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笔记

2020-09-10 07:22刘湘晨
绿洲 2020年2期
关键词:塔里木河帕米尔高原河谷

刘湘晨

札莱甫相,塔吉克语,意为:流淌着金子的河流。

——引注

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帕米尔高原,风终有停下来的时候,雪下起来不分季节却不可能每一天遭遇,惟有一种声音持续不断。踏上帕米尔高原的任何一级门阶,你就能听到,这就是水声。

在中国,人们一般所说的帕米尔高原,指的是东部帕米尔高原,它最大的特点就是高山耸立,成为世界地理的一个极点。不过,在大帕米尔高原的概念中,它只占其中一个半帕,“帕”的概念源于古波斯语,意为高大的山坳。这种地理格局的形成,是数千年,特别是近一百多年来国际地缘政治的塑形,更深层的原因是源于不同地理认知和不同国力此消彼长最终角力的结果。

冲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伸出右手,摁住拇指尽量再向右划转:大拇指、中指、无名指、食指、小拇指依次是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和兴都库什山;由地球上这些最伟大山脉拱起的“掌背”,就是帕米尔高原。由此,帕米尔高原也被视作世界上最宏伟庞大的“山结”。地图上能看得更清楚,基本位于欧亚非三个大陆中间的位置,帕米尔高原雄冠群山的拔起,就是一颗大地之心的形状。在遥远的陆路年代和航海时代,帕米尔高原的作用和人们对它的理解大相径庭。隔过千年,在如今的航天时代,帕米尔高原的意义被重新定义,再次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与地理中心。我这里所说的帕米尔高原,是仅限于东部帕米尔高原一个相对狭义的概念。

东部帕米尔高原,地图上被标识的山仅有几座,初上高原最大的意外,就是你会与一个山的庞大集群遭遇,连绵不尽的山就在你眼前、就在你身体以外的环周遍布。其实,闭上眼睛,循着水声,你能突然领悟帕米尔高原的另外一种叙述方式。如同帕米尔有无数的山一样,帕米尔高原的每座山都会有一条伴生的河,众多不见经传的冰山融水构成了由帕米尔山地衍生的另一种动态的地理景观,或壮阔或潺湲低洄,实际上,这些或疾或缓的声音是高原不同地理地貌的另一种描述,犹如钢琴师纤长的手指逐一抚过凸凹有致的地表,一曲恢弘的大地乐章如瀑布倾泻。

在东部帕米尔高原,人们最熟悉的是塔什库尔干河谷,塔什库尔干河谷是东部帕米尔高原最为辽阔平坦的一条河谷,这是唐代朅盘陀国和1000年后塔什库尔干县城都建在这里最重要的地理原因。塔什库尔干河谷因一条塔什库尔干河南北流贯而得名,上游接红其拉甫河与瓦罕河,下游截止于塔什库尔干县大同乡辖域的大河口,上下落差数百米。其间,不乏激流涌动让人目眩的河段,水深能埋掉三峰迭摞的骆驼。但是,当你有机会东去翻越伊斯同山,两天或三天后抵达札莱甫相河谷,你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气度与格局,才能感觉到塔什库尔干河似是嫩了、急了一些,把生怕被人不知道的东西在第一时间一股脑儿地都给了你。

札莱甫相河太高傲了,不向你做任何稍加虚饰的告白与表达,在天地间无语无声。夕阳之下,你看到的是融化的一河钢水在缓缓蠕动,它的力量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和喀喇昆仑山最西端之间凿出一道巨大的凹陷,让横在眼前的一条牧道看上去已是悬置在庞大山崖上的一线游丝。这样的距离,几乎听不到札莱甫相的任何声音。踩在与河面已过于悬殊的边缘仔细听,你才会透过山崖之下洄转的厚大风层感到百米或数百米之外的河水声对你听觉力的推搡,一波比一波更迫近、更有力,让人担心你的听力和你的身体承受这样的强力是不是已有些单薄。

不会让你猛惊一下,札莱甫相河的水声是一种没有一丝遗漏地注入,辽远深广,蕴力深厚,河畔发青的岩壁与河道之间随意搁置的有整幢屋或整幢楼大的巨石会让你相信:

札莱甫相河,绝不可能是一个寻常之辈!

不过,我非常疑惑:

这样一条大河,怎么会在传说中杳无音讯呢?

今天的人来到东部帕米尔高原,知道塔什库尔干河已是一个常识,知道札莱甫相河的非常有限,以致像是在听一部久已失传的天书。

札莱甫相河,问帕米尔山地的柯尔克孜人或帕米尔山地之下的维吾尔人,知道的人非常有限,他们知道叶尔羌河,这是有着塔里木盆地“母亲河”之称的塔里木河最重要的上游给水。数千年来,无数的著述都曾描绘欧亚大陆被帕米尔高原阻隔两边,两个大陆的沟通最终创造了丝绸之路的文明盛景,无数显赫的名字和人类许多重要的发明都因为这条路而被传播。实际上,这种描述遗漏了最重要的一个地理细节:这就是塔里木河对丝绸之路和东西方文明沟通所具有的支撑作用,而叶尔羌河作为塔里木河的上游支河,其意义不言而喻。

叶尔羌河与札莱甫相河,实际上是同一条河流,拥有相同的河源,流经的地域与线路相同,所不同的是柯尔克孜人与维吾尔人将塔里木河上游整个近1000公里的支流流域都称作叶尔羌河,塔吉克人把同一条河分作了三段:

最上游,为克尔钦河;

最下游,是叶尔羌河;

中间流经所有塔吉克人居住区域的一段,被称作札莱甫相河。

札莱甫相河,之于塔吉克人,显然有着外人所不知的隐秘与渊源。

1996年,我第一次久驻帕米尔高原七个月,与我的同龄人达吾提·吾守尔成为兄弟,他向我描述他家羊群每年的夏牧与秋归都会沿着札莱甫相河走十五天,这个信息和这个信息所意蕴的恢弘情景,让我在此后近二十年的时间不断前往帕米尔高原。由此,我也多次见证了人类随着畜群在帕米尔高原最为持久、最为壮观的长途迁徙。

