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母亲

2020-09-23 01:47刘星元
散文 2020年7期
关键词:麦子麦田消失

刘星元

母亲一生中曾在麦田里消失过三次。

如果将这三次消失的时间单独拿出来,那么每一次的时间都存在着偶然性,但当偶然性与偶然相互叠加、糅合起来,再抽丝剥茧,去除多余的杂质,或许会得到一点不同寻常的规律。无论她自己是否愿意,每一次消失,上天都给了母亲应该消失的理由。这些理由,事后有的会让她安心,有的会给她温暖,有的则如梦魇般把她拘禁于一座由恐惧搭建起的迷宫里,让她整日惴惴不安。

是的,我母亲病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几个特殊的时刻,在母亲面前,我们会心照不宣地避开“麦田”“麦地”甚至是“麦”这些词,唯恐其中的某个字眼会毫无征兆地击中母亲敏感的神经,这使得我们与她之间的交流如在钢丝上行走,始终不能无所顾忌地将一些情感表达出来,以致我们对“母爱”这个词长久以来都不能生发出温暖之感。事实上,我们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在此之前,母亲曾被那些字眼多次击中。被字眼击中的母亲,有时会神经质般的喊一声,有时则毫无反应,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又总会对我们说:“我梦见了你姥娘,她在麦田里对着我笑。”听得我们毛骨悚然。

然而,这些字眼其实是避不掉的。这不但是因为她的农民身份使她无法与这些字眼相剥离,还因为她其中的一个女儿——我的二姐,名字就叫“麦”。

“麦,去打一瓶酱油。”

“麦,往羊圈里抱两捆草料。”

“麦,喊你弟起床。”

这样的呼喊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二姐结婚生子。母亲虽然时常提醒自己不应再用乳名称呼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儿,但称谓却在时光延展的惯性中做着加速运动,没法按照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而立马刹车。常常,面对已经结婚生子的二姐,她仍会脱口而出:麦……

让我想不通的是,母亲对于“麦”或者“麦田”等词的感情,何以会产生那么巨大的转折。单以我二姐的名字为例,多年以前,作为一名年轻的母亲,她一定是把她认为的最美好的名字赋予了自己的女儿,抱着自己的女儿,喊着女儿的名字,一定是温暖而幸福的。那时候,她绝对想不到,自己后来竟会那么厌恶这个自己曾深爱过的字眼。

还是回到母亲消失于麦田中这件事情上来吧。

让我感到奇特的是,她每一次的消失,都对应着人生中的大事,这使我一度对麦田心存复杂的情感。由此,麦田披上了一丝神秘的面纱。而当我真正面对麦田的时候,这种敬畏又渐次削减,最终无影无踪。我明白,这或许是因为路过的一阵风看到了萦绕于我头顶的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风认为它们很可笑,就将它们吹散了。

这是我从母亲和父亲散碎的记忆中拼接出的一块麦田,之所以要追根溯源地拽住它,是因为母亲的消失与它有关,我在这個世界上的出现也与它有关。

如你所见,麦田就是麦田。在鲁南腹地,或许是因为父亲与母亲比别人更为用心地伺候土地的缘故,那一片土地上的麦子比其他土地上的长势都好。麦熟季节,这一块麦田与其他麦田接在一起,沿着土地的起伏和河流的走向奔跑、跳跃、翻山越岭,一直将金黄的光芒射向未知的远方。株株麦束挺直腰杆,高昂头颅,用尖锐的麦芒以及功德圆满的骄傲,与天空之上的那盘太阳对峙。这时候,倘若你站在这广阔的麦田中,倘若你刚巧用眼睛衔来一阵风,你就会看到,四面八方的麦浪和麦香开始远远地压卷过来,仿佛要将处于中心位置的你淹没,许多只藏匿其中的麻雀因此受了惊,没命地钻上天。等风一止,麦子顿时停止奔跑,恢复到原先站立的位置,这世界一片宁静。

