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氏孤儿异同看司马迁笔法

2020-09-10 07:22汪俊宏
今古文创 2020年40期
关键词:春秋左传司马迁

汪俊宏

【摘要】 通读史料时不难发现,相同事件在不同的史料中会出现不同注解。本文将通过对比《史记》《左传》《春秋》中对赵氏孤儿这一事件的不同记载,以察独属司马迁的著史观。

【关键词】 司马迁;《史记》;《左传》;《春秋》;赵氏孤儿;著书观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40-0017-02

一、引言

《史记》中的世家章节中记载了许多精绝的人物史实,其中《史记·赵世家》记载的赵氏孤儿事件,情节曲折充满戏剧张力,是闻名世界的“赵氏孤儿”故事初本。但在记载春秋历史具有权威性的《左传》《国语》中,关于赵氏的记载与《史记·赵世家》全然不同。值得关注的是,司马迁在《史记·晋世家》对于赵氏的记录与《国语》《左传》相近。为何司马迁在同本书的撰写中,却在不同篇章对赵氏一族的历史做不同处理?这是他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本文将就此疑问展开研究,以窥司马迁笔法。

二、文献综述

《左传》记载了“庄姬之乱”这一历史事件,但在《史记·赵世家》中赵氏家族的历史与前者全然不同。就两者内容的真伪,大多学者认为前者对赵氏家族的记录更为中肯,对《史记·赵世家》的真实性持否定态度,清代学者梁玉绳先生直言“斯事固妄诞不可信……史公爱奇述之”,当代史学研究者杨伯峻认为“全采战国传说……不足为信史”直接否定了司马迁在《赵世家》中对赵氏孤儿的书写。沈长云认为“《史记》所述属于非信史性质,乃采集战国杂说而成”。但亦有学者认为不能轻易否定《史记·赵世家》的价值,清代学者高士奇言“司马迁序赵氏下宫之难,文工详实,顾与《左氏》迥异,此千古奇案,自当两存之”,今人韩席筹言“街谈巷语稗官野史未必不出于现实”,白国红认为“二士的救孤之举是否真实可信,在没有更多的史料证实之前,轻易否定也是不可取的”。针对学界的不同声音,后者更令人赞同,基于此观点,展开本文论述,以探司马迁笔法。

三、从“庄姬之乱”到“赵氏孤儿”

《左传》与《国语》所记载的关于赵氏家族的覆灭,究其根本是晋国公主赵庄姬对情人的执念——她与赵婴私通,被赵家人发现,赵家人强硬地将赵婴齐驱逐到齐国,不料赵婴齐在齐国去世。公主赵庄姬痛恨拆散她与情人赵婴齐的赵家,于是她污蔑赵家谋反,盛极一时的赵氏一族就此覆灭。这段覆灭历史被后世称为“庄姬之乱”。但在《史记·赵世家》的记载中,赵氏一族的遭遇与之全然不同——赵氏被奸臣屠岸贾的阴谋所害,导致赵氏满门遇害,但赵氏在门客的帮助下留得一子,门客悉心养育赵孤长大,助其孤复仇成功的血泪故事。不难看出,《左传》中的“庄姬之乱”与《史记》的“赵氏孤儿”,其所载事件时间、主要人物、事件矛盾等完全相左。

(一)事件发生时间

关于赵氏一族覆灭的时间,《春秋》与《国语》的记载一致。《春秋·成公八年》记载“晋杀其大父赵同、赵括。”鲁成公八年为前587年;《国语·晋语·韩献子不从栾中行昭》载“昔日吾畜于赵氏,孟姬之谗,吾能违兵。”“晋景公十三年……”亦为前587年。司马迁在《史记》世家部分的不同篇章,对赵氏覆灭的时间记录则不同。《史记·晋世家》中载为“(晋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较《春秋》《国语》差别不大;《史记·赵世家》中载“晋景公三年”,即为元前597年,与《春秋》《国语》所载时间相差较大,早了整十年。

(二)事件主要人物

1.增删与替换

首先,在《左传》中屠岸贾从未出现过,但在《史记·赵世家》中他是致使赵氏灭门的主导者。其次,《史记·赵世家》中增添了为保护赵氏遗孤周全的赵氏门客程婴与公孙杵臼,他们为了赵孤能够逃过屠杀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是机智果决、忠勇大义的真君子。

2.命运改变

《左传》“庄姬之乱”的几位重要人物命运,在《史记·赵世家》中皆被改变。首先是赵朔的命运,据《左传·成公四年》载“赵朔应已死”,但在《史记 ·赵世家》中,赵朔与赵氏族人一同死于“晋景公三年”的灭门惨案,两者记录的时間差整六年。据《史记·赵世家》载,当赵朔知晓屠岸贾阴谋后,没有选择逃走偷生,而是与族人一起面对死亡,很是忠勇悲烈。其次是赵氏孤儿赵武的年龄,据《国语 · 卷十二 · 晋语六》载,“赵文子冠,见栾武子。”《左传·成公十七年》载,“晋杀其大父赵同、赵括。”古人二十而冠,《国语》记载赵武在晋厉公六年(前575)行加冠之礼,《左传》载“庄姬之乱”为成公十七年(前587年),由此可推算赵氏覆灭时赵武至少已十一岁。但在《史记·赵世家》的赵武尚是婴孩,“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尔后在赵氏门客的庇护长大。