达吾提﹒吾守尔的家,是塔什库尔干县达布达尔乡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勒斯卡姆村。除了最后一个通公路、最后一个使用太阳能的全县记录,这个村子最大的特点就是十二个不同年代形成的自然村沿着札莱甫相河零星分布,从北到南,视骆驼的脚力和亲戚们挽留你的热情程度,走遍全村会用十天到半个月的時间。最让人意外的,是乔戈里峰基本上就是这个村的“村山”。从达吾提·吾守尔的家到达乔戈里的冰川舌部至今没有通常概念的路,需要跟随驼队走8到10天,而那里就是叶尔羌河或者说札莱甫相河最重要的河源之一。在职业登山家的眼中,位于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玛峰仅是职业登山最起码的资格认证,有着“刀锋”之称的乔戈里,才是每一位登山家梦中的皇冠峰。从每年的六月开始,一直到金秋的九月或十月,是乔戈里的盛季,满山艳红的奎依那孜盛开,这种花儿被塔吉克人视作“高不可及之花”,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冰雪与有可能长出草来的高原植被带之间的分界线。乔戈里冰川舌部的最下端是一个巨大的冰溶洞,正午的阳光下,能看到消融的冰川水顺着冰檐往下流。流速流量之大,让人看上去就是有人在往下随意泼撒,激起的喧嚣让两个人贴着耳朵说话还要喊。

这个细节极富寓意性:

乔戈里冰川舌部消融的水和冰壁之间、岩石之间激起来的一片喧哗,是叶尔羌河向整个世界最初的发布。由此而下,为长达1000公里流域所有的巨浪洪流和所有的河水喧哗做了最为有力的伏笔与前奏。

沿着今天的新藏线到达喀喇昆仑山著名的“神仙湾”哨卡,不用借助高倍望远镜,也能看到远处的喀喇昆仑山口,那是叶尔羌河的另一个源头。与人们通常的想象不一样,帕米尔山地每一个可以过往的山口并没有高原边际山地的险峻陡拔,喀喇昆仑山口的地势相对平缓。数千年间,这里也是探险家频频过往的重要通道,斯坦因之辈深入亚洲腹地的许多探险家都曾描述过这个山口。

叶尔羌河两大源头之间没有相连接的路,两条携裹着冰川凛冽之气的水系很快汇为一条河流奔腾而下,从青藏高原的最北缘直接切入喀喇昆仑山以南宽广的高山台地。

让人非常吃惊:

从源头一路延伸而下,叶尔羌河河道地势的落差之大,时时让人担心脚下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被翻滚在宽大河道里的汹涌河流卷走。一般而言,河源区域多属于河流生成的河谷深切地带,随着地势的逐渐抻展,河谷地势也会渐趋和缓。由于落差悬殊,从源头走过五到七天之后,叶尔羌河依旧保持着蛮横无羁的冲力,让骆驼站在河边任你怎么吆喝、怎么挥动红柳条子,也无法让它们踏进河水半步。

站在河边,这个时候,你能听到汹涌河水之下有另外一种更沉闷、也更让你惊心动魄的声响,那是足以砸断骆驼腿的石头在水面之下翻滚。凌晨四五点以后,到第二天下午六七点之前,是冰川融化相对缓慢的时段,驼队多会抢在这个时段往复穿过河水。错过这个时间,就是大天亮的时候也只能扎帐驻营,等到第二天再走。不然,经过冰川融水补给的河水与河水底下隆隆滚过的石头,都是人畜无法克服的障碍。

大约走过八天之后,叶尔羌河的河段进入了达吾提·吾守尔一家所在的勒斯卡姆村最南边的几个居民点,能看到各家的石头房子和随处吃草的牦牛、羊,河面之上有悬桥可以通过。仅在几年前,这些桥还是用几根粗铁丝再捆一排柴火棍的桥面,再早就是溜索,过一次就是一次人生的非常历经。多少是因为这个原因,长久使每一位走出叶尔羌河谷的人都是勒斯卡姆最富传奇的人。

通常,描述一条河,就是在大地上划一条线,给人的印象未免简单了一些。叶尔羌河的流经过程,不断在吸纳所经过的每一条山谷形成的给水,严格地讲,叶尔羌河并不是仅有一条水脉,它应该是一个庞大的河流网系,只是你永远也没有办法记全这些所有名不见经传的河流的名字。我注意到沿途经过的这些河流,其每一条水脉都有足够可观的流量。直接视觉上,有的甚至分不出与叶尔羌河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始终没弄清楚塔吉克人所说的克尔钦河与札莱甫相河的分界点到底在哪里。

有一点是明确的:

在进入达吾提·吾守尔一家所在的勒斯卡姆村之后,由克尔钦河开始的叙述时态已进入了札莱甫相河的叙述时态。

在经过长达七八天以上流程的奔突冲击之后,由勒斯卡姆村拉开序幕的札莱甫相河依旧保持着牦牛的蛮力一路跌宕而去,其间流经塔什库尔干县达布達尔、马儿洋、布伦木莎和大同四个乡,在大河口与塔什库尔干河汇合构成叶尔羌河的最后一段。再经库斯拉甫、卡群、莎车、麦盖提、巴楚,最后在阿克苏市阿瓦提县的肖加克附近汇入塔里木河。

地图上显示得更清晰:发源于喀喇昆仑山的叶尔羌河,流经昆仑山以北和塔里木河以南、以西的所有大片地域,一条九曲环绕的流线贯穿新疆天山以南阿克苏、克孜勒苏、喀什与和田四个地州,其涵盖的地域之广和流经线路所辖位置的重要,为历史上和今天无数的大事件设定了人为无法左右、无法改变的地理动机。同时,也是机遇。

入冬之后的札莱甫相河,吆着羊每天在河边过往,你能看到札莱甫相河两沿儿的冰在逐渐加宽。受气候的影响和水流的冲击,札莱甫相河没有完全冰封的记录,只有某一段被冰面覆盖的可能,这些年山里陆续添置的摩托车、拖拉机、脱谷机、大型犁铧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候被搬进去的。从入寒到三月开春,是高原的风季,每天傍午前后都会有狂风横扫,整个山地弥蒙一片,看不出去数百步外。勒斯卡姆村的河谷地带,众山夹持,风尘和久远岁月逐渐塌落的石屑堆积为宽大的冲积扇河谷台地,再经河水终年冲刷,地面开裂的豁口就格外宽大,格外深,札莱甫相河就隐蔽在断崖数百米之下巨大的阴影之中,时常弄不清方向和来路的风卷着厚重的沙尘掩过河谷再被谷底扬起来的风搅乱,犹如一片马队撒出去在刁羊。