我家的麦子比别人家成熟得更早一些,收割的日期也就更早一点。顶着烈日的烘烤以及麦芒的划刺,我父亲和母亲手持镰刀,像两只微小的爬虫,缓慢且艰难地挪到了自家的麦田之上。他们分工明确:父亲从麦地的东南角向西割,母亲则从麦地的西北角向东割。从麦田的一头开始,一人包揽一段横面,左手前探并握住麦秸的中上部位,右手持镰向着右后方斜拉,防止镰刀划伤腿脚。虽然不时有小股的清风来往穿梭,但汗水还是沿着身体的弧线不断地滑下,滑到不足以承接它们重量的某个点时,它们便重重地砸向地面,砸进残余的麦秸里。有时候,母亲会直起腰来看看父亲,也有时候,父亲会直起腰来看看母亲,更有的时候,他们向着对方望去的时候发现,对方也正在望着自己,于是相视而笑,甜便顺着笑容滑入了心里。

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的。说是“突然”,是因为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预料到接下来这件事的发生。父亲在无比安静的空间里“突然”听见了一声痛苦的喊叫,他慌张地直起腰抬起头举目四望,发现母亲的身影消失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不顾密密麻麻的麦子羁绊着他笨重的步伐,循着那痛苦的喊叫声跑过去。那声音还在持续,是一种连绵不绝却没有任何文字属性的声音,在这种绵延的声音里,偶尔夹杂着一声高呼,就像是在高原上行驶的汽车突遇了山峰,就像是在平缓的合唱中突响起高音。

循声翻过一截麦田后,父亲终于发现了母亲。父亲后来回忆说,那时母亲斜躺在麦地里,下半截身子交给了已经收割完麦子的土地,上半截身子将尚未收割的麦子压倒了一片。她的脚在地上踢出了两个坑,脸上大汗淋漓,而她的裤子上则渗出黏稠的液体,液体与泥土混合在一起。

这是怀胎九个月的母亲,她的羊水破了。

正如你猜想的那样,那个躲在母亲肚子里捣乱,让母亲承受狼狈、慌乱以及无边痛苦的坏东西,就是我。此后的事情,你们应该也都能猜得出吧:父亲急忙双手托起母亲,再一次笨拙地穿过麦田,向村里跑去。村庄里住着我的祖母,她是本地最负盛名的接生婆,在她手上,我安然降生。按照父母的这个说法,或许我才是那个最有资格被叫作“麦”的孩子。然而,两年之前二姐的出生却提前获得了这个命名。

多少年后,站在那一块麦田中央,我无数次想象着我的母亲躺在麦田里的情景。在那个不适当的时间里,她一边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一边承受着早产带来的恐惧。那时候,“麦田”这个词在母亲的心中一定是温暖的,虽然它“吞噬”了她的躯体,但也可以说是它如母亲一般承接了她,让她的母亲身份有了更坚实的依靠。

是的,我不断想象着母亲躺在麦田里的情景——风吹麦穗,麦田涌动如海,在茫茫麦田里,我的母亲躺在地上,就如一条搁浅的旧船,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着她孕育的另一个生命的降临。她觉得,我就是她那个划桨的船夫,会带着她逃脱这闭塞的空间,起航驶向寓意自由的大海。

在另一个故事里,麦田一度成为我的梦魇。

一直以来,父亲和母亲都被视为一对模范夫妻。他们举案齐眉,他们相敬如宾,他们夫唱妇随,他们把清贫的日子缝缝补补,虽无法奏出一支欢快的歌,卻也织出了一面不算太过寒酸的遮羞布。

这当然是你们看到的样子,你们不知道的是,他们之间也曾发生过冷战。我可能比其他孩子更早地体会到了冷战的杀伤力,它就像封住河面的冰冻,因为慢慢形成,所以也需要慢慢融化。

许多年了,我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情引发那场战争了,只记得母亲很愤怒,但她的愤怒不是挥发出来的那种,并没有叫骂,也没有指责,只是将怒火压抑在心里,至多将脸烧得通红。面对狡辩的父亲,红着脸的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转身,就轻飘飘地走出了屋门,走出了院门,走出了我们的视线。父亲这才有些不知所措,但碍于面子,他没有追上去,只是示意旁边的我跟上她。就这样,母亲在前面急匆匆走着,我就这么急匆匆跟着。但是,母亲的“急匆匆”真的就是急匆匆,她心无旁骛,不会因什么而停下脚步,而我则会因一些事物稍微停顿一下。一路上,我大概停顿了三次:一次是因为看到了一群正在搬运饼干屑的蚂蚁;一次是因为看到了在玩“砸宝”的龙龙和胜军;一次是因为看到了正在玩“打瓦”游戏的徐强强、邱明、邱海洋、吴菲菲。

