。

最终不了了之。

傅明灼给老师打了个电话,汇报喜讯:“老师,我也组了个乐队!”

老师正在玩音乐,他那头摇滚乐声震天:“好,真不愧是我的学生,名师出高徒。你们乐队叫什么名字?”

傅明灼想了想,计上心头:“蹦擦擦。”

剩余四人面面相觑。

老师:“这名字真可爱,很有你的个人风格。”

等她挂了电话,林朝最先憋不住:“小鬼,谁答应你,乐队叫蹦擦擦了?”

“我老师都答应了。”傅明灼说。

林朝差点吐血:“又不是你老师的乐队,他答应了有什么用?”

陆沅最先投了赞成票:“我觉得蹦擦擦这名字挺好的。”

就一句话,傅明灼把陆沅奉为了知己,“陆沅哥”“陆沅哥”叫得亲热。

反正乐队都要有个名字,反正三个大老爷们没那么多讲究,反正林朝口硬心软拿傅明灼没辙。

所以最终,蹦擦擦这个有点中二的名字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倪名决受够了高峰期在锦都壹号院门口打车的艰难,周一早上,他骑了自行车去的学校。

还是迟到了。

徐忠亮的脸色黑得能下雨。

每天七点准点,校门口就会有督察组的学生对迟到的学生进行扣分处理,高一(七)班的三项纪律分就没正常过。

第三节数学课,倪名决公然在课上睡觉,徐忠亮把人叫起来回答问题,倪名決一问三不知。

徐忠亮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他想通了,只有铁政才能镇压叛逆少年,青少年心理学那些办法,准不准另说,奏效太慢,好苗苗经不起耽搁,再耽搁下去得进少管所了:“倪名灼,就现在,你把座位搬到讲台旁边来。”徐忠亮手指指着讲台边的座位,“现在就搬,什么时候恢复你的正常水平,你什么时候坐回去。”

讲台旁边的座位有两个,徐忠亮指的不是傅明灼那边。

这回倪名决没犹豫,落座傅明灼前方。

连座位位置的左右都要和他唱反调?!徐忠亮手扶住了讲台边,虽然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代表着教师的威严,徐忠亮觉得自己必须较真。

“我让你……”然而开口的那一瞬间,徐忠亮看到了倪名决身后睁着眼睛眨巴眨巴的傅明灼。

徐忠亮灵光一现,选择了闭嘴。

也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坐在傅明灼前面,让傅明灼用萌系学霸的力量感化叛逆少年。

下了课,傅明灼被徐忠亮喊去了办公室谈话,委以重任:“明决,你是班长,是老师的得力助手,老师就把名灼交给你了……”

傅明灼坐了那么多年的第一排,第一次有前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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