这是接春羔子的时候,有时候在圈里,有时候在放牧的路上,小东西会突然降临,不一会儿就能站起来蹭着大羊找奶吃。达吾提·吾守尔的儿子马木提·达吾提总会在这个时候撑开棉袋子,把小羊装进去背回家交给妻子塔吉古丽·霍加木那扎尔。年近中年的塔吉古丽·霍加木那扎尔会用裙边或衣袖把小羊擦干净,嘴里是当年第一眼看到儿子出生的时候她嘟囔的那些不知所云,小羊会在第一时间喝到连主人平常都舍不得喝的蜂蜜水或麦面糊,体质弱的小羊被裹一层衣物放在灶火边,晚上蜷在炕边儿与小主人同苫一床被。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人家,绝不会简单地告诉你他们家有几口人,在情感上,他们的羊,他们的骆驼、马、牦牛、驴,他们的狗和猫,都与他们有家人的亲近。亲戚朋友见面,少不了都会有专门对畜们的问候,每一只小羊或每一头大畜,都有昵称的名字。那些畜们,看着它们主人的眼神儿,压根儿就没有看着异类的生疏。一座圈被小羊羔儿的叫声充满的时候,拉开圈门,就会有一群小羊扑向你往你身上、头上扒,围着你撒欢儿蹦跳。那时候,每一个牧人历经高原寒霜冰雪的心都融化了。拱开圈门撒出去,这是帕米尔高原最荒凉、最寒冷的季节,一群小羊羔儿洋溢着一片柳枝抽芽的欣喜,我称它们是最美的帕米尔高原之花。

在迎接肖贡巴哈节来临之前,冬牧场刚添了100多只羊羔子的羊群回到了穹托阔依,两个月后转往夏牧场。肖贡巴哈节,是塔吉克人的春节。其中,包含了开犁、引水和播种多项内容,往墙上撒面粉花儿,打被称作“法缇尔”的各式花馕,请第一位到访的客人倒骑毛驴进屋带来新年的祝福,站在屋顶向每一位来客泼洒净水……许多内容,都是勒斯卡木村所独有的。

塔吉克人至今与别的民族保持着鲜明的差异与不同,其中,就在于他们保留了很多并没有归属于其他文化或没有被其他文化完全整合的节日与必须履行的仪式。转场即将开始的前一天非常令人感动,穹托阔依草甸这时候聚集的各家都在为最先转场的马木提·达吾提夫妇送行。估计,这个传统一定形成在塔吉克人久远游牧生活的年代,流传至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时月了。

天蒙蒙亮,各家抓了羊宰杀之后,送到第二天转场的马木提·达吾提家,放在一个大锅里煮。这么多羊放在一起煮,就是塔吉克人家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不多见。分吃这些羊肉的时候,穹托阔依草甸的每一家都来了人,族中115岁的老爷爷吾守尔·尼牙孜带领众人祈颂平安。夕阳沉落的时候,族人同聚在夏依其拉克麻札做了最后的告别。

一年一度的春夏转场,至今仍是帕米尔高原每一户塔吉克人家倾心、倾力最重的一件大事。羊群启动,驼垛子上捆着夏牧场会用一季的被用家什,我看到目送的老人们满眼是泪,使得眼前的分别成为塔吉克人一年、一生無数次分别中分量最重的一次。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夏牧场在十五天路外的卡拉苏,一去就会大半年见不到。主要由牦牛和羊构成的畜群,至今仍是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生活最重要的支撑,吆着羊群在每一年春夏之际转场的人,承载着一家人对生活的所有期望,老爷爷吾守尔·尼牙孜望着他的孙子马木提·达吾提远去,似有永别的沉重。老人家一直说自己已经太老了,不愿意再出远门,也不愿意儿孙们离开他太久,每一次、每一个人的分离都会让他有许多担心。

吆着羊群,沿着札莱甫相河顺流而下,马木提·达吾提牵着几峰负重的骆驼,妻子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跟在羊群后边不时用手拍拍哪一只啃草掉队的小羊,只有六岁的小儿子托乎提·马木提被妈妈用一条超长的白头巾把整个头裹成了一种捆扎,只露着两只眼睛,被我笑称为童年时代的阿拉法特,他走在羊群的最前面成了带队的“头羊”。牧道在紧邻河岸的半壁之间延伸,羊群走过,扬起的烟尘随风飘摇,站在几公里外都能看到。

驻营的第一天,是原石裸露的河漫滩和更大片沙漠环围的一丛沙棘林,淋点儿水能闻到地面上窜起来的土腥气很冲。远山罩着大片迷蒙不透的沙尘明暗恍惚,近处的胡杨、麻黄草和沙棘一片苍灰,让人很容易理解尼罗河三角洲或巴布新几内亚刀耕火种之前的年代是一种什么情景。几根横竖蓬架的沙棘围起一幢下灶屋,拢一把枯草捡几根干柴就是一灶旺火,久被熏黑的沙棘树干和不远处树栅堆围的羊圈,都说明这里是每一年羊群转场的必经之地,路过的每一家都会在这里留宿。这一天晚上,毡子、被子扔在地下一摊,几丛红柳间的沙地就是炕。风沙吹过,遮挡的惟一办法就是把被子蒙起来。这个情景,为塔吉克人在帕米尔高原数千年的游牧生活做了最好的注释:

几多沧桑,岁月流离。

在经过农耕社会之后,特别在今天的工业和后工业化时代,人类在物质极大丰富并享有多样生活选择的同时,最大的变化就是自我认知、自我诉求的强化和对独立空间的追求。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似乎很隔膜,就是对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他们也会表现出让外人难于理解的亲近与热心。彼此相见,同样的礼节同样的问候会重复多次。在一个村子里,脾气不好或男女情事多一些花哨儿不要紧,要是一位客人上门没有被招待好,会成为族人常年谴说的话题。在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群走过札莱甫相河谷的每一天,只要有人家,必会有宰牲礼遇,会把最好的房子腾出来让转场的一家安顿。最感人的是羊群走过的第三天,前一个村与后一个村在家的男人都骑着自家的骆驼赶到,200多只羊被他们骑着骆驼搬过了河。他们用的办法是把羊抱在怀里,每个人抱四五只、六七只不等,最后是用揽羊的绳子,一根大绳会结有八九个到二十几个小绳套儿,每一个绳套儿里拴一只羊,然后骑着骆驼的人拖着羊趟过几百米宽的河床,大绳和绳套儿的作用就是不断把沉在水里的的羊拉出水面以免它们被呛死。这个季节,札莱甫相河的水面已淹过了牧道边上平常挨不到水的红柳坟,就是这条挑出来专用以羊群转场的水道也能没过驼肚子,那些塔吉克汉子发出比河水喧嚣更张扬的喊声和啸叫,骆驼拽着被绳套儿拴牢的一串羊,迈动的腿下一片河水翻卷,那个情景让人看得荡气回肠。偶尔有只羊脱套被水冲走,会有人跳进水里把那只羊再拖回来。如果没有河岸两边的人倾力相助,可以想见,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趟过札莱甫相河的难度。事实上,每年都会有不同的人帮助转场的人过河,转场过河的人也会尽其所能帮助别的人过河,这种彼此的需要和相助,或许,就是塔吉克人千百年来在帕米尔高原生存最重要的前提与支撑。

