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成翁”的屠隆

2020-09-23 07:53陈益
书屋 2020年9期
关键词:苦海青浦汤显祖

陈益

屠隆是一个才情横溢又放荡不羁的人。其文学才能得到王世贞、汤显祖等人的激赏。三十四岁考取进士,很快被任命为颍上知县,一年后平调为青浦令。万历十年(1582)底,经过考核升迁为礼部主事、郎中。他为官清正,关心民瘼。但显然是性格使然,他常常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其他不说,他跟戏曲便结下不解之缘,太迷恋于戏曲,给他带来了不少灾祸。他甚至慨叹“四十成翁”——才四十来岁就犹如老翁了。

这或许要从他的《彩毫记》说起。这部屠隆年近四十岁时写就的戏曲传奇,叙述大诗人李白借酒醉之态,让杨贵妃为他捧砚,高力士替他脱靴,一挥彩毫写就《清平调》三章,名震长安的故事,一经演出便轰动了整个剧坛。恰逢昆曲兴盛时期,文化人纷纷写传奇、拍曲子。当时屠隆从安徽颍上知县调任青浦知县。由于政绩显赫,经吏部派员考核,定为治行高等,被朝廷擢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孰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历十二年十月,早年对屠隆心存芥蒂的刑部主事俞显卿上了一道论疏,称礼部主事屠隆热衷于宴乐拍曲,与西宁侯宋世恩淫纵,“翠馆侯门,青楼郎署”,不仅言辞有失文臣体面,还牵涉勋戚闺帏。淫纵涉及官员的道德底线,是对屠隆十分强烈的指控。屠隆不服,上书自辩,证明对方完全是诬告。俞显卿当然不肯承认。万历皇帝大为光火,不仅将屠隆贬斥,连同上疏的俞显卿也一起削职了事。

最近读到《精选当代各名公短札字字珠》(明许以忠选编),其中收錄了屠隆写给友人、师长的多封信札。仔细阅读,可以感受到屠隆在遭受沉重打击时的心理变化。

他在给江南名士徐长孺的信中说:“丈夫七尺,仆乃侏儒。侏儒亦可为上帝弄臣,置我白玉楼中鼓吹钧天,当不减李王孙。为何见遗,岂终作人间一溷子已耶……仆生平好慈,若入地狱,便偷启铁楗,令万鬼散走出苦海至大荒,亦一快心事。”字里行间,透露出一派风流倜傥的书生意气。即便侏儒,也是上帝弄臣;哪怕下了地狱,也让万鬼脱离苦海。这是何等的豪迈!可惜,充满艺术气质的他从白玉楼鼓吹钧天广乐,跌落为“人间一溷子”,其愤懑之情已溢于言表。

读了杨伯翼的诗,他欣喜若狂,觉得海内如此多的写作者都不值得一提:“读足下近作,如吸日月之华,秀爽欲绝。仆居吴会,得纵观海内作者如林,语工者格卑,气劲者味短;尚织浓则乏风骨,吐胸臆则伤体裁,罕有当意者。每得卿诗,便惊异宝。乃知天之赋才故自不同。”

从中可以看出,屠隆的骨子里确实有一股无法遏抑的骄矜之气。在波诡云谲的官场,难免会得罪许多人。俞显卿是青浦人,在屠隆眼里,他仅仅是老举人,才华也远远不及自己,因此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了傲慢的态度。俞显卿弹劾屠隆在青浦任上“放浪废职”,或许屠隆根本没意识到,这位刑部主事大人与任他戏弄喝下泔脚水的梁辰鱼自有本质的区别。官场并非剧场,任性是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的。

在写给顾升伯修撰的信札中,屠隆回忆了当年两人“把臂雄谈”的往事。随后,顾升伯入都复又入滇,屠隆则踉跄奔走于淮安、徐州间。“往岁仓皇出都门,与先生把臂毗庐阁上,一夕雄谈,略尽寥廓奇事。平明上马,先生入都,仆即长途,酸风淡日,烟沙障人。回望低垂,魂痴欲绝。已报先生崎岖万里,单车入滇中。仆亦从淮、徐之间踉跄奔走。每遥睇彭城落日,芒砀长云,则想见先生英雄气色也。”根据各方面传递过来的信息,屠隆已经感觉到自己在官场的处境不妙,却依然豪气满怀。想见先生英雄气色,正是为了与之呼应。

然而,现实世界是无情的。后来,钱谦益《历朝诗集小传》在为屠隆所写的传记中说:屠隆“在郎署,益放诗酒。西宁宋小侯少年好声诗,相得欢甚,两家肆筵曲宴,男女混坐,绝缨灭烛之语喧传都下,中白简罢官”。屠隆本是昆曲的拥趸,被批挞热衷于男女混杂、互不避忌的家庭宴乐,让人很容易与他放浪不羁的性格相联系。小道消息迅速地传播开来,事实究竟是否如此,很少有人会去着意廓清。

处在这种状态下的屠隆已感觉到官场是苦海深山,不如早日逃离。他写信给一向欣赏自己的文坛盟主王世贞,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同时也袒露心事:“某为吏廉,家无半顷之田,一椽之屋。上有老亲,似未能超然。然以某计之,即为官人十年而往,贫犹今日尔。故不如早日挂冠自逃苦海,饥寒之事,傥仗友朋。愚意如此,先生云何。”

他把俞显卿在青浦时的很多信息告诉了王世贞:“俞以上海分剖,隶治青浦。横暴把持,乡闾切齿。”自己“每事以法裁之。复因诗文相忌,积成仇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俞显卿与自己的积怨由来已久。这涉及地方治理中极其复杂的乡土势力,更掺杂了高层官僚的昏暗不明。屠隆明白,自己是被动地陷入了政治漩涡。

在给凌椎哲的信中,屠隆同样诉说了内心的苦衷:“某中岁不闻道,涉历世艰,流浪苦海,官既拓落,学植亦荒。惟日夜思逃深山以自宽,则又奈此世网何!”置身宦海,却又被政敌驱赶;想要逃离,却又被世网裹挟,实在令人无可奈何。

临川汤显祖比屠隆年轻八岁,他十分钦佩屠隆的才情。屠隆不但会写剧本,还能粉墨登场,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这正是汤显祖所不能企及的。当时屠隆编写的戏,上座率甚至比汤显祖的《牡丹亭》还高。屠隆遭受沉重打击,汤显祖自然给予巨大的同情。他们是在万历五年进京会试时结识的,后来交情日深,结为至交。当时,汤显祖忍不住挺身而出,替屠隆鸣不平:“自古飞簪说俊游,一官难道减风流?”但屠隆得到的仅仅是心理安慰而已。汤显祖无疑是一个杰出的戏曲家,但在官场并不成功。他在南京礼部主事任上,因为一篇《论辅臣科臣疏》直指申时行等人的误国行径,震动了朝廷,被贬至雷州半岛南端的徐闻县做编外典史,一年后又调任浙江遂昌知县。彼此只能同病相怜。

屠隆被罢官时刚刚满四十二岁。原来,“四十成翁”的根源,全在于官场风雨的催逼。从此他绝意仕途,回到故乡浙江鄞县。由于失去了固定收入,生活陷入窘迫之境,八口之家的生计依靠十七亩薄田维系,难免捉襟见肘。有时候他不能不“鬻文卖赋”,赖以为生。尽管如此,屠隆仍醉心于读书、赋诗、拍曲。然而,这位风流才子终因家境凄苦,又因不检点而患上了性病,无钱医治,于六十四岁时卒于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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