“干什么去?”每次停下来时,小伙伴们就会这样问我,我便如实回答。我发现,回答他们的时候,心里竟会隐隐有一丝兴奋。母亲的负气出走甚至转化为我可以炫耀的谈资,有那么一刻,我发现他们是那么的羡慕我。听见我的回答,他们似乎也兴奋起来,纷纷停止手头的游戏,跟在我的身后,跟在母亲的身后,向着远处走。只是,因为多次停顿,我们已经与母亲拉开了一段距离。就这样,母亲继续往前走,她走出了村庄,她穿过了桃林,她越过了小河,我也带着我的小伙伴们,紧跟着她的脚步,亦步亦趋。走得越来越远,村里的石碑已经看不清楚了,村外的汪塘已经看不见了,最后就连距离村庄稍远的小磨坊都模糊了。随着路途的延展,小伙伴们的好奇和兴奋渐次消减,他们陆陆续续地抛弃我,转身回去了。

现在,只剩下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母亲以及跟在后面一言不发的我了。就在这时候,母亲突然放弃主路,斜插入麦田之中去了。

这是农历四月,母亲在麦田里穿行,从她的身边飞起一只蹁跹的蝴蝶,它扑闪着翅膀飞向我又飞过我,越陌度阡,一直飞向肉眼无法辨识的一处所在。当我的目光从蝶身之上跌落,再转向麦田时,母亲已经不见了。就像麦田吞噬了我的母亲,就像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我的母亲,母亲就这样消失了。面对麦田,我呼喊着她,只有风声回应我,它从远方吹来,一坡的麦田便开始倒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究竟喊了多少声呢?我只记得声带被声音击打的阵阵疼痛感不断袭来。究竟喊了多少时间呢?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太阳由偏西滑向正西,暮色已经开始合拢。我哭了出来,但恐惧仿佛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不能敞开嗓子。

我陷入一种抉择——是冲向麦田,是原地等待,还是转身回去?那一刻,我想起了棒槌鬼的故事。老人们说,棒槌鬼原本是一位农妇,因为与丈夫闹矛盾投河自尽,她生前常在河边用棒槌捣洗衣服,死后便化为棒槌鬼,于河滩上夜夜捣洗。在夜晚的河滩,我的确听过捣洗衣服的声音。幼小时,夜里跟着祖父给庄稼浇水,穿过土地到河流上游挖开河道,在河流的上游,这种声音会不时传来。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其实是水浪拍打石岸的声音。但在当时,于暮色笼罩中面临抉择的我突然想到这个故事,不免心惊胆战。最后,棒槌鬼的故事作为决定性力量攫住了我,在抉择中,恐惧占据了上风,它打败了我对母亲的爱。

其实当时,母亲也陷入了一种抉择之中。事后她说,她就躲在麦田里,透过麦株割出的几乎折断目光的细碎空隙,她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她的心因我的哭声,而紧揪翻腾。多少次,她都想从藏身的麦田里站起来,微笑着走向我,拉着我的手回家,但她没有;多少次,她都期盼着我能勇敢地扑向那片麦地,找到她,这样她就可以就势跟着我回家,但我没有。

终于,在百般煎熬中,她看到哭泣着的我转过了身,她看到哭泣着的我抬起了脚,她看到哭泣着的我走向了与她藏身的位置截然相反的方向……母亲从麦田里站了起来,她看着我的身躯越来越小,看着那小小的身躯越来越接近村庄,终于安下心来。然而,就在她安下心来的那一刻,失落感却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让她躲无可躲,藏无可藏——作为一位母亲,她刚刚被她疼爱的儿子抛弃了。天空之下,麦田之上,母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如插在这静美尘世里一个突兀的符号,让尘世如鲠在喉,却无计可施。