帕米尔高原的自然环境,不可能提供巴音布鲁克或伊犁河谷那样辽阔的牧场,藏在每一条沟里不知多远、多么隐秘的零星草地最后都会被找到作为一年轮牧草场的延伸与补充。沿着札莱甫相河谷行走十数天,这一段札莱甫相河流域的每一座山和每一片草场,分属勒斯卡姆十二个自然村七百多口人名下。这些草场很分散,小块儿的草场一眼望去跳不出一声口哨能听到的范围,这使得勒斯卡姆村家家牧场一年的轮转次数至少在四五次以上。地势最高的牧场,超过海拔5000米,接近藏北高原寒漠草甸的极限。达吾提·吾守尔家的冬春草场都在札莱甫相河畔,迁往夏牧场和秋牧场需要穿过札莱甫相河谷再远去塔什库尔干河谷,其间的牧道攀山涉水,辗转难行。一片草甸有泉水溢出,走出一片沙棘林的尽头必须通过数百米的一段岩壁,一年之间,也许只有羊群这一次的过往,突然遭遇一场风,沙尘弥扬,走到岩壁一半的羊群像纸片一样被掀下去。顶着风,不得不扶着岩壁往上爬,马木提·达吾提最后扶着羊一只一只通过了这段绝壁。高大耸立的岩壁,细如线丝的一条牧道,零零星星的羊就是被穿成一串儿的旱獭或野兔子。

盖加克山口位于札莱甫相河中段偏北,这时候,吆着羊群,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已在札莱甫相河谷走了五天。

东部帕米尔高原和高原以东的基本地理形态,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依次由北向南呈阶梯状排列;以沙拉阔勒岭为界,塔什库尔干河谷和札莱甫相河谷向东间隔分布,两河之间就是海拔5000多米的伊斯同山,穿过伊斯同山连接两大河谷的是一条被当地人惯称的盖加克峡谷,需要走两到三天才能通过。走出盖加克峡谷东面的峡口,这是勒斯卡姆村最后一眼看到札莱甫相河继续北去的地方,河谷开阔,河谷对面陡直的山坡上有清晰的路迹,那里通向勒斯卡姆村最偏远的一个仅有四户人家的自然村——小勒斯卡姆。这一片山地,山体高大,山色偏重;河床辽阔,河岸两边是厚积数百米的黄褐色土层。每到秋季,札莱甫相的河水清澈透蓝,缓缓流过高山与宽大河岸夹持的河床,那时候,能让人看到东部帕米尔高原简略到只有几笔线描的辽阔与壮美。

札莱甫相河在到达盖加克峡口之后,穿过马儿洋、布伦木莎、大同三个乡的区域,接下去就是直接注入塔里木河的一段河脉。近百年间,由于行政区划的界限,鲜见有人完整走过这段河脉的记录。对勒斯卡姆人来说,等再次遭遇这条大河,惟一的选择是逆河东去,再绕行200多公里的新藏线,会在泽普、莎车一带再次看到这条大河蜿蜒流去的情景。那时候,她流得格外从容。在塔里木盆地的南缘,她的体量是惟一能够与天、与地互为参照的存在,静默无声,你依旧能感到那一河流水经过帕米尔以东无数高大山体之间所蕴生、所聚积的无穷力量。

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群出发的时候,札莱甫相河两旁的河漫滩草甸已是一片绿色,麻黄草开始返青。五天之后,进入盖加克峡谷,随着地势抬升,明显能感到植被开始稀落,高大的阿富汗杨树渐被刺玫替代,最后是没有返青的麻黄草。等到从盖加克峡谷折向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秋牧场所在的塔里迪库里山谷,遍地已没有一丝绿色,整个山地还保留着上一季的一片枯黄。我们的帐篷没扎好,整条山谷都被填满的一场雪兜头盖脸地扑盖下来,让人觉得有人为布置的一种恐怖。

你根本无法相信:

整个被白雪瞬间覆盖的山地,与数天之外刚刚走过的札莱甫相河谷,会是同一个世界。

从札莱甫相河谷到达塔里迪库里山谷,十一天之间,海拔高度从2800米拔升到4000米以上,地面环境和气候已大不一样,人在海拔低地的冬春概念被完全颠覆,下雪是这里最多见的气候常态。惟一的区别,是这个时候下的雪在地面留存的时间短,太阳一出来,羊就会被吆出去,雪绒渐薄,整个山地披盖的一层草就会露出来,羊就能吃到刚被一场雪润湿的草。

我注意到,在进入塔里迪库里峡谷之前,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每天露营的地方,干树枝架起来的蓬屋,石头垛的房子和随意围起来的羊圈,基本上都是与人共用的,前一户转场的人家走过后一家接着用。進入塔里迪库里之后,连续几天住的地方都是达吾提·吾守尔和马木提·达吾提父子在多年间陆续盖起来的石头房子,这个原因,让我觉得应该把这条峡谷命名为达吾提峡谷或马木提峡谷。他们父子没这么想,只告诉我有一位叫塔里迪库里的人最早曾从这里走过,这里后来就有了以人名命名的这样一个地名。来过一个人,发生过一件事,或以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和物产命名,这就有了帕米尔高原无数让外人迷乱难属的地名,每一个地名儿背后都是人们最初来到这里的心境和发现,没有后来许多复杂的意会和附加。

走过塔里迪库里峡谷,接下去就是卡拉苏峡谷和著名的卡拉苏达坂。卡拉,在这里是“黑”的意思,“苏”的原意为水。海拔会在一天之间再拔升1000米,最高点达到海拔5000米以上。羊群连续三天被吆出去吃草,就是为了积蓄足够的能量和体力,这一年第一次长途转场的100多只小羊羔也得跟着羊群走。

翻越卡拉苏达坂的前一天,雪下得疾下的厚,看不出马木提·达吾提有半点走的迹象。持续到傍午,雪还在下,几十步外的浓密雪雾中传来了人吆着牦牛吆着羊的声音,札莱甫相河谷比马木提·达吾提家还要远两天的另一户人家也赶到了。两家的狗最先扑到了一块儿,狂叫半天才被主人各自赶开。仅容得下五个人蜷睡的一幢石头房子,刚吆进去一圈羊的羊圈,一下子成了难题。不过,我的想象纯属多虑。塔吉克人家的壶里永远有留给客人的茶,塔吉克人家的房子永远有留给客人睡觉的地方,淋得浑身湿透的客人被迎进了屋,你没注意的时候,呼呼作响的牛粪火已经把屋里烘热,一壶热茶沸腾。这一个晚上,两家人睡在一个炕上,两家的羊圈在一个圈里。第二天早晨,马木提·达吾提决定两家一块儿走。

