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矿泉水瓶的老人

2020-09-23 08:07杨斌
北京纪事 2020年9期
关键词:高领面相水瓶

杨斌

天很热,他却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高领毛衣,袖子还挽起老高,样子颇为滑稽。 图  王北北

我大学毕业到京城,转眼20多年过去。从当年的意气风发,到如今的郁郁不得志,常常感悟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而对当年的梦想早早就已经放弃。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所在的公司搬进闹市区一座写字楼,被设计师在图纸上斜刺砍了一刀,砍在中下部,从一个敦敦实实的大棺材,变成了金鸡独立的样子。

我所在的18层,恰好在设计师那一刀的顶沿儿,从窗户往下看,竟看不到大厦的下面。每当大雾来临,大厦浮在空中,仿佛随时都会飘移而去,使人有种窒息感。

到了中午,我都会下到地面。走上七八分钟,就能看到小摊。那儿的摊贩,虽生活艰辛,但性格豁达,聊上几句,每每让抑郁悲观的我阴霾尽扫,开怀大笑。

遇见怪异老人

有一回,我坐在修鞋摊的小马扎上,悠闲地看着师傅老黄修鞋。闲得无聊,随意望去,不远处便道上站着一个老人,六七十岁,个子不高,头发蓬乱,面色黧黑。天很热,他却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高领毛衣,袖子还挽起老高,样子颇为滑稽。

我问老黄:“他为啥大热天穿毛衣,还是高领?”

老黄说:“他?他冬天也这样……”

修好鞋,我沿着便道溜达,到饭馆吃饭。没走几步,阵阵汗臭扑鼻,扭头一看,旁边正是那位老人。

我近距离看到他的脸,皱纹层层叠叠,像是打了许多补丁,目光滞涩,定定地看着前方,滞涩中透出怨恨,面相凶狠。

行人都躲他很远,匆匆而过,不知是嫌弃他身上浓重的汗臭味,还是躲避他凶狠的眼神。

我也被吓着,本能地躲开。等走远了,才敢回头看——老人还是那个样子,一动不动,泥塑一般。

我心生愧意。说实话,我不该躲开老人,就是无意,也算歧视。

连续几天,我中午从便道路过,老人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远方。我几次想和他搭话,都被老人的目光拒绝。日子一久,也就不在意老人了。一次吃饭回来,我走在便道上,低着头、背着手,脑子里不知正转着啥念头。突然,手里攥着的矿泉水瓶被人抽走。我一激灵,回头一瞅:这不是老人么?

我很意外:“你干啥?”

他眯着眼,指指矿泉水瓶。我发现,他的右手断了两截手指。

水瓶早就空了,我没扔,我习惯在路上用手反复按压水瓶,感觉能让麻木的手指变得灵活,每次到了楼下,才不舍地扔进垃圾桶。

看热闹的人们围过来,我连忙冲老人摆摆手,走了。

但他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谜。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次和老黄聊起老人,老黄说:“他很倒霉的。”

老人是1990年代后期的下岗工人。当年机床厂经营不善(他的两截手指就是被机床咬掉的),他、老伴和工人们只拿到很少的补偿就被遣散……很快工厂地皮以极低的价格出让给开发商,在工厂的原址上,没几年就矗立起一群商业地产建筑,我所在的大厦就是其中的一幢。

老两口下岗后,再就业很难。断断续续,赚钱有限。屋漏偏逢连阴雨,儿子读完大学,毕业即失业,还急着娶媳妇结婚,把女友的肚子搞大了逼宫老两口。没有钱,买房是不可能的。于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老人的儿子和大肚子女友合伙把老两口赶出家门,独霸住房——这个一居室的房子还是计划经济的产物,是老两口结婚后工厂的福利分房。

寒冬腊月,老两口没地儿住。街道居委会找了间违章搭建的简易房让老两口栖身。很快,老伴又气又冷,没过春节就咽气了,剩下老人独自面对苦难的余生。

过了春节,因拆除违章建筑,老人栖身的简易房被拆除,从此他就居无定所,流浪至今。因精神受了刺激,慢慢变得让人无法接近。

我问老黄:“有困难找组织,街道不帮着想想办法?”老黄说:“帮了,给公司、工厂介绍都不要。都是私企,谁理你?现在20多岁的还找不到活儿干呢。后来让老人干交通协管员,一个月几百块钱。结果闯了祸,干不下去了,他精神上出毛病了……”

“啥毛病?”

“他从不去医院,没法确诊。干协管员的时候,打过人,差点把人打死。平时眼神就吓死人,附近小孩子半夜一哭,家人只要吓唬他:老皮猴子来啦!孩子立马就不哭了。老皮猴子说的就是他。”最后老黄幽幽地说:“现在他就是个活死人,成天这样呆呆地站着,哪天倒了,就算一生到站啦……”

我听了难受半天。

转天,我在便道上又遇到了老人,擦肩而过时,我把手中的矿泉水瓶递给他。不想他看了瓶子一眼,又还给我。我心中诧异,又有些恼火:有病呀!昨天趁我不备抢矿泉水瓶,今天主动给他反而不要,耍我?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喝完。”——没错,是老人说的。再看老人,脸上的皱纹层层舒展开来,漾成一个难得的笑意,目光透出慈祥,面相也不再凶狠。我心中一喜,听老黄说,在街上,老人已有多年没开口说话了。我低头一看,水瓶里确实还有水,就一口喝干,再递给他。他伸手接过水瓶,短了两截的手指煞是刺眼。我鼻子一酸,从兜里掏出张百元钞票递给老人,不料老人推开钞票;我直接塞进他的兜里,他把钞票翻出来,又塞回我手中。最终我也没能拗过老人。而老人的这份道德坚守打动了我冷漠的心。

老人之死

不久,我出了趟差。回来后,天气渐凉,中午去吃饭,却不见老人,此后一周都没看到他。我有了不祥之感。去问老黄,他沉默半晌说:“几天前,老人晚上睡觉时离开了人世,最后看到他的人说,他的面相一点也不凶,走得挺平静、挺安详……”

回到办公室,我站在窗前,望着老人生前常年伫立的地方,突然发现:原来,老人一直凝望的前方,就是我所在的这座大厦——曾经他辛勤劳作几十年的工厂,这里曾经有和他相依为命、血肉铸就的机床。虽然工厂早已被夷为平地,物是人非,然而,它却是老人曾经挥洒热血的青春记忆,也是老人曾经的梦想之地。我恍然大悟,原来,老人其实一直用凶恶的眼神看着这座大楼,大概他觉得这座大楼才是他一切磨难的罪魁祸首。

我所在的大厦

直到这一天,我突然有了新的感悟:我绝不能像这位老人这样,因时代的发展而久久困在过往的梦想之中。人要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适应、前行,心怀希望,才有新的未来。而我也早就该改变了。抛弃过往,找到初心,向新的梦想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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