母亲最后是怎么回到家的,父母又是怎样和好如初的,我都已经忘记了。

我一直不能忘怀的是许多年前她消失于麦田之中的瞬间。那时候,暮色从地平线上不动声色地升起来,我再也找不到我的母亲了;那时候,我失去了母亲,或者说,是我主动放弃了需要我去拯救的母亲;那时候,我的世界哐当一下就黑了。

母亲消失于麦田的阴影持久弥漫笼罩了我许多年,这些年,我多次在梦境中复习往事,在恐惧与温暖中一次次做着抉择,也一次次背离我的母亲,一次次将她遗弃于麦田之中。

我害怕,有一天真的会失去母亲。更可怕的是,我的担忧正在以时间和疾病的方式,渐渐变为现实。

依然是在麦田,依然是在收割,依然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天气预报上说雨就要来了。麦子成熟的季节,最怕的就是下雨,雨打在麦子上,就如腐蚀液体一样,很快就会让麦子发霉。所以,在雨水卷压过来之前,父亲和母亲要赶紧收割、脱粒、通风,以确保一年的收成不会受到过多的影响。在远方阴云的催促下,人心一急,手脚便忙乱起来。母亲就是在这忙乱中毫无预兆地晕倒在麦田里的。

忙过了麦季,父亲带着母亲,先是去了村里的卫生室,又去了镇上的卫生院,最后去了县医院。再回来的时候,母亲便带回了一身疾病和诸多医嘱。母亲就埋怨父亲,说不该去查的,不查一点事儿都没有。

就是在那段時间,母亲开始频繁梦见她的母亲。

我记得那个小脚老太太。我记得,放学之后在野地里玩累了之后,半路上悄悄飞进她的草房子里,从她手中接过扣在一起的饭碗,毫不客气地将里面的瘦肉吃个精光,抹抹嘴角,摸摸肚子,然后大摇大摆地往家里走。我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美食,却皆不如记忆中的那碗精肉香美。我记得,在无数个夜晚,我挑着她扎制的小灯笼,沿着纤细的小路,从邻村一路小跑着回家,跟在后面的她踮着小脚、喘着粗气,一直目送我跑进自己的村子。这个老太太最终享年九十三岁。在她的葬礼上,我们这些延续了她血脉的人,从不同的村庄和姓氏里出发,赶往那个名叫黄家馆的小村子,来看她最后一眼。那一刻,我开始明白,时光的毒素在蔓延,从此之后,我们将再也抓不住她的气息。她被我的舅舅们埋在麦田里,那块麦田与她的老屋之间隔了一条小道。多少年了,她弓身在麦田之中劳作。现在换了一个姿势,仰面躺着,听风吹,看蝶舞,闻麦香,不再过问人间疾苦。

然而现在,母亲却说外祖母站在麦田里,微笑着喊她的乳名,向她招手,当她向着自己的母亲奔去的时候,梦就醒了。醒来后天色低沉昏黑,我的父亲在她身边打着如雷的鼾,她一身冷汗地躺在那里,几近虚脱,就像刚刚遭遇了风暴的渔民,虽劫后余生,却被疲乏和恐惧击倒在沙滩上一般。母亲叙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感受不到她的感情倾向,只有偶尔路过的风撩起她几根或黑或白的头发。

猛然想起好些年前满头白发的外祖母坐在暖阳下为我母亲拔除白发的情景。外祖母的眼睛早就花了,手也颤巍巍的,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根。每拔下一根,外祖母都要假装惊慌地喊一声:“呀,拔错了,是根黑发!”然后将白发偷偷藏到自己的口袋里。那一年,外祖母年近九十,母亲也快五十岁了吧。一转眼又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的头上也早已落满了白发,怎么拔都拔不干净了。

母亲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和我曾经的选择一样,母亲也尽量背离躲藏在梦中的她的母亲的意愿,她几乎将所有与麦子和麦田有关的活计全都推给了父亲,自己宁愿去干更繁重的活计。是的,母亲远离了麦田。尽管她明明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会与麦田牵扯不清;尽管她明明知道,终有一天她最终还是会回到麦田,以一种不可逆转的悲伤的方式。

唯有麦田,不必考虑这些人间生死、俗世悲欢,只是一味枯荣,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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