原本想等一个晴天,吆着羊群翻过卡拉苏达坂会轻松许多。两家汇合之后,牦牛驮的东西,两家的大羊小羊,再加上还有孩子随行,彼此都是个照应。牧人家的羊永远都是外人的一个谜,等到转场开始的时候,两家的羊已各有归属,没有一只羊混群。

帕米尔高原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地,接近正午的时候,每天午后都会下的雪如期而至。云气厚积,天空清淡的薄晴被抹去,代之以铅色的云从山头往山谷迅速沉降。牦牛,而后是羊群,在札莱甫相河谷看着它们嗅着草色很难停下来,落下一截儿就追不上。开始往卡拉苏达坂上走,畜们的喘息和步律与人差不多,十几步停下来喘口气,三十步停的间隙会更长一些,不然,腹底就不会有呼出或吸入所需要的力气,人畜都走得慢。

雪雾浓重,已看不出去十步之外。零散的牦牛成为一张毛萱上的点点墨迹,几百羊挤在一块儿就是一滩泼墨。白雪和白雾笼罩的山地已没有任何参照,你只能盯着畜们或浓或淡的黑影子不致于让天地颠倒。

卡拉苏达坂这一年的雪太大了,往年过往的山口已被堵住,走在最前面的牦牛不得不在山顶的雪堆脊线上另外蹚出一条路。牦牛走过,人可以踩着牦牛的蹄窝儿再往前走,雪一下埋到了大腿根儿,背风面的雪能把人埋半截儿。羊群艰难,一条道儿容不下一群羊一起通过,顺坡儿甩下去再向另一座山爬,最边上的羊随时会被挤下去,旁边就是白雪堆砌的一道悬崖。

走这样的路,谁都会格外留心脚下,选择什么样的路能走或不能走。我看到塔吉古丽·霍加木那扎尔压根儿顾忌不到脚下有没有路,从深及半身的雪里快速地爬过去,一边挥着手大声吆喝,整个羊群才被拦住,重新回到牦牛刚蹚过去的那条雪道上往山下走。

在东部帕米尔高原近二十年的过往中,我曾有多次站在卡拉苏达坂瞭望悠远的经历,若是晴天,站在卡拉苏达坂之上,这时候,你能看到塔什库尔干河谷众山分列、长河蜿蜒的情景,那条河就是塔什库尔干河,河谷之间的一条细线就是贯穿东部帕米尔高原的中—巴国际大通道。浓重的雪雾把一切都抹去了,几步之外,塔吉古丽·霍加木那扎尔吆着羊群的背影已经模糊,只能听到一个女人的吆喝声断断续续,最后被一片落雪的声音淹没……

由此,另一个季节的故事开始。

在东部帕米尔高原,沿札莱甫相河零星分布的勒斯卡姆村以一色的色勒库尔高山塔吉克人为外界所关注。

今天,在勒斯卡姆村位于札莱甫相河最南端的河畔沿线,还能看到半掩在土层之下一角砌堆的墙沿,没有曾经的故事或主人的名字被留下来。

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如今最显眼的地面遗存应该是以石头城为代表的一串古迹,让人能触及帕米尔高原从清代到汉代的历史。由塔什库尔干县城南去八十公里外,位于塔什库尔干河的东岸有一座清代的驿站遗址,形制下方上圆,是方形墙围与一座毡房的结合。进入瓦罕走廊,第一站就是依山而建的公主堡遗址,是一个较为标准的方形垒砌建筑。再西去数十公里,能看到东部帕米尔高原最完整、最漂亮的驿站遗址——吐拉炮台,完全依照古丝路随处可见的的汉代建制。由地面古迹贯穿的这一线风景,在描述东部帕米尔高原始自汉代以降的辉煌历史,基本呈方形的遗迹建制说明在并不适合大型堆砌的帕米尔高原也会有源自汉代的深远影响,其数量可观的分布,只是说明这条国际大通道在当时帝国心中的份量。

同样建制的驿站遗址在札莱甫相河谷也有,这就是当地人所称的“九眼泉”驿站。实际上,这是一个路标,把过于集中的目光从塔什库尔干河谷一下子调开,移向人们过去很少给予关注的札莱甫相河谷。

走过如今的盖孜峡谷,山路呈阶梯状不断攀升,至今,每年还会有山洪和泥石流不断造成路坍车毁的事故。

为此,人们疑问不断:

为什么,我们的前人会选择这样一条高难度的山路来不断挑战我们对帕米尔高原的无限神往和翻越高原通达远方的愿望呢?

在塔里木盆地南缘,和田、叶城、莎车、英吉沙一线,都有通往当地人所说的“南山”的路。这里的“南山”,就是由帕米尔高原向东延伸1500公里一直深入青海境内的昆仑山。这些路,通往昆仑山腹地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与叶尔羌河(或札莱甫相河)相接,最后沿着河谷南去,再通过如今的塔吐鲁沟进入瓦罕走廊——其中,有大段的路与马木提·达吾提每年吆着羊转場的线路逆向重叠。这样的推测,使得“九眼泉”驿站的地位极具份量。至少说明,在丝绸之路通过盖孜峡口进入帕米尔高原的同时,东面数百公里外还有一条与盖孜线同时存在的叶尔羌线或札莱甫相线存在。

也有另一种可能:

叶尔羌线或札莱甫相线,也许是比盖孜线启用更早的一条大道。

帕米尔高原群山林立,流水经过的河谷是人畜过往最早、也是最佳的通道。加上叶尔羌线与盖孜线相比明显更为平坦、辽阔的地理优势,这个推论在多大程度上被确认,有待考古学家对“九眼泉”驿站的仔细勘察。

不过,另外一种推想也存在:

压根儿用不到沿着叶尔羌河谷走,而是直接跨过喀喇昆仑山口进入印度。以使用的时间之久和使用的频率之高推断:

历史上的丝绸之路,除了经过盖孜峡口的路线以外,很可能会有叶尔羌路和叶尔羌以东路的存在。

2013年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发掘了一座距今2500年的古墓葬,初步认定是距今表现人类太阳崇拜最早的遗址。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另一处早期人类的文化遗址,是吉勒尕勒旧石器烧火遗迹,距今12000~8000年。这些信息,都在向我们描述塔什库尔干河谷早期人类的生活图景。除此而外,塔什库尔干河谷沿岸,至今随便捡几个石杵和石磨,都不是难事。

问题是:

同样的石器在札莱甫相河谷也有,这说明了什么呢?

札莱甫相河谷同样也有一处黑白石头条儿的地表遗存,与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太阳墓葬完全相同。札莱甫相河谷同样存在着人类早期的太阳崇拜遗痕,与后来塔吉克人普遍的太阳情结有什么关联呢?他们是同一支崇拜太阳的子民吗?