(三)事件主要矛盾

《左传·成公四年》载“晋赵婴通于庄姬。”三国时期的韦昭先生对“庄姬之乱”的注解为:“姬氏,庄姬,赵朔之妻、文子之母、晋景公之女,淫于赵婴,婴与二兄赵同、赵括防之。姬谗同、括,景公杀之,文子从庄姬于公宫。”其注解受多位学者肯定。由此可知,“庄姬之乱”的罪魁祸首为公主赵庄姬,轻信谗言的晋景公是导致赵氏灭门的间接原因。但在《史记·赵世家》的记载中,赵氏家族的覆灭源自“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大夫屠岸贾策划的阴谋,“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杨、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晋景公对赵氏灭门之事一无所知,公主赵庄姬亦是受害者。《史记·晋世家》则主要讲述晋国历史,对赵氏覆灭一事只做了简单的时间交代。

(四)小结

综上所述,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对赵氏遗孤的书写,与《春秋》《国语》中所记载的全然不同。但司马迁在《史记》晋世家中对赵氏覆灭时间的简单书写,与《春秋》《国语》相近。司马迁为何会在同本书的撰写中,对赵氏家族的历史做不同记载?这应该不是司马迁的著书疏忽,而是有意为之,从中窥探到司马迁独特的著书笔法。

四、独特的著书观

司马迁对于赵氏家族史料采取“信以传信,疑以传疑”的态度,在《史记·晋世家》的书写中融入了丰富的情感,两者互为帮协,成就了赵氏孤儿的独特价值。

(一)“信以传信,疑以传疑”

首先,司马迁在《伯夷列传》明确谈到“夫学者载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艺。”由此可以明确他在撰写《史记》的参考书为“六艺”,从而可以解释为何在《史记·晋世家》中所记载的赵氏覆灭时间与《春秋》《国语》相同。其次,司马迁尊重战国传说。他少年时期游离四方,听闻了许多关于战国遗留下来的传说,根据民间传说将其润色写书,《史记·赵世家》便是代表之一。在针对赵氏家族的书写中,司马迁采纳了可信度高的权威史料,此为“信”;同时也采纳了可信度低的民间传说,此为“疑”。虽在两种史料中赵氏家族的面貌全然不同,但司马迁没有弃用任何一个,而是将“信”与“疑”统统记载于《史记》中。这体现了他对史料的严谨与尊重,这是用“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态度选取史材的坚实力量。清代学者高士奇言“司马迁序赵氏下宫之难,文工详实,顾与《左氏》迥异,此千古奇案,自当两存之。”这亦是后代学者对史料的尊重。

(二)倾注丰富的情感

司马迁幼时跟随父亲读书习字、通读史书,少年时期四方阅览,这些经历为他书写《史记》奠定了坚实丰厚的文学基础与豁达开阔的世界观。不料他因李陵之祸遭腐刑身心俱损,以致他在现实生活中不能一展宏图,但他“恨私心有所不尽”,不愿父亲与自己的著书心血毁于一旦,所以他“苟忍隐活”,将心中理想灌注于《史记》的书写中,并希望通过此书名垂千史,以此实现超越当世的人生价值。李长之先生说:“司马迁作《史记》,决不像一个普通平静的学者似的,可以无动于衷地下笔着”“情感者,才是司马迁的本质。”司马迁在对赵氏孤儿的书写中熔铸了强烈丰富的个人情感,以致整个事件充满了戏剧张力与悲怆感,令人感受到他对朝堂的讽刺与深深愤懑。首先,他借赵氏孤儿事件中见风使舵的将领们,讽刺朝堂的庸碌之辈。在《史记·赵世家》所记载的赵氏孤儿一事中,屠岸贾的阴谋是赵家灭门的重要原因,将领们的肆意屠杀是其阴谋的重要助力,这群将领没有得到晋景公首肯,便轻信大夫屠岸贾的指令,对晋公实为不忠。司马迁对这群将领的刻画,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司马迁遭遇李陵之祸时的乌合之众,当边关传来李陵战败投降的消息时,他们或真心、或假意的附和汉武帝诛杀李陵与其族人,只有司马迁刚正不阿地为李陵进谏。最终李陵族人被灭,为其进谏的司马迁受尽折磨;附和圣意的庸碌之辈步步高升,这群人和参与赵氏灭门一案的将领有何区别?其次,在赵氏孤儿中,当韩厥告知赵朔,屠岸贾的阴谋之后,正直的赵朔没有选择逃跑偷生,而是将自己的孩子妥善托付后直面死亡。帮助赵孤的两位君子公孙杵臼与程婴,前者为了保下赵孤的性命惨死刀下,后者助其孤成功复仇后自杀,然而谋害赵氏的大夫屠岸贾却成为晋国重臣……这些境况的强烈对比,让人看到了司马迁对君子遭遇不公的不忿,亦感受到司马迁对庸碌官宦的不屑与讽刺。

(三)小结

司马迁对于史料的尊重,及其饱含情感的书写,造就了赵氏孤儿的独特价值,亦成就了《史记》的恒久。

五、总结

《春秋》《国语》固然具有载史的权威性,但战国传说亦有其存在价值,不能因前者的正统权威便否定后者的意义。司马迁在《史记》中将权威史料与战国传说分别载于《史记·晋世家》与《史记·赵世家》,这样的著史手法不仅为后世提供了历史的不同声音,为后世留下思索空间,更展现了司马迁独特的著史笔法。

参考文献:

[1]沈长云.赵国史稿[M].北京:中華书局,2000.

[2]杨伯骏.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白国红.春秋晋国赵氏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韩席筹.左传分国集注[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63.

[5](清)高士奇.左传记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9.

[6](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二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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