在札莱甫相河谷,与塔什库尔干河谷最大的不同之一,是沿河谷有几处岩画的存在。常见的图案有各种各样的动物,长角的是野生环境的盘羊(马可波罗羊)与岩羊,被穿成一串儿的是被人圈养的家畜——很可能,就是与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刚刚走过札莱甫相河谷相去不远的同一种情景。最意外的,是数万年前的先人给我们刻画了那个时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形象,男人手中还擎有一样东西,不知道与后来塔吉克人挚爱的奎依娜孜是不是有关系。

上述种种迹象,至少说明:

札莱甫相河谷与塔什库尔干河谷,都是人类在帕米尔高原最早生活的乡土之一。相对而言,札莱甫相河谷的历史让人有更多的想象与推测。

这一年九月初,吆着羊翻过卡拉苏达坂,马木提·达吾提夫妇沿着札莱甫相河谷返回他们已阔别了一季的穹托阔依老家。这些年,由于高品位铁矿石的发现,有老板出钱修了第一条从塔什库尔干县城到勒斯卡姆中间一个居民点的路,由此,整个村子第一次被一条路连接起来,转场的时间大为缩短。用不了几年,别处多已在用汽车拉着羊群转场的情景同样会在札莱甫相河谷出现。现在的勒斯卡姆,已经有人买了车用以跑运输。

我一直弄不明白:

同样是草场,在很多年间,亦如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勒斯克姆人,何以费尽力气每年吆着羊群从札莱甫相河谷远去塔什库尔干河谷呢?

达吾提·吾守尔执言一定要去。那个地方的草嘛——他说的是塔什库尔干河谷,有劲儿。

达吾提·吾守尔的话提醒了我,我专门比较了札莱甫相河谷与塔什库尔干河谷两地长的草,前种草宽叶儿稍长,喜长在临河滩地;后者是帕米尔高原原生的针叶茅草,碱性大,催肥力强。

吆着羊,马木提·达吾提夫妇依原路回到了穹托阔依。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的小儿子托乎提·马木提没有再回来,小家伙被送到塔什库尔干县第一中心小学上了一年级。在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即将到家的前一天,115岁的老爷爷吾守尔·尼牙孜隔着札莱甫相河已看到羊群走过卷起来的烟尘。羊群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听不见,河水日夜不停的喧嚣更为强烈,播散的空间也更为广阔。

在久远传说与无数著述中,塔什库尔干河都已是一条声名显赫的大河。

但是,我非常意外:

札里甫相河远匿在帕米尔高原常年持续不断的风尘之中很少被人提及,塔吉克人却把它称作“流淌着金子的河流”。

事实上,札莱甫相河并不出产黄金。何以被塔吉克人以黄金比照,给予一个族群、一个民族所能给予的最高赞誉与肯定呢?

原因只有一个:

札莱甫相河,是塔吉克人的“母亲河”。

此间的情感偏重,已不是外人仅凭一般常识所能理解的。在塔吉克人看来,札莱甫相河与他们有着更深的渊源,寄托着他们更多的梦想与乡愁。

也许,与数千年前迁居帕米尔高原的记忆有关,札莱甫相河是塔吉克人在帕米尔高原最初的繁衍生息之地。

塔里木河:从传说的年代隐退

2018年的超级寒冬被绵延1500公里的东部天山阻隔,二月间,塔里木河流贯的整个塔里木盆地已能感到地面有微熏的暖热气息渐渐增强。央塔克巴什村,意为“刺芽子的源头”,是新疆沙雅县塔里木乡一个与塔里木河、胡杨林和更大片沙漠衔接的偏僻村落。说“偏落”,是相对人口集中、住户密集的乡镇或更大的城市而言,一些零星散户和他们胡杨林中的大片牧地至今只有牧道连贯。实际上,河流、胡杨和沙漠的存在,远比人类的进驻不知久远多少万年!央塔克巴什村,今天也经常见到野兔、狐狸、马鹿和绚丽耀眼的野鸡,偶尔有手扶拖拉机或驴车经过,你能看到车上装着拉回去架火的红柳根头和枯胡杨,让你能确认央塔克巴什村对荒漠、塔里木河和大片胡杨林至今延续的依存关系。

塔里木河,是中国最长的内陆河。其实,她也是最具激情、最具韧性的大河。发源于天山和昆仑山山脉,自西向东,穿越世界落差最为悬殊、起伏最大的辽阔山地旷原,经过被称作“死亡之海”的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塔克拉玛干,与相对更温润的黄土高原与长江流域不同,漫长而接踵不断的落差,渗漏速度异常快的砾石堆积与沙地,沉积厚重的干涸荒漠带……塔里木河所流经的每一段河床与河岸,都在以与水截然不同的质地与反差阻击她的流动,没有足够的蕴量和冲击力不会比一只四脚蛇爬得更远,她就这样以脱缰野马的奔放狂掠2179公里,最后流入台特马湖。

不过,任何对塔里木河形态和长度的描述与赞叹,远低估了她在地理和历史景观中的重要意义。

塔里木河发源于两条伟大的山脉,而这两大山脉的汇集之处就是著名的“帕米尔山结”,这是欧亚非三个大陆的制高点。不仅对地理、气候和地形地貌的形成,对民族、文化、语言、习性,甚至包括饮食习惯的形成,其深刻的影响力和重要性都无法回避。古往今来,凡跨越帕米尔高原延伸的事件和人物,都具有震撼、甚至改变或重塑世界的烈度与影响力;反之,都是区域性事件和局部描述,历史价值的等级和贡献度完全不同。

作为一条伟大的河流,不仅是一种情感描述,塔里木河的重要价值,首先是在帕米尔高原提供了一条沿河流逐渐形成的河谷通道,这个历史应该远早于丝绸之路所记述的年代。距今约3000年前,甚至更早,人类没有任何能力在庞大的帕米尔高原开凿道路,水脉是高原所可能有的最便捷、最经济的选择,而塔里木河上游最重要的给水叶尔羌河及所贯穿的河谷就是人类在帕米尔高原所能找到的最早的穿越通道。整个塔里木河的流程,自帕米尔高原而下穿越世界最为惨烈的干旱绝地,一直抵达塔里木盆地东部边缘,不仅为塔里木河南北两边的一系列珍珠般的绿洲繁衍提供了依据,同时,为欧亚非三个大陆之间那些最重要的交流与过往提供了可能。如果没有塔里木河,任何报负、野心、经营和设计都会被连绵不绝的高山和荒漠阻断成为空想。

塔里木河,不仅是中国最长的内陆河,同时,她的生生不息、源远流长,更伟大的价值,即在于为东西方文明数千年的交汇提供了最重要的支撑条件。由此,不难看出:

相对与塔里木河,那些区域性的河流,对于世界的影响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了。

塔里木河流经塔里木盆地全境,和田地区、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喀什地区、阿克苏地区和巴音郭楞蒙古族自治州,所谓新疆天山以南的“南疆五地州”或为上游给水地,或为河脉所经地,都有着与塔里木河直接或间接关联。央塔克巴什村所属的阿克苏地区沙雅县,以最大的流域面积及所经流最长的河段、最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核心区域和最大面积的原始胡杨林三项纪录为天山以南之最。陆续出土的石器、骨器和陶片,说明远古人类在塔里木河流域基本平均分布的生存选择并没有明显的偏重,“薛行军监军”储粮大陶缸和“李崇之印章”“汉归驿羌长”两方汉代铜印说明这一方水土的区位侧重和与外界关联的密集程度。不过,相对于以一隅而收纳了四大文明的吐峪沟,相对于以克孜尔千佛洞为标志的古龟兹文化带,相对于被欧亚非有形无形网络所笼罩的帕米尔……显现或隐秘信息分层分布与叠加分布,沙雅的疏密度显然更低一些,却凸显出另一个优势,能够在隔过数千年后——尤其是被经过层层文化修饰与校正之后,我们今天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塔里木河对人类的影响与塑造。也许,这就是今天央塔克巴什村之于塔里木河的经典意义。

很难想象,仅100多年前,塔里木河的荒原牧场和土地是骑着马跑到跑不动为边界划定的,没有固定的“田”的概念,每年塔里木河的洪水季,洪水冲到哪儿就在哪儿犁地播种,第二年再随洪水的肆意流淌换地方,河南、河北差异之悬殊完全由着洪水的性情。第一代人住的房子基本上是地下掏个坑再棚上顶的“地窝子”,窝棚里边和外边是一脚踩下去埋掉半条腿的尘土。有人养专门抓兔子的隼,体型更大的鹰是专用以捕黄羊和狐狸的。最常见的是捕鱼者,塔里木河在经过两千公里的跌宕沉蕴、吸纳融合之后,整个流域盛产的野生鱼体态壮硕,有着河水的天然甜美,形成了网捕和铁叉捕鱼的不同技术流派和炖鱼、煎鱼与烤鱼等对鱼不同的吃法。当地最有名的宴请规格,除了当地独有的细味儿甜蜜的小山羊羔肉,不能少的一道风景就是胡杨木的炭烧烤鱼。夕陽西下,篝火熊熊,用鲜嫩红柳枝条把河鱼刨开串起来,然后围着篝火在地上插一圈,看着鲜嫩的河鱼渐渐开始冒油,香气四溢,那个情景一时会让人有些错乱,塔里木河畔数千年的纷纭岁月一时被融会贯通。

自有人类居住始,如果用一段刻木记时的话,塔里木河畔的十段日子有九段处于牧猎时代。少量的骆驼和牛,最多的是羊,大片的荒漠,塔里木河水和年年枯荣更迭的胡杨树,成为最好的放牧条件。同时,也决定了这里羊肉极少有的入口细腻的甜味。现在的央塔克巴什,常见的羊群三五百只,最大的羊群接近一千只。在爷爷的爷爷的年代,两三千只、四五千只羊的大牧户不稀奇。就在今天,塔里木河流域仍有不少被称作“帕地其”或“阔依其”的牧人世家,种地对他们近于折磨,盖房子、做买卖之类的其他选择做得久了会让他们生病,只有一样,给他一群羊和一架胡杨树的棚屋,他们就觉得是皇帝的日子。对于他们,就是常年受雇给人放羊,也是幸福。实际上,塔里木河畔的游牧生活是荒漠条件所可能给定的严苛与寂寞,相对较低的产出与回报,最大的享受完全是精神性的,就是随性和浪漫。一切得之于塔里木河,终将归之于塔里木河,一切的寻求都在可能的回报之中,与大河互为观照,除此不再奢望。

悠久的牧业传统和家家都有羊群,决定了当地人对塔里木河的另外一种表达,就是斗羊。村里人年节斗羊,相邻不远的塔里木乡集市,每集都有因集而设定的一个专用于斗羊的羊市,三岁到六七岁的种羊为最佳,用精饲料喂养,不时被反复刺激发怒,冲它抻出个拳头都过来顶。被主人牵进圈子里一撒手,腾地窜出去直冲对面的斗羊。两羊相遇,被撞倒了,或者掉头跑开了,都算输。据几位惯称的斗羊老手说,塔里木乡的斗羊场面还太小,名声较大的斗羊场子在二三百公里外库车的大巴扎,还有五百公里外的和田大巴扎,场面大,看斗羊的人更多。如今的斗羊场景,有时候村或乡一级政府就是组织者,斗胜的一方会得到奖金或一纸奖状,背后的久远传统和许多故事已归于隐秘。

很难理解,蒙古人的草原有那达慕,哈萨克的草原有阿肯弹唱姑娘追,塔里木河畔的维吾尔人呢?绿洲飘零,汇聚点就是集市,信息的发布与集散,农牧产品的交汇……而娱乐,作为绿洲生活最大的调剂和对漫长寂寞最强有力的抵抗被格外强调和放大,斗羊,还有斗狗和斗鸡,都极为流行,给当地人提供了足够的观赏性。

询问当地斗狗的人,狗的斗法和羊的斗法有什么不同。斗狗的场面更大,看的人更多、更激烈。原则上,什么样的狗和什么样的狗斗,要么体重相当,要么买狗的价钱相当。如今,最贵的斗狗能卖到五六万,甚至十几万一头,一头好斗狗的狗崽儿都能卖几千块。斗狗的品种已渐于多样化,塔里木河流域多以本地的土种狗为主,也会有来自不同地方的其他狗,斗得狠、价钱相对高的是泰国狗。

斗鸡,相对更依赖自身的先天条件,体型和腿的力量被格外看重,日常的饲料是麦粒和包谷粒儿,临到斗鸡赛事,提前会加核桃仁儿、杏仁儿的混合饲料,最夸张的会喂鸽子肉和鸽子血拌的饲料,斗鸡的眼色泛红,扔到地上窜起来异常凶猛,任人都拉不开。获胜的斗鸡从此身价倍增,从蛋到小鸡娃儿都可以卖钱,当年的斗鸡竟然可以卖到8000元或一万多元一只,让人匪夷所思。

最早的央塔克巴什人源于陆续迁驻的七大家族,各自来源不确定。最大的家族被称作“退该”家族,意思是骆驼。这个家族出过几位摔跤手,身高体壮是这个家族的特征,由此被冠以“骆驼”。第二是“帕亥”家族,依当地维吾尔人的习惯,“帕亥”这个词说的是毛驴子的小儿子,典出何处不详,你能体会一种不甚恶意的戏谑和点到为止的调笑。相似的家族名称还有“帕亥来木”,意思是“羊羔子”,指这个家族与放牧的渊源,或者纯粹胆子小。“塔孜”家族可能有过一位民间俗称“秃子”的前辈,给后代留下有这么一个难言之隐并被格外提醒的名号。另有“霍田”家族是指最初来自和田地区的人,实际上,后来全村的和田人不超过三户。“派依达”家族是指出现又消失的一群人,行踪不定。“皮里克”的本意是指“转圈”,估计不是一个家族的指称,而是指一类特定的人。

仅在一二十年前,央塔克巴什村就有与本村大多数牧民不一样的几户人家,他们会结绳悬于梁柱,用“达普(手鼓)”和“萨塔尔(乐器)”开场,而后通过咒语给人治病或卜算某种未知,这是塔里木河畔的萨满。央塔克巴什村有一个居民点叫“托卜台西堤”,距塔里木河仅几步之遥,据说,玉素甫家族在此居住200年至少不下五代人,他们是“塔孜”家族的后代。这一家人,最早住在如今的沙雅县城,塔里木河畔是这个庞大家族的牧场,这种区域布局的侧重大致说明了塔里木河畔之于相对人口密集区的主辅关系,后来的变迁和发展导致塔里木河畔也渐渐成了人们迁居生活的选择。塔里木河畔的央塔克巴什村承接了库车方向、沙雅方向和最远的和田方向逐渐迁转的人口,这个过程漫长而缓慢,直到今天,这个过程还在延续。如今,塔里木河两边看上去漫无边际的河漫滩荒野和走不到头儿的胡杨林,已被全部划在每一家每一户名下,原有的七大家族渐已成为稀薄的记忆,个别家族有同一个墓地,亲属的远近在节日或婚丧嫁娶中稍有顾忌,家族的原本意义已经被完全消解。

塔里木河畔的种植史,最早迁居的人会种了庄稼建了水磨房安排每一年的日子。若买一袋面粉或什么东西,吆着毛驴车趟过荒野间灌满尘土的路,去沙雅或库车的巴扎往返得走七八天或十数天,中间会在好几家亲戚家寄住。当地人穿的衣服纯粹出于土织土染,这是棉花最早被引种的历史。不过,塔里木河畔早期的农耕,最大的特点都是随洪水涨落散漫经营,大规模的垦殖还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每年春季,洪水狂泻,日常羊群都能吆过去的河床突然被拓宽几公里或更宽,两岸数人高的胡杨树被淹没,与河相隔就是两片天地,这导致岸边渡河的码头不断换地方。塔里木河过往的渡船,多是用整段胡杨木掏凿出来的,当地人称作“尅迈(独木舟)”,搭乘过往,甚至把整群的羊运过河,两岸由此衔接。岁月悠久,如果哪一家没有这样一条“剋迈”,你就很难确说自己跟塔里木河的渊源。

如果仅保留牧地的功能而不是极大地强化种植功能,塔里木河畔的景观面目和生态格局不会发生根本改变。随着人口的增多,居住区愈益密集,路径网络的触角愈益深广,交通工具和耕作工具日益多样化,种植的比重逐渐加大,逐渐超过历史延续已久的牧业功能,最终使种植业成为主导。除了少量的买卖,各家放的羊基本上就是肉食补充。沙雅县塔里木乡,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就是一次性接纳原修建“兰州——新疆”铁路的千余名职工,人口增加的幅度大为提高。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塔里木河畔独特的种植条件使棉花的经济价值被凸显出来,最终成为种植业的主导和垄断性产业,由此开启了自1994年前后持续十数年的塔里木河畔大规模的垦荒时代。一家几十亩地跟养几十头羊的概念差不多,数百亩上千亩棉田被开垦出来,最大的垦殖户会有不止两万亩的棉田,这个数量土地的经济价值直接就能兑付一个亿万富翁。玉素甫家族的兄弟们,专用于犁地的拖拉机已更新了不止三代,而他的更有能力的乡邻们,已购买世界上最大功率的拖拉机、挖掘机和铲车,加上滴灌技术的使用和化肥的普及,如今,塔里木河畔已是最具现代意义的农耕区。

近数十年来,看不出塔里木河与人类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但是,对水的使用方式已大为不同。洪水被控制,水的利用被调剂,机泵水、地下水被普遍使用,原来各家的“尅迈”已成了久弃的鱼干。2018年,第三条横跨塔里木河的大桥已经贯通,塔里木河的牧猎时代或渔猎时代久已远去,央塔克巴什村所在的沙雅县已是中国拥有最大棉花种植面积的产棉大县。

塔里木河畔用红柳签子串的烤肉有一条胳膊长,经典的央塔克巴什烤肉,一头羊剁了只能串七八串。远道来客未必吃得下一串就饱了,烤肉的超级形状和吃烤肉的豪气是塔里木河经久流传的故事。今天,这里故事的主角是棉花。仅央塔克巴什村的人均土地就是40亩,一个自学返乡的小护士回到村卫生站,给她20亩地足以保证她的收入。全村扶贫,一两个种植大户各调节出三五亩地就足以保证一户人家当年脱贫。2017年的采棉季,沙雅县仅不过六千人的塔里木乡,从和田地区来的采棉工接近两万人,每公斤棉花卖到七块或七块三毛钱,采棉工挣走两块到两块三,国家每公斤棉花再补贴一块八毛钱,每一个采棉工能挣到一两万的现金,有100亩地的棉农收获20吨棉花,收入就是十几万。玉素甫家族的长子奥斯曼,从来说不清楚自己家的棉田到底是多少亩,除了自家用房,他的家另有每年接待几十名采棉工的住房和供这些人使用的几十套被褥,采棉季最忙的是每天给采棉工摘的棉花过秤,再把这些棉花运到收购站去,每个棉花收购站当即就会给每一位棉农办理银行转账。

这一年,除了吃穿用和来年棉田再投入的开支,奥斯曼家族又添置了大马力的铲车和一辆双排座的皮卡车。

2018年的采棉季,最大的变化,是塔里木河两岸過往的拖拉机不用再过摆渡,新建的喀拉墩大桥横贯塔里木河南北,一台一台拉着棉花的拖拉机过往极为方便。金秋沉厚,胡杨林金色连片,这是塔里木河最美的季节。站在大桥上远望,塔里木河具有更大的景观价值和能让你想象得更远、更为辽阔。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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